水葵和黑衣纺织的暑假

2019-04-05 11:54阿贝尔
山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二姐婆婆

1978年暑期,每天总是广播响,他裤子一拢就赶着驴子下河了。

驢子天天啃,又涨洪水,河坝里哪有那么多青草?没草,驴子便撵得快,满河坝跑。驴子跑,他便跟着跑,打不得玩逛,稍微打一下玩逛,那畜生就钻到地里糟蹋庄稼去了。太阳晒到锅坨漩,不管驴子吃没吃饱,他都得把它吆回去,王司机的板板车已经停在路口了,就等套上它进城去拉粪。

城里有多远他不晓得,他从来没去过。有一两回,跟婆婆去长石坝的水磨坊推磨,算是走得最远的。水磨坊在公路下的稻田当中,一条水堰从岩嘴头淌过来,看不到尽头,也看不见县城。问婆婆岩嘴头过去是不是就到县城了,婆婆说还远得很,当中还隔着龙凤山、曲水、金家湾、回盖、堰盖、沙湾等好多地方。婆婆一边说一边扳着指头,指头上的面粉直是往下掉。他当时就想,好久一定要进城去一回,就是走不拢城,也要走到一个一眼就能看得见城的地方。

不知道城有多远,但有一点他晓得,城在大河的上游,他们吃的水、捞的柴、看见的木筏都是经过城下来的。

从驴子拉粪走,到擦黑边回来,之间的时间都被他消耗在打抹家里的几样老古董上了。一件梨花木的几案,一口檀木箱子,一口带“海底”的柏木柜子,另外就是一个什么时候被取下来塞在他床底下的紫荆木雕的神龛。他几乎每天都要打抹,用三张不同的抹布,搓抹布的水变清亮了也不停息,像是得了强迫症。

母亲和二姐出门薅秧子、扯稗子去了,哥哥在老林里种药,大姐在专业队挣工分,家里就剩下他和婆婆。婆婆支持他碰那几件老古董,还说抹干净了免得长霉。哪是什么霉不霉?是那些蝇卵、蜘蛛蛋和从民国甚至于晚清带来的沉睡的白蚁,它们才是他要对付的。

他从这间屋抹到那间屋,进进出出地搓抹布,婆婆坐在门口做她的针线活。她自己还看得见穿针,剪刀也还使得利索,鞋样剪裁得很整齐,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找不出一个小缺口。鞋垫的针脚也纳得密密的,那些他们在猪草里见过的花朵就像是长在鞋垫上似的。

这样的情景多是下午时光,上午婆婆要忙着煮饭,忙着去菜园掐菜、下河淘菜,中间歇气还要搓几搭衣服。下午时间长,太阳照到门口她便进屋来,太阳照进屋她又往里退。他打抹老古董打抹累了,走到婆婆的身后伸懒腰,看见她手里握着鞋样睡着了,脑壳垂到了片兜里。

“死娃子,长声吆吆的,你唱啥子歌?吓得我惊多高!”他扯起嗓子唱革命歌曲,《红雨》或者《红灯记》的插曲,听见婆婆在堂屋骂人。

有的下午,婆婆出去了,整下午屋里就他一个人。跟几件老古董待在一起他很满足,但也怯怯的,总感觉脊背透着股寒气。他擦拭老古董就是抚摸,脸挨着就是亲吻,也是怯怯的,突生一种奇怪的冲动与恐惧。檀木箱子他抱不起,几案他抱不起,柏木柜子就更抱不起了,但他可以把神龛抱起来——把神龛抱起来,也就等于把神龛上的龙和白娘子抱起来了。他真的像是得了强迫症,越是怯怯的越是迷恋。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些老古董身上发现了眼睛。不是肉眼,是可以将他引向过去的线索——引向民国,引向晚清。它是一种颜色(无法用现有的颜色来界定),一种气味(从木头里散发出的),浮现在木器上,混合着斑驳的生漆,也从过去主人的家事、心事散发出来,泄露了主人的秘密。有时候,它们甚至像是活物,他能感应到它们的呼吸。

下雨天,那些因为天长日久而被虫蛀蚀的老古董原本就潮,不便再沾水,他就用鸡毛掸子扫扫。天天都在抹,尘埃自然是少有,但总有夜里从瓦沟掉下的木叶、竹叶和干了壳的蚊虫。

遇到霖雨天,陈年老垢返潮,老古董上浮现出一层水珠——不是从老古董里面渗出的,而是湿度饱和的空气凝结的,凝结在几案、神龛和箱盖柜盖上。水珠绝不是单纯的水珠,它溶解了诸多看不见的东西,包括民国的时间,变得黏糊糊的。

每到傍晚,如果婆婆还没回来,他便从光线变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站到门槛边眺望。经过每天反复地打抹,老古董脱去了陈年积垢,除去几个豌豆大的虫眼,都变得锃亮。这锃亮在天光好的时候反而看不出,等接近傍晚屋里的光线暗下来,才像铜镜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人影。

石摞子垒砌的院墙里空无一人,连一只鸡鸭也看不见。他突然害怕起来,摇摇晃晃站上门槛,希望能看到院墙外面。

站在门槛上,确实能看见石摞子院墙外的人。他们从院墙外经过,牵着牛或者挑着水桶,要么就是背着背篼……偶尔也有戴斗笠披蓑衣、扛着网杆的。个矮的只看得见脑壳顶顶——在院墙外一冒一冒,个高的可以看到脸,但都晓得是谁。看不见脸的,看脑壳顶顶或者听声音也晓得——咳嗽、擤鼻涕、唱山歌子。石摞子院墙也不都一样高,有高有矮,还有缺口,就是个矮的,脑壳顶顶也有冒得多和冒得少的时候,冒得多的时候也可以看见脸——看不到整张脸,只能看到半张脸。

除了这些从院墙外经过的人,还能看见在稻田里薅秧子、扯稗子或者在稻田间刨水和摘桑叶的人。更远处,隔着大河,能看见对岸草地上晒簟的人或者吹吹打打送葬的人。

然而,这些人往往都是在他不想看见的时候看见的——赶驴子下河的早晨、刚开始擦拭老古董的上午或者人正当困乏的午后,等到了傍晚婆婆不在的时候,却又一个都看不见。

有一天午睡,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进城了。梦醒后他就想马上知道长河湾到城里究竟有多远。

长河湾就是他们村子。

午后有两个小时,他破例没有擦拭那几件老古董,而是到下院子去找他认为可以告诉他正确答案的人去了。

一个是保管员,他当过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因为旧伤复发无法出工。一个是汤表婆,她不出工,也不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闲逛,要不就是进城赶场,顺带从城东娘家带些吃的回来。还有一个就是申纪忠,生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他天天进城,不是交公粮就是拉大粪、拉化肥,回来得早的话,喜欢到孙寡妇家去喝瓢凉水、摆些龙门阵。汤表婆经常搭申纪忠的拖拉机,放学的路上,他时常看见她高高地坐在化肥口袋上或者粪桶上。孙寡妇家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甜的,夏天是又凉又甜。孙寡妇家住的房子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要高大、宽敞,门窗虽已垮二垮三,上面的雕花却十分的了得。

汤表婆不在,他找到保管员,问从长河湾到城里的里程。保管员正在后门外修理釣鱼竿,看也不看他。他走拢去问,保管员还是不理他,只顾一截一截捋鱼线。钓鱼竿线盘上的叶片散了一地,鱼线搅在了一起。保管员看上有些烦躁,但看不出受过重伤。

“表叔,从我们这儿到城里到底有好远?”他喊了人,蹲在保管员旁边又问。这一次,他说的是“从这儿”,没有说“长河湾”。

“问啥问?没看到我在捋化学线?”保管员站起来,把捋了一半的鱼线扔在地上,生气地说,“再问,我可是又要给你擦石碳酸!?都不信你不怕石碳酸!”

保管员边说边往矮得碰头的石板房里走,看不出他有旧伤复发的迹象。

他当然怕石碳酸了——他腿肚上起疹子,母亲带他到保管员家去擦过一回,凡是接触到石碳酸的肉转眼就翻白了,火烧火燎地疼,随后便结了壳,脱了一层皮。

从保管员家院子出来,他径直去了孙寡妇家。在路口,他确定他听见了申纪忠喝凉水的声音——叮叮咚咚。他能想象他的喉咙和肚子有多宽绰。

来到前头院子,果然看见申纪忠在那儿,他站在堂屋中间,举着一只黑浸浸的木瓢,正张开露出两排烟熏牙的大嘴在喝水,喉头随着凉水下肚有节奏地颤动着,像是一个圆圆的被水冲转的阀门。他身上穿的两股筋有一点紧身,透出鼓棱包胀的肌肉。

孙寡妇站在门槛外面,用一双豌豆角儿似的眼睛看着喝凉水的人。

他走过去,骑在门槛上,问申纪忠从这儿到城里有多少里程。申纪忠根本不知道里程是什么,转过身来,把瓢从脸上移开,显得很茫然。

孙寡妇问他问这个干啥,是不是想进城。他说不是,问到耍。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埋着头,在门槛上一上一下移动着身体,在想象里骑一匹真马。孙寡妇家的门槛又高又厚,十三岁的他骑在上面两只脚刚好着地。

申纪忠一直在喝凉水,肚子看着看着鼓起来。

等了一会儿,孙寡妇告诉他从这儿到城里搭拖拉机要一个多小时,走路的话要三四个小时。末了说:“要不你去走一回,走一回就晓得了。”

