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2019-04-05 11:54李心丽
山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紫燕同学

何丽娜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看到苏芮和韩紫燕在微信群里聊天,苏芮说好久没有见面了,我们仨聚一聚如何?韩紫燕说我没有问题,要问问何丽娜有没有空。确实她们仨好久没有聚会了,碧草园里樱花盛开的时候她们聚过一次,之后,历经初夏,盛夏,初秋,深秋,绽放的花朵隨风飘散,树叶儿也都落光了,季候已转入初冬,她们三个在自己的生活里各自忙着。距离上一次聚会到现在,三个季候已经过去了。看到她们有这样的提议,何丽娜赶紧发了一个鼓掌的表情,第一时间响应,积极响应,她要传递给她们的是这种心情。

苏芮说天冷了,明天来我家吃锅子吧。何丽娜说我同意,韩紫燕说我也同意。苏芮发了一个跳跳的表情,说这次都这么配合,我太高兴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兴,何丽娜也发了一个跳跳的表情,紧跟着韩紫燕也发了一个跳跳的表情,何丽娜说我酿的葡萄酒带你们品尝,正宗的纯天然酿造,苏芮说那我们好好喝,不醉不休,韩紫燕也说我们好好喝,不醉不休。何丽娜说你们怎么了,想当疯婆子吗,两个人一起说我们三个疯婆子。何丽娜开心地笑了。她们三个在一起,有一种属于她们三个的难得的欢愉,这欢愉是别的代替不了的。

约定好之后,何丽娜就去冰箱里拿葡萄酒,放在她的背包附近,这酒的颜色比超市里的干红都好,透明的酡红,里面浸润着她所知道的来历和时光,她所知道的夜晚和白天,她所知道的秋天的开始,晴阳,风,天空。总之,因为有她的劳动在里面,不管如何看,这酒都是令人喜爱和充满亲近的,她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时光之美。

她想起它曾经还是葡萄的样子,晶莹剔透的,饱满的,青紫的,香甜的,总之是一种令她喜欢的果实。

柜子里有她出去时采回来的玫瑰花,她拿出来与葡萄酒放在一起,她是偏爱葡萄酒和玫瑰花的,一个人的时候,她通常会把玫瑰花瓣泡在酒杯里,边看书,边品酒,这两种香味儿让她总是产生一种好心情,就像一次远行时的出发,美好的激情,月夜下的遐想,刚开始的恋爱。

因为这个聚会,上午上班的时候她充满着快乐和期待,把下午要做的工作都提前完成之后,她急匆匆奔向苏芮家。

韩紫燕已经到了,饭菜已摆上了桌,苏芮做饭是一把好手,味道好,色彩也好。何丽娜坐下来的时候,苏芮点着了酒精锅子,说里面是一锅子关东煮,盘子里放着做好的寿司,一盘炝莲菜,一盘水煮桃仁,一份烤羊排。苏芮总是让她们这样意外,在她这儿能吃到她们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寿司,比如羊排,还比如她在桌子上放置的这个酒精锅子,燃烧的火焰让人觉得这餐饭隆重而又正式,加上何丽娜自己酿造的葡萄酒,她们就有了一种要狂欢的心情。

这种心情现在很少有了,往往这时候何丽娜有一种跑到时光之外的感觉,青春回来了,岁月回来了,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一粒葡萄,她们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这时候,她是她,是她自己感觉的何丽娜,往往这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不像许多时候她连自己都感觉不到。

来,干杯。苏芮给她们每人倒了一杯红酒,韩紫燕把玩着酒杯,看着葡萄酒在玻璃杯里摇晃,她学着品酒师的样子看它是不是在瓶体挂色,然后嗅了嗅,用嘴唇抿了一下之后,连连称赞好味道。何丽娜说这是独家红酒,只有你们俩能喝到。苏芮也连连称赞酒的味道好,色泽好,之后她们又一齐称赞寿司的味道,羊排的味道。

