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霞
(伦敦大学 亚非学院,英国 伦敦 WC1H 0XG)
当代西欧绝大部分国家都是多语言多民族国家,语言多样性指数较高。尽管一些国家是语言意识形态上的单语制国家,例如法国和葡萄牙,政府只规定一种官方语言,分别是法语和葡萄牙语,但是人口中占相当大比例的人群仍是双语甚至多语者,双语或多语仍广泛存在于语言实践中。还有一些国家,例如西班牙和克罗地亚,宪法同时规定了国家官方语言和地区官方语言。虽然欧洲地区语言丰富多样,但是现代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大多伴随着对本国内少数民族语言的压制,可以说,语言同化是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历史语言政策的意识形态基础。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在成为各自国家的官方语言和/或通用语的过程中,都曾出现地区少数民族语言因国家语言政策对其不同程度的压制而逐渐失去活力。然而,20世纪末以来,尊重和维护语言多样性成为主流语言意识形态,欧洲各国开始关注本国内少数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发展,以及少数民族的语言权利。欧洲委员会也于1992年通过《欧洲区域或少数民族语言宪章》,提出“在私人和公共生活中使用地区性语言或少数民族语言是一项不可剥夺的权利”,并规定签署国应当采取大规模行动,在教育、司法、行政和公共事业、文化经济社会活动、境外交流等方面来保护和发展地区性语言或少数民族语言。[注]参见欧洲委员会官方网站https://www.coe.int/en/web/conventions/full-list/-/conventions/treaty/148.
尽管西欧各国和欧盟纷纷立法保护区域或少数民族语言,但欧洲多民族国家的语言问题并未因此而得到彻底解决,因为民族语言问题往往和其他民族问题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且少数民族语言的复兴和保护政策的具体执行也困难重重,结果也并不都尽如人意。同时,最近10年西方世界见证了卷土重来的又一波民族主义浪潮,[注]Alogoskoufis, George.The European Union economy,brexit,and the resurgence of economic nationalism[J].The Fletcher forum of world affairs,2017,(1).民族地区独立运动和分裂主义也开始重新抬头,而以语言为工具的民族主义政治理念与活动,即语言民族主义,[注]Huntington, Samuel Phillips.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在一些国家和地区依然盛行。一方面,在以尊重多元文化和语言的意识形态下,少数语言保护和母语教育正在挑战主流语言的霸权地位;另一方面,在语言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下,一些民族分裂主义者以语言为政治工具,将地区语言问题和冲突泛政治化,从而引起政治争端,影响区域稳定甚至国家安全。因此在这股民族主义返潮中,语言问题,特别是少数语言和主流语言、地区语言和国家语言之间的冲突问题,以及语言政策和国家安全之间的关系,格外值得关注和研究。[注]何俊芳,周庆生.语言冲突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2010.
本文选取的4个地区——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以及英国的威尔士和苏格兰,因其在针对地区民族语言和国家官方语言的双语教育和少数民族区域自治和民族国家认同方面的典型性和代表性,一直以来都受到语言学、教育学和政治学学界的关注。在巴斯克和威尔士推行的双语教育也常常被作为在国家语言为主导的少数语言地区语言复兴的成功范例;而近些年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地区皆因民族主义和分裂主义高涨,分别于2017年和2014年进行了独立公投,成为欧洲政治焦点。