孙寡妇盘着发辫,别着银簪,从盘头的巍峨可以看出辫子很长,每一处鬓发都收拾得一丝不苟,一张鹅蛋形的脸被盘头衬托得雪白好看。

对于进城,他不是太好奇,他好奇的是路上的风景——龙凤山是不是有龙有凤、曲水是不是有一条蜿蜒的河、沙湾是不是有沙,而石牌坊是不是真的有牌坊……有个女生进了一趟城,回来在学校外面的青石上讲得神乎其神,围着好多想进城又不能进城的男生在一旁听。回盖的鸭梨不是他想吃的,他想吃的是沙湾的苹果——红星果,公路两旁全都是,红脸的苹果都快压断枝了,一伸手便可以摘;如果坐的是敞篷车从树下经过,一张嘴便可以衔住一个。

除了这些,他好奇的还有那个女生讲的月牙峡和报恩寺里的星辰车。“月牙峡有几十里长,几十里都只有一线天,一绺云就把天遮完了。”那个女生是个演讲家,她站在像艘军舰一样的青石上,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把每个人的耳朵都听立起了。

他真的想进城走一趟,能不能摘到红星果无关紧要,看一眼一线天就很满足。当然当然,能到报恩寺去推一圈星辰车是再好不过的——星辰车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还缠绕着几十条飞龙,更为神奇的是一个小孩子就可以将它推动。

他从下院子往回走,在晒场碰到汤表婆,她背着个布口袋,正拉住一个人在讲悄悄话。他凑过去听——又在讲红卫兵搞武斗的事。别人不爱听,挣脱她把她推开,她像是还没讲够,凑上去拉别人。 “出城的时候我又看到了,死人还摆在蔬菜社的菜地里,‘革命造反总部和‘成都工人造反兵团的人都有,死人里很多是女娃娃,听说是头天擦黑打死的,没死的都跑了,冇哪个敢来收尸。”汤表婆开始说得很小声,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你们都不要进城,我以后也不进城了,子弹不长眼!”

看见他,汤表婆便过来拉他,问他为啥不找他们家双玉耍,他们家双玉一个人在屋里磨破擦痒的。

听汤表婆提起双玉,他一趟子跑开了。双玉在武斗中死了几年了,那时他刚刚记事,记得尸体运回来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回到家里,他没有忙着去擦拭那几件老古董。他第一要做的是把汤表婆忘了,把汤表婆的儿子双玉忘了,然后才是把保管员、拖拉机手和孙寡妇忘了。婆婆不在,他正好静下来想他的事。

他的事也是他的世界,很小,仅仅局限于他出生的这个河湾,就是向上向下延伸也非常有限,都不会超过十五里。十三岁,小学毕业了,他知道的地名不超过二十个,包括小地名,像桂香楼、龙安城和古城就算是大地名了,剩下的全是像金洞坡、岩子头、錾子岩、桅杆坪、泥窝里、龙嘴子这样具体到一块田、一条路、一片林,且天天挂在当地人嘴上的小地名了。唯一例外的便是北京,它有多大、多远谁也不晓得,但他知道北京——他置身的世界之外的、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在他的理解中,它永远不可能跟他和他的世界有任何丁点儿的关系。

他找出支铅笔和一张纸,把他晓得的地名都写在纸上,将本地的地名(包括尚未去过的龙安城)排成一组,将“北京”单独排成一组。

在琢磨这些地名之前,他只是在傍晚婆婆不在的时候才站上门槛去看院墙外面过路的人;然而现在,他有事没事便站到门槛上去朝院墙外张望、眺望,出门进门也站上门槛去瞭望。他自己都不晓得他在看什么、想看什么。实话讲,看了十三年,他不想再看那些牵牛的、挑水桶的、披蓑衣戴斗笠的人了,他连唰唰唰像一阵风跑过的小孩子也不想看了……有时是清早,有时是午后,只要没大人在,他都要站上门槛去,伸长了脖子看,直到有一天,看见一个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从院墙外面的樱桃树下经过。

那些樱桃树是他最喜欢攀爬的,有老树有幼树,有正当年的树,樱桃吃过了,他爬上去躲在繁茂的枝叶间,嘴里依然有种粘腻的回甜。

他罗列他知道的地名,仅仅是想描画一下他的世界。它虽然很小,用大人的话说只有尻子大一坨,却是极清晰、极有趣的。水就不说了,一条大河,从岩背后流过来,流过龙嘴子,流过錾子岩,流过唐家地,流过学校门口军舰一般的大青石,流出一个长河湾。水有趣,一架架筏子更有趣,从赵家浪上一架接一架冲下来,在锅坨漩里转啊转;筏子上穿着火窑裤的筏子客更有趣,唱山歌,说骚话,扔石头,调戏河边洗衣淘菜的妇女。山呢?山的趣味不在高、不在大,也不在它的出产,而在它总是云苫雾罩的,看不实在。

从岩子头上去,便是桂香楼。桂香楼不只是他的世界的中心,也是每个长河湾人世界的中心,不管你是窝里老还是走过松潘或者成都。桂香楼还是前辈人的世界的中心,那时候没有公路只有小道,赶烟场的,背背子的,以及进出的官员都要走桂香楼过。那时候老桂树还在,戏楼也在,本地人一有空便往桂香楼跑,过路的人也喜欢停留。

描画中,他的长河湾就像一牙狗啃过的锅盔,往上的末梢是他去过的长石坝,往下的末梢是他去过的琴台——跟着大人走夜路去锤碎石,没看见什么琴台,只是在黑暗中看见插着花圈的新坟。

描画完了,铅笔自己从桌子上滚落到地上,滚到了婆婆的棺材底下。他收起那张纸,折叠成豆腐干,觉得它太轻了,觉得一个十三岁少年的世界太轻了。

随后,他用一只手托住腮,开始想自己进城去的情景。托腮的姿势有一点装模作样,但不是装模作样,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不经意做出的。一只手托腮还不够,干脆两只手托腮——专注地想心事。这个姿态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形象……坐王司机拉粪的板板车进城,还是坐申纪忠的拖拉机进城,抑或是一个人走路进城?坐在高高的散发着大粪臭的粪桶上走三四个小时,驴子在前面跑,王司机在后面跑,不是他想要的第一次进城的选择。坐拖拉机也不是他的选择——拖拉机上的粪桶更大,溅出的大粪更多、更臭,塞在粪桶口的那个草把招来的苍蝇也更多……他想象中的第一次进城是骑自行车,一个人骑自行车,从路口出去,不下一次车,直接就骑到了东门外报恩寺门口,上坡飞起蹬脚踏板,下坡放空跑,风钻进衣裳,把他鼓荡成一只气球。

婆婆从外面回来,端出她的片兜坐在门槛里做针线。他从棺材底下找出铅笔,爬到棺材上去坐着。

“快下来,那是我二回睡的!”婆婆转过头说。“你二回睡的,咋要这么早就做好?”他问婆婆。

“你不晓得,有一年我差颗米就死了,你大大就请了木匠给我做枋子。”婆婆伸了伸她的驼背,停住手里的剪刀说,“那时候你刚生下来,不记事。说来也怪,枋子做好了,我又不死了,十几年都没害过大病。”

“十几年,它可没有空着?里面一直都装的有东西。”他从枋子上梭下来说。

“是呀,一直都当柜子在用,谷子、麦子、玉米、黄豆啥都装过,也装过核桃花生。”婆婆站起来,转身走过去,摸着没上漆的棺材。棺材板白白的,像一头剃光了毛冲洗干净的过年猪。

“我晓得,你们大人奸,晓得小孩子搬不动,专门把好吃好喝的放到里面!”他故意跟婆婆斗气说。

婆婆没再说啥,拐着一双半大脚走到棺材当头,试着抬起棺材盖,却没抬开。婆婆老了,头发花白,昨年下河挑水还能挑满桶,今年就只能挑半桶了。他灵醒得很,过去帮婆婆搭了把手,便把棺材盖移开了。

婆婆从棺材里取出两片饼干递给他,嘱咐说:“坐到这儿几下吃了,免得一会儿回来的人看到又惹事!”

餅干方方正正,上面涂着红膏子,沾着白糖,看上去很漂亮,闻起来有种柏木的香味。

他想问婆婆哪里来的饼干,又没问,记忆中还是几岁时吃过这样的饼干。

“婆婆,我想进城去。”他咬了口饼干,用一只手板儿接住从嘴上掉下的饼干渣对婆婆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城呢!”

