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历险中的精神突围

2019-04-01 02:32李幸雪
长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历险历险记肉身

李幸雪

纵观古今中外文学中的“历险记”,英雄堪称最重要的主体,奥德修斯、摩西、罗摩等人的“民族英雄”身份自不必说,即便是《西游记》中石头里蹦出的一个毛猴——孙悟空,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也终能修成正果,获封“斗战胜佛”,成为不同凡响的英雄人物。可见“历险记”叙事和英雄叙事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英雄历险记”沉淀在人类的共同记忆中,凝结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也成为文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叙事原型。

中国“十七年”文学中的革命历史小说,以塑造英雄人物为主要目标之一。1949年周扬在第一次文代会上明确提及“新的英雄人物”,1951年陈荒煤在《文艺报》发表题为《为创造新的英雄典型而努力》的文章。为了塑造革命中的英雄人物,也因为“革命”本身就暗含了历险因素,这一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不约而同地承续了“历险记”叙事原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革命英雄历险记”叙事。在这些小说中,历险不在于地理位置的空间移动,而在于时间推进中革命者经历的磨难与考验,这一革命历险具有“肉身—精神”二重性特征。

肉身历险是革命历险的显在形式,是革命英雄成长的必经之路,既包含战场上刀枪子弹对肉体的威胁,也包含恶劣环境中饥饿、寒冷、疾病对肉体的考验,更包括不幸被捕后敌人严刑拷打对肉体的折磨。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革命英雄的肉身历险常具有传奇性与夸张性。《烈火金刚》中第一个出场的“孤胆英雄”史更新,在身负重伤、脑袋中弹的情况下仍能“白手夺枪”,勇斗“猪头小队长”,凭一己之力冲出敌人的重兵包围。《铁道游击队》中被敌人围攻的刘洪只用一挺机枪就能掩护整个连的撤退并保证自身安全,游击队的队员们个个都能在奔驰的火车上来去自如,并总能以少胜多。《保卫延安》中周大勇带领的小分队与大部队失散后,仍能战胜疲劳,克服伤痛,继续与敌人斗争,肉体上的折磨超出了常人的忍受范围,以至于有人批评“书中对于人物肉体上的痛苦作了略嫌过多的渲染”。(《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文学理论卷二》)

此类带有传奇性与夸张性的肉身历险在小说的受刑情节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例如《红岩》中江姐“竹签钉手指”的受刑描写:“一根竹签对准她的指尖……血水飞溅……‘说不说?没有回答。‘不说?拔出来!再钉!”无论肉身经历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小说中的革命英雄永远不会屈服,因为“竹签子是竹子做的,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铸成”。对革命者而言,受刑是他们从一个普通人转变为一个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考验仪式。正如福柯所说:“肉体也直接卷入了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規训与惩罚》)受刑给肉体打上了革命的记号,看似是对肉体的折磨,实质是对精神的考验。可见,一切传奇性的肉身历险最终是为了凸显革命精神对肉身磨难的战胜作用。在革命历险中,肉身历险是显在的,也是外在的,精神历险才是本质的、内在的。

“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革命英雄的精神历险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革命者对敌人诱惑的抵制,二是革命者对自身思想局限的克服。第一类中,敌人常常以金钱、地位、美色甚至情感作为诱饵动摇革命者,这是区分英雄与小人的“试金石”:例如《战斗的青春》,胡文玉和李铁同时追求年轻美丽的区委书记许凤,面对敌人赵青设下的“美人计”,胡文玉经不住诱惑最终被敌人控制,成为叛徒,而李铁不为美色所动,最终成长为革命英雄,赢得了许凤的爱情;又例如《红岩》,江姐亲眼看到丈夫彭松涛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禁不住要恸哭出声”,但为了完成组织交待的任务,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故作镇静地离开,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甫志高,银行的职位、家庭的温情、个人的虚荣心诱惑了他,使他最终叛变革命成为叛徒。后一类精神历险则表现为革命者思想精神的成长蜕变:例如《青春之歌》展现了主人公林道静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最终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又例如《风云初记》中的芒种参加红军后,由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雇农小伙,成长为“人民的战士”,虽然生活依然简朴,“他的思想的光辉却越来越丰盛,越来越坚强”。

精神历险之所以构成革命历险的内核,是因为这些小说将革命历史中的“政治主体进行了道德化处理”(《新中国文学史》),革命历险因此转化为善恶双方二元对立的精神较量。这在小说的人物描写中有明显体现,在“以善为美,以恶为丑”的审美逻辑下,小说中的英雄人物被美化,革命敌人则被丑化,例如《烈火金刚》中的英雄人物史更新“浓眉毛,高颧骨,高鼻梁……活像个铁打的金刚”,侦察员肖飞“两道黑细的眉毛,一对圆大的眼睛……看得出,他怀着一颗机灵的心”,与此相反,日寇、汉奸、伪军的形象是丑陋不堪的,猫眼司令“瘦长个子,骷髅脑袋……眼珠子跟猫的眼珠子一样”,猪头小队长“鼻子往上翻着,嘴唇噘出老长……两边的嘴角子就要咧到耳朵根子上去……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猪”。此类脸谱化的人物描写显然将人物清晰划分为善恶两大阵营。