4个地区具有对比研究的基础共性,即均属于欧洲民族国家内的少数民族自治区域;拥有不同于现所属国的独特的历史文化和民族语言,以及高度的区域自治权;均强调对本地区语言的官方认可、保护和复兴并推行双语教育。而这4个地区之间的差异性表现在其双语教育分别代表了强势、弱势以及相对均衡的不同模式,并且语言政策执行力度以及双语教育效果不尽相同,同时每个地区语言运动和地区分裂运动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因此,对这4个地区的语言政策进行纵向和横向系统梳理,从历史、经济、语言和社会等多维度进行对比分析,对于我们正确认识和解释民族语言政策和民族地区稳定之间的关系,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以及现实借鉴意义。
加泰罗尼亚人、巴斯克人以及加利西亚人是西班牙3个“历史民族”。其中,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是西班牙历史上地区自治诉求最强烈的两个地区,同时也从西班牙马德里政府手中获得了相对较高的自治权。西班牙在历史上曾并存过多个王国和多种语言。从18世纪起以卡斯蒂利亚语为标准体的西班牙语地位逐步上升并成为西班牙的官方语言,在随后中央政府推行的大一统语言同化政策的压制下,其他民族语言失去官方地位,并被禁止使用。1857年,西班牙政府颁布莫亚诺法,规定西班牙所有教育体制必须使用卡斯蒂利亚语。从1923年到1975年,德里维拉和佛朗哥独裁政府禁止所有少数民族语言在公共领域、媒体、宗教仪式以及教育领域使用。尽管卡斯蒂利亚语单语教育通过强制推行逐渐在全国范围得到了普及,但这并未带来统一的国家身份认同和民族同化。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这些对民族语言进行压制的高压政策,激发了在这些语言地区的自下而上的民族语言复兴运动和语言民族主义意识。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随着佛朗哥统治时期的结束和地方自治的实施,各民族语言相继恢复了在本地区官方语言的地位。
在历史上,威尔士和苏格兰分别都是独立的王国,但与英格兰战争和冲突不断。威英和苏英分别于1536年和1707年签订协议实现议会联合,最终实现王国间的完全合并。在19世纪中末期,随着爱尔兰自治运动的发展,威尔士和苏格兰也出现了要求自治的政治诉求。1925年,以在欧盟建立威尔士独立国为政党最终目的的威尔士党成立,而苏格兰支持自治的民族势力也于1934年组建苏格兰民族党。1997年的权力下放公投让威尔士人和苏格兰人成功获得了内政自治权,分别重新组织了自己的议会。同加泰罗尼亚语和巴斯克语一样,威尔士语和苏格兰盖尔语也因为历史上英国所推行的压制地区语言的高压政策以及英语作为唯一教育语言的推广而逐渐失去活力,甚至处于濒危状态,但是地方政府从未放弃对当地语言的支持和保护。
综上所述,本研究中的4种语言——加泰罗尼亚语、巴斯克语、威尔士语以及苏格兰盖尔语都曾经或现在仍拥有本地区的主流和/或官方地位,但同时又都有被所在民族国家中央政府压制和禁止的历史。在20世纪后期,随着欧洲政局的变化以及民族地区自治政策的恢复,4种语言又重新获得了官方地位和不同程度的官方支持。
加泰罗尼亚、巴斯克、威尔士以及苏格兰4个地区具有以下6个共同特征:
(1)具有高度自治权;(2)在历史上和/或至今都与其所属国有激烈的权力斗争,曾有过或正在进行不同规模的地区独立运动;(3)都属于典型的国家语言在本地区内占强势地位,地区语言属于国家内的少数族群语言,但具有官方地位和地区历史文化价值的双语/多语区域;(4)地区语言和国家语言之间的语言距离较大,两种语言的单语者不能直接进行有效交流;(5)4个地区的地方政府都在推行以保护和复兴本地区民族语言为目标的双语教育;(6)地区语言和国家语言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和社会文化因素,在不同语域内仍存在较强的竞争关系,地区身份认同和国家身份认同之间也有或强或弱的冲突。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地区内民族主义和分裂主义高涨,并分别于2017年和2014年进行了独立公投,而巴斯克和威尔士地区目前在政治上相对平稳安定。
