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忧伤的老虎

2019-04-03 05:47文清丽
清明 2019年2期
关键词:爱人

文清丽

为桌子幽愤了好几日,当散发着原木味的橡木桌亮闪闪新崭崭地摆在我面前时,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脱了底掉了漆的旧桌子被两个战士抬出办公室时,我瞥了一眼宋清扬,她嘴不经意间一咧,深深地刺痛了我。我高声叫道,抬回来,我不换了!一直现场指挥的上校管理处处长朝战士一扬下巴,双手叉腰,望着我跟宋清扬笑着说,换了协调,我意见你们两桌并一起,两美女面对面办公,赏心悦目。

我跟宋清扬异口同声道,不!说完,宋清扬朝我瞟了一眼,微笑。我也朝她眯了一下双眼,解释道,我不喜欢背朝阳光,人家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咱没大海,面向清风,要求不过分吧。

管理处处长呵呵笑道,好好,文化人,讲究多,随你们,有事打电话。他说着,走过我身边,话貌似对着我跟宋清扬说的,可是他那双小眼睛快速地瞅着宋清扬。我识趣地没说话,宋清扬说谢谢处长。

我先到编辑部的,面向阳光的第一桌当然由我坐。宋清扬后到,守门。电话只一部,现摆在窗台上,大红色的面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时响了,我抱起电话,放回我办公桌右上角,电话仍在响,我等响了好几秒,才拿起听筒,是单位一号的声音。他找小宋。宋清扬接电话时,朝我抱歉一笑,大半个身子靠在我桌与墙的角落,眼睛瞅着窗外,不停地说谢谢社长,谢谢社长,给您添麻烦了。她电话还没接完,两个战士就给她装上了一部新电话,白色的,还有来电显示。

编辑部张主任进来抱着双臂扫视了一遍,说,你们这么坐不合适呀。我想他的潜台词是我怎么能给宋清扬一个冷脊背呢?在全社人都恨不能敲锣打鼓迎接宋清扬时,我偏偏给人家一个冷脊背,得罪宋清扬是小事,可得罪了某些人,那可能影响一大批人的升迁。他说两桌要么相并,要么都挨着墙,也就是说他让我们背靠背。这次宋清扬没表态。我说,我不愿面向墙,从风水说,堵了前程。再说整天面对一堵白寡寡的墙,眼睛如何受得了?宋清扬说,面向窗子,清风徐来,很是舒畅。主任笑笑,说,好吧,那就由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左右臂膀了,好好干,编辑部的未来是你们的,我也就是再扶一程。哈哈哈!说着,鬓角的华发在阳光下特别地醒目。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从他的语态和表情上判断编辑部的未来到底属于我,还是属于宋清扬。活了将近五十年让比他小十五岁的我看透,他的笑容、语态、肢体,可以说很中性。况且他还想着再进一步成副总呢。

就在我纠结吃饭要不要主动叫宋清扬一起去食堂时,一号进来了。他先到我桌前翻了翻书,问我最近编什么好书。我正要回答,发现他眼睛不时地瞧宋清扬,便没了细致讲述的情绪,说,几本应有市场。一号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说不错不错,已不错到宋清扬桌前了。我没有回头,但后背表达了我的不满,左晃一下,右扭一下,连同活动我长期伏案僵硬的脖子。一号出去了,接着宋清扬也出去了,带走了一缕淡淡的水果香气,也把我喜欢的风关在了门外。

在饭堂,我没见着宋清扬。她家在院外,中午在办公室休息,管理处处长已经为她准备了折叠床。

我端着打好的饭刚坐下,好朋友柳宛如就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坐在我对面,朝四下瞧了眼,说,你日子怕不好过了。

我看了看她,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慢条斯理地啃着,没说话。

柳宛如又朝四周瞧了下,低声说,我刚过社领导小包间时,你猜我看到了谁?

我瞟了她一眼。她不说我也知道。我喝了一口汤,反问,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你干了两年多,地球人都知道你要接你们头的班,现在空降一个外星人,上班第一天就杀进了社领导小包间,我是你的好朋友,都替你叫屈,你还在我面前装。装大象呀?说着,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我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指关节,看她打的全是素菜,站起来说,今天排骨不错,要不要给你拿一份?

柳宛如瞪了我一眼,说,害我呀?拿只桃子吧,看着品相不错。

我把第二份排骨吃完,再吃桃子。桃子红润光滑,只是味道不新鲜。我吃着吃着,就感觉刚才吃进肚子里的排骨也不那么香了。我说,走吧,我肚子不舒服。

柳宛如军上衣下面的最后一个扣子扣不住,走路时,她总是双手紧握,搁在那里,好像要堵住她的胖肚子。走到领导吃饭的小包间,示意我听里面的说话声,我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快步走出办公大楼。柳宛如甩开我的胳膊,双手重新捂住肚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笑着说,我今天没吃肉,也没吃主食,会不会瘦一斤?说着,扣扣子,扣子还是扣不上。她叹息了一声,说,要不,在花园里走走,消消食。

院子不大,消食的人不少,我头都点酸了,再加上飞舞的杨花不时朝眼睛里钻,我们转了两圈就往家走。

柳宛如家跟我不是一个单元,她进家门时,又说,我给你打听过了,宋清扬,武大中文系毕业,专业技术八级,副高职称,家住锦绣园。

武大中文系,名校名系,大家都知道。锦绣园,凡在军中的人也清楚,那是总部家属院所在地,占了一条街,双岗把守,大门如牌楼,高高耸立。我稳稳神,说,她会写东西吗?

应该会吧,武大中文系的唻,听说是高才生,大二时,论文就获了全校第一名。柳宛如边说边吸溜,好像每句话对她都是诱惑。

那不一定。我笑着朝她摆摆手,走进楼里。外面阳光明亮,进到楼里,半天才适应了这栋老楼的昏暗和惨败,家家门前堆着空花盆、瓷砖,不时还踩到几脚狗屎。

走过二楼人家,我朝门中的镜子里瞧了一眼,里面的脸,如死灰般阴沉,头发好像也飞了起来。好好的门上挂个小破镜,有病。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真想把那拴镜子的红头绳拽下,可作为一个平素见人就笑的好人,我当然只会无奈地视而不见,悄悄上楼。

一向睡午觉的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眼前全是武大的樱花。妩媚的花朵,忽东忽西,雪练般挟持了我整个头脑,搞得我一直到上班的军号吹响了,都没睡着。

宋清扬坐到我身后已经半年了,我没发现她有漂亮女人常有的那些毛病:虚荣、说三道四、卖弄风情。我本该庆幸,可不,我真希望她有,比如给我或者同事们夸耀她家四室两厅的房子,她春风得意的丈夫,甚或她的武大名校。或者,聊聊张家长李家短,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女人间如果不交换秘密,就不能成为掏心挖肺的朋友。再者,在这男人成堆的单位,女人嘛,总得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吧。转留心观察了好久,她没有。不单纯是我这样认为,全社不少人都这么看,有些男同事还说宋清扬美是美,可也太冷傲了,走路目不斜视,约打个臺球看个电影,比登天还难。她业务也扎实,我们编辑部开选题会时,她报的三个选题,全票通过。说实话,我给她的那一票投得实在不情愿,可是我不能看到一件漂亮的衣服,说它不好,那只能证明我没眼光,审美有问题。

日子就这么平稳过着,可日子跟天气一样,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总会发生些什么,打破我们常规的节奏。这不,事来了。社里为新进的年轻编辑开办一期业务培训班,主任让我讲一课,说要高度重视,机关干部处也要来人听课。主任没明说干部处来人用意,但曾在机关工作多年的我知道,干部处来人当然不是来学业务的。我说好的好的,我原谅了他把宋清扬调到我们部让我伤心的错误决定。试想,宋清扬仅比我小一岁,我们同等级别,业务旗鼓相当,你调她来,把鞍前马后为你奔波的我置于何地?

心里话不能说,可主任还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毛绒绒的右手划拉着掉了漆的办公桌,眼神也随着手指瞧,嘴里发着声音。我知道你的心思,把两只老虎关在一起,只会强者更强。话貌似有理,可真把两只老虎关在一起,其中滋味怕只有老虎自己才知晓。我看着他,怎么平素就没发现他长毛的手指这么刺眼。

你愿意当下山的老虎呢,还是愿意当上山的老虎?