“哪个说的没进过城?你进过的!”婆婆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慢条斯理地说。

“我好久进过?从来都没进过!我下走起琴台、上走起长石坝,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说,“走长石坝是跟你推磨,走琴台是去锤碎石。”

他一激动,把包在嘴里没舍得咽下的饼干吐了出来,赶忙伸手接住,再连同饼干渣一道塞到嘴里。

“我说你进过城你就进过城。”婆婆放下手里的针线,转过身来笑笑,神秘兮兮地说,“你不仅进过城,还在城里住了大半月。”

他越听越纳闷——在城里住了大半月,我咋不记得?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饼干渣,走近去看婆婆——婆婆一点不恍惚,不像是老糊涂了,也不像是在逗他开心。

“那阵你还不满两岁,当然记不得。”婆婆叫他坐在她对面的门槛上,轻言细语地说,“也是热天,你把豇豆子吃多了,上吐下泻,人瘦成了一搭皮,啥子土单份儿都试过了,就是冇应效,听说县医院有个陶医生医娃儿医得好,我就把你背到城里去找陶医生,在城里你姑婆家住了大半月,等你好了、开始吃东西长肉了才回来。”

尽管如此,听婆婆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掐断他对进城的想象——坐在粪车上,坐在拖拉机上,或者骑自行车。他从来没想过自行车的后架上还要搭一个人,搭一个女孩儿,从桂香楼到水观音一路下坡,风吹起她的长发和掉了纽扣的的确良衬衫……城到底有多大?大人嘴里的东门、西门、北门、南门到底是啥样子?城里的街道又是啥样子?街上的人是啥样子?听说大礼堂放过《卖花姑娘》,大礼堂有多大?听说刚刚落成的影剧院每天都在放电影……当然,他最想看的还是报恩寺的星辰车,一个人一根指头便可以推动。

关于这座城,还有不少传说和故事——关于人的,关于城本身的,关于古代的。

“你有龙安城,我有青杠林。”这句话是针对谁的?他先是听见大人讲,后来又听见小孩子讲。不管是针对谁,都是关于人的——有那么一个人,了不得的人,不肯与官府合作,从城里逃出来,躲进了青杠林。

关于人的,还有薛张芬的死——解放的第二年,被枪毙在城湾里的河滩上。好多人围观,一个女人没一点胆怯和畏缩,穿一件皮大衣,站在夹着雪花的河风中,连眼睛都不眨。

“那阵子,薛张芬充其量四十来岁,挨了枪子儿倒在扁谷草里,胸口上那两坨还在跳,太可惜了!”有人提起薛张芬的名字,总是流着长抹长抹的口水叹气。

关于人的还有张秀蜀。单看这名字,就是个有抱负的人——秀蜀,就是把四川变美——他把四川变美了吗?他读了私塾,从山里跑去成都读中学,加入国民党;中学毕业又读师范,边教书边读师范,读师范那会儿又加入共产党,后来当上了共产党在蜀地的代理书记。东街上有他家的几间瓦房。他进城倒不是想去看张秀蜀家的老房子,不过如果路过,看一看也无妨。城里人对他的故事没有对薛张芬的故事感兴趣,不是因为他没去延安,也不是因为他解放了还一直抽鸦片,而是因为他在外面当官很少回来,以为他舌战王灵官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传奇。

关于人的,还有十三岁少年的外公。进了城,他一定要去老公安局看看,里面有民国时的老监狱,他外公在里面关了整三年才从东门押送出城,押到绵阳去枪毙的。婆婆说袁朝彦住的牢房的墙上有个洞,恰巧够递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进出,她进城探监,顺带赶场,总是走那个洞把他母亲递进递出。

关于那座城,关于历史,他听见的都是一些片段,自然是一点都不懂;或许进城看了,与传闻的联系起来,便可以懂一点。

他第一次看见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是在七月的一个大热天,刚睡了午觉起来,受到噩梦惊吓的心还在怦怦跳,屋里屋外看不见一个人。他原本是站上门槛去看婆婆在不在院墙外面,谁知意外地看见了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从隔壁汤婆婆家的一棵樱桃树下走过来。开始,他只看见一个脑壳顶顶,走到他们家的李子树下才看见头发和白脸。一把不同于乡下女孩喜鹊窝一样的长发,一张不同于乡下女孩花猫一样白净的脸——像一道白光。

他的心跳得平缓了一点。噩梦醒来,也算看见了一个人。他踮起脚,希望看得更多。可是,女孩一闪便走过了,他只看见她身上的黑衣裳。准确地说是黑衣领。

他靠在门枋上,把视线收回来,心跳又加快了。他本能地做了个深呼吸。

他不停地眨着眼,好像那女孩仍在她眼帘里。

他没敢一磕跳下门槛,追到路口去看。

夏天已经入伏,天气奇热,还没出门衣裳便黏在了身上。从门口看出去,院墙外的桑田、河面以及对面山上,远远近近都是白炽的阳光,树阴都是碎碎的、卷曲的。

从门槛上下来,他突然害怕起来,喊了声婆婆。他知道婆婆不在,还是要喊。他不是害怕河坝里有人找死人,他是害怕刚刚做过的噩梦——他一个人在路上走,怎么就开过来一辆车警车停在他身旁,下来两个人把他架了上去,又一溜烟开走了。他清楚地记得深蓝的双门车厢,汽车开了很远车厢的门都没关上,开始还可以看见路边的桑树、竹林和房舍,渐渐地,腾起的尘埃遮住了他的视线。梦里他一定也在呼喊婆婆,要是婆婆和他在一起,警车上的人就不敢那么肆无忌惮。

这个梦他已经做过多次,但这一次场景最清晰,他感觉最恐怖。

早上,他放驴回来,听见二姐说有个城里人在龙嘴子菜包石对面找死人。“找到了吗?”婆婆淡而无味地问了一句。“刚刚涨过水,到哪里去找?”二姐把一坨熟油辣子塞到嘴里说,“估计冲到中坝场也找不到。”

他是在锅坨漩放的驴,当然没看见找死人的人。二姐被熟油辣子辣得嘘嘘的,他在做他进城的白日梦,没把二姐的话当回事。再说了,那些年,大河里冲下来个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村子里来个找死人的人更是不足为奇。早先,人们看见找死人的人,扛着挝竿儿,带着麻绳,还会撵去看稀奇,尤其是找到死人过后,从水里打捞上岸,还走拢去围观,看给死人穿衣裳。后来见多了,便没人再看了,遇见了唯恐回避不及。

上午,婆婆下河淘菜回来,他还问过婆婆,看见找死人的人没?婆婆说看见了,一个人坐在鱼嘴上抽闷烟。他没再问,他想既然是抽闷烟就还没有找到。他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在意一个找死人的人;如果说有什么好奇的话,就是对一根挝竿和一抹麻绳的想象——城里人也会用这些东西?

前几天下过暴雨,刚涨过洪水。太阳从早上一出来就没有软过,整个上午天空都蓝得没有一丝云,在屋里都看得见院坝里、院墙外的田地里蒸腾的地气。对岸山上像水洗过一样清晰、葱郁。

一个上午,他跑出去了两次。他跟婆婆说有事,具体是啥事,他已经不肯给婆婆说详细了。他怎么能说详细?他不可能说,婆婆,我出去看一看找死人的人。

第一次出来,他走挑水路来到河坎上,没有看见找死人的人。他看了龙嘴子河坝,看见菜包石对面洪水新冲积的河滩,不见一个人。他又从上游往下游看,一直看到锅坨漩,还是不见一个人。“或许找死人的人找到赵家浪上去了。”他这么想,一點不去怀疑二姐和婆婆的话。太阳光太刺眼,他把手板儿放在额头去遮阳,看一看,又揉揉眼睛,生怕看花了眼。看不见人,他便去看挝竿、看麻绳,自然是也没有看见。

第二次出来,他老远就看见一根挝竿和一抹麻绳——挝竿立在他家的核桃树旁边,麻绳搭在石墙上。城里人戴着顶那个时代特有的草帽,面向大河,坐在核桃树下的石头上抽烟。顺着长满青草和瓜藤的挑水路看出去,可以看见自西向东奔腾而来的大河——洪水虽已陷落,但依旧汹涌,两岸被洪水冲刷的痕迹都是新崭崭的。

他想看看那个城里人的脸,但被草帽遮着看不全。还有树阴,在强烈的阳光衬托下,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浓。尽管如此,他还是把那张脸看了个大概,很瘦,很憔悴,弥散出一种虚弱的气息。

他迟疑片刻,继续往前走,但最终没敢走拢去,停留在了自家菜园的篱栅外面。

“找到了没有?”他朝核桃树下的人喊了一声。

那人没有答话,也没有动,草帽依旧歪歪地遮在额头,脸上、身上的树阴也没有动。

“嗨,说你在找死人,找到了吗?”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大了一些。

他看见那个人手指间夹着一根纸烟,冒着一缕一缕的青烟,他的胆子大了一点。阳光太强烈了,燃到的和没燃到的部分都是白色的,要是没有青烟很难分辨出来。

那个人依旧没答话,但他动了一下,直起腰来,摘掉了头上的草帽。树阴也动了一下,把那个人的脸现了出来——很白、很斯文,看上去特别的长,嘴唇很厚,像张马脸。

那个人没有叫他过去,他是自个儿大着胆子过去的。他问他啥都不答话,也不笑,几乎不看他。他一支接一支地吃烟,每一支都吃到无法逮手才扔掉,十几个烟头躺在青草里像老师写剩下的粉笔头。

中午婆婆煮的胡豆米汤,烙的锅盔。胡豆是炒过的,米汤有一点很香的焦煳味儿。

开饭前,婆婆问二姐核桃树下坐的那个人还在不,二姐说还在,婆婆便舀了碗米汤端去,自然拿了搭锅盔。

婆婆等着那人把米汤喝完,拿了碗才回来。婆婆说那个人姓贾,找的是他老子,他老子是公安局的,解放前在旧政府里当差,而今受不了挂黑牌游街那份罪,才做了跳河鬼。“这么大的水,到哪里去找喔?跳河也不择个时候!”说着,婆婆倒是责怪起死人来,“等水再落一些,看会不会坝到哪里?”

