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来一大碗面条。”一个五十来岁的“疤拉”脸男人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不远处的一条长凳子上。阳光透过树的枝与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撒在来人的脸上,他脸上有一条很明显的疤痕。
兼大厨的饭馆老板满脸堆笑地说:“好嘞!马上来,您稍坐。”
老板刚进厨房,“疤拉”又提高了声音说:“多放些辣子啊。”
老板欢快地应着,这时我也要了一小碗面条。
“疤拉”吃得满头大汗,偶尔用手指刮一下额头或下巴,汗便如豆似的顺指尖滚下。最后,他脱下衬衣放在我俩之间的长凳上,继续吃。我吃完后付账,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又坐下来慢慢品茶,这时我无意中发现,旁边吃辣面出了一身汗的“疤拉”背上有一条一尺来长的巨大蜈蚣。我赶忙细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疤拉,缝合的痕迹像是蜈蚣的无数条腿,伤口像是蜈蚣的身子,暗红色的。我想问问,又怕冒昧,便缄了口,只是用眼不时地瞄他。他在挥汗间发现我在瞅他,便微笑着冲我点头致意,我也忙堆起笑不自然地应和着,像是隐私被发现一样。
也许刚才的点头致意拉近了“疤拉”和我之间的距离,吃完面“疤拉”主动和我搭讪。他叫我年轻人,说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应是河北地界的人吧。我说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疤拉”很健谈,他说他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他像是猜到了我的疑惑,接下来给我讲了他背上的“蜈蚣”之谜。他是四川人,姓寇,故且称他老寇吧。老寇年轻时与人合伙贩卖茶叶和佐料,把货从南方运到北方,放到一个地方,再分头联系买主。有一回,他背着一些样品直奔了清河县,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推销,什么铺面、茶馆、饭店、学堂他都去,不觉天就黑了。为了买卖,老寇中午饭也没顾上吃,这时又饿又困,他想干脆找个店吃点东西,住下明天再卖。于是他就找到一家店面进去说要住宿,伙计说:“哎呀,对不起,客满了,你到别家问问吧。”老寇为难了,马上又要下雨了,这条街里是没店了,还得去别的街找。老寇真不想再走一步路了,老板看他挺为难,就对他说:“要不这样吧!离我们这儿不远有座小独院,好几年没有人住了,只是有点不干净,你要不嫌弃,就在那将就一宿。”老寇连忙说:“行,行。”他想不干净也不要紧,出门在外,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啊。
饭后,老寇跟着伙计辗转来到一座小院门前,只见门上着锁,锈迹斑斑的。伙计好一会儿才打开了锁,推门进去。老寇也跟进去,只见院里杂草丛生,荒凉萧条,房子是土坯的,表层的泥皮斑斑的脱落了些,露出坯与坯之间的缝隙。老寇觉得有点像古墓宅。但既然来了,也不好再说什么,跟着伙计打开了屋门,只见屋里有几张破席胡乱地堆在地上,地上无缘无故地裂着横七竖八的缝,东边有一个套间,进入里间,靠南面窗下有一盘炕,正对门中有一个方桌。伙计把一盏煤油灯放在方桌上,又扔了半盒火柴,另一个伙计搬来了铺盖卷。
伙计走后,老寇把大门及外屋的门都闩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在墙角找了根棍子顶住了外间屋的门,套间和外屋之间没装门只有门框。
老寇太困了,走进套间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到了几时,老寇蒙眬中听到“嘎”一声巨响,他一下被惊醒了。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像是在院子里,又像是在外间屋子里。这时起了风,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打在窗户纸上“嘭嘭”地响,破了的窗户纸在风中来回飘动。老寇不信鬼,想大概是雷声吧!雨天的黑夜里,若不仔细看,窗户都看不清。就在老寇似睡非睡时,突然感觉到外间屋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带着些阴凉的风,走近他,俯下身子冲他吹了口气,紧接着伸出手朝他脸上摸了一把,冰凉冰凉的。老寇一激灵就没了睡意,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辣地,那个人影一晃却不见了。老寇心里一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是人是鬼?还是幻觉?不是幻觉,脸还火辣辣地。他迅速坐起来穿上衣服,提了睡前备下的棍子,端了油灯,壮着胆子走到套间门口,冲外屋问:“谁?”没有回音,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院里雨点溅在草上的窸窸窣窣声。他的神经绷得很紧,这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丁地出来个什么呢?他命令自己必须把整个屋里检查个清楚。他一手端着昏暗的灯,一手提棍子,用提棍子的胳膊挡着射向眼睛的灯光以便把周围看得更清楚一点。他发现除了地上堆着的几张破席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这时他眼睛的余光蓦地扫到一个影子从墙上闪到了他的身后。他下意识地猛一转身,发现是自己挥动的棍子的影儿。由于转身过快,这时灯被弄灭了,他脑袋“嗡”的一紧,在黑暗中,他仿佛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伸出手抓过来。他又壮着胆子挥舞了几下棍子,灯里的油荡了自己一手。他迅速退回到套间里,他想点着灯,可是他摸了个遍,火柴不在桌子上。最后他躲到炕上,用被子蒙住头,心怦怦直跳,他想起老板说这房子不干净,原来不干净是指有鬼啊!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开始胡思乱想,这屋里真有鬼!他从来不信鬼的,可这会儿,他开始确定有鬼了,他害怕极了,那么多电影、小說里的恶鬼像是一下子都来到了外间屋里……
他越想越害怕,越不让自己想却越控制不住地想。正胡思乱想间,就听见外间屋里有女人高跟鞋的“嗒嗒”、“嗒嗒”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清晰又真切。老寇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怦怦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想起了披头散发、鼓眼红舌的吊死鬼……
他爬起来,用尽力气一脚踹向炕南墙的窗户上,木质窗户破了一个大洞,他不顾一切地从这个洞里窜出去,他觉得背上一阵剧痛,一头栽在院里,便没了知觉。
原来窗棱的利尖在老寇的背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衣服被割成两片,脸碰在了地面的砖头上。等他醒来时,已近中午,他俯卧在一名医生的床上,医生为他缝合了伤口。他对医生说了所见所闻,医生说:“你太疲劳了,以致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做梦,后来可能是漏雨声把你吓坏了。”
可老寇最后对我说,那不是幻觉,也不像漏雨声。
临走时,老寇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其实都是自己吓唬自己,要我说鬼长得什么模样,我一辈子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