我盯着他薄得几乎没有下唇的嘴巴,思忖着他的话,没有开口。

上山老虎吃饱了,懒洋洋的,可下山老虎就不一样了,它下山是为了找吃的,为了饿不死。所以它的优势是凶,是猛。你记着,可不是恶,明白吧?主任这时看我的眼睛了。

我似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右手指仍划拉着桌上斑驳的红漆说,我们编辑部有了两只老虎,我这个山大王高枕无忧了,哈哈哈。记着,要搞好团结,窝里斗,只能两败俱伤。良性竞争,才能显人品高下,也才能前程似锦。

念他给了我一次展示才华的机会,我起身离开晃个不停的破椅子,轻轻带上门,朝他感激地笑了下。

谁知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就知道,主任并不只对我一个人好,讲课的还有宋清扬。人家才来半年呀,这证明她的地位已经跟我比肩了。听着身后手指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我好似听到了老虎下山的嘶叫声,一时拿书稿的手也哆嗦起来,新打印出来的校样纸质如刀,不知怎么搞的就把手指划破了,血瞬间冒出。我忙撕了一张纸巾,摁住伤口。

此消息是宋清扬给我说的。我以为她是炫耀。我希望她仅仅是炫耀。可她满脸虔诚,手里还握着签字笔,像个小学生似的,做着要记的样子。我刚来编辑部,业务不熟,请小音老师多多指导。我说我只比你大一岁,千万别把我叫老了。她说,所以才要叫小音老师嘛。小音老师,我还没来编辑部时,就听不少人说了,你是编辑部的业务骨干,我爱人多次跟我说,要向你学习。虽然当大学老师多年,本科、硕士学的是中文,讲编辑业务,还是第一次,我写好讲稿后,请你给把把关,好不好?小音老师,帮帮忙呀。

她曾任知名军校老师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她还是硕士。我心里又是隐隐一阵绞痛。我的学历是本科。我说行呀,只要你瞧得起。

还没下班,柳宛如就跑来,一进门就夸宋清扬桌上的照片好看,说人比照片还漂亮,又说养的美人蕉也俊气。我拿脚踢了她一下。她又夸我头发好看。宋清扬端着水杯出去了,水杯里水还满着,我知道她是想给我跟柳宛如留一个独立的空间。

真懂事,我到目前还没听到关于她任何不好的事。柳宛如说着,打量着宋清扬的桌子,又说,你们办公室这两张桌子,怕是仅次于一号桌吧。

你是不是想说我是沾了人家的光了?干脆你来坐这,省得你一会儿夸人家长得漂亮,一会儿又说人家花养得好。那美人蕉是谁送的,还难说呢。

我有那么世俗吗?咱好说也是给知识分子搞保障的(柳宛如在总编室工作)。对了,我给你说件事。她说着,锁上办公室门,站到我桌边,说,你们是下周打擂台吧?

我点点头,往紧里摁了摁我三排一星的胸牌,最外面的资历章有些松了。

有没有把握?

当然。

那就好,我告诉你,是人就有软肋,比如我这肚子(柳宛如的肚子小了一些,军装的最后一个扣子总算扣住了,但每次坐下,她都要解开)。你多长个心眼。我吃饭时听政治部的人说,這是前兆,为你们竞争主任打的第一个响雷,你可要当心。找准对方的软肋,重点防御,各个击破,如此才能取得阶段性胜利,为最后凯旋打下扎实的基础。

可我想了一下午,也没找到宋清扬的软肋在哪儿,反倒找到了自己不少软胁:没有课堂经验,普通话不标准,PPT制作不熟练。这对当过大学老师的宋清扬来说,可都是强项。

可考场是你的主场地呀,在出版社,你工作两年了,许多领导和同事都熟,又做了那么多书,随便举几个例子,就能压过她。

不愧是好朋友。我双手放在柳宛如肩上,说,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免了,等你打败宋清扬,咱们再喝庆功酒。哎,你怎么把这么漂亮的美人蕉冷落在角落里?柳宛如说着,把窗台一角的美人蕉端着朝四周看了看,放到我办公桌上,看了看宋清扬桌上的美人蕉,又摇摇头说,不行,两张桌子都放美人蕉,突不出重点。她说着,朝四周看了看,最后放在窗台上两盆绿萝中间,说,这是不是好看了些?

你喜欢就端走,我讨厌这花。

明白了,是宋清扬送你的吧。

少废话,要就拿走。不要,放回原处。

你以为我是捡破烂的,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柳宛如说着,把美人蕉又放回角落。

我把孩子放在婆婆家,跟爱人说,目前谢绝一切应酬,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打败宋清扬,我要全力以赴。

大战在即,我跟宋清扬神色都很平稳,仍然友好地一起吃饭,偶然上班间歇,聊聊影视新闻,有时还分享一下她带到办公室的水果点心。本来我不想吃,可她说都是人送的,实在吃不了,让我帮她消灭掉。我就坐到她对面,跟她边聊边吃,吃得特别心安理得,大有一种打土豪分田地的快感。可以说,那些日子,我吃遍了那些在超市卖得很贵的进口水果:芒果,越南红肉火龙果,美国大提子,巴西紫红色的车厘子。有一次,我们俩吃了一个从泰国进口的名叫金枕头的榴莲,搞得满楼道都闻到一股臭味。还有她给我讲常喝茶的好处。在这之前,我对茶一点也不感兴趣,只知道茶有龙井、普洱、大红袍、碧螺春一些大家常说的品种,她却如数家珍。给我拿出她书柜里的瓶瓶罐罐,指着这个说这是白毫银针、金骏眉、茯砖,那是信阳毛尖、六安瓜片。看我一副很虚心的样子,又从茶的种类、色泽、叶态、味道到对身体的诸般好处,从茶具到茶叶产地,讲得越发的细致。说着递给我一盒贡菊,让我放进玻璃杯里。黄色的菊花,在水中,瞬间绽放,寡白的水须臾间黄灿灿的,特有观赏性。她说看到了吧,世人多数知道品茶,却不知道观赏。咱常用电脑,喝此花茶能消除眼睛疲劳。

我留意了下,宋清扬除了我,不小恩小惠投好别人,连一向对她关照有加的主任,她也不给,甚至有时对方说句讨好的话,她神色里时有嫌恶。有天,还跟我说,我可帮不了他的忙,我爱人很讲原则的。

有时我借着镜子,在梳头时,喝水时,偷偷看眼我身后的宋清扬在干什么。宋清扬除了看书,更多时间在看稿,还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一次趁她不在,我偷看了几眼,天啊,原来是稿子上的问题,她全用笔记下来了,且用红笔,写明多少页。不像我,稿子有疑问,我最多把此页折一下。而且她还有一套《辞海》,这可是我一直想买又舍不得买的。当然,有时她也会偷偷地给脸补水,刷刷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清凉的茉莉花味道就扑进我鼻中,这让我知道身后人虽然跟我穿着一样的军装,可毕竟我们身上还有不一样的地方,或有绵密的心事。

我一直发愁她若把她的讲稿给我看,我到底是说实话呢,还是假话?可一直到我们上场,她也没给。按柳宛如话说,这叫军事秘密,只有笨蛋没出场就量招。

社里安排你上午讲,宋清扬下午讲。主任说,你是老同志,带个头。大家都知道,头可不是好带的,第一个发言者大家都关注,精力又集中,后面讲的要求就会松些。后面发言,能看到前面讲述者的不足,好弥补自己的缺陷。也就是说,主任给宋清扬留了足足一中午打败我的时间。

主任呀,主任,是你亲自把我从野战部队挑来的,是你再三暗示我,将来这编辑部是我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宋清扬是比我漂亮,还是你怕她身后那座巍峨的山?你不是常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吗?