好久没有见面了,新鲜的话题很多。苏芮的儿子考入了本市的机关当公务员,何丽娜的女儿去了美国的一所大学留学,韩紫燕的生活有了转机,她老公与她断了关系五年后又露面了,两人有了复合的打算。生活虽然千变万化,但都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听到紫燕的好消息,何丽娜问苏芮,你家黄钟明最近有没有联系你?有着落了吗?苏芮说没,还是老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何丽娜赶紧说,到现在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是吗?苏芮说我也是这么想,只能往好了想,我们三人中,还是你好啊,与乔军不离不弃的,哪像我和紫燕,生活中都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在外人面前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有时候不由得要想,如果紫燕遇着的不是陈东来,生活中会不会有这样的变故,如果黄钟明遇着的不是我,黄钟明的人生会不会与现在一样,总之我现在觉得出现这样的状况,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不是哪儿出了问题,是这两个人本身有问题。我们没找对人,苏芮,你信不信。紫燕拿起杯子,与她们两个碰了碰,这两个人本质上与乔军就不同,乔军脚踏实地,顾家,没有不着边际的想法,而且有定力,我们家陈东来,天生的花花肠子,不管遇到谁,他这样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韩紫燕对陈东来有她自己的看法,因了这件事,她觉得陈东来整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一个陈世美式的人物,不过断了五年后又重新有了联系,让何丽娜感到爱情还是有的,爱情还是美好的,陈东来回来了,黄钟明说不定哪天也会回来。

韩紫燕五年前与陈东来闹婚变,是因为陈东来有了外遇,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韩紫燕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陈东来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的韩紫燕气得昏头了,跑到那个女孩的住处大闹了一场。她本来是想挽回陈东来的。没想到她闹了一次之后陈东来完全不着家了。眼看着陈东来已经无法挽回,大家劝她要不离婚算了,没想到韩紫燕的回答出乎大家的意料,她说我不离婚,除非他要与我离婚,即使他提出来离婚,我也不会答应他。那时苏芮和何丽娜都劝韩紫燕想开点,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陈东来已经另有新欢,而韩紫燕还年轻,可以再找,但韩紫燕没有听她们的劝,她说她倒要看看陈东来会有怎样的结果。看韩紫燕那样坚持,苏芮和何丽娜都为她难过,那时候每每听说有合适的单身男人,她们就要为韩紫燕介绍,韩紫燕一次都没有动心,她说我孩子怎么办,苏芮和何丽娜说你带一个,陈东来带一个,不能让他太舒服了。没想到韩紫燕说我不放心他带,让他带哪一个呢,哪一个我都不舍得,再说孩子们也不愿意离开我。这样一拖,就是五年,当时他儿子才上初中,女儿上小学,要操心大的,还要接送小的,韩紫燕非常辛苦。现在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女儿已经上了高中,有她在,孩子们一直健康成长,后来何丽娜和苏芮让她考虑离婚的时候,她总是说怕影响孩子的学习,等女儿考上大学了再做打算。

陈东来离开他们的这几年,除了隔段时间给她转一笔钱,还会在家属院门口或者学校门口去看孩子,有时候就与接孩子的韩紫燕撞个正着,虽然两人不说话,跟仇人似的,但总还是没有断了联系。倒是黄钟明,太让人想不通了,不想和苏芮过,可以挑明了说,还可以离婚,不声不响的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前黄钟明要去外面做生意的时候,苏芮本来是不同意的,但黄钟明去意已决。走的时候,规划了一个很好的未来给苏芮听,说他将来赚了大钱,要让孩子去大城市上学,还要让孩子出国留学,这个世界非常大,总该出去看看,人的一生太短暂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黄钟明说得很有道理,苏芮受到了感染,那时候煤焦生意正火,黄钟明与他在煤运公司的一个同学跑到塘沽,做起了煤焦生意。起初生意很好,他们不断向外面扩展,生意好,黄钟明就没时间回家了,人回不来,会把赚到的钱给苏芮汇过来,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联络渐少,钱也回不来了,再后来手机也打不通了。苏芮几经周折找到了与他一起出去的那个同学,说煤焦生意做不下去了,他们两个都撤了。苏芮说那黄钟明去了哪里,他同学说回来了啊,我们一起回来的。那时候大概是他们出去的第三个年头,黄钟明同学回来了,黄钟明不知去向。他同学说他们坐同一趟火车回来的,后来还把回來的那趟火车的车次和时间告诉了苏芮,不过他同学透露了一个消息,说黄钟明不想回来,想改做别的生意,可是即使那样,既然走到家门口了,为什么又悄没声息地走了,苏芮感到奇怪。有一度时间怀疑他同学说谎,但也只能一次次找他询问,托他找黄钟明,到那时才发现,世界那么大,上哪去找黄钟明呢。

