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进城”的“历险记”叙事

2019-04-01 02:32胡雯静
长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历险历险记乡下人

胡雯静

发端于神话时代的“历险记”叙事,由于暗合了人们无意识中的某些原始情绪,而为千百年来的读者所喜闻乐见。其原初结构模型中包含着的诸种要素,如时间上的线性推进、空间上的位移、遭遇艰难险阻、新奇和陌生的体验……都在中国当代文学的“乡下人进城”题材小说中有所体现。

在乡土文明大行其道的中国文学传统里,城市非但没有取得与乡村平等的“被写”地位,甚至往往沦为后者的负面参照,其形象“从来都是陌生、肤浅和驳杂难辨的”(严家炎语)。新中国成立之初,城市因携带着资本主义基因而具有天然的“不合法性”,被国家话语叙述成一个亟待改造的“危险的所在”。改革开放后,迅速恢复元气的城市在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农民们眼中,俨然是“新大陆”般令他们又惊又喜的存在。而九十年代之后,城市对于广大“向城求生”的农民工而言,无疑“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由此可见,“进城”对于“乡下人”来说,自始至终都有着某种“历险”意味。纵观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从建国初的“十七年文学”到新世纪后兴起的“底层文学”,“乡下人”的城市历险故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俯拾皆是。它们努力地表达着文学对于时代的呼应和思考:一面忠实记录下伴随国家现代化而产生的人口流动现象;一面呈现广大农村人口在“到城里去”这一空间迁移过程中的肉身遭际和精神裂变。

“十七年”时期的“乡下人进城”小说在政治伦理的框架之下展开。农村干部作为“城市历险记”的主人公,遭遇着毛泽东在七届二中全会讲话中所概括的“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袭”。革命话语将城市塑造为塞壬海妖般的存在,引得干部们纷纷遇险。周而复《上海的早晨》中的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集典型解放区干部必备的众多“软硬件”于一身:农村出身,老实本分,打过游击,工作认真。可当他进入到上海采购药品时,还是被资本家朱延年腐蚀,在金钱和美女的诱惑下堕落。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中的李克参加革命离城十二年,进京之后整个人都“大大的变了”:不但很快将艰苦朴素的革命作风和建设社会主义新型生产城市的革命理想抛诸脑后,反倒沉醉在能下馆子、看电影、吃冰激凌、跳舞的都市新生活中,并嫌弃工农兵干部妻子是“农村观点”十足的“土豹子”。而根正苗红的妻子张同志后来虽然挽回了“在悬崖上”的丈夫和濒临破碎的婚姻,却也在无意识之中被城市收编——买了旧皮鞋,对擦粉、烫发、抹口红的女工“开始变得很亲近”。夫妇二人表面上度过了这场由进城引发的感情危机,经受住了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考验,实际却都违背了“接管和改造城市”的进城初衷,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被城市所改造。文本之中如此“历险”所抵达的终点,在建国初期那样一个裹挟着意识形态的时代里,自然成为了文本之外的作者惨遭批判的“历险”的起点。

这一时期与《我们夫妇之间》同样通过“进城干部婚变”来表现城市所具有的“强腐蚀性”的,还有俞林的《我和我的妻子》以及孙谦的《奇异的离婚故事》。情义危机在本质上是一种道德危机,“背叛爱情”的情节因而成为作家们批判城市的利器,被广泛运用于其后的城市历险叙事中,比如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之于巧珍,贾平凹《浮躁》中的金狗之于小水,徐则臣《啊,北京》中的边红旗之于妻子等等。

在“历险记”原型中,主人公进入异域他乡后不免惊叹于眼前的新奇景象。这一点在八十年代的“乡下人进城”小说中亦有体现。改革开放政策打破了原有的单一计划经济体制,农民们被允许进城自由贸易。高晓松笔下的陈奂生,在摘掉了“漏斗户”的帽子之后,悠悠上城卖油绳,却不期经历了一番城市历险——意外病倒后被县委书记送进了“五元一夜”的干部招待所。这个“新堂堂、亮澄澄”的房间给小农生产者陈奂生带来的震惊和快感,甚至足够消解他“一夜睡掉了两顶帽子”的心痛。文本中因陈奂生的限知视角而颇具“陌生化效果”的沙发,让我们不由联想起《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在大观园历险时看到的自鸣钟。然而,当“乡下人”所感受到的震惊和刺激积累到一定程度,进而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时,“城市历险记”便会从滑稽故事质变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子夜》中从内地乡村来到上海的吴老太爷,正是因为受不了现代都市的眼花缭乱和喧嚣嘈杂猝死。由此看来,他与王安忆《悲恸之地》中的山东麻刘庄青年刘德生倒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不同的是,茅盾给出的是一个“一接触都市便风化”的隐喻性结果,而王安忆则细致地解析了后者心理防线崩塌的整个历程。刘德生与同伴们一行五人从家乡出发来到上海卖姜,城市中林立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使他于短时间内经历了一连串的震惊和晕眩。而长期处于懈怠状态中的神经官能显然受不了此般密集轰炸,这才导致了刘德生在与大伙走散后不久便崩溃不已,最后在恍惚中纵身跳下高楼。