女人皆爱美。宋清扬开车上班,来了才换军装。我家在院子里,走路不到五分钟,我也愿意穿着便装到办公室再换军装。在上下班短短的时间里,我们各自穿着漂亮衣服到办公室,好像就只是让对方看一眼。大多数时间我们都不互评衣服,可是眼神还是会向对方身上瞧瞧。衣服,也是一种较量。

刚到夏至,军装换了长袖衬衣。我上班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化好妆后,在柜子里取出军装,淡绿色的长袖衬衣扎进墨绿色的军裤里,配上黑色制式皮鞋,感觉脱了春秋服,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看时间还早,我又把修改了好几遍的PPT检查了一遍,端详了整体效果,再细抠了一遍标题是否对称,里面有无错别字,拍的书影照片能否打得开。离上课十分钟了,主任在门外说,快去呀,机关的都到了。

我收拾好电脑包,提着就要出办公室。宋清扬拿着本子说,哎,停下,我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对劲,怪怪的。什么意思,难道现在想先在心理上战胜我?我没好气地说你想多了吧,说着就走。她跑过来挡住我的去路。我有些气愤,语调高了一些,你干什么呀,我要迟到了!宋清扬又上下端详了我一下,说,你看看,我没说错吧,你军装上少了一只领花,左边。我右手一摸,领尖光光的,头一下子大了,急着就要往家跑,办公室只有一件长袖衬衣。

来不及了,用我的。宋清扬说着,飞快地解下自己的领花别到我领上。拧螺丝时,脸快贴到我脸上了,我好一阵感动,问,那你呢?

我在台下,没人瞧得那么仔细。

宋清扬穿着少了一只领花的军装坐在会议室后面一个角落,可是进来的机关首长一个个跟她打招呼,不知有人问她领花的事了没?她又是怎么回答的?我顾不上看,也顾不得听,一上讲台,双腿直打晃,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感觉发颤。至少开场五分钟我都很紧张。后来,眼前好似一片晃动的绿林,而我置身于空旷的野地,只有我一个人在说,在动。

听到掌声,我才发觉自己回到了现实,看到教室里坐满了人,看到不少人出门时,跟宋清扬握手或点头。宋清扬在如此忙乱中,还朝我竖了一下大拇指。

宋清扬上课时,我不但自己去听,还拉上了柳宛如。

柳宛如是个坐不住的人,课堂上不时伸头跟我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我都没有理睬。我像一个威严的法官一样盯着宋清扬脸上细微的表隋,听着她的声音,甚至还不时盯着她的腿看是不是跟我一样发抖。

晚上,我把柳宛如叫着一起去公园跑步,名义上说想帮着她减肥,其实主要是想听听她对我跟宋清扬讲课的公正评价。柳宛如最近迷上了跑步,特别是前阵子她的160/88上衣军装扣不住下面最后一个铜扣子时,如丧考妣,动不动就跑到我办公室说,我怎么办呀,要死了,怎么办呀?小音,我没法见人了,我家鬈毛都不主动跟我亲热了。

找军需换件160/92的,多大的事。

哎呀,你是我朋友吗?难道希望我整天肥肉滚着来,滚着去,我成了肉球,你舒服?

柳宛如整天穿着她那件最后一个扣子扣不住的军装捂着肚子满楼道走,好像肚子疼,惹得不少男同事打趣她没安好心,故意勾引人犯错误。在我跟宋清扬较劲时,柳宛如則跟她肚子上的肥肉较劲。走步,站立,晚上不吃饭,练瑜伽,一年了,收效甚微。为此,最近她迷上了跑步,而且让我跟她一起跑。跑步时,说话难受,直到柳宛如完成了既定的三公里,我们才把跑步换成散步,话题也才进入了正题。

你嘛,有感情,有实例,有操作性;宋清扬嘛,有气场,知道互动,讲课特有条理。我的总评价:你们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我不能花了那么多心血,你就给我这么个评价呀?

我的大小姐,你还要什么评价,让我说宋清扬没你好?可人家跟你差不离呀。

你没感觉到编辑业务我讲得更透?我们面对的是谁?是年轻编辑。教他们如何组稿,如何判定市场、预测读者群,如何做宣传搞营销,这才是当编辑最重要的。而宋清扬本末倒置,老讲什么如何提高编校能力,加强设计理念,这是校对和美编的事。

你呀,一本书的好坏,形式也很重要呀,从纸张、设计到编校,还有我们总编室报选题、领书号,哪个环节少得了?

我们一直吵到行人少了,夜色深了,也没争出个结果。

上班后,我问主任,我讲的有什么问题,好下次改正。主任说,你讲得不错,很有实践性,相信对年轻编辑有可操作性。进了我们办公室时,他又说,宋清扬,你的基本功很扎实,大家都说你讲的如何加强理念设计美而时尚的书,现成的论文,拿去就可发表在《中国图书商报》上。

气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谢谢宋清扬当时救场。我反复地问自己如果宋清扬没了领花,我能做到借给她领花吗?说实话,如果换作我,我也许假装看不见,也许,我会像她那样去做。女人的心绪,一天一百变,说不清的。宋清扬当然看不到我的内心,她笑着说,小音(自从她进社命令下了后,她就叫我小音了),你讲得真好,我要向你学习。我说你讲得也很好,我还记了好几页呢。我说的是实话。在案头工作方面,我真的比不过她。有时,我想,她跟我表面上彬彬有礼,心里头会不会也是棍棒刀枪?老祖宗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真是至理名言,我深以为然。

做过书的人都知道,只要你脑子活,有想法,又认识一大帮作家,做几本好书不难,而要盘活市场,把书卖出去,实实难矣。特别是在手机网络电子书满天飞的时代,让纸质书占有市场,不盯准,做的书只能压在库里。占地儿不说,放在库房每年还要扣百分之十的压库率呢。想选题,找作者,搞宣传,一本书累了大半年,投放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搞不好到年底,全给你退回来,再卖就难了。编书与经济收益挂钩,咱是军人,有工资,奖金多少可以忽略不计,关键是你脸面上下不来。全社图书销售排行榜往高耸如苍穹的办公楼大厅电子宣传栏一公布,每天上下班,全社人都能看到。图书销售进入前十名的名字跟我们军装同色,后十名嘛,血惨惨的,疹骨,比抽你几巴掌还难堪。别说排名最后,就是排到第五名,我都恨不能钻到墙缝去。

紧盯名家,瞄准王牌部队,品读经典,跟上时代步履,这是我做书的整体思路。每天都在想,这本书面对的读者群是谁?卖点在哪儿?印多少册合适?为此,费尽心血,甚是焦虑。宋清扬的日子比我好过,她的书不少是机关书,文件材料教材,自带经费,一本比一本赚钱。工作量也轻松,有人开玩笑说,那些材料经过了多少笔杆子死抠,编辑连字体都不用变。她半年就为社里赚了我们全社人员四五年的收入。多劳多得,社里为了奖励她,派她去参加在法兰克福召开的世界图书博览会。

法国呀,我做梦都想去耶。柳宛如把我叫到办公楼大平台上,最先给我透露了这个让我于无声处的消息,因为出国办护照等相关手续都要经她手。

搞清楚点,法兰克福在德国。我没好气地说。

你给我撒的哪门子气,又不是我让她去的。对了,希特勒的德国没有浪漫法国好,下次搞不好社里会让你去你梦想中的法国、意大利耶。

你这人,不好好学习,净瞎操心,記着,下次可别再说法兰克福是法国的,让人笑话。顺便给你普及一下,法兰克福除了是金融中心外,更是德国的文化重镇。从十六世纪开始,这里被指定为选举罗马皇帝和皇帝加冕的场所,从此获得了欧陆文化中心的地位。还有大文豪歌德,以及《安妮日记》的作者安妮·弗兰克都出生于此。保时捷、奔驰、宝马、奥迪,你总不会说你不知道它们是德国产的吧。忙去吧,我还要到图书大厦去搞调研呢,不做书,在出版社,你根本没资格混。

知道我为什么能跟你成为好朋友吗?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多,有志气。柳宛如说着,呸呸呸吐了几口,说,哪来这么多沙子。