本研究以语言民族主义为概念框架,以Tollefson[注]Tollefson(1991 & 2006)提出的历史结构分析视角是对新古典主义研究将语言政策和规划行为视为文化融合、社会现代化和经济发展的基础这一乐观角度的挑战,重点考量语言政策产生的历史和社会背景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并关注语言政策中所体现的权力和斗争。针对语言政策研究的历史结构分析为理论框架,[注]Tollefson,James.Critical Theory in Language Policy[A].Thomas Ricento.An Introduction to Language Policy:Theory and Method[M].Oxford:Blackwell.2006, 42~59.以文献研究为主要研究方法,对4个地区及其所属国官方机构公布的人口、语言使用及经济等调查数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文本、现有学者专著和研究文献以及传统媒体和社交媒体的信息进行梳理、分析和提炼,在此基础之上,构建地区语言保护与双语教育政策多维度分析模型,从地区经济实力(相对所属国)、地区语言活力、语言保护立法力度、语言政策执行力度、语言复兴及双语教育效果以及地区独立倾向6个因素为比较维度,对4个地区的语言使用和语言政策进行分析。
其中,地区经济实力以地区GDP、人均GDP、人均购买能力等为参照指标;地区语言活力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提出的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状况评估方法中的6项主要指标以及UNESCO对其中3个地区语言的评估为参考系数;地区语言保护立法以立法时间、立法数目、立法规格等为指标;语言政策执行力度以政府在项目设施、教师培训、教材编写等方面的投入为指标;语言复兴与双语教育参考地区语言使用、双语学校或项目以及学生的数量以及双语者数量的变化;地区的独立倾向参考地区选举和公投结果、地区人口社会调查中的针对独立的态度、地区的独立政治活动、地区执政党的政治主张等方面。
通过多维度模型框架下的研究数据对比分析,得到如下结果(表1):
表1 地区语言保护与双语教育政策多维度分析模型
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位于西班牙的东北部,以巴塞罗那为首府。根据2013年人口普查数据,地区人口为752万人,大部分居民为双语者,其中98%会西班牙语,80%会加泰罗尼亚语。地区人口中近一半日常用语为西班牙语,三分之一使用加泰罗尼亚语,十分之一使用双语。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人均GDP为29,966美元,高于西班牙全国水平(24,000美元),是西班牙最富裕、工业化最高的地区之一。加泰罗尼亚语(以下简称为加语),属印欧语系罗曼语族,从公元4世纪起就在加泰罗尼亚地区使用。
巴斯克自治区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东北部,人口210多万,是西班牙经济水平最高的自治区,人均GDP甚至高于加泰罗尼亚,为39,130美元。地区的官方语言为巴斯克语和西班牙语。根据2014年巴斯克自治区政府的官方统计,巴斯克语和西班牙语双语者占当地总人口的36.4%,被动双语者占19%,西班牙单语者占45.1%。巴斯克语是一种孤立语言,不属于西班牙及周边其他地区语言所在的拉丁语族和印欧语系。UNESCO将巴斯克语列为“语言活力脆弱/不安全(vulnerable)”。
威尔士位于英国西南部,总人口约为300万,人均GDP 25,603美元,远低于英国总平均水平41,602美元。根据2011人口普查数据,19%的人口会说威尔士语。威尔士的官方语言是英语和威尔士语。威尔士语属于凯尔特语族,直到19世纪中期,都是本地区内大部分人口的第一语言,并具有悠久和强势的文学传统。但是从19世纪中后期开始,随着教育系统以及英文作为唯一教育媒介语的确立和当时英国所推行的压制地区语言的高压政策,威尔士语的使用人数和范围快速下降,几乎消亡,直到“二战”以后,威尔士语复兴运动的兴起,才使其语言活力得以提升。虽然根据目前UNESCO的评估,威尔士语为“脆弱/不安全”,但是威尔士官方报告显示,通过近30年的威尔士语言复兴运动,会说威尔士语的人数从1981年的50,400人增加到2011年的570,000人。[注]威尔士语言官方报告参见威尔士政府网站:https://statswales.gov.wales/catalogue/welsh-language.