就是从那时候起,黄钟明与苏芮断了一切联系,与所有人断了联系,苏芮托他的同学帮她打问,毕竟他们在一起合作了两三年,在外面有了共同的人际关系,但音信杳无。苏芮怀疑黄钟明在外有了女人,还托那个同学给黄钟明带话,如果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她可以离婚,只要他说清楚就行,尽管这样,还是没有黄钟明的消息。

她们三个曾在一起多次讨论过黄钟明的情况,猜测过黄钟明的情况,他与苏芮的婚姻和感情按说一直在正常的轨道上,即使他遭遇了婚外情,或者又有了别的女人,他总得出面解决这些问题,不露面算什么呢?有一次苏芮说,你们说说,他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了,现在我只能往最坏处想,几乎就是这两种可能,要不是意外,要不是有女人了,韩紫燕说不能排除第一种,是不是让谋财害命了,可是尸首呢。何丽娜说或者隐姓埋名了,她们在讨论中发现,原来人是这么渺小的一滴水,说消失就消失了,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一样,无处可找了。

起初苏芮说起黄钟明,每次泪流满面,何丽娜和韩紫燕坐在一起陪着她哭,在每次的痛哭里,不免又有一种希望萌生出来,这是最坏的想法,说不定转机会出现,人生莫测嘛,说不定黄钟明哪一天会突然回来。有这样的希望在,那痛哭便不是真的痛哭了。

有苏芮的遭遇做铺垫,与陈东来发生婚变的时候,她们劝韩紫燕,至少陈东来这个人在,这一点比黄钟明好多了。

他愿意回头说明他还爱你,何丽娜说,这个时候,你可不要轴着,不要太拿捏了。韩紫燕说我还偏要拿捏一下,反正最难熬的时间都过去了。

谈谈,他是如何与你示好的,何丽娜冲紫燕说。他是不是搬回来了?陈东来当初那么绝情,现在他要拿出多大的诚意才能让紫燕冰释前嫌,这让何丽娜感到好奇。说实在的,许多次她设想了一下,假如她是紫燕,她可能早就垮了,倒不是她与乔军如何的相爱,只是她觉得她自身的承受能力远远比不上紫燕。如果是她,她不会像紫燕这样乐观,也不会像紫燕这样淡然处之。

别光顾说了,赶紧吃菜,苏芮说,吃完我们坐沙发上聊,一会我泡一壶金骏眉,像上次一样,给你们放一曲轻音乐,怎么样?何丽娜说放什么轻音乐呢,今天这么大的事,好好聊聊,茶倒是可以喝。你们家的暖气真好,热乎乎的。来,我们喝。因了韩紫燕这个意外的消息,她们三个被一种超出聚会本身的惊喜包裹着。

吃到撑爆了,赶紧转移战场,杯盘锅碗还没来得及收拾,三人就窝在了沙发里。这是冬日一个阴霾的天气,外面没有太阳,但也没有风,仿佛一切是静止的,这种天气非常适合围坐在一起。她们倚在沙发上,苏芮泡好了茶,摆好了茶碟和茶杯,又拿出了自己做的果脯和茶点给她们吃,苏芮的茶几上摆得满满的,好几次,何丽娜说你哪来的这么多东西,家里这么满,现在流行简约生活。没想到苏芮说我也过的是一种简约生活,不信,你看看我这儿,她指了指她的心。说真的,何丽娜觉得苏芮的内心应该是简约的,要不她不会这么神闲气定。