这事别给别人说,下去吧。

同一个办公室,人家来了才一年,就出国。你调来两年多了,还没到外地出过差。怪谁?当然不能像一般家庭妇女没识见地怪自己的老公没本事。我老公是大学老师,研究宋词在学界享有盛誉,而且自尊得很,有时我想到某些不公平的事,回到家心情不好,饭就做得少盐多醋,甚至言语间可能就多了几分不耐烦,他就误解为我调了正团,分了三居室,嚣张了,瞧不起他穷教授了。原来我还跟他顶嘴,自从我们从他那只有一间的宿舍里搬到出版社家属院后,就再也不敢说半句瞧不起他的话了。有次我们吵架,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滚出去。他马上提着包,回他大学的办公室里了,打电话不接,我去请,老吃闭门羹。诸葛亮那么牛,也只请了刘备三次,可我请夫君,去了不下八次,最后他还逼着我写了检讨书,才跟着我回家的。可气的是他把我的检讨书贴在卧室床头,还让上小学的儿子一遍遍地念:我骂爱人不对,伤了他男人的自尊。此次让我醒悟再差的房子有了幸福的夫妻,也是天堂;再金碧辉煌的宫殿,少了男主人,屁都不是……“屁”这个字是他改的,原来我写的是“啥”。

人比人,气死人。这是柳宛如看着一辆辆的小轿车进院时的口头禅。我不比,常安慰自己,咱是文化人,一味瞄着市场,是知识分子的堕落。可是人家宋清扬也不全做机关书,市场书也做得不错。一年虽然就一两本,因为有机关书做后援,市场书就做得很有品位,也愈发的精致。虽不是我社主打图书,可也如朵小花,在社里来来回回香了好久。连我爱人都问,你们社是不是出了一本《古诗词里的边塞》,听说得了全国图书奖呢,责编是谁,哪天请家来喝一杯,我要好好地跟他讲一讲诗词之美。哎哟,责编呀,是个领导夫人,长得奇丑,听说书是别人帮策划的。我心虚地说。爱人嗯了一声,说,女的呀?我看了不少书评,不少评论家都说该编辑古典文学底子很扎实。他说的没错,宋清扬在大学时教古代汉语,初听这个消息,让我又是吃了一惊。她谈平平仄仄平,简直就像谈汉语拼音aoe一样随意。

为了表示不满,我在宋清扬出国时,也请假出差。当我双腿哆嗦着下到潜艇采访,闻着难闻的机油,听着机器的轰鸣,穿行在四处都是管子的船舱,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我是在海里还是在陆地,我甚至想也许潜艇会忽然航行到深海,或许,还会沉没。而此时,宋清扬一定正在德国的新天鹅堡怀古,多瑙河畅游,迷醉黑森林,大喝黑啤。

想到这里,我忍住呕吐,心想一定要把这本刚策划的《中国海军备忘录》做得地动山摇,让宋清扬不服就是不行,当然更重要的是以此影响社领导的下一步决策。

社里好几年都没联欢了,在春节前夕,此事终于又提到了议事日程上。近期,社里新调进十几个年轻人,一个个漂亮帅气,走在楼道,你都能感觉到这栋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老楼,也有了几分活力。

柳宛如问我准备什么节目。

我说对那些我不感兴趣。

柳宛如眉头一皱,听说宋清扬歌唱得很好,舞也跳得棒。有年轻编辑让她帮着盘头发,有人拉着她去买衣服,听说她还是联欢会的主持人呢。咱社里进了那么多年轻女孩子,一号却点名让她主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此时,你必须发声,消消她的锐气,否则她更认为自己独一无二了。你唱歌音色不错,到K厅再提高一下。

柳宛如真是我的好朋友,她的独一无二一下子点中了我的穴位。我说军人不能去娱乐场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感觉眼神明亮了许多,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难道就没有她宋清扬不会的东西?

柳宛如沉思了一下,却岔开了话题,干脆,你到我家里来练吧,我家鬈毛是歌唱家,让他指导指导你。柳宛如爱人是歌剧团的演员,一头鬈发,很是帅气。我最喜欢听他唱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我每次去他家,柳宛如就把他拉到我跟前,说,宝贝,给小音来一曲《费加罗的婚礼》。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尤其是唱到这部歌剧中最受人欢迎的咏叹调《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去当兵》时,简直迷死了人。他或笑或皱眉,或跳或奔,一会儿搂搂柳宛如的肩,一会儿朝我招招手,嘴里仍不忘唱词:

你站在士兵队列里

肩上扛着步枪,腰间挎着军刀

立正站好,昂首挺胸

一頂军帽,或是一块大头巾

荣誉高,军饷少

跳不成舞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泥泞中行军

翻过山头越过山谷

在冰雪中,在烈日下

战场上奏起的是军号

枪林弹雨呼啸而过

震动你的耳膜

……

我的小水仙,爱神阿多尼斯

凯鲁比诺,为了胜利

没有在军营摸爬滚打过的人,体会不出这支咏叹调之美。我听得泪花直流。鬈毛忽然双手平端着一把塑料尺走到我跟前,我看了下柳宛如,她给我挤了下眼睛,我双手接过,他双脚并拢,啪地给我敬了个礼,我扑哧一笑。他突然说,我怎么才发现你挺美的。我心里呼地升起一片火焰,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意乱情迷。

你才知道呀,小音在大学时,就是我们校花呢。柳宛如在大学时学的是财会,不像我们学文的比较敏感,我越崇拜她丈夫,她越高兴,她说她恨不得全世界的女人都迷上她丈夫,而只有她整天能自豪地睡在他旁边。柳宛如就是这么可爱,不,脑子有些缺根弦。我可没她那么宽宏大量,我爱人那个粉抹得都要掉下来的女研究生一进我家门,我必吊脸子,必摔东西,连儿子也跟着受气。

让鬈毛表演,他一般都要谦虚一下,然后在我们再三要求下,他会站到客厅正中,提提裤子,咪咪咪嘛嘛嘛,练几声嗓子,就开始了咏叹。

柳宛如对丈夫鬈毛特别崇拜,简直到了迷醉的地步。你看,我家鬈毛,长得多亮堂,多像男高音歌唱家戴玉强,音色漂亮,浑厚,绵长。小音,你再看他那小腿,端直的像小白杨。还有那满头鬈发,多像可爱的狮子狗。还有肚子那么紧实平坦,根本不像四十岁的人。快,鼓掌呀,你听他唱得多好,简直就是中国的帕瓦罗蒂。

我说行了行了,别肉麻了。开始上课吧,我们家陈老师还等着我回家给他做饭呢,我不做,他宁愿把自己饿死,绝不下厨房。

鬈毛是个好老师,比我爱人给我讲诗词有耐心多了。他一会儿教我练发音,一会儿给我示范如何打开身体,如何换气。我最烦啊啊啊个不停。这种练声特别枯燥,练了几次,我就不想张口了。柳宛如看我情绪低落,就让鬈毛一边去休息,我们跟着电脑上的视频,一遍遍地顺着小声哼《女人花》。鬈毛认为音乐遇到我们,真是悲惨。

柳宛如是个好闺蜜,也是好老婆。她做的饭超好吃。我一直以为帅气的鬈毛看上相貌平常的她,多一般是贪嘴。她会包大包子,会包饺子,还会炒各种时新小菜。还有,嘴甜,会说话。饭做好了,她会主动给我爱人打电话,请他过来吃饭,哥长哥短的,叫得特别地腻。我爱人每次到柳宛如家吃饭后回到家里,总是不停地念叨着,你要有柳宛如一半就好了。我说像她那样的大肚子?爱人说我不厚道,柳宛如对我那么好,我还说人家的坏话,没良心。我心想在丈夫面前,外面所有的女人,都是敌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甚至自己的亲姐妹。爱人说我格局小,让我看看那本我社出的《古诗词里的边塞》,就知道如果一个人迷上了大漠落日,根本就不会在一潭水里搅和。

他的话让我又想起宋清扬,阴魂不散的宋清扬。一想宋清扬,我练歌的热情立马高涨。

晚会上,宋清扬唱的是《我爱你不会改变》,把我们全场都震了,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一号脚下也踏起了拍子。一曲唱完,再来一个,喊声不断,起哄的不用说是小年轻。我一看这架势,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于是装喉咙痛,没敢上场。那天晚上,宋清扬舞跳得极其疯狂,慢三快四华尔兹,所向披靡。她先请社领导,然后又跟一个接一个男同事跳。新进社的小鲜肉们,急得眼睛都绿了,她还没歇一口气,就被他们围住了。跳得我心中的妒忌之火呼呼地直往外冒,气得全场女同事都不跳了,都在交头接耳地撇嘴。她不管不顾,目中无人地还在跳,跳得简直可以说疯狂之至。

如果说宋清扬唱歌是一个内敛的女性在用湿润、深隋的歌声倾诉,那么舞蹈则凌厉而风情,好像她跳过的地板上都着了火。总之一句话,让我血脉激奋,恨不能那站在舞台上的人就是我。对,就是我李小音。

柳宛如看着舞场上一手握男士的手,一手提着长裙的宋清扬,咬着我耳朵说,我敢保证,宋清扬并不是我们过去以为的那么正经,咱们都不是,对不对?