一碗胡豆米汤就能套这么多话,他有点不服。转而又想,或许不是胡豆米汤的缘故,是大人不肯跟小孩子多说而已。

他已经上床,下了蚊帐,听见有人从路口进来跟婆婆说话,说死人找到了,便又揭了蚊帐下床,从睡房跑出来。

“找到了,刚刚找到的,就在挑水路河中间的沙脊上。”

“真是灵啊,不信不行,时辰不到就是不现,我中午端胡豆米汤给他的时候河里面啥都没有。”

“你没看出来?这会儿水落得凶,上午沙脊才露了一个脑壳出来,现在都可以晒好几床簟了。”

他站在门口听大人说话,本能地又站到了门槛上,眺望起院墙外桑田尽头的大河。他只能看见半边河,衍射着午后显得多少安静了一点的阳光,看不见大人说的沙脊。

“还不去睡午觉?午觉起来做你的老本行!”婆婆转过身,对他呵斥道。

他悻悻地进屋去睡了。他习惯上床就下蚊帐,把自己关在一个方形的半透明的空间里,不管有没有长脚蚊。他有点自欺欺人,以为只是他看得见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把自己关在蚊帐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幻想怎么进城,依据大人不多的一点描述,想象城里的房子、街道和人的样子。很多年,他便开始在蚊帐里想,因为一直没有进过城,便也没有什么结果。从上一个月开始,他除了在蚊帐里想进城,又多了一件事可想。他不会告诉你是什么事,很美妙很神奇,也很隐秘。

“水那么大,踩是踩不过去,有啥子法把死人弄过岸来?”

“从河那边过去呢?河那边水小点。”

“小点也踩不过,再说了,就是上岸又咋个运过河来?上下几十里都没一座桥,死人总不可能梭溜壳子!”

“看到没,别个有的是办法,人是活的,?是甩的。”

他脱了裤子,在蚊帐里眯着眼想自个儿的事,还能听见大人在前面院坝里讲话。他想过偷着跑出去看一看人们怎样把河中间沙脊上的死人弄上岸,但他没有去,他睡着了。

婆婆回来了,照旧是把片兜子端出来做她的针线。她不只驼背,脊椎严重变形,她戴着顶针的手指关节也严重变形。要是以前,他会问婆婆刚才去哪里了,现在不问了,他看见了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

这河谷夏日的白昼太长了,像一张25×30的作文稿签,怎么也写不满。他像往常一样擦拭了那几件老家什,还多擦拭了灶台上装熟油辣子的那个磁盅。之前他也注意到磁盅上的侍女,但总是脏兮兮的,脸上不是粘着辣子皮就是糊着搅团或者油迹,现在擦干净了,侍女显得很白净,樱桃小口特别的红艳。

最早擦拭这些家什的时候,他想的是他的驴子,后来想的是进城;而今,他又多了一个念想——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想别个什么。开始,他没有把陌生女孩跟沙脊上的死人以及找死人的人联系起来,进进出出擦拭那几件老家什,把那女孩想多了便联系起来了。

想一想,他又跑出去站到门槛上,朝着院墙外张望。天光没有暗下来的迹象,只是白茫茫的阳光多了一抹金色,显得灿烂,院墙外的稻田和对岸的远山也显得灿烂。他觉得热得好一点了,院坝里竹林像是有了一丝风,透过泥窗,也看得见樱桃树的枝叶在微微摇动。

他有点后悔,当时为啥没追出去看?追出去的话,没准能看清楚她的脸。

直到傍晚,就在母亲和二姐收工的前夕,他才走出院墙,去挑水路看了看。死人还在沙脊上,白乎乎的,只能从身上没有被河水冲掉的汗衫辨认出来。找死人的人也还在,在安装抽水机的台地上,且多了一个,他们准备了油绸和绒毡,看样子要在那儿过夜。

多出来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凹脸男人,不是那个黑衣白脸的女孩。他有些失望,看了看找死人的人在水边点燃的香蜡纸钱,闷闷不乐地回了。

他再次看见那個女孩,人们已经把死人从河中间的沙脊上捞上了岸,停在河坎上稻田边一块废弃的磨盘上。磨盘边有一棵老桑树,可以乘凉。离桑树不远,有一条水渠通到河坎,这一片稻田的余水都是通过这条水渠排放的。

他熟悉那棵桑树和那个磨盘,每次放驴经过,都会在磨盘上坐一坐、躺一躺。有一次,他在磨盘上睡着了,醒来时满天星星。仅此一次,已足够让他引以为戒——驴子跑了,没人追究,但河谷的黑暗和星空的浩渺带给他的恐惧却是他领受不了的。

他没有亲眼看见捞死人,具体怎么捞的,他是听二姐讲的——其实他也能想象,他不止一次看过城里的人在门前的河里捞死人。这一次有点特别的,就是专门扎了一架木筏,系着麻绳,人坐上去从上游漂流下来,岸上的人牵着,跟着往下跑。到了沙脊,木筏上的人跳下去,把死人拖过来放上木筏,再往下漂,岸上的人跟着木筏跑,随着拉麻绳。比起头天,河水又陷落了很多,人们操作起木筏来,风险小了很多。尸体腐烂的程度很重,裹尸费了不少时间,岸上的人都看得很着急。

他没有走到磨盘边去看收拾死人。村里的人见惯不惊,都没有去。他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想,他看见了那个黑衣白脸的女孩在那里。

他停在与磨盘隔着一块大田和一块小田的地方,能清楚地看见桑树下的人。女孩依旧穿着头天的黑衣,背对着他,只有偶尔侧过身来的时候,他才能看见她的半边脸——白皙得让他的视线有些恍惚。

女孩站在老桑树底下,离磨盘还有几米远,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比她大、却没她好看的姑娘。她们没有哭,只是显得很沉默,一种悲痛的沉默,不是埋着头,就是眼睛朝着錾子岩一方更广阔的稻田,想必是有意在回避那扇围着几个人的磨盘。

他开始站在有水渠并行的路上,不晓得该进还是退,显得犹豫不决,最后干脆沿着一条田埂走到了稻田深处。

从磨盘传来说话的声音。或许是空旷的桑田与纯净的阳光过滤的原因,一点不显得嘈杂,只是不同于村里人讲话的口音,听上去洋味十足。

他看见有人戴着口罩,俯身抱起死人,一次一次翻转,在重新裹尸。他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酒精味——也可能是福尔马林的气味。

黑衣白脸的女孩蹲了下来,像是要呕吐,又像是在扯地上的什么植物——如果是真扯,会是什么植物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水葵,稻田埂上最多、也是最显眼的一种植物,水嫩的茎和叶子很美,开花也很美。还有味道,嫩嫩的甜味里有种说不出的淡香。

说不出的,还有他在蚊帐里刚刚闻惯的从自己下体散发出的气味。

虽然隔着两块稻田,他依旧没敢看她多久。其实他可以一直看着,没有人能发现他,隔着两块稻田和两排桑树,女孩不可能回头看他。他不敢看是他自身的问题。

他把目光收回来,不经意看见了水葵,很多水葵,在杂草丛生的湿漉漉的田埂上显得鹤立鸡群,有胖有瘦,有开花的,有尚未结出花骨朵的。稻田里也有,且更为肥硕,水嫩的茎秆和叶子正生长到极致。

从记事起,他便注意到了水葵,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水葵的他却不知道。现在,就在刚刚,当这个奇特的睡莲科的植物进入他的意识和视野时,他一下将它和老桑树下黑衣白脸的女孩联系了起来。

什么时候女孩坐在了地上,只看得见头颈和肩了。他为走不走近、是否距离去看一看女孩的正面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黑衣白脸的女孩先离开,沿着有水渠并行的田间小道,穿过村子去了村口。两个比她年长的姑娘跟在后面,没有去打搅她。过了一阵,围着磨盘的人放了一串鞭炮,才抬着裹好的死人从稻田间的小路上到大路,将死人转到事先准备好的架子车上。

他站在原地,没像别的孩子跟在后面跑。他只是转动着脖子,目送着那一队人。阳光中的酒精味被燃放鞭炮弥散的火药味盖住了。

架子车拉走后,村子里显得异常地安静,晒场里、樱桃树下不见一个人,田埂上稻田里也不见一个人,只有残留在空气中的火药味暗示着剛刚发生的事。

他没有回家。黑衣白脸的女孩走了,他也不觉得失落。他不走田埂,他蹅稻田,跌跌撞撞去了那棵老桑树下,一眼便看见了女孩坐过的印迹——屁股的印迹。那些半包围的倒伏的青草、还有蒲公英和水葵,显得很委屈。他走拢去,停在印迹的外面,伸手摸了摸倒伏的青草。他想把一株倒伏的水葵扶正,又怕破坏了女孩的印迹,便没扶。

那些倒伏的青草虽然没有受到太阳直射,但摸上去仍有一点烫手,水葵的青汁沾在他手指上。

他退后两步,换了角度看着女孩坐过的印迹,有一种隐秘的满足。他张开鼻翼,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嗅到点什么特别的气息。

离开时,他没忘看一眼那扇废弃的磨盘。旁边还扔着几绺白布,上面的尸水早已干掉。

下午放驴路过,他又去了那棵老桑树下。谁家的猫下河叼了死鱼上来,恰巧蜷缩在女孩的屁股的印迹里享用,被他用一根桑条粗暴地打走了。猫儿弄乱了印迹,让他很心痛。一些倒伏的青草晒到了太阳,显得有些萎蔫,特别是那棵被压出青汁的水葵,花已经枯萎。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来到老桑树下,除了那只猫,又多了只狗,还有从稻田爬上来的青蛙和癞蛤蟆,以及尾巴始终连在一起的红蜻蜓。猫和狗见到人跑了,青蛙也跳进了稻田,癞蛤蟆却一动不动,占据着在他看来可以等同于女孩身体的印迹。他用桑条连挑带赶,驱走癞蛤蟆,发现倒伏的青草起立了一些,草叶上的露珠并没有被那些畜生东西碰落光。除了那株压断的水葵,半圆的印迹里所有的植物都有了起色。

