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战利
2018年8月,是李白凤先生仙逝40周年。白凤先生的学术思想、人格魅力令人敬仰,人生境遇又让人唏嘘不已。再读先生文集,心情仍然无法平静,思绪追随着先生的文学创作回溯。
2014年8月,李白凤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河南大学出版社推出《李白凤文集》三卷本,分别是《李白凤新诗集》《李白凤诗词集》《李白凤小说集》。每次捧读,“未尝不临文嗟悼”,先生与郭沫若、茅盾、巴金、柳亚子、戴望舒、周作人、沈从文、田汉、叶圣陶、唐兰、聂绀弩、刘白羽、臧克家、姚雪垠、尹瘦石、欧阳予倩、林庚、端木蕻良、常任侠、汪静之、吴奔星、黄永玉等一众文化学人或有师承之实,或有同窗之谊,或有同侪之情,或有唱和之作,或有学术共鸣,或有纯正友谊。
白凤先生性格耿介,为人率真,才气外扬,不懂藏拙,1957年后,被错划为“极右派”,遭到批判,开除公职,脱离写作,持续沉寂20余年。1978年,苦苦盼来的“摘帽”即将实现之时,却不幸仙逝,致使文名渐渐隐没。其实而论,白凤先生文学成就,斐然有色;书法篆刻,独步当代;学术涵养,高深独到。他是一只不应被忽视的“白凤”。然而,整整20多年的蛰伏,让学术界和文艺界逐渐淡忘了白凤先生。
20世纪30年代,白凤先生致力于诗歌、小说、散文创作,发表大量作品,成果斐然,与众多现当代名家往来频繁,颉之颃之。
李白凤,1914年3月生于成都,原名李象贤,曾用名李逢,笔名李木子、鹑衣小吏、石山长、若木、蟑庵老人等,现代著名诗人、作家、书法家、篆刻家。
1934年,白凤先生考入北京民国学院国文学系学习。与授课老师林庚先生在新诗创作方面颇为投缘。读书期间,白凤先生曾多次拜访周作人先生。朱英诞在《苦雨斋》中回忆:“(民国)二十三、四之间我和我惟一的好友李象贤兄正在倾心地写着诗,后来他突然异想天开,渴望瞻仰周作人先生的丰采”,“象贤终于单独地去了,而周先生对象贤很赏识,并且有兴致偕渠至秋荔亭去看俞平伯先生,而象贤每有所得,归来总是满怀春风似的诉说着,我听着也很高兴”。(朱纹、武冀平编选:《朱英诞诗文选》,学苑出版社,2013年12月版,第8页)
1937年,白凤先生在上海出版作品集《凤之歌》。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以文艺为利剑,创作、排演军民共同抗战话剧《芦沟桥的烽火》,巡演中反响强烈。1939年,在重庆出版诗集《南行小草》。1940年,在戴望舒、施蛰存的帮助下,来到香港,任一家报纸校对。1942年后,在广州、桂林、南宁等地多所学校任语文教员,与田汉、柳亚子、熊佛西等人结下友谊。
1946年8月,白凤先生在上海兼任《益世报》副刊编辑。先后出版诗集《北风辞》《彩旗谣》《春天,花朵的春天》,散文集《圣者的血迹》,小说《小鬼》《马和放马的人》《孩子们》等。这些作品揭露社会黑暗腐朽,呼唤自由光明。此时,其与戴望舒交流颇多。199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戴望舒卷,正文前插页有《我思想》一诗手迹,题记为:“录小诗呈政白凤老兄。戴望舒,卅五年十二月一日。”这一时期,白凤先生还为郭沫若、茅盾、叶圣陶、柳亚子等先生治印,篆刻技艺赢得赞赏,诸先生為之题词、题字、诗赞以志谢。茅公《李白凤印留》赞道:“足迹遍大江南北,生活经验丰富,故其治印、写诗、写小说,莫不卓特。”
1950年3月,白凤先生到哈尔滨工业大学任副教授。翌年8月,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1952年9月任山西大学中文系教授。1954年9月起,任河南大学中文系教授。直到1978年去世,白凤先生一直生活在开封。
白凤先生的不幸源于1957年在《人民文学》第七期发表的《写给诗人们底公开信》。在此文中,他从文艺争鸣的角度旁征博引,呼吁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下,打破创作“小天地”,突破诗歌界不正常的“冻结”现象,克服题材单一性,保持创作风格。然而,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猛烈批评,还脱离文艺争鸣的轨道,上纲上线。“李白凤呼吁诗歌创作的多样性.但很快遭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猛烈回击,他的声音被当作为一股逆流给制止了。”(杨四平:《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3月版,第107页)8月,《人民文学》发表公木的《“写给诗人们底公开信”读后感——致诗人李白凤》;《文艺报>发表李宝靖的《李白凤要歌颂的是些什么?——评李白凤的诗和“给诗人们底公开信”》,《诗刊》发表邹荻帆的《李白凤的公开信》。8月11日,《人民日报》公开点名批评李白凤,将其定为“右派分子”。8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陈敬容的《斥李白凤》,《草地》发表包亚东、毛冰的《李白凤默想些什么》。