我说你说谁就说谁嘛,扯我干什么。

你仔细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像不像老托笔下的安娜?我敢说最近她有情况了,绝对有情人了,听说她丈夫整天加班,她独守空房。你想领导秘书,多忙呀。我们总编室有个大姐,家就在她家楼下,说她爱人也是领导秘书,即便全家出去玩,也不能超过办公室五公里,所去之处,必须半小时能回来。你说她年纪轻,又那么骚,时间长了,能守得住?我还听说她爱人是个工作狂,整个一现代版的卡列宁。

不要捕风捉影,她爱人我虽没见过,但在电话里听声音,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而且特有礼貌,还很温柔。感觉他打给妻子的电话,让我接了,打扰了我,很不好意思,不停地说麻烦了小音,他不叫我小李,而叫我小音。当然这些话不能告诉柳宛如,她嘴上没门,一激动就把啥话都说出去了。在外面说,我不害怕;在单位说,那等于是给我每一个潜伏的敌人送子弹。我在放电话时,会听到宋清扬她爱人跟她说话的声音,跟我说时不一样,全用家乡话。宋清扬应答用普通话,很简短,好,行,那你早些回。只有一次,她好像很不高兴,说,怎么每次家长会都是我参加?人家老师要见你。然后,她扣电话时,比平时声音大些。也只限于此。

难道你不喜欢她出点事?

我有那么坏吗?

我感觉她好像过得并不幸福,你仔细看她的眼睛,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还有好像心中有火,总发泄不出来,脸上都起包了,只好借舞消愁。你看那动作,你快看呀,肢体是装不出来的。我家鬈毛说了,我唱歌,因为我悲伤。可以推之宋清扬,她跳舞唱歌,都因为悲伤。

人家明明高兴着呢,别瞎猜了。

其实柳宛如说出了我心中的疑问,我能体察出宋清扬心里的火焰,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如我。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使我很难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丈夫,也不是什么话都告诉他的。这不叫虚伪,是成熟。

下午聯欢会结束,晚上我们在食堂会餐,宋清扬喝多了,一帮男人围着她,打情骂俏,让众女同事恨得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纷纷离开饭厅。我起身要走,宋清扬这时却推开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们,坐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非要跟我比喝酒。我说我喝不了啦。她说你不喝,就不是我朋友。我说咱俩好像还不是朋友吧。她说可我一到办公室,就认定你是我的朋友了,如果不出大事,这一辈子怕也分不开了。说着,端起酒杯塞到我手里,说,你不喝,就认输了。我只好端了起来,趁她喝时,悄悄倒了。

你不是一直偷看我编的书稿,不是爱查看我读的书,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情况吗?你问吧,今晚问什么,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省得你猜谜,与事实不符。

就像一个偷窥的人,人家一下子打开了门,请你进去,你反倒不好意思了。此时,我尴尬得一时语塞。当然,我很快就镇静了,三十多岁,也经历了些世事,看着她热辣辣的眼睛,便说,你们武大樱花真漂亮,我每次去武大,都没看到樱花开,好遗憾。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女大学生宿舍》,就想我一定要考上武大。可是我连老家的陕师大都没考上,只好参了军,上了军校。知道老斋舍是武汉大学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有一百零八级台阶的楼梯。每年樱花盛开的季节,推开老斋舍的窗子,就能看见漫天飞舞的樱花雨!那房顶上的孔雀蓝琉璃瓦简直美呆了,比故宫金黄色的琉璃瓦更契合我的审美。

武大,武大,我的武大呀,武大。她喃喃自语着,竞小声哼起来了,拿起杯子往我桌上的酒杯边缘响响地碰了一下,道,武大樱花漂亮,可是武大有间宿舍叫辰字斋是我的最爱,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忘不了自己的宿舍,即便当时跟室友们吵过嘴,打过架,都感觉是记忆中最美的宿舍。

不是我的宿舍。此斋是我的最爱,绝对的,没有第二。她说着,摆摆手,拭了下眼角,来,喝!喝!不喝酒,不配当军人。没醉过的女人,不叫女人。

我又偷偷地把酒倒了,说,你们武大还有个情人坡,我去看过,比电影里还漂亮,是名副其实的植物园。听说最美是深秋时,落地的梧桐叶和银杏叶仿佛给情人坡铺上了一层地毯,美得令人眩晕。环境这么美,大学四年不谈一次恋爱是很遗憾的。

她笑着高声叫道,情人坡!来,让我们为情人坡干杯。

你小声些。我看到有领导皱起了眉头。

管他狗屁领导,来,为情人们干杯。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惹得饭堂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主任阴着脸走过来,说,你扶着宋清扬回办公室,我给她爱人打电话,让司机来接。

坐到办公桌前,宋清扬一手撑着头,又说,你问我答。

你爱人是你武大同学?

不,不是,他……他是领导秘书。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对你好吧?

她指着我的鼻子,笑嘻嘻地反问道,你跟你爱人怎么认识的,是大学同学吗,他对你好吗?

我说是大学同学,同桌,对我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她说着,忽然吐了一桌,我忙给她端了杯醒酒的茶,她喝了一大口,又说,知道我爱谁吗?

你女儿。

除了亲人,再问。

是谁?

告诉你。她说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爱薛宝钗,爱那个扑蝴蝶的薛宝钗,爱那个大中午的坐在贾宝玉床前边绣花边驱赶蚊子的薛宝钗。你想想,大中午的,她也不怕天热,也不避嫌,一个大家小姐,坐在一个只穿着贴身内衣的男人床前,你说她会想些什么。

她的回答,超出我的预测,我摇摇头。怎么这样的细节,文学系高才生的我,咋没留意?前不久,我才重读了《红楼梦》。

你说,坐在只穿着内衣的男人床前的大家小姐薛宝钗在想什么?寡妇李纨,喝了酒,想起了早逝的丈夫。一向乖巧的平儿,喝醉了酒,也敢说我今天不回去,看她二奶奶能把我怎么着。一向守规矩的薛宝钗大中午想什么,曹雪芹没有告诉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想。此手笔太妙了,太妙了……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在胡乱吟诵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晚宋清扬是被她丈夫的司机接回去的。我扶着她下楼时,她说你听到小鸟叫了吗?我说大冬天的,一只鸟也没。她说,你再听,用心听,它在叫苦呀,苦呀。在她一声声苦中,我把她扶到后座,车座热热的,很舒服。车门好重,想必是好钢板。天黑,我没看清车是啥牌子。

这是宋清扬第一次在我们全社人面前露了窘相。似乎人们都好遗忘,第二天,大家仍不时地给她献着殷勤,连昨晚偷骂过她的女同事,也对她的梳妆打扮赞不绝口,仍有领导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主任进我们办公室,夸了我们阳台上的花后,大大方方说,小宋,你看你家朱秘书最近啥时有空,咱们编辑部请他吃个便饭?她应答,他呀,忙得我经常踩不住他的影子。男人嘛,整天守在家里,怎么可能成事?主任说着,朝我睃了一眼。我心里没好气,说,什么是大事,伺候人是大事,还是请人吃饭是大事?说完,摔门而出。

