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亚 军
(1.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2.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715)
文本理解是篇章教学的核心环节,受多方因素的综合影响。艾布拉姆斯指出,对作品的释解要同时考察文本作者、作品、世界和读者这四个方面的因素。[1]在众多因素的作用下,不同读者对同一文本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经验感受,体现出文本理解过程中意义释解所存在的巨大张力。这并不意味着对文本的理解是任意的,相反,这四方面因素所体现出的时空特质对文本意义的释解同时发挥着一定的导向、规范作用。文本理解过程所关涉到的四因素既体现出异质性又体现出规约性。如何综合考量这四方面的因素,又该如何解读四因素体现出的两种看似矛盾的功能属性?这是有待深入探讨的问题。
心理空间(mental spaces)作为关联概念的集合,是对意义生成的过程机制进行阐释的场所。福克纳(Fauconnier) 和特纳(Turner)提出的概念整合理论[2](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则以心理空间为基本单元,在心理世界层面通过对概念间作用机制的说明来阐释意义的生成机制。有鉴于此,本文首先回顾概念整合理论的内容及其在意义生成中的解释功能。其次,探讨概念整合理论在文本理解的应用,通过建构文本理解时的概念网络提出文本理解的一般路径。最后,以玄学派诗歌《跳蚤》的解析为例,验证了文本理解是前理解知识、文本信息及概念化主体等三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美国学者福克纳在1985年首次提出概念整合理论以来,有关该理论的内容探讨及应用研究在越来越多的领域中开展起来。通俗地讲,概念整合是指不同的心理空间之间的投射与整合。作为概念整合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心理空间是指“人脑感知、想象、记忆或思维时无意识地用来组织后台认知运作过程的手段”[3]。最典型的概念整合模式包括有四个心理空间:两个输入空间(input spaces),一个类属空间(generic space)和一个合成空间(blended space)。其中,类属空间内的信息为两个输入空间所共享,是两个输入空间之间能够发生映射的动因,而输入空间发生投射与整合的结果是合成空间的生成。在综合已有的概念整合理论研究基础上,本文认为类属空间内的知识性信息主要体现为在象似、类推等认知过程中所形成的程序性知识(procedural knowledge),在功能上与合成空间的形成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同时还需要强调的是,合成空间内的信息内容并非简单地等价于两个输入空间内信息之和,而是格式塔心理学意义上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即,两个输入空间在合成时有了“新质的实现生成”[4]。
图1 概念整合理论模型
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概念之间映射的结果所呈现出的语义结构可以用来阐释意义的生成过程与意义存在方式。概念整合理论模型中,输入空间的整合过程中发生映射的部分体现为信息的择取与层创结构(emergent structure)生成。而未被择取的信息,如图 1 Input1 中的 c, d 及 Input2 中的 f, e由于未能发生映射而逐步消退。人们正是通过体验概念的合成过程及结果而形成一定的语义结构,在内容上则表现为对阐释对象所映现的意义的体认。
文本是一种特殊的社会人工物。有关文本的认识会受到释解者的语言世界观影响,因此有必要首先对本文所持的语言认知观进行交代。人工物(artifact)是指非自然的人类产品,是由人类设计并制造出来的存在。[6]除了具有一定的物质意义外,人工物主要是通过引起人类觉知上的变化来体现其意义。语言是在人类的实践过程中所产生的,是人类社会文化活动的产物。从功能角度看,语言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特殊的社会人工物。文本是作者作品的实体化表现形式之一,是以语言文字为主要媒介而实现对作者思维活动的表征。在人的大脑中,由于“思维被贴上概念的标签”,读者可以将文本看成是启动人类觉知器官并产生概念意识的刺激物(stimuli)。海德格尔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7],也只有通过语言这一媒介概念世界才能实现语义化表达,这也再次说明了概念的映射只有通过形诸语言事实才能为人们所认知和理解。