苏格兰位于英国北部,人口为529万,约占英国总人口的9%,2015年苏格兰人均GDP为43,410美元,稍高于全国平均水平。苏格兰的官方语言是英语、苏格兰语和苏格兰盖尔语。苏格兰语和英语同属于日耳曼语族,在语言学特征和历史演化方面都有紧密联系,也有学者认为苏格兰语是古英语的一种方言。[注]Aitken A.J.The Oxford Companion to the English Languag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894.盖尔语属于凯尔特语族,是苏格兰最古老的本土语言之一。18世纪末以前,苏格兰高地和北方诸岛主要说盖尔语,但之后逐渐为英语所取代。到20世纪90年代,说盖尔语的人只占苏格兰总人口的1%左右,主要集中在苏格兰高地西北部的外赫布立群岛。2011年苏格兰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有30%的苏格兰人会说苏格兰语,主要集中在苏格兰低地地区,而63%的苏格兰人完全不会苏格兰语。苏格兰大部分人口说带有苏格兰口音和语言特征的英语。UNESCO将盖尔语列为“确定濒危/确有危险(definitely endangered)”,将苏格兰语列为“脆弱/不安全”。
分析结果显示,地区经济实力和当地语言活力并无直接关系,同时,也不是语言保护复兴运动成败的关键因素。
1907年,加泰罗尼亚研究院成立,并着手加语的标准化运动,之后加语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主流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加语的官方地位曾在菲利普五世、卡洛斯三世以及20世纪初独裁政府当政被剥夺,但在被禁期间都伴随着当地民众的反抗和语言复兴运动。[注]Siguán,M.Multilingual Spain[M].Amsterdam:Swets & Zeitlinger.1993.1979年加泰罗尼亚重新获得全面自治,宪法明确了加语和西语同属的官方地位。1983年通过的语言法规定加泰罗尼亚中小学学生必须同时学习卡斯蒂利亚语和加泰罗尼亚语。1994年,西班牙宪法法院批准了加语沉浸式教学模式,将其纳入积极歧视(Discrimination Positive)的措施之列,认为这是纠正语言发展不平衡状况的有效办法。自此,加语教育得到了更加迅速的发展。[注]Gerard Bros Pérez,G.B.Content and Language Integrated Learning in the Catalan-speaking territories of Spain:Catalonia,the Valencian Community and the Balearic Islands[J].European Journal of Language Policy,2015, (7).现行的《加泰罗尼亚自治条例》是2006年6月经公民投票通过的,它取代了1979年制定的自治条例。新条例规定,同西班牙语一样,公民“有义务”掌握加语,以巩固加语在公共管理领域的“正式用语和首要用语”,以及作为“交流和教学用语的地位”。
历史上的巴斯克民族建立过属于自己的王国,但是后来被并入卡斯蒂贵族控制的西班牙王国。在19世纪近代民族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巴斯克人的民族主义意识被唤醒,1931年,巴斯克爆发民主革命,实现自治。之后的佛朗哥独裁政权奉行民族同化的语言政策,禁止在公开场合讲巴斯克语,同时,大量西班牙语母语者移民到巴斯克地区,加上西班牙语在教育体制内的推广以及现代媒体的迅速发展,导致巴斯克语快速式微。1975年佛朗哥死后,巴斯克自治政府成立,通过了《巴斯克自治区法》,其中第六条确定了巴斯克语的官方语言地位。自此,巴斯克语的使用和发展有了很大的改观。1982年通过的《巴斯克语规范法》规定学生有接受母语教育的权利,同时规定除西班牙语外,小学阶段和中学阶段学生还必须学习巴斯克语。一年以后,自治区政府又通过了《双语教学法》,在中小学大力推广双语教育,针对不同的教学语言、语言培养目标以及教学对象制定了完整的教学规范。
早在1890年,威尔士地方政府就对教授威尔士语的学校给予了经济补贴。1944年的教育法案让家长第一次可以有教育选择,并进一步促成了1947年第一所公立威尔士语小学在Llanelli的建立。威尔士语通过1988年教育法案成为教学体系中的“核心科目”。而1993年颁布的《威尔士语言法案》最终确立了威尔士语作为官方语言的地位。
1918年《教育法案(苏格兰)》要求地方教育部门“全力支持盖尔语地区内进行盖尔语教学的学校”,第一次承认了盖尔语在教育中的合法地位。1980年,在《苏格兰教育法案》中继续保留了这一规定。2005年通过的盖尔语法案是苏格兰议会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明确盖尔语教育规范的立法文件。[注]Phipps and Fassetta.critical analysis of language policy in Scotland[J].European Journal of Language Policy.2015, (7).2010年6月,苏格兰政府颁布了盖尔语语言计划,要求公共机构制定自己的语言计划,将盖尔语纳入机构体制,进而创造双语公共环境。2013年,苏格兰政府发表题为《苏格兰的未来》的白皮书,描绘了一个独立的苏格兰的愿景和特征。白皮书中再次明确盖尔语和苏格兰语的官方地位以及对盖尔语复兴的支持。苏格兰大学内开始重视对盖尔语和苏格兰语的研究,并且提供了相关学位。