地球人都知道,我爱人一周除了上两节课,基本都在家里待着。

醉酒后的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宋清扬说,想不想出去走走?刚吃完饭,就睡觉,容易长肉。我每天中午都散步的。我也喜欢走路。我经常跟柳宛如走,最近柳宛如母亲来了,我才落了单。约宋清扬走路,我不是没想过,我喜欢看她姣好的身姿,喜欢听她讲述她有我却无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武大,比如古汉语,比如她那个在锦绣园的家,当然,还有她那牛气冲天的丈夫。但是我又怕,我这人,经不住别人几句真心话,就会掏心窝子,为此吃了好多亏。同事之间要保持距离,走得太近了,对方知道了太多的秘密,就意味着抓住了你的把柄。职场也是战场,经常会遇到“狼”“鱼”。“狼”的坏是看得见的,摆明了占尽一切好处,不管有没有威胁到他们的利益,随时给你一脚。不过,“狼”好躲,“鱼”就难防了。鱼们长着一张好人的脸,我们人呢,又总是需要朋友的,“鱼”们上来时太像朋友了,有那么多东西跟你合拍,等他们有机会游近你,张嘴咬一口,迅速游走,再不来搭理你,除非你有再咬一口的必要。有时你天真地以为是对方的真情体现,殊不知是人家难以言喻的对决。聪明的对手,跟同事相处是把情绪调整到静音状态。这是姑姑常给我的提醒。她从一名乡村小学语文老师,能当到副县长,想必此番话来自经验之谈。

宋清扬是我的对手,我跟她在一起,万一说了不该说的,岂不自投罗网?所以,真跟宋清扬走在一起了,我告诫自己管住嘴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张口。

我以为宋清扬会说昨晚醉酒的事,可她说的却是路边的花,说的是最近新放的电影,还有某某商场又有了新款衣服。此话题,又高雅又安全,于是我也不时地或赞美,或挑剔。走了三条街,用时一小时,要不是她说回去眯一会儿,我还意犹未尽。

说实话,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即便我们不说话,默默地走着路,我也喜欢近距离地观察她。她的耳后白净,眯起眼睛看花时,跟我一样陶醉。当我们返回时,她说咱不走老路,去看看那边的月季开了没?我昨天没去看,怪想的。她逢到不认识的花,必打开手机形色查看花名,还不时地给我看她拍的各种花,如数家珍。你看,这是毛地黄、飞燕草,那是羽扇豆、香雪球、太平花。

我们一起只散过一次步,想必她跟我有一样的担忧?每每在阳台上看到她一个人走出院子,我好像看到了一面旗帜,立马换上走路鞋,紧随其后,风雨无阻。

在一次闲聊时,她说体重减了十斤。她再在办公室换军装时,我从镜子里特意留意了一下,她的肚子扁平。第二天,我下决心午休也走路,只是跟她走相反的方向。当我们走到了一半,在红楼影院相遇时,都会心照不宣地打量一下对方,然后继续走。我走了一阵,回头看她,她也回头看我,都好像做错了事似的慌忙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有天,我走了一圈,回到院子,也没见她,下午一上班,问她,怎么没走路?她脸红了,片刻说,看到你整天换衣服,我穿旧衣服,今天到商场,就买了几件,你看看,怎么样?式样是我喜欢的。她让我穿上试试。我说新衣服呀。她说没事儿的,虽然我有洁癖,可是你穿我是喜欢的。我当下就感动得握着她的手,真想说,咱们要不是对手,会是好闺蜜的。

啊,你也瘦了,比我刚来时瘦了不少,马甲线都出来了。

跟你学的呀,你不是说你晚上就喝粥吃凉拌菜吗?我坚持了半年,还有每天五公里,这不,才减了十斤。

你那么瘦还减肥?我发现所有的女人,哪怕瘦得只有八九十斤的都嫌自己胖,嚷着要减肥。

因为新军装,只有人瘦才穿着好看嘛。这是真的,当我俩跟着主任参加社里选题讨论会时,主任故意落在后面,不停地说,有两个美女在手下,我这个年迈之人,也焕发了青春。主任说的没错,据我社一位资深美编说,文艺图书编辑部两美女可以给新军装做代言人了。他设计一本封面,我俩还给他当了回模特呢。

大家都看好宋清扬,我工作的劲头也泄气了不少,搞策划也没以前积极了。

让我动意调另一个部门,是宋清扬得病。

宋清扬只不过脸上用激光点了个痣,手术做完,就回了家。可是社领导好几拨都去看望了。主任让我买些进口水果,跟他一起去。我想,他不会只是看病人。我也是。我一直向往到锦绣园去开开眼界。

说起锦绣园,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会问,是不是那个横跨了整整一条街,里面住的都是解放军最高机关领导人的大院子?作为军人,我当然不会信口开河,但他说得没错。

锦绣园除了有漂亮威武的楼房,有幼儿园、银行、商场、邮局、菜场、四五个食堂,还有一个跟故宫花园同名的御花园。里面假山林立,小桥流水,奇木珍花,亭台楼阁,跟公园一样美。最吸引我的还是进进出出挂着军牌的高级小轿车,发往全城各个部队的大轿子班车,白底红字的车牌子上那打头的最牛字母和数字。还有让我仰慕半天的陆海空少将中将,他们不少我只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作为从军二十年的我,如果说没有对他们肩章上星光灿烂的向往,那是假话。

宋清扬家在二楼,窗外直对花园,既安静,又清幽。四室两厅,三间朝阳,只有一间客房居西。房子花木繁茂,字画林立,还有一把宝剑挂在客厅醒目的地方。至于紅木家具,高档音响,我就不一一啰唆了。病人宋清扬,此时身着家居服,显然刚跑完步,跑步机上的灯还闪着,擦过汗的毛巾湿答答地搁在上面。

客厅博古架上放着她跟爱人的合影。她爱人穿一身海军大校军服,让我吃了一晾。我没想到总部的干部也穿兵种服。她解释说,爱人原来在东海舰队工作,也就在她家附近。她大学毕业后,特招入伍到家门口的一所军校任教。真的是郎才女貌。不过,她爱人不只有才,长得也相貌堂堂,比身高一米六八的宋清扬足足高出了半头,英气勃勃,神采飞扬。

主任要看房子,宋清扬就带着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转。宋清扬很会收拾家,阳台像花园似的。角落放着铲子剪刀小喷壶,还有一双粉色的布手套。她看我不时打量这,瞧瞧那,笑着说,孩子住校,整天就我一人在家,没事干时,就种花,把它们侍弄得还说得过去吧。

小宋,能干呀,真是干什么,像什么。主任说着,瞧了一眼关着的房间,压着嗓子问,朱秘书,不在?我們没打扰吧?

他呀,我生孩子时,都不在身边。经常我睡着时,他才回来。我还没起床,他已上班了。

主任附和着说,那是,跟着首长嘛,哪能由得了自己?听说他可是首长的左右手呀,跟了四五年了,知根知底的,片刻不能离。

宋清扬微笑着没回答。我看花时,瞧了眼旁边,靠墙堆着半人高的纸箱,上面写着烟台苹果、海南芒果、新疆哈密瓜。宋清扬说,你看,我根本吃不完。我一个人时,就坐在电视机跟前吃。这是我第一次听宋清扬稍稍得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在路上,我看主任情绪颇好,一会儿说我民主测评得票很高,一会儿又说我做的书市场不错。我便盯着他的眼睛,试探道,那当然,我们是文艺图书编辑部,从长远考虑,必须要做好书,做有价值的书,在业界才有分量。

主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就知道我再努力,也不能改变社领导及编辑部主任重用宋清扬的决心。

就在我寻思调走时,主任给了我三部书稿。我一看,火冒三丈,两本诗集,一部《中国杂技出访记》。这种书要品位没品位,要市场没市场,肯定是某人的关系户,但当时我心里还有些小九九,拿着书稿说,能不能我编两本,给宋清扬一本,大家都担着。我知道编辑部的另两位老编辑比主任资格还老,他不敢给他们。

主任看着我,把他毛毛的手指在灰发上梳了一下,支支吾吾半天,说,你也知道,现在你是关键时期,人人心中都有杆秤。以我的经验,老实人不会吃亏的。

我说,主任,你算算,这是你给我的第几本破烂书了,八本了呀,主任。这语句都不通的诗集,这杂技,明明卖不出去,还让我做,这不浪费资源吗?