他走到一边,看着老桑树下女孩坐过的已经不同于昨日的印迹,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失望。那是种感觉。对于女孩,对于印迹,一种隐秘的少年的感觉。他希望印迹能长久地保留下来,每天偷偷去看,与女孩产生联想。

第七天,也可能是第六天,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先是听见汽车响,然后便跑到村口看汽车。汽车停在金洞坡,没有开进村里来。他站在青皮树底下,隔着大片刚追过肥长得乌澄澄的水稻看见女孩从汽车里出来。这一次,他没有跑开,一直等着女孩走过来,直到看清她的眉目。尽管她换了件衣裳,黑衣换成了白衬衫,鼻梁上多了副眼镜儿,他还是认了出来。有一点他没有想到,女孩只是个儿高,年龄还很小,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比他大不了多少。

女孩进了村子,经过晒场,走有水渠并行的、也是他天天放驴的田间小道下河去了,后面跟着司机和一位中年女人。

他退到自家的院墙外,隔着桑树,远远地看女孩下河。看不见脚,也看不见腿,只看得见上半身在碧绿的稻田间移动。但女孩戴了眼镜儿,面目和整个人都显得很确定,不像上次脸只是一道白光。

河盖口,几个女人背着喷雾器正在给水稻打药,她们前面不远就是那棵老桑树。他数了一下,是5个或者6个女人。河风是朝下吹的,空气中闻不到农药的气味。

女孩没在河盖口待多久,她没到老桑树下去,只是走拢磨盘,把一束花搁在磨盘上就折返了。

他已从院墙外的路上下来,蹅过稻田,躲在谁家的篱栅后面看着女孩的一举一动。他能看清,那是一把水葵花,而不是一束从城里花店买来的花。他明白女孩的意思,但他却不明白那花表达的究竟是女孩本人的哀思还是大人的哀思。

女孩还没有走远,几个背着喷雾器、举着喷头的女人就大步流星从稻田蹅到了老桑树下,她们叽叽喳喳往树荫里挤,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磨盘边女孩的存在。

女孩走后,他跑过去把她们呵斥一通,踢她们的喷雾器,把他们兑农药的瓶子扔进稻田深处。他像是发疯了,吓得几个婶婶孃孃拔腿跑开了。

“完了,完了!”他一边扔东西,一边叫唤着。老桑树下,再也找不出一点女孩坐过的痕迹了。

他没有待多久,女孩的印象便开始淡去了。在蚊帐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进城,只是这进城的一路上、进到城里之后多多少少跟女孩有了干系——跟着女孩进城,追赶她坐的汽车。有时瞌睡来了,女孩坐的汽车会变成那辆噩梦中的警车,侧开的军绿色的帆布门会变成车尾开的深蓝色的双扇门。偶尔也会去设想一条颓废的长满青苔的巷子,就像是自己去过,女孩的家就住在巷子深处的一栋楠木建筑里——二十多年前,里面还住着最后一个土司。

用铁夹夹住蚊帐,脱了裤子,或盖在被子下面或晾在被子上面,他也会去想刚刚跟身体扯上关系、还得等很多年才能去做的事,非常隐秘的一个人的事;想着想着,就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了,把自己的身体弄出了水来。它是十分愉快的,也是十分可耻的,与婆婆、母亲和姐姐哥哥之间不只隔着一张起满麻子点点的蚊帐,还隔着一堵隔绝的墙。

奇怪的是,这样的臆想从来都不曾牵涉到黑衣白脸的女孩。从来不曾,好像那女孩没有身体、只有长发和一张白光一样的脸。

有时候,他会觉得女孩跟某个人的印象有一些相像——哪个人呢?他一时又想不起来;直到八月的一天,早晚已有些秋凉了,邓老师骑自行车给他送录取通知书来,他才明白那个人就是邓老师。

有一些相像,比如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干干净净的手和干干净净的衣裳,比如脸上洋溢出的光、从头到脚透出的洋气……但也有不像的地方,邓老师有身体,她的皮肤是麦肤色的,有一点黑;邓老师爱穿一件草绿色的灯芯绒衣裳,虽也留着长发却扎着辫子……尽管如此,如果把邓老师和那个女孩搁在一个人山人海的大广场,他一眼认出的还是她俩,绝无二人。

假如没有邓老师给他送通知书来,不晓得他还会把黑衣白脸的女孩想多久。至少,邓老师的到来客观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从虚无缥缈的臆想中自拔出来。

他考上了区里的中学,比在原校读戴帽初中班要高一篾片。邓老师很高兴,他婆婆也很高兴,在挑水路见了人笑得合不拢嘴。他母亲和姐姐也高兴,但看得出来,没有邓老师和婆婆高兴。

“现在政策好了,不像以前看成分,在区里读了初中,至少能考个师范。”邓老师跟他母亲并排坐在大门外一条高板凳上,欢欢喜喜地说,“四个孩子,有一个能耍脱农皮,也不错了!”

“我们倒是指望他能耍脱农皮,到时候耍不耍得脱还要看他的造化!”他母亲说,语气显得淡漠,像是并不看好自己的小儿子。

“抓纲治国,抓教学质量了,文功是我教毕业的,我晓得他。”邓老师侧过身子,侧向他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只要不早恋,他考个师范没一点问题。”

跟邓老师说过话,母亲就出工去了。婆婆留邓老师吃晚饭,也只是说说而已,真留下来,又端不出什么好吃的。邓老师笑呵呵的,言谈举止总是表现出一个城里人的随和大度。

他也想留邓老师吃晚饭,但他没说,对于邓老师他是又爱又怕。爱,当然是爱她美、爱她洋;怕,他就不晓得怕什么了。从三年级开始,邓老师每次来家访,或路过来坐坐,他听见声音老早就跑了——不要误会,他才不是怕告他状呢!跑一跑,又偷偷地回来看,隔着竹林或者别人家的猪圈,听她悦耳的声音。

记得有一次——那时他大大还在,大大要留邓老师吃饭,邓老师推辞了一下说:“文功留我吃,我就吃!”当时,文功就在邓老师面前,眼睛落在邓老师的草绿色灯芯绒外套上。“还不赶快?留邓老师在我们家吃饭!”大大对他说。他没有说话,嘴唇抖了抖,没有说出来,急转身跑了。不用说,他当然想留邓老师在他家吃饭,吃了饭,如果还能在他家过夜是最好不过了,跟他二姐睡——大姐不爱收拾。然而,他不敢说,又怕留邓老师在他家吃饭,更怕过夜。那时候,他还在尿床,生怕邓老师察觉了,看见了他床上百衲衣似的尿搭子。

有很多机会,他都错过了,或者说耽搁了,回想起来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特别是现在毕业了,没有机会了。要是邓老师能在我们家吃顿饭该多好,能过一夜就再好不过了。他这样想,在弥散着老家什的气味和霉味的屋子里进进出出,似乎闻到了邓老师身上的百雀羚的香味。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得抓住。他这么想,便什么都不怕了,从驴圈里翻出来,一趟子追到村口,追到金洞坡,直到看见了骑在自行车上的邓老师。

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除了邓老师没人知晓,反正他把邓老师追回去留下来了。留下来吃了饭,并没有过夜。没有什么好吃的,婆婆炸了南瓜花。他趁着婆婆炸南瓜花的当儿,去山杨盖钓了好多石巴子,剖了回来叫婆婆一并炸了。那一年刚刚有了电灯,还一点不亮,邓老师坐在他的右上方吃鱼,他不大能看清她的脸。

看到录取通知书,知道自己开学要下古城读书,他背着大人,一个人偷偷跑到古城去了一趟。

三湾三十里,两头送给你。送也只能送一头。他全程步行,走了三个小时才走拢古城。他不觉得远,也不觉得累。路上,他特别留心两个地方——檩子湾和琴台。他两次是去锤碎石,坐大人的自行车去,一晃就过了。他记得大大讲过,檩子湾是过去棒老二抢人的地方,而琴台是古时候弹琴的处所。都不是传说,但听来都像是传说了,他没有见过抢了人把人绑在松树上、还往别个嘴里塞满松针的棒老二,更不知道古时候是什么时候。

可笑的是,他跑了一天,把古城转了个遍,却没有看见中学在哪里。他一紧张就结巴,从来不跟生人说话。看是一种疏忽,其实是一个先兆,冥冥之中预示了他后来的转学,预示了他将与这所没能看见的学校无关。

接下来,他有点跃跃欲试,擦拭老物件也没那么勤了,还显得心不在焉。婆婆看出来了,也不说他,她知道他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她了。如果他念书念得,初中毕业考上师范,或者继续念高中考上大学,便会真正离开这个家。四个孙儿孙女中,婆婆最稀罕这一个,两岁时得病差一点死掉,他爹妈都冇心医了,是她把他背到城里去找先生医好的,后来他大大两次要把他送人,也是她犟着没让送的。婆婆最心疼他,他也最依恋婆婆,在爹妈身上没感觉到的温暖和爱,在婆婆身上感觉到了。午睡醒来,首先想到的不是妈和大大,而是婆婆,愣一头坐起来,第一声叫出的也是婆婆。母亲也在身边,却没感觉到母爱,也没感觉到安全感,从记事以来,婆婆便取代了母亲的角色。

“出门去念书,想不想婆婆?”

有的下午,挂在楼口的广播响了,他爬上木梯去听广播,婆婆做针线做累了,站起来伸懒腰,走到木梯下问他。

起先他沒听见。他在专心听广播,广播喇叭的杂音太大了。

“出门去念书,你想不想婆婆?”