俗话说:“邪不压正”,在这一道德逻辑下,只要象征正义的革命精神坚不可摧,一切革命历险都不会失败。因此,这些小说中的革命历险更强调精神历险的重要性,肉身历险的结果则是次要的,革命的胜利主要表现为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作为“善”的力量代表对一切敌对“恶”势力的精神突围。《红岩》的结局即为典型例证:解放战争胜利前夕,齐晓轩等共产党员在越狱途中被敌人杀害,但“子弹征服不了共产党人”,英雄牺牲的时候依然带着胜利的微笑,小说的结尾依然呈现出宏大壮美的胜利色彩。

革命胜利的关键在于革命精神的正义性,更在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无论是革命英雄的肉身历险还是精神历险,都是在党的领导下完成的,这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强调的重点。《铁道游击队》中游击队员扒火车的事迹在民间流传中增添了“关公助力”等神奇色彩,但李正“不相信什么神奇,他觉得在党的领导下,智慧加勇敢,就是一切胜利的来源。因为敌人虽然暂时强大,但由于侵略战争的本质,决定了他们的野蛮和愚蠢,所以必然失败”。《红旗谱》中朱老忠的父亲朱老巩在和地主的较量中气绝身亡,朱老忠虽一心为父报仇却因势单力薄而多次失败,直到遇到党的代表贾湘农,才由一个盲目的家族复仇者转变为一个自觉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在反割头税的斗争中打败地主、取得胜利。《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大水和杨小梅,本都是没有文化的勤劳农民,在小梅的姐夫——共产党员黑老蔡的帮助下,不仅挣脱了不幸家庭的羁绊,同时参加了抗日,最终成长为抗日英雄。后两个例子表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常常具有成长性,而成长性最终是为了凸显党的领导作用。

在英雄的成长道路上,党扮演了“精神之父”的角色。纵观“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与诸多伟大革命母亲的形象相比,父親的形象是不够精彩的,甚至是缺席的。很多小说中的英雄人物都幼年丧父:《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与姐姐相依为命;《铁道游击队》中的刘洪同样是四五岁的时候失去父母,由姐姐抚养长大;《红旗谱》中朱老忠的父亲在和地主冯老兰的斗争中被活活气死;《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冬的父亲被地主吴老财杀人灭口,韩燕来的父亲在蒋介石宪兵三团血洗省城师范惨案中失去生命;《风云初记》中的芒种是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儿,靠给地主打短工勉强糊口……“肉身之父”的缺失使他们被迫踏上了历险之路,正是在历险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精神之父”——中国共产党。少剑波十五岁时在姐姐和李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了八路军,党像父亲一样指引他成长;刘洪进山参加八路军,接受党的教育后,由“一个有勇无谋的民间车侠”转变为“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杨晓冬远走他乡,因此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最终成为党的地下工作的领导者……对这些小说中的革命英雄而言,党指引他们自觉投入无产阶级革命斗争,指引他们在艰难复杂的革命环境中完成肉身与精神的双重历险,指引他们历经重重磨难最终成长为伟大的革命英雄。正如革命歌曲所唱的:“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母亲作为“生身之母”给予了英雄平凡的肉身,党作为“精神之父”则赋予了英雄投身革命的伟大精神力量,后者成为革命历险中英雄以精神突围的方式取得革命胜利的关键。

简言之,“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具有相似的“革命英雄历险记”叙事。如张清华所说:“革命叙事不等于简单的叙事,相反它更有可能是复杂和多重形态的叙事,它所包含的无意识内容与‘传统潜结构既有来自本土的古老模式,同时也有来自西方和现代的各种原型与套路。”(《“传统潜结构”与红色叙事的文学性问题》)“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不仅包含了“英雄历险记”这一古老叙事原型,也在时代环境和革命话语的需求下,凸显了革命历险中的精神突围。一方面,这一“革命英雄历险记”叙事不仅使这些小说在文学的框架内有效实现了政治诉求——塑造典型英雄人物,同时也因其中潜在的“集体无意识”而受到人民群众尤其是工农兵读者的喜闻乐见。另一方面,政治意图的干预和叙事方式的固定也导致了叙事的模式化,使这些小说塑造的英雄人物缺乏个性,呈现出概念化、符号化的缺点,这一趋势愈演愈烈,发展为“文革”文学中“三突出”原则塑造下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无论如何,“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将“英雄历险记”原型巧妙嫁接到当代革命叙事当中,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作品中主流意识形态的僵化,凸显了小说的文学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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