主任忽地起身,站在窗前,背对着我说,你是军人吧,服从命令是天职。

这命令我还就不听。我说着,把书稿扔到他桌上,走出屋,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是柳宛如。她把我拉到大平台上,说宋清扬爱人调到了外地,提了正师,据说是全军最年轻的正师职干部之一。我立马精神振奋,感觉春天又回到了自己心里,决定不调了。

柳宛如笑着说,不知咱社里有多少人难过呢,白辛苦了一场。他们也净做大头梦,都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清风明政,革旧除弊,谁还敢顶风作案?

宋清扬工作仍如往常,节假日去外地探亲,打扮得还是那么漂亮,但有时,她会忘记浇桌上的美人蕉,我实在看不得花干枯,会帮着她浇。她书桌上的机关稿渐渐少了,电话也没了。带到办公室吃的东西,自然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有天她没带,让平常吃惯了零食的我很不习惯,跑到服务社买了一盒樱桃,请她吃。她吃得很小心,根本不像我吃她的大陕朵颐。有时她吃着吃着,会突然住了嘴,盯着窗外望半天。有时我跟她说话,她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时,大家开始说她种种的不好,比如给领导许愿才出了国,以色示人才成了后备干部。她做的机关书,也是别人巴结她丈夫才给她做的。

柳宛如一听说宋清扬爱人调走了,立马要请我吃饭,说祝贺我总算把敌人打回老家了。我说算了,改天。这是我盼望的,可真到这一天了,我却高兴不起来,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星期天晚上我刚进厨房,柳宛如打电话,让我跟她一起到外面去吃饭,说有重大消息告诉我。

我给爱人说吃饭他自己解决。爱人拿着一本书看着,没有说话。我发现他拿的是宋清扬编的那本获图书奖的《古诗词里的边塞》,还摇头晃脑不停地念道: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我说给你说话呢,吃饭自己解决,下些挂面,我把青菜西红柿都洗好切好了,你放进去即可。他仍不理,继续背: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我说生气了?夺过书,扔到一边,是不是嫌我又要出去吃饭?要不,我给你叫外卖?

爱人面无表情地拿过书,又看起来。

我走出去,他忽然说了声,宋清扬并不像你说的只是首长秘书的夫人享特权,人家长得漂亮,书也编得好。

我关上门,进到屋里,忍住气说,你见过她了?人家长得漂亮与你有什么关系?

爱人好像故意气我似的仍看着书,说,人家长得漂亮是跟我没关系,可跟我老婆有关系呀,否则你怎么说人家奇丑无比?

我本来不想出去了,可一想留在家里必定吵架,便决定穿得漂漂亮亮地跟柳宛如喝到半夜。他是在我们社书店买的那本书,还是别人送的,比如是宋清扬?她怎么会见到我爱人的?虽然我家跟单位在一个院子,爱人可从来不到我办公室去,中午我懒得做饭让他到食堂吃饭,他都不肯,我每天中午给他把饭打回去。我一路边走边琢磨,竟然没听到柳宛如在后面叫我。

倒茶的服务员刚走,柳宛如就说,让我说着了,真让我说着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不禁问道,怎么了?

哈哈哈,你不要以为我傻,只要风吹草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听到这,我夹菜的手松了一下,一片鱼掉进了酒杯里,红酒瞬间浑浊起来。难道,她发现了她不在时,他爱人约我一起去国家大剧院看意大利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此事当然怪我。接她爱人电话时,我吃了一惊,但最终还是去了。因为鬈毛说,你是宛如的好朋友,我跟宛如是形同一人的夫妻,那么我就跟你也是好朋友呀。这话为他找了借口,也为我强烈的好奇心,不,我的意乱情迷找了借口。说实话,我喜欢跟他在一起,说说话,喝喝茶,聊聊歌剧,特轻松,不像跟爱人在一起,没激情。我故作轻松地说,有话直说嘛,别让我动脑子了,书编得人整天头昏脑涨。

柳宛如却不说话了,把我的红酒端过去倒进一只空碗里,高声叫服务员清洗一下酒杯。

我说,算了,算了。说着,把酒杯拿过来重新倒酒。

我最讨厌浑水摸鱼。一片肉虽小,却坏了一杯好酒,当然要倒掉,杯也要清洗干净。我眼里可容不得一粒沙子。

我再次听得胆战心惊,怕言多必失,只好由着她让服务员洗了杯子,由着她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由着她对我进行审判。

哎,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心神不定?在我第二次夹的菜又掉到桌上时,柳宛如盯着我的眼睛,阴阳怪气地说。

我说你咋那么多的废话?不知道我爱人没吃饭,为了跟你出来,他都生气了。

都是你惯的。对了,我叫你出来要给你说件大事,你听了一定大快人心。她说着,看了看四周。这家藏在小巷里的私家小馆人不多,每张桌子都是绿植环绕,显得更加静寂,可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我给你说过我料事如神,看人极准。记得那次宋清扬跳舞时,我说的话吧?现在灵验了。来,庆贺一下。她说着,端起杯子。

我一听,暗骂自己神经过敏,神态自如了许多,大声问,怎么了?

我给你说,为什么我要急着约你出来,给你家打电话,怕我那口子骂我,也怕你家那口子烦我。事情是这样的,柳宛如说着,清了声嗓子,又压低声音说,半小时前,我们办公室的杨姐打电话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宋清扬跟一个男人在家里约会。今天凌晨五点,被她丈夫堵在了被窝。柳宛如说完,睁着一双大眼睛,她的胖肚子在裙下显得层层叠叠。

她丈夫不是在外地吗,怎么知道的?我喝了一口茶,问。

你为什么不骂这个贱女人?难道你意思有人发现了,就不该告诉她丈夫?

人家夫妻之间的事,谁能说得清?这个打电话的人,也是吃饱了撑的,还给人家外地工作的丈夫打电话,让坐着飞机回来捉老婆的奸,真是无聊之极。

柳宛如紧紧盯着我眼睛半天说,怎么回事呀,你啥时跟敌人握手言和了,一点是非观念都没啦?

然后呢?

听说她爱人行事干脆,当天就把女儿送到了他父母家,还写了离婚协议,晚上就坐飞机回部队去了。你想想,他掌管着几千人,怎能受此奇耻大辱?柳宛如说,我说准了吧,自古以来人无完人,她做得太好了,越刻意,肯定越有问题。咱们可把她爱人当成了传说呀。全军最年轻的师职干部,人家下去,也就是混个履历,不出两三年,就会回来的,那时可就是将军了。宋清扬还不知足。听说跟她鬼混的那男人是她大学同学,四十多了,连个副处都没混上。本事没有,形象也差,大腹便便,形象特不堪。柳宛如说。

你不要听信闲言。我忽然对好朋友柳宛如嫌弃起来,感觉她的胖肚子又胖了好多。

我还不是为你叫屈,因你是我的好朋友呀。当然我也妒忌她,咱们的丈夫不是秀才,就是演员,手无缚鸡之力,我恨的是特权。

如果我们处于特权的护翼下,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再说,你扪心自问,如果我们的父辈不是军人,我们能参军,能分到出版社?我们填各种表格时,能自豪地写道,家庭出身:革干?人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计较和比较。每个人都想过得舒服一些,然后自己少辛苦一些,我们都是这样的人。你仔细想想,宋清扬丈夫虽然是领导秘书,但她还是很努力的,并不像咱们社里一些领导家属或子女,是躺在特权簿上睡大觉,左一个我家周部长怎样,右一句保健医生一天到我家来好几趟。你听宋清扬在众人面前炫耀过她丈夫吗?没吧。还有,是你给我说的,她编的稿你佩服得不行。她爱人调到外地时,住的可是带着院子的小楼,在那当官太太,家里有司机、公务员,她都不去享清福。为啥?还不就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嘛。

我说不过你,可我恨乱搞的女人。你看看,她背的是LV,穿的是Burberry,抹的是兰蔻,进的是美容院,享受着丈夫的特权,却养着情人。他妈的这世界好像就是她一个人的。柳宛如说着,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我又心虚了,口气和缓了些,说,也许事出有因,咱们不要乱发议论。我最讨厌那个给她丈夫打电话的人,那是小人。不是妒忌,就是想整人。

小音,你怎么回事呀,今天口口声声都在替那个淫妇辩解。现在这种女人太多了,越来越不要脸。我们家鬈毛今天下午忽然问我,你觉得咱们幸福吗?你说他会不会有了外遇,想試探我?我立马把他话堵住,我说,我们很幸福,你不要心生什么幺蛾子,否则你别说唱什么歌剧当什么男一号,连军装我都会让你脱掉,还让你有儿不能认,有家不能回。柳宛如说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勾引她丈夫的女人就坐在她对面。

我越听心里越怕,双手抱着高脚杯说,行了,行了,又多心了。服务员,给我再来份鱼香肉丝和二两米饭,一起结账。然后,我给柳宛如说,给我爱人带回去,今天我请客。

柳宛如说,是我提议的,怎么你付账?

