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东方
提起法国巴黎第二大亚洲博物馆赛努奇博物馆,可能好多读者并不知道,它在中国的知名度也不算高。但如果告诉你,它是一个富翁在1872年来亚洲一次性购买的几千件文物,藏品几乎贯穿中国古代、现代史,你会不会有点兴趣?1872年,也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和火烧圆明园的12年后,一个法国富翁为何要来中国?为何会在短短几个月买走那么多好东西?买回去后又拿它做了什么?这背后到底是怎样的故事?
每个私人美术馆都有一个传奇的创始人
赛努奇博物馆的创始人享利·赛努奇(HeniCenuschi,1821—1896),是一个一生追求共和,流亡在法国的意大利政治家。如果他跟现在的土豪们一样,满足于富甲一方、飞机游艇、上市并购……那这个世界在100年前就会有土豪样板了,也就少了一个艺术世界的传奇。可是他跟很多有钱却不能拥有自己认可的社会环境的富翁一样选择用脚投票,只是现在的富豪们选择移民发达国家,而他却在1871年时把目光投向了东方——他心目中那个长满了诱人苹果的伊甸园。
他的旅伴是艺术史家、记者——西奥多·杜赫(Theodore Duret,1838—1927),库尔贝、马奈以及印象派的坚定支持者,他与赛努奇一拍即合“我带着你,你带着钱”俩人就出发了。从1871年底至1873年春,他们开启了长达一年多的环球旅行,从欧洲到美国再到日本、中国,最后到印尼、爪哇、斯里兰卡和印度。
这一次东方之旅让赛努奇找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他发现就整体人类而言还有比一个国家的共和更值得追求的目标。
1873年,赛努奇带着5000多件购自东亚的艺术品,西奥多带了几大本游记一起回到巴黎。
一万多件中国藏品的法国第二大亚洲博物馆
回到法国后,赛努奇在巴黎八区精致的蒙梭公园边上,买下一块地筹建自己的宅邸。说是宅邸,事实上,这栋房子主要是为了展放这些珍贵的东亚藏品。
我两次去赛努奇博物馆都是2017年。第二次是初冬,穿过公园一个黑色的铁栅栏门,就看到一个不大的海报灯箱,然后右拐就看到了这个安静地偏于巴黎一隅的角落,存在了120年的博物馆。那天正是冬雨淅沥,从公园到美术馆一路无人,时间还早,就在门口认真地打量这个深藏亚洲宝贝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铁栅栏的大门口有“二月”和“九月”字样,象征1848年和1870年建立法兰西共和国的两次革命,也表达了赛努奇至死不渝的共和理想,而建筑的门口两侧分别用岩画马赛克镶嵌出达芬奇与亚里士多德,这是赛努奇最爱的艺术家和哲学家。
如果不是事先来过,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错过门口,因為它淹没在周围的环境中,低调得不像是一个每天开门迎客的博物馆。按着跟馆长易凯约定的时间提前到达了博物馆,馆里依旧人很少,在入门的楼梯间摆挂着赛努奇的肖像画,欢迎着每个来这里参观的人。
与馆藏的一万多件文物相比,这个四层高的古典建筑显得有些狭小。二楼的常设展柜里只能轮流展出各个时代的展品。
从美术馆建成至今,宏伟的中央大厅的正中一直放着一尊青铜阿弥陀佛像,他来自日本,静静地坐在这里120年,看着这里的馆长一任又一任,看着这里的员工一代又一代,看着这里的游客一波又一波。恒久在这里似乎触手可及。
20世纪20年代,赛努奇博物馆又收藏了中国商代的一件青铜盛酒器虎食人卣,存世仅两件,一件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馆,另一件就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是这里的镇馆之宝。卣通体作虎形,踞坐以后足及尾支撑,前爪抱持一人,张口啖食人首。人体与虎相对,手拊虎肩,脚踏虎后爪上,转面向左侧视。虎肩端连提梁,梁两头有兽首,梁上饰长形夔纹,以雷纹衬地。虎背上部为椭圆形器口,有盖,盖上立一鹿。虎两耳竖起,内饰鳞纹。虎颈两侧有鳞纹。人背部、臂部以雷纹饰之。商代青铜器存世极少,像这样造型独特、工艺精湛的更是少之又少,有着极高的美学和学术价值。
还有两件辽代契丹的面具,也是不容错过的精品。其中的男冠是由24块镂空冠叶绑在3只冠架上,冠顶饰火焰珠。云朵形冠叶优雅简洁,内饰缠枝花纹、边饰联珠纹,每只冠叶装饰一只独立的鸟,8只展翼的凤凰、鹦鹉,叶形坠饰等。这些元素可能提示这种摇曳的叶形金属发饰源自“步摇”。一个宋朝特使在回忆录里描述过辽皇帝新年时戴一顶金冠,冠的后面有尖而长的莲叶。这些都是仍需继续研究的领域。
文物是一个文明最好的大使。赛努奇博物馆这些纵横几千里、贯穿几千年的亚洲文物,常年静候在巴黎这个小小的角落,向世界各地的观众默默讲述着中华几千年文明史。如今就算再有钱的富翁,也不可能在几个月内买到如此数量繁多,质量上乘的文物。可见那时战后的中国是何等的积弱潦倒。在巴黎看到这些被保存完好、整理有序、美轮美奂的艺术珍宝,内心是矛盾的。如果它是全人类的,那么在世界范围内展示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是它最好也是最大的意义所在。如果它是中国的,作为中国人会想,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当年没能保护好它们,并且把它们管理宣传得这么好;研究得这么好。
海外最大的中国现当代名家捐赠地