根据加泰罗尼亚政府官方数据,目前在幼儿园和小学阶段,73%的学校全部教学活动都用加语开展,25%的学校开始尝试使用加语作为教学语言的新课程,学生中81%在接受加语教育,19%接受双语教育。在中学阶段,有三分之一的学校采用加语为所有课程的教学语言,三分之二的学校两种语言同时使用。[注]参见政府网站:http://csda.gencat.cat/en/arees_d_actuacio/activitats-consell/jornada_sociolinguistica_de_debat/.2016年的官方语言使用调查数据显示,加语的学习和使用人数呈稳定上升趋势。1983年,加泰罗尼亚总人口中53.1%的人能听懂加语,而到2013年,这一比例上升到83.2%,同时会说和会写加语的人数分别为615万和500万,比1986年增加了260万和340万。另外,有281万人把加语视作在偏爱程度和使用范围方面的首要语言。2013年的官方语言使用调查数据显示,加语的学习和使用人数呈稳定上升趋势。
巴斯克地区的中小学有3种双语模式,分别是:(1)弱势双语教育,即课堂教学语言采用西班牙语,巴斯克语是第二语言教育,只作为一门教学科目;(2)均衡双语教育,巴斯克语和西班牙语各占课堂教学语言的50%。数学和读写技能课程使用西班牙语授课,实践性课程采用巴斯克语作为教学语言;(3)强势双语教育,巴斯克语是主要的教学用语,西班牙语作为一门语言课程。第三种模式在设计之初原本是针对巴斯克语母语学生,但是随着巴斯克语地位的提升,以及相对而来的学习需求的增加,大量西班牙语母语家庭选择将孩子送入到该模式的学校,接受巴斯克语沉浸式教育。[注]Puigdevall,Maite.New speakers of minority languages:belonging and legitimacy[J].Digithum..2014, (16).除制定相关法律法规,以及规范教学模式外,巴斯克政府对双语教育的大力支持还体现在积极培训双语教师并进行巴斯克语教材开发,因为双语教育的顺利开展离不开教师和教材的保障。同时,巴斯克自治政府还在学校推行了巴斯克语标准化计划(Ulibarrii program)项目,鼓励学校根据本校巴斯克语使用情况提出5年语言教育计划和年度教学目标,向政府申请相关资金。地方政府对学校的计划申请进行审核批准后,资助项目并对项目的进展和结果进行考评。此外,政府还通过设立奖学金、研究基金以及组织学术会议的方式来鼓励学术界对巴斯克语、双语和多语教育的关注和研究。[注]Jasone Aldekoa,Nicholas Gardner.Turing knowledge of Basque into us:normalistion plans for schools[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ilingual Education and Bilingualism.2002,(5).在巴斯克政府大力支持和推广巴斯克语的政策下,使用巴斯克语的人数有了明显增加。同时,市场的强大力量也在影响巴斯克语的使用和发展,改变着巴斯克地区的语言生活和语言景观。作为西班牙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巴斯克自治区有更多的就业机会,这提升了巴斯克语在语言市场上的价值。潜在的就业机会和经济回报可以为巴斯克语学习者提供更大的动力。根据巴斯克政府2014年官方数据,巴斯克语使用者从1981年的22%上升到2011年的36.4%。同时,增长最大的人群是年轻人,在20岁以下的人群中,70%以上的人会巴斯克语。1983~1984年间,进入巴斯克语沉浸式项目学习的学生人数占所有学生总数的14%;而在2013~2014学年,这一数字上升到76%。在16~24岁的人群中,60%会巴斯克语,其中,一半为新使用者,即母语或者家庭语言非巴斯克语的人群,通过在巴斯克语沉浸式教育系统下习得巴斯克语。
威尔士的双语教学模式相对灵活,根据学校地区的人口和语言使用情况不同而有不同模式。如果超过一半的宗教教育和其他基础教育科目是使用威尔士语教学,则该学校被归为威尔士语学校。因此威尔士语学校既包括强势双语教育,即威尔士语作为主要教学用语,英语作为语言科目,也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双语教育,但科目并没有明确限定。在一些“双语学校”,大部分科目仍用威尔士语教授。同时,威尔士也有以英语为教育媒介语的英语学校,提供威尔士语作为一门外语学习。根据威尔士政府官方统计学校人口普查数据,在中小学阶段,威尔士语学校占所有学校总数的25%~32%,学生人数占总学生人数的20%~25%。 其中中学学生人数较为稳定,小学生人数有明显增长,并且在3~29岁人群中,会说威尔士语的人数持续增加。[注]参见https://gov.wales/statistics-and-research/schools-census/?lang=en.研究显示,大部分人口对威尔士语持有正面和积极态度,并且对威尔士语教育的需求在逐年上涨,其中包括很多家庭语言为英语的学生家长。[注]Karolina Rosiak (2018) Polish new speakers of Welsh:motivations and learner trajectories,Language,Culture and Curriculum[J].Language,Culture and Curriculum. 2018,(2).
