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双伶
两盏热茶放在面前,店主含笑说,尝尝,新到的茉莉毛尖。
茶香让我赞叹不已。身旁的姑娘连连说,茶好喝,很好喝。
道别时,店主奉上名片,我谢了店主,接过来。姑娘也接下一张,小心地放进包里。我们互相发现对方包里都放了厚厚一沓名片。
我说,我得多认认茶,以后想开一家茶店。
我也是想开茶店呀。姑娘说。
两人都欣喜起来。于是结伴一家家逛过去,认了许多种茶,说了一路的话,还买了好看的茶具与小物件。
出了茶城,我对那个叫金花的朝鲜族姑娘说,我明年才毕业,开店只是个梦想,以后难说呢。
金花来自吉林延边,和姐姐一起在北京生活。她说,没事的,我在五道口已经找好了店面,先开着,你闲了就来帮我,當作我们一起开店啦。
春五月,天暖花开,清静可喜。周末,我坐公交转地铁去金花新开的茶店,和她一起摆茶插花,将大袋茶分装到一个个茶桶里。写茶签时,她汉字写得不熟练,用毛笔更难,一撇一捺写得吃力,就嘱我写。我用小楷仔仔细细地写上,奇兰,百瑞香,醉海棠,西施银芽……一个个诗意醉人的茶名,越写心里越欢喜。
茶店生意很好,多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来买茶,许多留学生对中国的茶喜爱非常,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讨教茶文化。有人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茶店叫“桔梗谣”。金花说,那是我家乡的一首歌谣,很好听的,说完她扬声便唱:桔梗哟,桔梗哟,桔梗哟,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只要挖出一两棵就可以满满地装上一大筐,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哟……随在座的人合掌打拍,我的脑海里幻想着开满金达莱的山坡上,一个个朝鲜族姑娘身着袄裙,欢快地唱着《桔梗谣》……
每次去,我都会带上书或鲜花,到店里插花摆盏忙得不亦乐乎,金花在一旁喜吟吟地看着,沏上我爱喝的茉莉毛尖。中午金花妈妈会给我们送饭来,米饭上配了泡菜和脆甜的水果片。这位六十多岁的朝鲜族妇人,银发抿得光净,眼里闪着光亮,衣着素朴,笑时用手掩口,温和地看我们说笑,嗔怪说女生不能声音太大,要低眉,要含笑……
那段日子,我课余或去马连道茶城闲逛寻茶,给茶店捎货;或去“桔梗谣”,品尝香气不同的茶;在茶香中,与金花一起读诗练字……夏日傍晚,我们站在过街天桥上,看远处灯火和人来车往流水般的街衢,金花忽而笑了,说,真好。
什么好呢?我问她。
她歪着头天真地说,你看,我们还年轻,开了茶店,彼此遇到一个喜欢喝茶的好姐妹。
可是,那年春天,一场非典将人驱逐得东奔西散。平日喧闹的街上突然间行人寥寥,空旷冷清,到处都传播着比病毒还令人恐怖的信息。她打来电话急切切地给我念防非典的药方,金银花、连翘、板蓝根、甘草……我说已经出不了门了。不多时,金花竟然远远跑到学校,将一大包中药塞给我,嘱咐我怎么煎怎么服,而后戴上口罩匆匆离开。
几日后,我带着书籍和衣物返回家乡。金花也和妈妈一起回了美丽的延边。
一日,我接到金花打来电话说,等安定下来,我们还回北京一起开茶店吧。
安定?怎么才算安定呢?灾难远去,还是人生安稳?
三四个月后,恐慌渐渐平息。金花又回到京城,守着茶店。
我去了学校一趟办理各种手续。到了茶店,看到常用的杯盏,光阴凝滞,一切如昨。
茶汤初沸。金花端茶给我,我接过她的茶盏,缓缓饮下。
我回到家乡,生活无波无澜。洗衣时,走路时,煮茶时,心底缓缓浮起《桔梗谣》的旋律。我会在一瞬间愣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会唱这首歌了。想起和金花一起品茶逛街的情景,那真是一帧安宁静好的画面。
接到金花的电话,她说去了趟云南,喜欢上那里,回去就把茶店转让了,带着所有积蓄在昆明开了一家茶楼。不久,收到她寄来的一听彩云红。她说,遇到一个喜欢和她一起喝茶的男子,他们常喝的一种茶,就是彩云红。后来,听说那人早有家室……在昆明的两年间,她赔光了积蓄,又被确诊为乳腺癌。秋尽时,身心俱疲的她盘了茶楼,回到北京做手术。疗养一段时间后,又把茶店接了过来。
许是年纪渐长,人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经历种种困顿苦厄。我又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终是在辗转不定的际遇中和她失去了联系。
十年。以往买张车票抬脚就去的京城,因种种羁绊,整整十年未去。京城的日子恍若前世。可是,每每感到懊丧或愤懑时,我就想起京城一隅的“桔梗谣”,想坐到那里,与金花一杯接一杯地饮茶。
一次聚会,有位朋友说要去北京,我问她如果有空能否去趟五道口,并说,若茶店还在的话,帮我捎几味茶。我用小楷写了茶店地址,还有几种茶名。
周后,朋友给我捎回了茶,里面多了一包茉莉毛尖。我心里霎时莫名喜悦起来,问起店主的样子,朋友说,是个微胖的妇人,怀里抱着咿呀的孩子。
我手捧茶包,细细嗅着茶香。忽见包茶的金丝棉纸上,写着几个字: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彼时,我曾教金花写文氏小楷的这几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我冲好茶,端着温热的茶汤,觉得千百滋味都在里面,将所有话语都道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