快点说,陈东来是怎么与你谈的,何丽娜等不及韩紫燕谈这个话题了。韩紫燕说他不是隔一段时间会把孩子们的费用转给我嘛,前一段时间他迟迟不转,等我找他,我那些天忙,再说也没有心情找他,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门铃响,打开门是他,他说他回来送钱来了,说着就进来了。说送钱我也没有见他拿着钱,进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就坐在了沙发上,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说如果你手头紧你就先不用给了,反正这段时间也不怎么用钱,或者你支付宝微信转过来就行了,也没必要跑一趟。他说这几年家里还是这样子啊,一点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添置,我说什么好呢,我真还无话可说。见我不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给我递了过来,挺厚的一沓,比往常都多。说你喜欢什么就添置些什么,不够,这个卡里有,钱里还夹着一张卡,我就收下了。他说这是我的工资卡,以后我就不送钱了,所有的钱都在这里面了。听他这样一说,我赶紧递给他,我说你的工资卡还是你保管着。他又推了过来,我感觉他出什么事了,就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说没有。之后他说等孩子放学回来他看看孩子。

这些年他疏远了我,但对孩子们他倒尽职尽责,难得他在家里,女儿显得非常高兴,见我不是很热乎,还偷偷冲我挤眼睛,我能不明白女儿什么意思吗,可是我能怎么样呢,女儿冲我挤眼睛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意识到他与那个女人出问题了。吃过饭女儿睡了之后,他告诉我他与那个女人分手了,如果我不嫌弃他,他要回来。我说我考虑考虑。

你们评一评,我还不得考虑考虑吗。想想他当初的绝情,我真想把他一脚踹出去。

倒是该考虑考虑,假装着也要这样说,何丽娜说,不能说他要走的时候就走,他要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家里又不是自由市场。倒是有一个重点,表明了他的诚意,他把工资卡都给你上交了,说明他是真心实意的要回来过日子了。

考虑什么呢,苏芮说,痛快答应他就是了,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韩紫燕说,只要他回来,我就不计前嫌,和他好好过日子,但在我那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他,挽留过他,他却毫不动情之后,我对他已经改变态度了,这五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而且我也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害怕他回来之后再有什么变故,我已经经受不起了。

是啊,也总得把事情搞清楚,是他要和那个女人分手,还是那个女人要和他分手,何丽娜说,是彻底分了,还是一时赌气,你总得搞清楚再做决定,但总该做出决定,要不离婚,要不和好,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你们不知道,我心里过不了那个槛啊,别人说破镜重圆,能重圆得了吗,别人看不见,自己时时能感觉到,那裂痕的伤口时时在滴血,而且我看他,也不是以前的他了。

也不要想那么多,回来总是好的,蘇芮说,就当他像黄钟明一样出去做生意了,别的都不要多想。

人家都说久别胜新婚,接下来你就该过一段新婚的日子,何丽娜说,说不定陈东来会把你宠上天。

三个人喝茶,之后又换了一壶咖啡,品尝着苏芮自己做的果脯。看上去韩紫燕充满着平静的幸福,尽管在她的讲述中陈东来满身毛病,韩紫燕说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爱吹。爱虚荣。苏芮说她发现黄钟明也爱吹,紫燕说有一度时间陈东来戴着一块劳力士,有人问他多少钱,他说好几万块呢,记得有一次与朋友一起吃饭,有人要他摘下来看看,他不乐意让他们看,结果回家后紫燕发现那是一款假表,时针分针秒针没有哪一根是工作的,紫燕问他为什么要冒充名表,老大个人了。他说戴着玩的,装酷。后来还看到他有一条名牌皮带,紫燕当时问他发什么神经呢。