文本理解活动应遵循概念认知模式的在线处理(on-line processing)和语义语境的动态建构原则。文本的存在与读者的鉴赏活动是分不开的,只有通过人们的不断解读某一文本才能延续其生命的活力。在文本的理解过程中,由于读者同时受到作者、文本、特定时空下的世界和本我等四方面因素的影响,不同的人对同一文本的理解会因上述因素的差异而产生不同的认知结果。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段对同一文本赏析其意义感知也会不一样。[8]可以得知,文本的语义内涵远大于其文本所承载的语词概念内容。这也要求读者在文本理解过程中,以实时信息为基础并结合释解语境的动态性来实现对文本的综合理解。
文本的理解过程具有突出的动态性特征,体现了语义释解的无限可能性。首先是在句法层面上对文本中语言信息的把握,同时,连同作者信息、读者意识中所凸显的世界知识等内容在释解者的意识世界里进行整合与呈现。此外,由于人们所解读的文本意义是以意义表征的形式储存在记忆中的,在读第二遍的时候,第一遍阅读时所形成的意义表征就已经能够对其意义理解产生影响了。如赫拉克利特在《河流残篇》中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们对于文本的理解也不可能完全等同,[9]这意味着读者对文本的认知与理解具有极大的动态性、灵活性。麦克道威尔持类似的观点,认为主体通过感知获得的信息状态(information states)具有自发的概念内容,加之主体对该信息状态的判断形成概念性的经验内容。[10]可以看出,文本理解过程中的意义构建表现出了无限的解读可能性。
意义是思维过程的产物,以概念网络的形式体现为系统的语义知识,并通过语言得到显性的表达。钱冠连提出的语言全息论 (the theory of language holograph)指出,应该从语言单位所承载的信息角度来看待语言系统中的部分与整体之间所体现的全息性,即“一个词可以推衍出一个数字庞大得惊人的集合体,几乎是词库里所有的词”[11]。根据语言全息论,文本中的每个语言单位在理论上都可能会形成无界的、复杂的语义网络(semantic network)。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在对文本的理解过程中主体思维可以以任意的认知模式来释解文本中语词意义,因为“思维和语言存在着一个思维无限生成性和语言规则系统的有限性的矛盾”[5]。因此,文本理解在实质上可以看作是思维的无限可能性与线性文本的有限性之间的辩证互动过程。具体体现为,构成文本的各层级语言单位所形成一个个语义网络在释解者的大脑中通过概念整合实现了概念的整合或消解,而最后的认知结果则体现为读者对文本的意义理解。
范式(paradigm)是科学哲学中的重要概念,是由科学知识社会学的代表人物托马斯·库恩(Thomas S.Kuhn)首先提出的。库恩认为“科学尽管是由个人进行的,科学知识本质上却是群体的产物”[12]。在内容层面上,范式实质上是指公认的程序性知识,其功能是在一定的时间内能够为个体的实践提供典型的解决思路。[13]从哲学阐释学的维度看,范式的公认性体现为集体中的精英团体所达成的共识。这部分内容是以“前理解知识”(preunderstanding knowledge)的形态储备在人们的记忆当中。“前理解知识”为语言释解活动提供索引,对诗体赏析时基调的选择发挥导向作用。换句话说,支配并组织文本理解的主体并非仅仅是读者,在更大程度上受读者所在特定语言共同体的集体性心理、认知特点的制约。因此,诗歌文本作为客体性存在,只有遵循着一定的范式人们的解读活动才具有对话性属性,进而体现出主观释解的合理性。
文本的语义信息作为一个输入空间,范式性质的信息作为另一个输入空间,那么文本理解过程就体现为这两个输入空间的整合。在此过程中文本信息与范式信息进行匹配选择,两者能够匹配即表现为类属空间的信息内容,而解读者理解过程结束后在大脑中所产生的意象群(image group)则体现为合成空间中的内容。心理空间之间的相互融合与消解以语义网络的形态存在,具有无界性(unbounded)或非范畴化性。基于对文本理解过程中的合理性和人文性的双重考察,本文提出的文本理解模式包括两个阶段:首先,通过了解领域内专家们的研究成果获得该文本理解的“前理解知识”;然后,结合具体的文本信息实现对文本意义的主观性认知。在这个过程中,“前理解知识”对释解者既发挥了规范作用以避免认知主体的任意性又发挥了导向作用有助于认知主体对文本主旨的领悟与把握。