咱俩还分什么彼此。快到家门口了,柳宛如还在絮叨,都是你把你爱人惯的。从现在起,我也不惯我家鬈毛的坏毛病了,看来他待在福窝里待腻了,他妈的,吃着老娘做的饭,住着老娘的房,还想叛变,良心让狗吃了。

行了,行了,说得多难听。对你爱人好点,不要老在人面前把他当个小孩似的夸,是谁都受不了。也不要老拿你家的老爷子压他。我爱人就生气我说房子是我的,我说了句气话,他立马就走了,还要跟我离婚。男人,自尊心强着呢。再说,事业和家庭是女人的左右手,少了哪样,都残缺。

柳宛如看着我,说,你什么意思?我爱人给你说啥了?

我慌乱地说,没没没,只是我感觉。好在,我把她爱人给我发的短信删了。她爱人在那次演出回来跟我说,我跟宛如在一起,越来越别扭,她老把我当作给朋友显摆的玩具,我实在不想配合她演这无聊之剧了。小音,我喜欢你。吓得我差点把车开撞到了护栏上,决定以后不再跟他联系。他又是发短信,又是打电话,我只回了他一条短信:好好珍爱家庭。

你说宋清扬明天会来上班吗?

我说快回吧,我爱人怕都饿死了。爱人果然没吃饭,我把热热的饭端到他跟前,没好气地说,你就不怕我不给你带饭?

因为我了解你。爱人说着,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不停地说,老婆,陪我喝一杯。

一夜没睡着。我想我们全社怕再也没一个像我这么急着见宋清扬的人了。她会不会不上班?她上班后会怎么解释?

宋清扬来上班了,该笑就笑,该吃就吃,在饭堂里根本就不顾大家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怎么可以这样?可她不这样,又怎样?我又说不清了。反正我坐到她跟前,好像成了她的盟友,气得柳宛如不停地拿眼睛羞我。

两人因为女儿,没离成婚,但宋清扬主动提出搬出了她家那所大房子,住到了出版社分给她的一套三居室的团职房,跟我成了对门。房子是宋清扬找人设计的。每天看着她一会儿去买料,一会儿拿着图纸不停地琢磨,我说公寓房,不值得。宋清扬说住一天,也要把它收拾得自己满意。

住到一个院子了,我跟宋清扬按说应当亲密些,可是我们仍跟过去一样,明着和气,暗里较劲。那个一点都没法跟他丈夫比的男人,胖不说,说话也粗声粗气的,有时过来看宋清扬,我经常看到宋清扬跟他到菜市场买菜,显得很亲热。听说丈夫同意把女儿给了她,准备等女儿小学一毕业,就离婚。

可这当儿,宋清扬爱人突然在一次演习中,一发炮弹,致使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她爱人签了离婚协议,却被宋清扬一把撕了。宋清扬退了出版社的房子,搬回了家。不久,请了假,带着爱人跑遍了驻京各大医院,也无果。她在爱人的老家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在家照顾病人。

年底,她告诉我说她要自主择业。我说家里不是有人照顾着吗?她摇了摇头,回家一心一意照顾病人了。她说家比一切都重要。

可怜的清扬呀。主任经常望着我身后空荡荡的桌子说。

是呀,我把她的美人蕉浇好后,从角落里端出她送我的那盆,放在办公桌上,在心里深深地同情起宋清扬来。

我很伤怀,真希望她一直就坐在我身后,真心希望她是一只老虎,但又不愿跟一只病著的老虎或太厉害的老虎为伍,可是世界怎么可能跟我想的一样?我这么想着,就更为宋清扬叫屈。按柳宛如的话说,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可我走到花园里,看着桃树上残留的花瓣,总在想,我们女人就像夏天桃树上那朵残留的桃花,人家都结果子了,它却不甘落下,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果子由青到红了。说到底,心不甘。

半年后,我如愿当上了编辑部主任,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我把那张原木大桌子搬到了新的办公室,总感觉宋清扬还坐在我身后,盯着我看,让我后背不时地发凉,又发热。这时,我上台讲课,腿不会发软,普通话也说得人家不知我老家在哪儿,也会把PPT做得花样繁多。而这时,我特想宋清扬。

宋清扬扶着爱人散步。宋清扬带着爱人四处看病。宋清扬瘦了。宋清扬眼角有伤。

在同事们纷纷议论宋清扬时,我决定去她家看看。房子还是原来的四室一厅,只是没了过去那样的明艳,满屋飘着一股药味。其时他爱人正在发脾气,客厅的地上一堆玻璃碴儿便是明证。

我按门铃时,宋清扬头上还顶着手绢,显然我事先没打电话,让正打扫卫生的她一时无措。宋清扬跟我说话时,她爱人双手伸开慢慢地走着,一会儿撞着墙,一会儿碰到柜子,宋清扬忙跑过去扶住她爱人,在他手心写字。爱人大概知道来了客人,且知道是我,伸出手来,叫了我一声,小李好。我握着那双我曾经猜想了许多次的男人的手,心里一股酸痛。刚才宋清扬给他戴了墨镜,我看不洁他的脸,但他的脸形方正,嘴唇厚实,握我的手蛮有力量。我说,你好,朱政委。宋清扬说他听不见。说着,往爱人手心又写了一会儿字,他爱人又说小李多坐会儿。然后宋清扬把他扶到了卧室,出来跟我说话。

半年不到,她憔悴得很厉害,跟我一样的黑发,现在也有了灰发。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凭着有限的经验,给她说了几则网上关于此病治疗的一些偏方。我没骗她,去她家之前,我上网查了相关资料,还把专治突发性耳聋的一家专科医院主任医师的电话写给她。她淡淡地接过,感谢着,眼里却没有悲伤。我以为她是在我面前强装着,握着她的手,自己竞流泪了。倒是她主动松开了我的手,说,有空常来玩。

我说有事言一声,咱们女人呀,家还是第一的,你的选择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她点点头,说,我经常在想,他才四十岁呀,事业正如日中天,没想到花开得盛,也谢得快。我好悔,要不是为了工作,为了跟你争,说什么也要跟他到外地去。跟他在一起,也许他心情好,就不会受伤。人家那么多的人,他又不是主炮手,怎么偏偏就打着了他?现在就像把一只下山的虎,生生关在了笼子里,我好悔呀,我好悔呀。她说着,抹了一下眼睛,在我开口要安慰时,她却岔开话题,对了,美人蕉开得怎么样?

我整天浇水,现在两盆都开得很漂亮,我回去给你拍张照片发过来,大家都挺想你的,有空到办公室来玩。

她点点头,说,我差点忘了。说着,从饭桌上拿起一张纸,说,你帮我看看这部长篇小说的封面,你是行家,请多提意见。

我看着下面写着人民文学出版社,上面是两束灿烂的美人蕉,奇怪的是此花远远看去又像两只四肢张开的老虎,只不过,太写意,看不清,更无从知道它到底是下山虎,还是上山虎。书做得雅致而素净,美编刘静我知道,在业界,享有盛誉。作者:宋清扬。

她写小说?她会写小说?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处女作,就是这么好的出版社?

她送我出门时说,你不能再把儿子放在婆婆家了,我前天去医院看到你儿子了,指甲折断了,脸也脏脏的,保姆在一边跟另一个保姆说话。

我一下子愣了。此时,一阵秋风直袭我全身。我好后悔,因为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扫了眼封面图案,没细瞧书名。她会起个什么样的书名呢?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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