三个人听到陈东来的趣事,不禁哈哈大笑了。紫燕说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手上的名表,骗小姑娘容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呢。可能啊,说不定他就是为了骗小姑娘才这样的。何丽娜说,让小姑娘以为他很有钱,傍上了大款,结果呢,紫燕接过了话茬,紫燕说结果他爸是过去的陈百万。

在这一天,她们三个可以尽情的说一个人的好话,也可以尽情的说一个人的坏话。

放杯子的时候,咖啡不小心洒了,何丽娜赶紧拿了抹布擦茶几和地板,蹲下的时候发现茶几下面的蓝纸,好几种颜色的放在一起。何丽娜说你现在还做这个?苏芮说什么呢,低了头看到了蓝纸,说嗯,自己做,不嫌麻烦吗,现在街上到处有卖的,什么都有,还有麻将桌,苏芮说麻烦什么呢,正好我有做好的,你们有兴趣看吗。何丽娜说看看,我记得以前就看过一次,你的手工做得很好,我记得我们还帮你叠过一次元宝呢。苏芮说我去阳台上拿。

苏芮端回来一只纸箱子,里面装着她用蓝纸做好的衣服,鞋子,袜子,还有帽子,里面都塞了一层棉花,做工看上去确实不错。苏芮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喜欢自己动手。她公公婆婆去世早,与黄钟明结婚后,每年冬天黄钟明都要回乡下父母坟上送寒衣,小时候,她经常看到母亲给外婆外公做,学了这个手艺,于是便自己动手。不仅有穿的,用的,还有花的,里面有一个袋子是叠好的元宝。

基本都齐备了,苏芮说,回去的时候买两沓冥币就好了。

哦,什么时候回去,紫燕问,我都不记得现在是什么节令了。

后天立冬,大后天就是寒衣节,十月初一。苏芮对节令很清楚。

何丽娜看得仔细,她说怎么多出来了一份,而且里面还多出来了一条围巾?谁不在了?

这一份是给黄钟明准备的,苏芮说,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们说,我自己心里也很矛盾。前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黄钟明衣衫褴褛,冷得发抖,仔细一看,他还穿着半袖。我说天冷了,你怎么还穿着半袖呢,他不说话,我说你等等我,我回去给你拿衣服去,等我再转回头的时候,他却不见了。于是我就找他,沿着一条小路,不知怎么天却黑了,我急得哭了,哭醒之后发现是一个梦。我把这个梦讲给我妈听,我妈说让我试着在寒衣节的这天给他烧一些衣服,再梦到他的时候他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听我妈的,就给他做了一套棉衣,回去给他烧了。从那以后,每年清明和立冬,上坟的时候都要按季节给他烧一些,我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就托一个梦给我。很奇怪,从那以后再没有梦到他。

怎么可以这样?紫燕说,说不定他在别处好好的。

是啊,何丽娜也说,你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或者是你是不是有他的什么不好的消息?

那一年我不是和他的那个同学去塘沽一带找过他吗,我们还去公安局报了案。那时太着急了,所有的打算都有了,找了半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当地公安局留了他同学的联系方式,说有什么消息会通知我们。其间有过几次联系,啥消息都没有,后来心安了,不着急找他了,心想他是故意藏起来了,又对他生出了怨恨。他要藏,我为什么要找他呢,但只要想到他是藏起来了,我心里还好受些,藏起来总比消失不见了要好。抱怨半天又生出希望,觉得他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回来了。只要晚上做了一个好梦,就以为是他要回来的征兆,愿望一天一天落空了,一年一年落空了。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根本不会发生意外,韩紫燕说,你怎么竟然有这种想法,你这不是让自己钻死胡同吗。

是啊,你这样想孩子怎么办,何丽娜说,这样想连任何希望都没有了,这生活怎么办?

一年,有几十万人口会失踪,不知去向,他就是这几十万分之一,我不这样想解释不通啊,你们帮我解释一下,他到底为什么与他曾生活的世界断了联系,为什么要与我断了联系,与孩子断了联系?