释解主体的主观性在诗歌文本的意义释解过程中能够得到充分展现,以诗歌为例来验证本文所提出的文本理解模式具有代表性。以英国玄学派代表人物多恩(John Donne)的代表作《跳蚤》为分析对象,从“前知识理解”、文本信息和概念化主体三个维度展开对文本理解的描写与阐释。一方面验证本文所提出的阶段性文本理解模式是否有效,另一方面加深对文本理解中的过程机制的体认。
首先,对文本的理解离不开对作者、诗体风格等“前理解知识”的把握。有关作者生平的研究表明,多恩的人生经历很“玄”,放荡不羁的生活中曾因与爱人私奔而获罪入狱并结束了这段爱情。[14]在诗风上玄学派倾向用隐晦的哲学思辨和奇特的“象喻”(conceit)来解读多义多变的世界。在文风方面,研究者认为《跳蚤》一诗是以戏剧性独白(dramatic monologue)的表达形式来呈现的。[15]据此,我们获得了解读诗歌文本《跳蚤》的相关范式性信息,即文本理解模式中的“前理解知识”。
其次,对文本信息的分析是文本理解的主体内容。从文本表达上看,全诗共27行,以喻体“跳蚤”为分析视点,每9行构成一节,将全诗划分为三节。第一节是对爱情中“主体结合”这一意象的表达。诗人以跳蚤为媒介勾勒出一只跳蚤叮咬了诗人之后又叮咬了理想中的爱人,在跳蚤这一媒介体内两个主体的血液融合在了一起。“前理解知识”的掌握过程中,已有研究主要从喻体选择这一维度来体现该诗歌文本的玄妙之处。有鉴于此,本文认为该诗歌的“玄”更体现在诗人基于喻体“跳蚤”上的玄妙联想。本节最后一行“And this, alas,is more than we would do.”(这方面,哎,我们没做到啊 ),其中的“alas”,“would do”是对通过跳蚤所表达出的“主体结合”意象的否定,流露出作者对在现实中没能与爱人结合在一起的遗憾,表达了诗人对爱情的自由诉求。第二节是诗人对“跳蚤”这一意象被拍死的不解。在爱情的世界里,诗人自己、对象以及爱情事件本身都将会因“跳蚤”这一意象的毁灭而消失。跳蚤意象是“三位一体”爱情观的象征,然而却被理想中的爱人拍死了。怀着这份不解,诗人分析了其中的原因。父母是传统力量的代表,诗人认为即使父母不同意也可以和理想爱人住在哪怕黝黑的墙院里(cloistered walls),毕竟我们有缘相遇了。在主旨上,诗人鼓励人们为了爱情敢于同传统力量作斗争,勇于为爱情做出牺牲。第三节是诗人对“跳蚤”这一意象被拍死的控诉及呐喊。作为爱情象征的跳蚤被理想爱人拍死了,而非外在因素造成的。当理想中的爱人说到,“Find’ st not thy self nor me the weaker now.” ( 你 我 并没有因跳蚤的死而虚弱)。这表明这份爱情的破灭并非来自诗人所认为的传统力量的阻挠,而是理想对象对这份爱情的否定。诗人写道“Just so much honor, when thou yield’st to me”(接受这份爱,爱情是值得荣耀的)。此时在爱情世界里,爱情本身得到突显,而诗人及爱情对象的主体性却消解掉了。鉴于此,诗歌文本的主旨再次得到升华,即使追求爱人无望,我们依旧选择崇尚爱情。
最后,文本的理解机制体现为概念化主体大脑中发生的概念整合。功能维度上,“前理解知识”对文本理解发挥着规范和导向作用。但“前理解知识”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释解者通过了解已有研究而不断整合、建构起来的,体现出“前理解知识”的开放性和建构性特征。在文本理解上,概念化主体一方面受到来自他者的“前理解知识”的规约;同时,概念化主体对文本理解的结果也将进一步地凝结到“前理解知识”当中,对他者的文本理解发挥规范和导向作用。文本的理解中不存在唯一的、科学的解读方式。不同主体之间的相互制约彰显出文本理解的合理性,在此基础上,释解主体的主观性又展现出文本理解的人文性。两者互为条件、不断融合,进而无限地逼近文本的真实面目。
在文本的理解实践中本文主张从价值评判的两个维度——合理性和人文性同时进行考察。基于概念整合理论,本文提出文本理解的一般路径,即释解者在“前理解知识”的规范和导向作用下发挥释解主体的主观性。以诗歌文本《跳蚤》为例阐明,文本理解以“前理解知识”为起点,主体理解的结果将会融入到“前理解知识”中,对他者的文本理解起到规约作用。文本作者与文本释解者所处的外在时空及内在语境都存在差异性,这决定了并不存在唯一的、客观的文本理解。本文提出的文本理解路径重在为解决文本理解中所存在的“失真”现象提供思维进路,即通过不断超越已有的“前理解知识”,实现对文本“真实面貌”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