苏格兰政府在语言政策上执行力度不足,因此在社会效应和教育效果上与威尔士地区较为成功的双语教育还有很大差距。在苏格兰,尽管接受盖尔语教育的学生总数在过去10年内有所增加,但总数仍然相对较少。根据苏格兰政府官方数据,2016年学年只有3,050名小学生选修盖尔语课,不到小学生总人数(377,382)的1%,而在中学阶段学盖尔语的学生人数甚至远远小于小学人数,只有842人。在苏格兰地区的2056所小学中,只有60所小学实施了盖尔语教育,除格拉斯哥和外赫布里群岛的6所小学用盖尔语作为教学语言以外,其他的学校都是设有盖尔语课程或班级的英语学校。在数量不足的问题之外,盖尔语教学质量也不容乐观。研究显示,在盖尔语学校学习的学生极少能够拥有流利的盖尔语水平,并且在毕业后几乎很少再使用盖尔语。[注]Stuart David.Bilingual life after school?——Language use,ideologies and attitudes among Gaelic-medium educated adults[D].Dissertation.British Library EThOS,EBSCOhost.2015.苏格兰地区盖尔语英语双语教师以及课程资源严重匮乏是影响双语教育的发展和质量的重要因素。一方面,盖尔语地区相对落后,没有发达的经济产业和工作机会,盖尔语所附带的经济价值较低,盖尔语母语者往往不愿意留在本地区成为双语教师;另一方面,苏格兰政府低估了对盖尔语教师的需求,在资金支持、教师培训以及课程资源方面投入不足,不能满足学校和学生的实际需要。苏格兰的双语教材大多是翻译英语教学资料而成,而且未得到及时更新,不仅不契合本地特有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特点,并且不符合时代的要求。[注]佛朝辉. 英国的双语教育[J].中国民族教育,2010,(6).
从以上4个地区的例子可以看出,语言教育和语言推广的成功既需要自上而下的制度和政策支持,又需要自下而上的动力和呼应。政府对地区语言的复兴发展以及地区双语教育提供的良好制度保障、资金支持、师资配置,以及合理评估系统,对自治区内双语教育的成功与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温和的推行方式和较高的语言经济价值更能赢得语言政策的利益相关者——自治区内民众的支持和呼应,为政策的成功执行进一步奠定基础。
2017年,加泰罗尼亚举行了独立公投,43%的人口参加了投票,其中92%支持加泰罗尼亚脱离西班牙,成立自己的共和国。之后加泰罗尼亚地方政府单方面宣布独立。虽然过去20年中,加泰罗尼亚地区执政党在有保守主义倾向(公民党)和激进主义倾向(共和左翼,社工党)的政党之间更换,但是党内的政治精英们在推广加语的语言政策上却有更多的一致性,这就保证了加语“正常化”运动的持续顺利开展。对加泰罗尼亚地区语言态度的研究显示,受访民众对加语的评分高于西班牙语。并且,即使在当前加语情况稳定,也并不缺少政治支持的情况下,对于相当大数量的加语使用者来说,加语还是面临着威胁。[注]Gerard Bros Pérez,G.B.Content and Language Integrated Learning in the Catalan-speaking territories of Spain:Catalonia,the Valencian Community and the Balearic Islands[J].European Journal of Language Policy.2015,(7).
