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前 言
历险记叙事是中外文学中最古老的叙事。原因很简单,它是最基本的叙事动力的来源,主人公的空间移动,会导致出现种种处境,遇到诸般事端,于是也引发了读者的好奇和担心。因此,叙述与阅读的推动力也方才获得基础。
在西方文学中,最早的《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纪》即是典范的历险记叙事。希腊联军的英雄、特洛伊木马的献计者奥德修斯,因为得罪了风神和海神,遂在班师回国的途中遭遇了十年的历险。史诗之后两千多年的文学史中,类似的叙事样态不断延续,成为了西方文学中,特别是近代以前最重要的叙事模型。经典的作品如古希腊的传奇小说(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中被作为“传奇时间”模型讨论),中世纪的“骑士小说”“流浪汉小说”,文艺复兴的发轫之作《堂吉诃德》,十七十八十九世纪盛行的历险记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海底两万里》,包括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小说,《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约翰·克里斯朵夫》,甚至包括史诗作品《神曲》《浮士德》《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唐璜》……甚至当代的很多作品,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马尔克斯的《落难海员的故事》等等,也都是非常典型的历险记叙事。
与西方文学一样,历险记在中国故事中也很发达。早在先秦时期,据传成书于西周末年或东周初期的小说《穆天子传》,屈原《楚辞》中的某些篇章,已具有历险记叙事的意味。司马迁的《史记》中有大量的篇章具有历险记的特点,因为是以人为本位的“史传叙事”,所以大部分人物的经历都有一个历险记的原型,《高祖本纪》《项羽本纪》《陈涉世家》《淮阴侯列传》等尤其典型。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兴盛的志怪小说,虽然形制并不大,但有很多都是以历险为原型或构造的,《搜神记·胡母班》和《冥祥记·赵泰》等将历险记叙事中的历险空间由阳世转向了阴间,唐传奇继承了这些特点。到明清时期,历险记叙事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终于成为中国小说中最常见的模型之一。侠义小说《水浒传》可以看作108条梁山好汉在江湖上的冒险合集,《三国演义》也可以看作是孙刘曹三家英雄人物的历险荟萃;神魔小说《西游记》,更可以看作是中国历险记叙事的最高典范了。
到了晚清时期,受到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论述的文学功用观的影响,历险记叙事逐渐成为一些政治社会小说叙事模式的一种,比如《狮子血》记述了查二郎等人由山东入海,历经风险建立“合众国”之事,《痴人说梦记》讲述了维新志士与革命者艰难“改造中国”的事迹。现代文学史上,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艾芜的《南行记》,也都是典型的历险记故事,巴金的《毁灭》、老舍的《骆驼祥子》都有浓郁的历险记色彩,甚至钱钟书的《围城》,如果我们不认为是一部结构有严重问题的作品的话,那么其构造也近乎于一个“历险记”。
显然,历险记构造是文学叙事的常态,它的作用是,可以围绕着主人公的经历来展开故事,故非常有吸引力,会令叙事的推进获得自然的动力。另外,在美学上则会生成一种“传奇”意味,令人物性格具有某种鲜明的个性,或者原型意味。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无论是在西方文学,还是在中国文学中,历险记故事似乎都有一个宣扬信念或者宗教精神的意味,如《出埃及记》中以色列人的历险是为了突出神与摩西的伟大。汉学家浦安迪教授认为,明代出现的《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古典小说体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新儒家底色。在解释中国古代历险记叙事的典范之作《西游记》的主题时,浦安迪解读这部小说是“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的寓言写照,是对儒家《四书》“正心诚意”的正解。
在前现代时期,历险记叙事一般是只与“传奇”小说有关系,而不与“成长”概念相联系。根据巴赫金的说法,男女主人公不会因为漫长的历险而老去,因为其中的“时间是不会计算在内”的。《西游记》便是这样的小说典范,唐僧师徒一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但这个过程只是一个不断重回起点和重复叙述的过程。清代张书绅在《新说西游记总批》中,将西天历险视为一个“返本还元,以见其本来之旧”的过程,而所谓“返本还元”与现代意义上的“进步”与“成长”概念是不一样的。《西游记》最后师徒四人都修得正果,得以成佛成仙,但这并非是“进步”的结果,而是故事告结所需要的一个安排。很显然,假如需要的话,“九九八十一难”可以翻番为“一百六十二难”,或者“三百二十四难”……只要有需要,作者可以任意拉长这个消费过程。