赛努奇博物馆的中国现代书画特展也是它的最大特色。我第一次去时正好有潘玉良特展,特展的作品并不多,参观的人也不多,正好适合一幅幅慢慢看。寒努奇博物馆的空间不大,加之常设展占用了大部分空间,所以特展的规模往往都是小而精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博物馆开拓了中国现当代的绘画新方向。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收藏了诸如傅抱石、齐柏石、张大千、林风眠等中国现当代画家的作品。为艺术家举办了多场个展并因此获得了艺术家的捐赠。比如张大千捐赠了多幅重要画作;1979年林风眠回到巴黎在赛努奇博物馆举办个展,他发现当时博物馆仅藏有他的一件作品,于是他又捐赠了一些,加上博物馆购买的一些,就使得林风眠在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在博物馆有比较全面的呈现。
而林风眠的学生,2018年9月刚刚以5.1亿元创下华人拍卖纪录的艺术家—赵无极,在去世后由他的遗孀代表基金会一次性捐赠了近40幅赵无极及其收藏的作品给赛努奇美术馆。
如果说博物馆第一批藏品是因为赛努奇的眼光和雄厚资金,以及中国当时积贫积弱,文物便宜又随手可得;那么第二批藏品,也就是赛努奇去世后,藏品由5000件增加至一万多件,多来自于政府的决策和资金支持。而第三批来自中国艺术家的捐赠则是因为博物馆的学术与展览水平,馆藏作品的保护与管理做得好。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过程,120年累积的结果。
兼具古代文物与现当代艺术的馆藏
提到法国巴黎关于亚洲文物收藏的两大重镇,一是吉美博物馆,二就是赛努奇。与法国最大(也是欧洲最大)的亚洲博物馆吉美不同,吉美博物馆里有两万多件中国藏品但是全部是清之前的古代文物,赛努奇从古代到现代一直延续到当代都有涉猎。
我约好的赛努奇博物馆现任馆长易凯博士是位地道的法国人,在法国的两个亚洲博物馆都从事过多年的研究工作。2011年,时任博物馆研究员的易凯,为赛努奇博物馆策划了一档脍炙人口的“中国艺术家在巴黎”,展览副标题即为“从林风眠到赵无极”,追溯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叶,中国现代绘画的演变与转折,以及与法国艺术界之间的密切关系。2014年又于香港艺术馆策划“巴黎丹青”,继续深入探索重要留法艺术家游弋于中西绘画风格之间的创新发展,这正是赛努奇博物馆的学术特色。
易凯认为,相较于世界绝大多数博物馆对古代文物和现当代艺术的严格划分,赛努奇博物馆收藏的特点是兼具古代文物和现当代艺术,可以提供观众一个较完整的历史观。馆长易凯介绍:“赛努奇有自己系统的收藏,同一种器型会买不同形式,如青铜器中的鼎、斗,瓷器中的唾壶等,都发现了多件甚至是一整个系列。我们发现他在收藏文物的同时也注重收集与文物相关的文稿和资料,比如,他购买了宋代的《宣和博古图》、乾隆时期的《西清古鉴》,还有许多19世纪金石学的书籍,这些资料大都有详实的青铜器插图。事实上亨利·赛努奇本人既不通中文也看不懂汉字,但他认为同时收藏器物和资料可以供后人使用研究。这个想法很了不起,也影响了博物馆100多年来的发展。
原来,当年赛努奇一回国,就把带回的作品全部借给位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巴黎工业宫举办了欧洲首次中国古代青铜器展,一改当时西方仅专注于中国瓷器的风潮,开始将目光投诸中国古器特别是商周时代古物的收藏。而次年西奥多的游记——《航行在亚细亚:日本、中国、蒙古、爪哇、斯里兰卡及印度》出版,也让法国对东方美学的研究重点从日本转向了中国。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俩的旅行,改变了西方世界对东方艺术的认知。
一个富翁对财富的态度
1896年,也就是赛努奇从亚洲归来的23年后,赛努奇去世前不久,他将自己的收藏品全部馈赠给了巴黎国立博物馆。1898年,巴黎国立博物馆将赛努奇生前捐赠的5000件艺术品移至赛努奇故居,创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赛努奇亚洲艺术博物馆。这是法国继吉美博物馆之后第二大亚洲艺术博物馆。如今这里收藏着超过12000件与亚洲有关的艺术珍宝,其中以中国和日本艺术品为主。2001年至2005年,该馆经过重新大规模装修。到2018年,是它静静地伴随巴黎市民和各地前来拜访的参观者第120年的光景。
在游记中西奥多曾这样评价他的杰出旅伴:“尽管他历经挫折和失望,但他始终是革命理想的忠诚拥趸,他并非渴望胜利,而期待成为榜样。”
当一个人不再渴望胜利,他的心里就不再有对手,当一个人想成为榜样,他要看齐的便是那些历史的长河中被无数次筛选过的人。赛努奇经过环球旅行后,他为自己找到了另外一个革命的领域与目标。那就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追求全人类文化艺术的平等与自由,这是那个时代文化多元主义的雏型。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法国终于成立了第三共和国,也算實现了他的抱负和理想,所以他对法国和巴黎这座城市倾注了很多情感。当然他也没有完全和意大利脱离,赛努奇将自己的藏品分为两份,与亚洲相关的收藏都捐赠给了巴黎,与文艺复兴相关的藏品则保留给意大利家族。
至此,赛努奇终于在自己的博物馆里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让来自东方的艺术藏品在巴黎跨时空地展示自己所代表的民族、历史、文化和观念,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博物馆是所有藏品的社会场域,它们在这里实现了没有硝烟的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