婆婆费力地抬起头,用戴顶针的手指敲着木梯,看着楼梯口的他。她的背驼得越来越厉害,直不起胸,仰望他的样子显得很痛苦。

“我还没有出门呢,我咋晓得?”他一只手扶着红漆已完全被油垢蒙住的广播,随口回了一句。

“砍脑壳的,还没出门,就把婆婆忘啦?”婆婆骂了一句,把下巴放回胸口,明显感觉舒服了许多,语调里充满了爱与不舍。

“想你,走到天涯海角都想你,想你还不行吗?”

广播里的声音被铮铮的噪音淹没了,他把广播往柱头上碰了几下,松开手,从木梯上一框一框下来。他走到片兜边,把嘴巴触在婆婆的耳朵上叫喊道。

“瓜娃子,你把我耳朵震聋了。”婆婆侧过身,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说,“好好念你的书,我不要你想我!我也不指望你想我!”

婆婆乐呵呵的,没有一点伤心。他却突然伤心起来,感觉喉咙热烘烘的,有一根棕绳在里面上上下下地拉,毛哈哈的。婆婆的男人(他从来不称他为外公)死了多少年了他也一点不晓得,他只知道解放前就死了、死在绵阳的监狱里,为什么死他也一点不晓得。那时候,婆婆还年轻,却没有再结婚,一个人把母亲拉扯大。婆婆最稀奇他,稀奇他们兄妹四个,然而,这么多年,又有谁稀奇过她、稀奇过婆婆?

他这么想,眼泪便包不住了,觉得自己哗一下长大了。

离通知书上说的开学时间还有十几天,他便在屋里待不住了。他第一次察觉这屋里不是他这辈子要待的,他这辈子要待的是在外头。

有了这个发现,他便不再每天擦拭那些老物件了。他第一次把自己和老物件划分开来,并在一个无人的下午,把自己一直藏在“海底”的几件宝贝取出来,放进了书包。

从这以后,他早晨放驴回来便跑了,直到傍晚该放驴了才回来。婆婆问起,他叫她莫管。连续好几天,完全是平常上学的节奏,也不带午饭,也不问大人要钱。几天晌午的饭桌上看不见他,晚上回来便母亲问起,他这才说他去学校预习了。“预习是啥?”母亲不懂,问他。“预习就是没到学习的时间,预先学习。”二姐嘴快,没等他答话,抢先回答了。这以后便没人再问起,也没人生疑;婆婆要给他和上学同等的待遇——半盅油炒饭,他死活不肯带,说有地方吃午饭。

有一天,婆婆下河淘菜回来,看见院坝边的苹果树下停着辆自行车,以为是她城里的侄子来了,喊了声“定福”,不见回答,又进屋去看,屋里也不见有人。婆婆把筲箕端进厨房搁下,跑出来看自行车,不是他侄子的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而是辆八分新的凤凰牌女车。

做针线的时候,婆婆还在纳闷,到底是谁的自行车呢?她注意到院坝里的车辙,密密麻麻,叠加在一起,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泥巴没干透的地方,车辙陷进去很深,不像是一个手艺好的人骑过的。

二姐收工回来,自行车还放在那里,她一看见就跑过去,惊讶得不得了,嘴里啧啧地赞叹不够,手里抚摸个不停。

“这么漂亮!哪个的自行车?”二姐不会骑自行车,还是一屁股坐了上去,学着会骑的人假老练地蹬起脚踏板。可惜车上了锁,脚踏板蹬不转。

“骑不来就莫去谝别个的,谝坏了难得赔耍档!”婆婆从屋里出来,朝二姐喊。

自行车把二姐迷住了,她不去挑水、不去抱柴,不谝自行车了又跑到院坝里来看那些车辙,母亲在后院骂人了也不睬,在二姐眼里,泥地上那些镌刻着橡胶轮花纹的车辙和自行车一样漂亮。这之前,她从来不敢想自己能有一辆这样的车,从来没做过骑自行车的梦;现在,看着眼前漂亮的自行车,看着自行车在泥地上碾出的平滑细腻的像菜花蛇梭过一样的车辙,她第一次做了骑自行车的梦。

谁都没想到,自行车居然是他——文功推回来的。他还不会骑,便只能说是推。当他赶着驴子回来,说自行车是他推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一个人相信。“谝嘴子,如果是你的自行车的话,我手板心给你煎鱼鱼!”二姐站在街沿上两只手叉着腰杆说。“我倒是要你手板心煎鱼鱼!”他把驴子关进圈里,闩上圈门,从马厩里取出一把钥匙,朝自行车走去。

砰一声,他开了自行车的锁,坐上去,把后轮子蹬得滴溜转。

“你哪来的自行车?”二姐问他。“我偷来的,你信不信?”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收起支架说,“我在桂香楼偷来的。”他把自行车推到院坝当中,嘿嘿笑,一条腿搭上去,开始学骑车。

“我帮你掌到。”二姐跑过来,跟在车的后面,双手去抓车的后架。“松开!我不要哪个掌!”他在车上喊,“你离远点!”喊话间,自行车的龙头几摆几摆便栽倒了,他歪着身体竭力想挽救,反倒加速了车子的倾覆。

婆婆在屋里煮夜饭,其间跑出来问过他,自行车是哪来的。他没说偷的,他说是借别个的。借哪个的?借肯定有个具体的人,婆婆想知道这个人。“你认不到。”他一句话就把婆婆打发了。“文功娃,你现在有出息了,敢随便麻管管了!”婆婆两只手掌在门枋上,露出张国字脸,背后是从厨房透出的橘色的煤油灯的光亮。“你老子在的话,你敢这么讲话不?”婆婆进屋前,补充了一句。

他又在院坝里学了一阵,直到一点都看不见,才把自行车架起来,用一张抹桌帕抹车上的泥巴。抹了车上的泥巴,又抹自己身上的泥巴。身上好几处沾了泥巴的地方,都是淤青的,有的甚至擦破了皮、在渗血。有的是旧伤,已经结痂。

“到底哪来的自行车?”母亲从房子当头过来,双手滚着一个巨大的簸箕,问道,“说一句实话,究竟是偷的还是借的?”

看见母亲,他多少还是有些惶恐,赶忙披上衣裳,把身上的伤痕遮住。

“你说句实话,车子到底是哪来的?”母亲把簸箕挂在板壁上,从台阶下到院坝,走到他跟前问道,“这几天不见人,是不是跑去学骑洋马马了?根本就不是去预——预个习。”

他没有回母亲的话。他累了一天,全身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的伤一挨上,便火烧火燎地疼。这些伤不是一天一时碰撞或擦的,感觉到的累也不是一天一时生出的,而是连续好几天积累起的,上午骑了下午骑,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特别是会骑一点点了,瘾也大了,骑车不只是过车瘾,也过的是虚荣和幻想的瘾,恨不得第一天就学会,第二天就骑上进城去。

二姐点了马灯出来,他知道该铡马草了。天黑定了,只看得见马灯照出的油腻腻的光。

大大在的时候,大大喂草,哥哥铡草,他揽草。喂草考手艺,铡草也考手艺,只有揽草轻松、没有技术含量。首先,喂草和鍘草得在同一节奏上,节奏合上了,铡一晚上草就好比唱一支歌;节奏没合上,就筋筋绊绊的,稍不注意还会把喂草人的手铡到。然后是喂的深浅,喂浅了,铡不上,一铡一光,也爱把手铡到,要不就是铡得太细,太费时间;喂深了,铡出的草节太长,驴子不肯吃,还得重铡。除此之外,喂草的人还得凭手感辨别出草里混杂的异物,特别是铁丝石块之类的东西,不辨出取掉,一铡刀下去就把刀口铡缺了。铡草的技术主要是配合好喂草的节奏,不能只顾自己铡。揽草只需做到一点,就是别让铡下的草把铡刀铡凳都掩埋了,来不及装进软包不要紧,只要把草揽开一点就可以。

大大不在了,就是哥哥喂草,他铡刀,二姐或母亲揽草。大大不在了,母亲压不住哥哥的性子,哥哥犟,他也犟,两个人磨合了很久才合到节拍,这期间他没有少挨哥哥的打。他也不示弱,每次都要还手。

自从哥哥进山种药,就是他跟二姐铡草,母亲揽草。如果大姐从专业队回来,便是他跟大姐铡草,二姐揽草。二姐机灵,性子虽然说不上温柔,但绝没有哥哥那样烈。她喂草,總是会照顾到他,照顾到他铡草的节奏,如果他铡得实在太快了,她只是提醒一句:“慢点。”她喂草,还能兼顾到揽草,几乎不用叫停铡刀,母亲或婆婆有事,尽管去做,不用把她们耽搁在这儿。

铡草的时候,母亲又问他自行车是哪来的,“不要你管!”这次他回了母亲一句。

母亲听了,并没生气,只是没再说话。她已经习惯了孩子们对她的态度,大的是这样,小的又是这样。照说,过去猫儿在,老鼠都规规矩矩地,不敢反阵,受了压制都应该找她庇护、巴适她;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老鼠躲着猫儿,也躲着她。他们是她的亲生孩子,一个个却不巴适她,久而久之,她自己都怀疑她是不是他们的亲妈。

他有些不在状态。也不是心不在焉,是脑壳里有一辆自行车在唰唰地骑行。骑行还好,不管是在碎石路上还是在学校操场的泥地上,哪怕是遇到大一点的石子儿跳起来。最恼火的是空转,一只轮子空转,疯狂地空转,不仅在脑壳里,还在身体里,滴溜溜地转,扇起的风把血管都吹弯了。他无法给谁讲——无法给婆婆讲,她懂不起;也无法给二姐讲,她只会笑话她,他更不愿给母亲或者另外哪个讲……一辆八分新的凤凰牌女车,或者一辆八分新的凤凰牌女车的后轮子在自己的脑壳疯转,继而转到了身体里去,你讲给谁?谁懂得起?