刘德生城市历险的失败,固然有其自身的原因,但也必须承认,城市空间对于“乡下人”的歧视和排斥才是造成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真凶。小说中大量的细节都力证了这一点,比如上海人包含着疑惑、蔑视、诡秘、好奇的复杂眼神,上海话的斥责,拾荒小孩的鄙夷,婴儿看到他后的大哭……城市中的个体意见最终汇流成“人群”和“大众”的合谋,形成了一个封闭且极具优越感和排外性的系统。这个系统内部运行着的城市居民们心照不宣的秩序和权力机制,构成了对“乡下人”无所不在的压抑和近乎不可抗拒的毁灭力量。

正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九十年代出现的民工潮,使得写农民进城务工题材的作品大量涌现。而此时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赋予了中国城市日臻成熟的“现代性”品格——愈加发达便利,也愈加冷酷无情。这些社会现实投射到“乡下人进城”小说中的“历险记”叙事上,便表现为:更具诱惑力的历险目的地、更强烈的历险冲动、更艰难的历险过程以及更难圆满的历险结局。

候鸟般的农民工在“身体进城”的同时,渴望着“精神进城”,渴望着真正融入城市而不是做一个“局外人”。在夏天敏的《接吻长安街》中,“我”将“在长安街上接吻”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历险,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能在心理上缩短我和城市的距离”“认定至少在精神上我与城市人是一致了”。然而这个小小目标的实现过程却充满了延宕与辛酸。第一次由于女友的不配合使“我”被路人误会,在遭遇一顿暴打后进了派出所;第二次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被“戴红袖套的人”驱赶,功败垂成;直到第三次才终于梦想成真,但“我”已拄上了双拐。如果说这部作品中的“我”希望通过“在长安街上接吻”这样一种城市“行为方式”,来完成自我认同的话,那么荆永鸣的《大声呼吸》中的刘民则是期待以参加公园合唱团这样的方式,进入到城市的精神文明生活中,以实现“他者”对自我的身份认同。刘民在北京开了家小餐馆,可以说是小有所成,被人称作“刘老板”。下岗之前曾是单位藝术骨干的他,专业素养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不到城市人的认可。“老北京人”老胡不但在评价他的指挥动作时充满了讽刺和歧视——“一掂一掂的,嘿,他妈整个一掂勺的”,还质问合唱团的组织者彭梅:“干嘛让个外地人来指挥呀?”

铁凝《谁能让我害羞》中送水少年的城市历险,更为深刻地揭示了在城市人的俯视之下,寻求身份平等的愿望几近妄想。少年为引起那个城市“高级”女人的注意,每次给她送水时都要偷来表哥的“装备”,把自己也打扮得更“高级”一些,以向她“看齐”:西服、皮鞋、领带、格子围巾、钥匙串……他一次比一次“高级”,却一次又一次被漠视。在女人眼里,少年是那么的不伦不类、令人厌恶,连喝一口矿泉水的资格都没有。巨大的挫败感使少年在暴怒之下拔刀挑衅,最后被警察带走。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整件事情甚至没有引起女人的半点反思。

九十年代以来的“乡下人进城”小说中,女性主人公开始崭露头角。如果我们把这些“乡村娜拉”的出走看成是一种历险的话,鲁迅先生确实言中了她们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在项小米的《二的》、邵丽的《明惠的圣诞》、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吴玄的《发廊》、乔叶的《我是真的爱你》等等作品中,农村女性的城市历险无一例外地被叙述为“关于堕落的身体历险”。经由“身体”来呈现现代化进程中,乡村女性遭遇城市现代性时的悲剧命运,固然是没有问题的,但过分的同质化倾向,在造成“审丑”疲劳的同时,也不免使此类作品的批判力度大打折扣。当然也有真正写出了女性“城市闯入者”之多舛命运的作品,如石一枫今年斩获“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陈金芳不惜与家人决裂以留在北京,为了“活得有点儿人样”,她把身体作为投资的资本,开过服装店,投资过艺术品,最后走上非法融资的不归路。陈金芳不断折腾而又屡战屡败的历险经历,揭示了当下底层青年在城市拼命改变自己却始终无法获得身份认同的精神困境。

“历险记”叙事原型的运用,为当代“乡下人进城”小说增添了看点,使中国农民在跨越两个空间、两种文明时,所遭遇的曲折坎坷、所经历的举步维艰清晰地显现出来。但这种“看点”本身所具有的“消费性”如果不加克制地过分渲染,就很容易成为作品的硬伤。比如《太平狗》等一些小说为追求强烈的刺激效果,揭露社会的不公和罪恶,引发读者的同情、悲愤和关注,而对人物在城市中的“苦难遭际”的大书特书。似乎越苦就越现实,仿佛城市给底层带来的除了苦难就一无所有了。这样“用力过猛”的写法暴露出写作者近乎偏执的叙述姿态,进而引起了人们对整个“底层叙事”的可靠性产生怀疑。事实上,苦难本身并不具有美学意义,真正动人心魄的是人的主体精神对于苦难的超越,这也正是《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产生了那么大的社会意义,鼓舞了一代农村青年奋斗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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