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十年

2019-04-05 11:54吟光
山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都市故乡香港

吟光

“病态”是许多城市存在的问题。

九七年出生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香港似乎还在一场飘摇的大病中未曾醒来。这个有着最病态和爆炸式的大都会,充满赛格朋克味道的繁华闹市,金碧辉煌与市井污浊相糅杂,伤痛累累却又一路向前。

踏上港岛之初,我曾怀抱对繁华的无限向往与期待,但在置身其间的时候醒悟过来——这是一块真正的飞地,无论地理意义还是历史意义上。每个人步履匆匆又都无着无落地漂浮在半空,好像被谁催赶得满头大汗,连带我这个置身其间的异乡客,也患上无从归属的症候。

刚去的时候,我不想写东西的。就算写,都不是关于此地此在,而是些虚无缥缈的云间幻想。也许还未跟这里有链接,也许始终是个局外者。直到几年后辗转离港,才发觉自己说话做事在路上,同样的步伐匆忙、目空一切,原来已然沾染了香港的印迹。

在我还没有理解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变成了你——这是港漂最可怖的事。

从小镇到都市,从大陆到海外,从西方到东方,深陷身份迷局的“漂”们,一旦进行地域移动、环境变化,必然会被多元的观念所冲击,而且这种转变是不可逆的。哪怕有一天再回故乡,你不是原来那个你,故乡也不是原来的故乡。

有了情感的共鸣,便想写些东西了。

经济什么时候涨?不知道。房价什么时候跌?不知道。香港的前途如何?不知道。年轻人上升途径在哪?不知道。就像回归前夕的电影《青蛇》,大片大片红色纱幔笼罩,都是心底的惶恐茫然。

香港病了,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歧视度之高位于世界前三,而整个城市的所有学生都忙着上街游行。那些恶语相争、言辞激烈、不耐烦与冷嘲热讽……种种抵抗,不过是惶恐的蔓延。就像坐在一艘正将倾颓的大船,船上的人如天灾来前的小兽般惊慌,却只能做尽一切无力的挣扎。

很多个日夜,我躺在狭小房间里的狭小床上,反复想,如今香港青年除了上街游行和床上躺平,还能做什么?

当然能奋斗了。深受新自由主义洗礼的我们,相信努力就有回报——如果没有回报,那全是因为你自己不够努力。然而当骗局暴露,年轻人发觉如何奋斗都实现不了阶级跨越、摆脱不了阶级烙印的时候,学习和工作也不过是螺丝钉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

螺丝钉是没有生活的,人们在香港也总忘记生活,却把消费结构的陷阱当作生活指标:仿佛刷卡、购物和听到服务员礼貌的招呼,便是幸福来源,对物质的欲望可以上升到精神信仰,好一场姹紫嫣红、繁华春梦!

人总会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满。

于是故事越写越多,甚至想写成形形色色的港漂拼图:过客、游客、驻留、离开……理性与非理性相交织,因为记忆的混乱,叙事线也错综复杂,弥漫的情绪倒是一致。我固执地相信,古典主义的慢、美、冲淡平和,是拯救现代都市琐碎庸常的心灵寄托,所以在文中加了个戏曲演员的角色,或也是故乡的某种情结。像在大厦倾塌之前抓住几块砖瓦,坐在风暴眼中央守住一方宁静,或像艾略特诗中那样,在海底女水妖的宫室里溺水而亡——假装记录下来至少能抵抗什么——你看,我也学会了抵抗。

然而日子过得再久些,走的地方再多些,如同故事里的主人公,渐渐察觉,其实哪里都难寻心安。

高楼是森立的怪物,你想超越其间,飞起如御风般自由,却终究只能站在楼底,脖子拧断也望不见顶。所有求而不得的苦楚,必须割舍的残酷,都在人来人往神色匆匆中被忽略,甚至來不及舔伤,明天新的鞭子又打下来了。

孤独源于都市的普遍低温,过错并不在香港。

平安夜的灯火辉煌,但人潮滚滚是消除寂寞的良药吗?巨大的圣诞树挂满礼物等待入梦,但有几个真正幸福的梦境?站在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人群里,怎么才能找到自己?

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我们要相爱,又相恨?

过于对抗的姿态和高高筑起的心防,其实都源于内里的疲软与脆弱。然而如何与自己言和,治愈城市的沉疴,也让身居其间的个体从容自处,直至今日,港人仍在求索当中。

而作为港漂,我是谁?我是哪里人?我属于哪个群体?不断离开,每一个目的地都不是目的地。最终,这些问题要靠自己定义。

特注:感谢阎连科老师和葛亮老师为拙作几度给予教诲,他们看得深远,更不吝提携后辈。感谢黎紫书、蔡元丰两位老师的评语,谢谢《山西文学》“步履”栏目的编辑指出的修改意见,对成文助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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