有一会儿,自行车慢下来,后轮缓慢地转动着,最后停了下来,能清楚地听见链条齿轮卡齿轮的声音,座椅上幻化出那位黑衣白脸的女子。他握铡刀把的手抖了一下,铡偏了,差点铡到了二姐的手。继而,黑衣白脸的女子变成了邓老师,长长的黑风衣换成了草绿色的短上装,纽扣也是草绿色的。二姐的草早已喂好了,他杵着铡刀一动不动,像是被雷打憨了或者被定海神针定住了。

“咋了?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就在梦游了?”二姐点了一句。

他没听见。他看见黑衣白脸的女子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交给他,要他搭她进城。他接过车,一个单脚滑行很潇洒地上了车,风在耳边呼啸。他笑了笑,悄声说:“不用这么潇洒的,上死车就可以了。”他一条腿踩三角杠,脚刚刚够到地,十三岁,毕竟个儿有限。她跟上来,撩起衣角,动作稍显做着,轻轻地坐上后座,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骑了一段路,他没感觉到一点沉重,也没闻到百雀羚的味道,他有些怀疑她是否坐上车了。他不好意思问后座上的人,不晓得问什么,于是,他便一只手掌龙头一只手反过去摸后座。他摸到了她的腿,像触电一般把手收了回来。他摸到的是她腿又不是她的腿,他摸到的是飘落在她腿上的衣裳,但他的感觉分明是摸到了她的腿。

“嘿,嘿!”二姐打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木木地看着二姐,二姐看不出他的歉意。

草没铡完母亲就进屋了。铡完草,只好二姐跟他收拾。他给驴子添了草料,掺了麻豌豆在草料里。收拾铡凳铡刀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一直是咯嘣咯嘣驴子嚼麻豌豆的声音。

“二姐问你,自行车是哪儿借的?”场子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二姐问他,“这下总可以说了?”

“你要学可以学。”他没有回答二姐,转移了话题。

“我猜,是借邓老师的,对不对?”二姐停住手头的活,看着他。

“错,不是我借邓老师的,是邓老师借给我的。”他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二姐。

“好啊,文功娃,你有出息哈!”二姐夸赞了他一句,不像是在说反话。

城里的表叔来到他家时,他差不多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只是骑得还不是很稳当,像喝了酒。

表叔为他转学的事在他家待了半天,吃午饭了才走,他趁此机会又拿表叔的自行车练了半天,这下差不多可以上路了。

其实,他已经上过路了。那天给邓老师还自行车,不再是推着去,而是从家里骑到长河湾去的,虽然一路上跌跌撞撞,下了好几次车,滚了好几次。

表叔听说他考上区里的中学了,想把他转到县中学去。他不懂,他母亲和婆婆也不懂。一家人围坐在神龛前的大方桌上听表叔一个人讲,态度恭敬,满脸惊奇。

“区里的中学哪赶得上县中学?文功成绩拔尖,我们就要为他创造更好的条件,指望他将来考起学,耍脱农皮!”表叔端起剥脱了白瓷的盅盅喝了口水,又说,“我在县中学虽只是个抬饭甑子的,好歹是个正式工,跟那几个关火的老右派都相识,跟他们开个口,转个娃娃念书他们还是要买账的!”

表叔个子矮,坐在高板凳上,边说边晃着腿杆,像个半大孩子。

“一天书都没念就转学,好不好哦?”婆婆插话说。

“我这么急来,就是要赶到开学之前,报了名,开始读了,再转就麻烦了!”表叔边说边从高板凳上下来,看见神龛前的板壁上贴满了奖状,便走拢去看。“呀,都是文功挣的?这娃太凶了!我必须把他转到县中学去!”表叔抚摸着扑满灰尘的奖状说,显得很抒情。

表叔和大人还说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先是院坝里练车,后来干脆跑到生产队晒坝里去了。

院坝里的泥地上还留着凤凰女车的车辙,有的已经干枯了,被人和驴子踩踏得很模糊,但靠近茅坑一边的还很明显,凸显出漂亮的弧线和花纹。表叔的加重车的车辙从路口延伸进来,和凤凰女车的车辙交织在一起,像麻花又像一条扭成“8”字的长蛇。

对于转学,他没有一点态度,转与不转他都无所谓,再说也由不得他。在他看来,区里的中学已经够好了,能读上就不错。至于县中学,他想都不敢想,他还没去过县城,不晓得县中学门朝东还是门朝西。照说,他对于转学应该很主动、很激动,从区里的中学转到县中学,他便铁定地可以进城了,而进城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梦想。然而,当他知道表叔来给转学,他的感觉却不是这样。他想进城只图转一转,看看城里城外都有些什么,看看西城门洞子,推一推报恩寺里的星辰车;他想进城不是为了读书——天天待在城里,那种陌生感和新奇感很快就会消失。

第二天,表叔又来了。他把转学证开好了,拿来给他们看。看了又揣走了,并没有留下来。

他坐在大方桌上吃婆婆煮的鸡蛋醪糟,吃一吃又起身去摸神龛前的奖状,“嚯哟,还有盖了五个红坨坨的!”嘴里啧啧地赞叹,“如果文功不读个高中,考个大学,简直就是浪费!”

表叔当天就想把文功搭进城,说床铺都给他准备好了,枕头铺盖也不缺,除了他自己的学习用具,不用帶什么东西。又说住学堂也可以,他在学堂里有床铺,虽然在阁楼上,下面是猪圈,但住起来还是很清静,听不见猪叫的,也闻不到一点气味。

文功没一点准备,他不跟表叔走。表叔看着文功的母亲——他的亲表姐,指望她说句话,或者下一道命令。文功的母亲没下命令,只是淡淡地说看他好久走,赶得开学就得行。婆婆说这么远的路,自行车后面搭个人累,明天坐他金德哥的板板车来。

表叔走后,文功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他呆在屋子里,一直到天黑。他感觉到了一种变化,自己心理和身体的变化。喜悦或者憧憬(他刚刚学会的一个词)很淡,更多的是不安和恐惧。对进城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一下减弱了,变成了一种害怕,就像某一天突然打开老物件时看见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或者看见一只四脚蛇。午后家里无人的时候,他长久地把自己关在蚊帐里,不是睡午觉,而是偷偷地快活,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致命。喷发的一瞬,他把什么都忘了,包括邓老师和黑衣白脸的女子,以及女子头上那顶水葵和稗子做的孝帽。

接下来几天,文功没有进城去,表叔托王司机带信回来说初一扩招,县中学的教室不够,正设法在教师进修校借教室,新生开学还要一段时间。

连续几个晚上,文功都在想进城的情景,一幕一幕,本是幻想,却像是回忆。骑着邓老师的凤凰女车,从学校操场上车便没有下过,一直骑到报恩寺的门口。长石坝的沙沟没有下过,龙凤山的窄路没有下过,石牌坊的陡坡没有下过,遇到拉木头的大脑壳汽车也没有下过。最刺激的是下水观音的长坡,只听见车轮子唰唰响,风在耳边刷刷响,秋天的味道直钻鼻。最惬意的是骑行在沙湾那一段路上,公路两旁是整齐的行道树——桉树,靠近按树是一条被车轮碾得很瓷实的细腻的边道,结合着巴地草,车骑在上面如同骑在绒毯上。

他幻想过了,便等于进过城了。夜里已经有些凉了,他还是在蚊帐里脱得光胴胴,睡在被子上,每每探视自己刚刚发育的身体都感觉神奇,还有种不明白的自恋。

九月上旬的一天,表叔带信叫他可以进城去了。婆婆要送他,母亲不让送,说坐王司机拉粪的板板车去不要哪个送。文功一听坐粪桶子进城,立即就不干了,他说他不坐拉粪的车,他要坐拖拉机。

“拖拉机也是拉粪的,荡出来的粪还要臭些。”母亲说。

“反正我不坐板板车!”文功说,把婆婆给他装好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丢得满地都是。

“不坐板板车,那就走路!”母亲说,“一天书还没念,就开始扯筋,还说二回考学?”

文功犟不过大人,又不敢自己去找拖拉机搭,只好坐王司机的板板车。他知道拖拉机上只有两个座位,除了开拖拉机的只能坐一个人,要不也是坐粪桶子。

进城的那个早晨,文功照常去江边放了驴。驴子很听话,拈着刚刚长出石缝的苜蓿草吃,露水打湿了灰白的嘴巴。驴子像是晓得他要走,吃草的间隙抬起头来看他,有种不舍的忧伤。“别难过,还会见面的,你每天都要进城来拉粪,说不定就撞见了。”他心里想,没有说出来。

回来的时候,文功看见有的田里的稻穗已经在弯腰了,稻谷已开始变黄,看上去沉甸甸的。废弃的磨盘还在原地,鞭炮炸散的纸屑淹没在又一拨生长起来的茂盛的野草里。那棵老桑树摘了桑叶,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但看得出皮是绿的。

文功把驴子绑在磨盘上,走到树下,黑衣白脸的女孩坐过的痕迹自然是没有一点了。他看不见,却想得见——被屁股压出汁的水葵、从稻田拔出被扔到树下的稗子、腮帮子一翕一合的青蛙,以及那女孩的侧脸。

驴子还没套上去,王司机就叫文功坐上车去。他告诉他,粪桶子又专门打抹过了,还垫了草垫子。文功的母亲、婆婆和二姐都站在车旁,也是在告诉她们。婆婆把一个布口袋交给王司机,叫他放在粪桶子前面的竹筐里,说里面是玻璃瓶装的水腌菜和泡菜。

无论王司机和大人怎么磨嘴皮,文功都没有上车,他说他跟车子跑一截,跑到桂香楼上了公路再坐上车。村子里都是熟人,他觉得坐粪桶子进城太丢脸,他不愿意让熟人看见。他怕多年以后,他上了大学回来、甚至是娶了城里的媳妇儿回来,村里的人见了指着他说:“文功娃第一次进城,坐的是粪桶子!”