第六感觉,我觉得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寄居在了某个地方,隐姓埋名,据说现在这样的人还不少。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男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有时候喜欢冒险,喜欢刺激,喜欢过这种销声匿迹的生活,还喜欢有复杂的经历,这样等到他老了的时候,他就有许多故事要对别人讲。

他冬天脖子受不了凉,我给他做了一条围巾,你看看。

苏芮把蓝纸做的围巾放在沙发上,摊开来,让何丽娜看。这是一条藏蓝色颜色的虚拟的围巾,围巾里裹了一层薄薄的棉花,摸上去有了一种不同的质感。这条不足十厘米长的围巾让何丽娜端详了半天。何丽娜在这种端详中流出了泪来,如果黄钟明知道苏芮以这样的方式怀念他,如果黄钟明知道苏芮这些年一直在等他,那么黄钟明会做何感想呢?

这是棉衣棉裤,你看看。

这些袖珍型的衣服比例协调,颜色搭配,做工蛮精致,被棉花填充得恰到好处。

谁去送呢,何丽娜问苏芮,苏芮受了黄钟明的影响,非常讲究十月初一送寒衣这件事。

这些年一直我去。

问题是你怎么给他送呢,他又没有坟头。

去年给他立了一个。

土里埋了什么呢?

一个银人。

你怎么这么大胆,人家说不定活得好好的,你却把人家埋到了地下。我总觉得这样不妥。

儿子知道吗?

没告诉他。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韩紫燕说,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你仔细想想,我们在一起讨论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认真地梳理过这件事。我与陈东来,我仔细梳理过了,我与他之所以闹了这么一出,是因为我把婚前的事告诉他了,我以为他不会介意,结果他耿耿于怀。

婚前什么事?

我婚前谈过一个男朋友,都谈婚论嫁了,还住在了一起,快要结婚的时候,他提出婚后要和他父母住在一起,我不同意这个就谈崩了。谈崩后认识了陈东来,我把我的过去对他和盘托出,没有任何隐瞒,当时因为刚认识,他表现得一点也不介意,我因为刚分手不久,也没有看好与他的发展,所以完全敞开了自己。没想到后来结婚后他一直对我以前的事耿耿于怀,他出轨基于这个原因。后来我把他和前男友作了对比,作为一个结婚对象,前男友比他更适合我,但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迟了,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前男友后来婚姻很不顺利,结过一次婚,离了,后来还找过我,离婚后他父母搬出去了,估计离婚也是因为这件事,后来他再婚了,吸取以前的教训,与父母另过了。

你们以为陈东来闹了这么一出,会感到惭愧,其实并没有,他觉得我罪有应得。为什么我不离婚呢,我以前一直没有对你们讲,就是因为我不是那么爱他,所以才能忍受他的出轨,他离开的这五年,我一直在想象中与前男友过日子,想象也可以让一个人活得很好。

所以,苏芮,你为什么要剥夺自己想象的权利呢?

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什么真相?

前年,我做了那个梦之后,心里非常难过,我去找了黄钟明的那个同学,毕竟他是最后与黄钟明相处过的人。那天我心情非常不好,我把我做的梦讲给他听,我问他黄钟明是不是遭遇了意外,他说不可能,我问他黄钟明为什么不回家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后来他告诉我前两年一个塘沽的人来这儿,他向他问起过黄钟明,说黄钟明几年前从塘沽到了东北后,又随别人到了俄罗斯,从那以后他也没有见过他,也与他没有联系。黄钟明到底做什么生意,生活过得怎么样,他后来就不知道了。至于他有没有另外的女人,谁也没有提起过。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疑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直让我确信黄钟明没事,要不是在塘沽,要不是在东北,现在又去了俄罗斯。至于女人,他说得含糊其辞。末了他问我是不是与黄钟明有过什么不可调解的矛盾,我说没有,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黄钟明起初赚了一些钱,他交给让我保管,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就是拿那些钱买的,还有一部分我拿去炒股了。煤焦生意低迷之后,他曾管我要钱,说有投资的项目,我手里没有钱给他,是觉得适可而止就行了,要他回来,他当时很恼火。要说矛盾,可能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矛盾,有几次他催我给他筹措一些钱,要不把房子卖掉,我们以前住的房子我父母住了,怎么能卖掉。