1958年,白凤先生被开除公职,遣送河南西华农场劳动改造。白凤先生时年44岁,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时,遭此横厄,境遇大变。先生长子李惟微心酸地回忆道:“三年之后我往农场去看他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恭驯异常的人了。”
1962年冬,解除劳教,蛰居开封,失职无着,生活拮据。“文革”开始后,白凤先生仍是“革命”对象。
这一时期,悲愤与贫苦消磨着他,但窘迫困苦没有磨灭先生的学术追求,而至为痛苦的是无书可读,家中藏书被焚一空,没有收入无力购藏,“右派”加身无处可借。他刻制多方藏书印:“头白书林二十年”“白发图书老不闲”“半生辛苦为书忙”“白头空负读书名”“半窗明月一床书”“全书未就双眉白”,但这些印章却无书可盖;自号为蟑庵老人。蟑,书虫也,先生却无书可“食”。好在有几个学生佟培基、王宝贵、王澄等,想方设法借点书来,让先生在“述而不作”中暂时忘却俗世纷扰。白凤先生在《南明纪事诗》自序中说:“家无一卷之藏,门有罗雀之欢”,“插架全空,故籍难再”。即便如此,白凤先生致佟培基教授的信中,依然用舍我其谁的气概讲:“用有涯的生命去追寻一些无涯的东西,为人类文化保持这个将烬未灭的火炬。”在与范毓周交谈时说:“倘能生存,还要继续作学问,因为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不能就此中断。”1974年2月,白凤先生致函施氏:“弟十六年来安贫守素已成习惯,对于吃东西反倒兴趣不高,能替弟买点书,到是非常心感的事。”3月的另一函道:“晨兴,细雨霏微,转瞬间,天气奇寒,雪花如掌,遍地泥泞,连菜也不能去买,只得株守家中,以书沽酒。”书,还是书,白凤先生念念不忘之事。嗜书如命、追求学术是白凤先生的生命基因。在个人境遇偃蹇困顿、图书资料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先生陆续撰就《东夷杂考》《古铜韵语》《金文骈枝》《说文解字古籀疑义》《石鼓维疑》《款识学杂考》《彝铭文字流变初探》等多部学术著作,计80多万字,惜多未出版。
1977年,一些“右派”陆续摘帽。白凤先生难抑内心激动,喜作《北望》《春望组诗有序》《花朝组诗》等,又作《将摘“右帽”喜赋三律》,欣喜吟道“春光坦荡烛幽潜,换骨脱胎二十年”,“金箍紧咒今番去,前度刘郎鬓已丝”。此时,叶圣陶、姚雪垠、唐兰等友人来信问候,白凤先生感到黎明已经来临,特意刻制一方“严冬过后绽春蕾”的印章。姚雪垠先生还为先生联系到郑州某高校任教。而此时,河南大学也正按政策解决他的问题,一切都在悄然变化之中。1978年4月8日,白凤先生在致崔耕信中,对即将到来的平反充满欣喜:“我底问题已解决,昨天下午在群众会上通过,群众对我的反映极好,看来‘批准摘帽已不会成问题,大约还有几天。摘帽以后或将有几天集中学习,然后再安排工作——工作,原则上是回原单位。因为有此消息,自一号开始,舍间宾客盈门,足见朋友们对我的关心。”在短短一页信笺中,白凤先生连用两个“工作”,可以看出先生之渴望和急切,赋闲20余年,先生多么希望快点重登讲台,传道授业,答疑解惑。也许渴望自由的心情过于迫切,也许积攒多年的学问亟待喷发,也许传承学术的担当即将重新扛起,白凤先生夜以继日地努力工作,满怀信心地迎接新生活的到来,“白白虚度了二十一年,我才六十多岁,还能再干十年”。然天妒英才,1978年8月,白凤先生突发脑溢血,不幸病逝,享年64岁。佟培基先生抑制不住心中悲恸,随口吟出《哭李白凤》一首:“人天撒手公归早,云海茫茫我失魂。歌哭梁园秋雨夜,碧空如坠莽昆仑。”2002年,佟先生翻检旧物,找到白凤先生所刻印章钤盖本,册中六印《李白鳳印谱》失收,不禁触景伤情,再赋诗道:“三十年前旧弆藏,深灯寒夜手亲装。今宵又是深灯下,把卷摩挲夜更长。”
1981年,齐鲁书社印行《东夷杂考》,委托佟培基先生校订文献出处并摹写青铜文字。著作出版时,叶圣陶先生题写书名,唐兰先生扉页题署“白凤遗著《东夷杂考》”;附于其后的《古铜韵语》由端木蕻良先生题签。1983年5月,中州书画社出版《李白凤印谱》,茅盾、叶圣陶分题书名,端木蕻良作序。臧克家赞之:“白凤同志多才多艺,学识广博,能文能诗,酷好书法、篆刻、金石,不幸早逝,友朋惜之。”2008年《东夷杂考》列入“百年河大国学旧著新刊”之一,重新出版。佟培基先生所撰《凤兮归来》作为序言。白凤先生遗著出版时,旧友新朋用力所能及的方式予以支持,缅怀先生的学术贡献。
20多年间,白凤先生是只“隐凤”,无处鸣唱,近乎无枝可依,但他用学识、学养和书画篆刻艺术为古都开封带来光芒,贡献甚巨。众多河南学术和书画名家受教于先生,启蒙于先生,以厕身先生弟子之列为荣。白凤先生曾有的创作成就,追求学术的不屈精神,不应被磨灭,不该被遗忘。
佟培基先生存有《古铜韵语》油印本,封面是端木蕻良题签,内页白凤先生自署书名。先生弟子杨英侯教授在序言中说:“近年来,叶圣陶先生观李君多年来的著作,深赞其刻苦治学精神,并多次致函鼓励,认为李君多种著作是精美之作,冀其早日出版问世。”但后来出版的《东夷杂考》略去此序。在开篇诗中,白凤先生注日:“余平生雅嗜古铜,家贫无力罗致,晚归寂寞,重理拓墨,卷帙充盈,虽加诠释而付梓乏术,遂发为咏叹,俾略申管见云。”每读此,不禁令人泫然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