巴斯克自治区目前执政党为巴斯克民族党。巴斯克在佛朗哥统治时期曾出现过极端分裂主义恐怖组织埃塔(ETA),其在1958年以来所进行的恐怖事件造成约800人伤亡,但自地区享有充分自治权和民主化以来,埃塔组织的民众支持率下降至3%,并遭到大部分巴斯克人民的强烈反对和抗议。2011年,埃塔宣布该组织将永久放弃武装斗争。巴斯克目前的政治局面相对稳定,最新的民调结果显示,超过五分之四的民众不支持巴斯克地区独立。[注]参见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spain-politics-catalonia-basques-anal/the-basque-country-spains-effective-but-expensive-antidote-to-secession-idUSKBN1CE2G6.
威尔士目前执政党为不带有民族主义和分裂主义倾向的威尔士工党,地区稳定程度较高。在2014年BBC组织的一次公众态度调查中,仅有不到10%的威尔士人表示支持威尔士成为独立国家。[注]参见http://www.bbc.com/news/uk-wales-29331475.
苏格兰执政党为具有强烈独立倾向的苏格兰民族党,曾于2014年领导了苏格兰全民独立公投,尽管以55%反对独立、45%支持独立的投票结果失败告终,但仍未放弃。现今在英国政府的反对下,执政党仍在积极策划第二次公投。但是语言问题从未成为苏格兰独立公投和运动的政治诉求或借口,这也呼应前人对苏格兰民族主义的研究,即,苏格兰民族认同主要表现在相对独立的行政和法律制度层面,语言因素在苏格兰民族主义中不起重要作用。[注]陈平.语言民族主义:欧洲与中国[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8,(2).
近代欧洲民族国家的理想建构模式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种语言”。Habermas[注]Habermus,Jurgen.Constitutional Democracy:A Paradoxical Union of Contradictory Principles[J].Political Theory.2001,(29).认为,欧洲民族国家大多是建立在少数族群被边缘化和压迫同化的基础之上,其在民族语言建构中的主导性操作策略是借助国家的力量,采取单一语言制的语言政策,以强制同化的方式实现民族语言的一体化。而20世纪后期和21世纪见证了全球化的快速发展和多元化世界格局的形成,多语和多元文化已经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支持和保障民族语言权利是一个国家民族团结稳定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压制和剥夺民族语言权利是民族冲突、民族分裂的充分而非必要条件。语言相对其他因素的外显性让其往往成为民族政治诉求的重要目标,因此在民族主义思潮重新抬头的全球化时代,如何判断和区分地区语言运动是后民族主义时代的合理诉求还是民族分裂主义的借口和政治武器变得更具有挑战性。在民族文化和身份认同过程中,相对于推行单语教育,具有更好效果的是双语教育,尤其在是少数民族语言获得官方承认的地位并且主流国家语言具有市场价值的条件下。
从本文研究结果可以看出,民族地区在保护当地语言的政策方面往往有各自不同的政治目的、语言意识形态、执行力度以及政策成效。同样具有较强独立倾向的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其语言立法和政策执行力度以及双语教育成效却截然不同;而作为有很强地区语言保护立法和执行力度的巴斯克和威尔士,却并没有较强的独立倾向。保护和复兴本地区语言的政策背后并不一定存在着分裂主义的意识形态。因此,语言运动及语言立法和民族分离不应该被简单解释为原因和结果的关系,一个地区的语言政策往往受到这个国家民族政策的制约和影响。另一方面,语言保护和双语教育的成功和当地政府的经济实力无必然关系,而是跟政府的重视程度和实际支持密切相关,不仅是在立法层面上,更关键的是在政策实施过程中所提供的资金和师资保障。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多文化的国家,我国宪法规定了国家推广通用语言——普通话的政策,同时也赋予了少数民族使用自己本民族语言的权利。我国的语言政策呈现主体多样和多元一体的特征,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推广和规范化的核心内容上保持稳定,通过语言的显性功能,加强国家民族认同,同时体现了对语言多样性的认可,以及对少数民族语言的认可。我们应该吸取上述4个地区的经验和教训,在语言政策与国家整体发展目标基本一致的前提下,应该考虑本国国情和地区差异,以及不同地区的发展需要。一方面要继续加强国家通用语推广和国家民族认同,警惕民族分裂主义,避免发生以维护语言权为借口的分裂国家的行为;同时也要通过有效的语言政策缓解语言冲突和民族矛盾,采取语言立法等措施明确少数民族语言的传承方式,回应少数民族对于保护自己本族语言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