他在电话里朝我喊,谁让你买房子的,买房子你都不找我商量,后来就把电话挂了。我后来多次推测,就是从那次之后,他与我断了一切联系。他朝我喊,我很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搭理他,等有一天要联系他的时候,手机关机,再打关机,才听说煤焦生意做不下去了,以为他不久就会回来,结果他不回来。他大概是为这件事生气,赌气不回来。我有点不相信,后来我找到了他同学的老婆,才听说了一件事,当初他找我要钱的时候出了一桩事,他让一个女人怀孕了,要么他拿二十万处理这件事,要么那个女人就把孩子生下来,他与她一起过日子,他是迫于这样才走的这一步。

真是因为这样吗?韩紫燕发出了她的疑问。

他同学老婆觉得我烦,老纠缠着也解决不了问题,问我当初干什么去了,说我抠,抱着钱不放,把黄钟明推给了别的女人。要她不说,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如果我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会袖手不管吗?

问题是你拿不出钱来黄钟明不能找别人借吗,不能先借了钱处理了这事,回来再说吗,我觉得纯粹是借口。

这事要是黄钟明讲给你,说他要拿二十万处理这件事,你不一定会答应他,你会把你的钱包捂得更紧。这事要搁十年前,搁我身上,我一定是这样想。

气都气炸了,还会拿二十万去处理这种事?紫燕说,说不定拿一把刀去与他拼了。

是啊,这事要放在现在,说不定还能理智地处理,可要是放在十年前,还真说不准会怎么闹,谁能接受得了呢,十年前,二十万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又不是两万,即使他真告诉你出了这事,要你拿这钱处理,你都不一定会听他的。

我想了许多次,要当时,我真不会拿这些钱给他,不管他要做什么,哪怕他要搞投资,聚少离多的那种生活让我心里很虚,只有钱是真的。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潜意识里非常惧怕他成为那样的人,所以我一口回绝了他,尽管我知道他为这事非常生气,但我没有多想,我以为他做不下去就回来了,没想到那成为他一去不回的借口。

那这寒衣怎么回事?韩紫燕问苏芮,你不能因为恨他就咒他死吧。

你说什么呢,我早不恨他了,现在除了愧疚,我还是愧疚,我明白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与我不无关系。他是一个有想法的人,没有一刻停歇过,我就是因此与他走到一起的,我从来没有隐瞒这一点。但就是因为这个,助长了他那种不断闯荡的野心,他时时想让我觉得他可以给我们不同的未来,给我们一个个新的惊喜。我很赞同他,尽管两地分居,我从心里能接受这件事。儿子都有了。他之所以那樣拼,就是想给儿子一个美好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一天他会抛弃这一切。

那说不定他在俄罗斯过得好好的,你送什么寒衣呢?

但愿是这样,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谁能保证他一定好好的,谁能保证他后来一直衣食无忧,事事顺心呢。

我不认同你的说法,你的说法让人觉得非常压抑,你为什么不往好处想呢,你为什么不想有一天他从俄罗斯回来了,已经有了俄罗斯国籍,要带你们一起定居俄罗斯,他实现了你们都认为不可能的一个理想,假定有那一天呢。

可能吗?苏芮问。她拿着她用蓝纸做好的寒衣,端详的目光转移到了韩紫燕身上。窗外的阳光正洒满客厅,韩紫燕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可能吗?苏芮又转向了何丽娜,何丽娜放下了她手里拿的那条围巾,定定地看向了苏芮。这个在生活中一直精致的女人,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她们?这些年,她一直以为她是了解她的,现在,她与韩紫燕一样,真的被她泼了一头的雾水。

李心丽,山西离石人,出版有小说集《棉花在棉被里盛开》《迷藏》。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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