从村里到桂香楼全是土路,被拖拉机碾得坑坑洼洼,特别是中堰里一段,遇到下雨便无处下脚,驴子走不快,板板车也走不快,文功只需小跑便能跟上。王司机还要照顾两个玻璃瓶子,几次把鞭子扬起来都没有落下去。

文功不再沮丧,有一段路他跑到了驴子的前面。快跑让他的心跳加速,同他对进城的想往叠合在一起。

“文功娃,粪桶子空起的咋不坐上去?”路上有人遇见,总是大声地问他。他跑得汗淋淋的,喘着粗气,答不上话。“他不坐叻!他要上了公路才坐!”王司机说。他一边跑一边转过身去,剜了王司机一眼。

上了公路,文功也没有马上坐上车,他跟着车又跑了一截,还真是过了桂香楼才叫王司机停下来,坐上高高的粪桶子。

过了水观音,他身上的汗才干。汗一干,他的想象又活跃起来,那种即将进城的兴奋像一根根针,隐隐地,刺得他清疼。沮丧没了,但失望和遗憾依旧在,且随着驴车的加速铺展开来,让他注定要错过人生最初的美好——唉,唉……这第一次进城,为什么不是骑自行车?如想象的那样,骑邓老师的凤凰女车?退后一步,为什么不是搭拖拉机?即或是都办不到,不能自己骑车,搭别人的也行;搭邓老师的当然最好,不行搭表叔的也可以。实在不行,走路啊,走路也比坐粪车强。

过了长石坝,文功第一次走出了已知的世界。尤其是转过岩嘴头,看见像张巨弓一样的东皋湾,他完全进入了从未想到的陌生。九月,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公路穿过果园,他坐的板板车让汽车的时候,他的脑壳快挨到苹果了。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一伸手便可以摘下。如果是坐在汽车或拖拉机上,还真是不用伸手,把脑壳抬起来,张开嘴啃就是了。

文功第一眼看见城,的确感觉到了惊讶。一座江河缠绕的很规则的半圆的城,一座瓦屋顶拼接的城,他忍不住叫出了声,差点从粪桶上跌下来。

王司机和驴子看惯了这座城,走惯了这条路,对此毫无新奇感,只有咔哒咔哒的单调与沉闷。

报恩寺从远处的桉树巅呈现出来,可以清楚地看见完全不同于民居的屋宇、屋顶线条以及雄伟气势。除了高大,呈现的院落也是很别致的。与屋宇齐高、甚至超出屋宇的葱郁的古柏特别显眼。

“说得那么远,这不快到了?”文功骑在粪桶上说。

“还早得很,看到近,走起远。”王司机说。

文功看着远方的县城,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粪桶的前沿,他一会儿觉得县城像半张烙过火的锅盔,一会儿又觉得像一只大耳朵,江水从耳朵背后流出再绕到耳垂,像是一个成色不佳的玉坠。最后,他的眼睛又落在了报恩寺上面,他在想传说中一根指头便能推转的星辰车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的人和车。汽车、拖拉机,更多的还是拉粪、拉菜的板板车;赶场的人,背背篼的,背挎包的,打空手的。有人跟王司机打招呼、开玩笑,没人认得他,他倒也坦然,一点不觉得丢脸,挺身在不快不慢的粪车上有种隐隐的满足和骄傲。

走到传说和幻想过的沙湾,离城就近了。文功看见了城墙,像一条龙从北边山上的悬崖扑下来,脑壳一直伸到了报恩寺前面的蔬菜地。只看得见城墙,不见城垛,也不见有城门。

走近看见了城墙,却看不见城、看不见瓦屋了,想了多年眼看就要进到的城又变成了个谜,就像玩“藏猫猫”,明明看见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一伸手又不见了。

文功注意到沙湾那段缓坡路两旁的桉树,注意到靠近桉树的边道,大人讲的一点不假,真的很瓷实很细腻,自行车轮子碾过的印迹弯弯曲曲花花绿绿很细腻、很漂亮,偶尔落下几片桉树叶,几乎没有一颗粗粝的石子儿。

看见按树下的边道越是平整漂亮,文功心里就越是失望和遗憾,甚至感觉到疼痛——他不能骑一辆自行车走在上面,风快或慢悠悠地享受。

来到城湾里,再一次看见半圆的瓦屋的城,文功已不如第一眼看见那么兴奋,自然更不如想象中的兴奋。传说中的城,包括他一直琢磨的外面的世界,陌生是陌生,但却远不及他想象中的样子。这城,这世界,不过是他的熟悉地的延伸,且有同一条河连着。他感觉心里的火不是越燃越大、火堆越燃越多,而是在熄灭、在减少。以至于走到城墙下那个深潭边,他都忘了他的外公,没有叫王司机停车,看一眼那片因为河床下切不再流动的水域。

当晚,文功便在城里表叔家住了下来。除开小时候婆婆带他看病来城里住过——没一点印象,这算是他第一次在城里住。

他睡得很香,没有失眠。床上也有蚊帐,但因为是在别人家中,铺的盖的都是别人家的,他没有脱光裸睡。

新招的初一班太多没找到教室,开学时间又延后了。只是说延后,并无一个具体的时间。文功在城里住了几天,表叔上班没空,表婶白天要回城郊老家种菜,只有无所事事的表姨娘带着他到处转,教他记住街道、商店和一些单位的名字。表姨娘离了婚,带着个四岁的小女孩,说话神神道道的。

表叔家住在城西当街一间进深颇长的老街房,是祖上留下的私房,除了最里一间厨房还有四个房间。房后有一片空地,算是后院,有一口古井,每天都有人往起扯水。文功住当街一间,早晨睡醒便听见街上的广播响,隔着板壁还能听见县中队武警跑步的声音——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表叔家和县中学斜对门,站在门口便能看见西城门洞子。城门上的水麻叶、巴茅草和艾蒿长得很茂盛,跟文功在老家看见的没啥两样。

学校没开学,也不晓得具体哪天开学,文功想回去几天,开学了再来。然而表叔不同意,说说不清哪天开学,有可能就是明后天。王司机也在,陪伴了他多年、让他又爱又恨的驴子也在,他想哭没有哭出来。

没几天,文功便记住了衙门口、武庙口、杀牛巷、牌坊街、藤业社、伐运社、县革委、国营照相馆和国营理发店。当然,他最熟悉的是红旗路97号——他住的那间街房。停电的时候,他一个人去打煤油,也找得到路回来。他一个人还去过大禮堂、去过土司衙门和报恩寺,都没敢进去。

“我晓得你最想去报恩寺推星辰车,走,我带你去!”一天下午,表姨娘睡了午觉起来对文功说。

“你咋晓得我想推星辰车?”他问表姨娘。

“我就晓得!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信不信?”表姨娘神神道道地说,对自己的表侄也做出一副妖艳儿的表情。

“肯定是我婆婆说的!”文功说,“过去我是想推星辰车,但现在我不想推了。”

文功没说假话,他是真不想推星辰车了。那天,一个人走到报恩寺的山门外,门大开着,没有人守,门里门外不见一个人,他完全可以进去,找到华严殿去推星辰车;然而他没去。

“不推星辰车了,我请你看电影?”表姨娘说,“《生死恋》,日本的!”

生死恋。文功吓了一跳,当然没答应。不过第二天,他便跟表姨娘去看电影了,看的是《三十九级台阶》。不是在大礼堂,是在刚落成的影剧院。文功这才晓得,城里除了大礼堂,还有一个影剧院。

文功跟表姨娘去早了,电影开映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检票进去,而是站在影剧院外面的铁栅前看几个半大女孩打倒立。半大女孩穿着统一的运动衫,像是体操队或集训队的队服,倒立打得很好,脚尖挨着铁栅可以坚持几分钟、十几分钟。女孩们穿的运动衫有些小、有些紧绷,把已经发育的身体的轮廓凸现了出来。文功看了很害羞,时不时把视线移到别处,过一会儿再移过来。

在打倒立的女孩中,文功意外地看见了黑衣白脸的女孩。很久他都不敢确认,直到走近些,那女孩转过身来。在碧绿的稻田间,他只是远远地看,没敢说话;现在,在电影开映前的影剧院,他也只是远远地看着,甚至不敢多看。

她发育得不错,短距离助跑,轻松倒立,两条长腿在空中划过,像两根柔美的花枝招摇,片刻,便笔直地停住了。其实,她穿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衫很好看,文功却觉得没有穿黑衣好看,黑衣把脸衬托得雪白。

阿贝尔,四川平武人。出版有散文集《隐秘的乡村》《隔了河的会见》《灵山札记》,长篇小说《老屋》《白马人之书》《飞地》。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文学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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