通过讲述成长主人公历险故事,进而传达一种思想意识的叙事模式,是巴赫金所说的“成长小说”出现以后的事情。在中国新文学中,它是历险小说与成长小说的合一。
这种情况在“十七年文学”中十分普遍。《红旗谱》《青春之歌》《三家巷》《红岩》《创业史》等红色经典,都是通过讲述小说主人公的成长历险,来重述现代中国革命历史,证明革命权威话语的真理性。《红旗谱》透过农民朱老忠由出走关东到带着全家回到故土与冯兰池斗争、由自发革命到自觉革命的成长历险过程,说明了农民只有在党的指引下才能成长为革命的真正主体。《青春之歌》呈现了林道静历经艰险,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共产主义战士的改造过程,突出了中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投身革命,融入人民群众,努力改造自己,才能获得新生这一革命主题。但是,在这些红色经典中,历险记叙事只能是以“潜叙事”的形式存在于文本内部。与典型的历险记叙事相比,红色经典中的成长主人公所遭遇的危险,往往具有高度的政治象征性和意识形态隐喻性。它经常指向的是政治危险,与主人公政治生命的成长息息相关。因此,在革命历史小说中,个人英雄主义、小资产阶级思想、性和物欲等等,都会成为成长主人公遭遇的危险。只有战胜这些危险,主人公才能抵达准确的彼岸。
八十年代以后,当代文学发生了深刻变化。历险记不再限于革命者的奋斗历程,而更多还原为了个体命运与大历史或社会环境之间的龃龉,比如知青小说中多数的冒险都变成了悲剧,在叶辛和梁晓声笔下,青春的“蹉跎岁月”或者“今夜有暴风雪”都是生命的苦难境遇;在许多乡村青年身份的作家笔下,由乡村到城市的道路则变成了千千万万底层青年的奋斗史和历险史,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所描写的都是这样的道路。当然,也有境界更高的一些,将人生历险部分地升华为了文化的探求,阿城的《棋王》和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便成為了更复杂也更自主、更具有精神意味的历险。这种“乡村——城市”的历险模式一直延续到了近些年的小说中,东西的《篡改的命》以及青年作家徐则臣等所写的北漂族的故事,都可以看作是精彩的延续或者花样繁多的变种。
八十年代中期新潮文学发生后,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毫无疑问是新型的历险记小说,爷爷奶奶的乡村传奇既是个体的风流故事,也是历史上的民间抗日传奇,也是作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另类想象——不止是礼教的压抑,儒家道统的一统天下,还有着混杂纠结、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的汹涌暗流。这部小说可以说恢复了历险故事的古老面目,同时又赋予了其强烈的“文化寻根”的现代意味。
在新潮先锋文学中,历险故事的模型被大量使用。苏童的长篇《米》是非常典型的此类结构的小说,饥饿的乡下青年五龙来到南方小镇,所经历的由乞讨者到店员,再到米店的女婿和帮会的老大,再到身染脏病死于回乡途中的历史,是与富人博弈、与强人较量、与黑道势力冒死打斗的历史,也是良知泯灭、身心渐毒的历史,其中来自新文学和阶级论叙事的进步逻辑被拆除。具有同样结构特点的还有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它在叙述构造上如同《骆驼祥子》的当代版,讲述了一个小镇青年卖血的一生,虽然他一生中除了为医治一乐的肝病,在去上海的路上接连卖血差一点丧命,多数时间并未离开过小镇一步,但他这个半径如此之小的生命旅程中却是充满了艰辛,乃至生死的关口。还有《活着》,主人公福贵的一生也没有走出故土很远,但他命运的苦难却胜似千里万里。这两部作品都有一个明显的内在构造,与历险记模式并无两样。
在现代性的叙事中,空间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奥德修斯走了十年的海上之旅,在现代技术条件下,坐轮船只需半天,乘飞机只需一小时就够了,所以空间上的历险故事很难再成立。但是在作家笔下,还是要努力呈现一点“黑夜中行旅”的痕迹,在张炜的很多小说中,都有类似的故事线索,如《九月寓言》中的农民金祥千里迢迢如长征一般“买鏊子”一节,《丑行或浪漫》中那个不断行走的神秘的女性蜜蜡,他的其它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也大都有流浪者的气质,他们所置身的世界亦犹如黑夜。显然,张炜更多是要塑造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历险者的形象,这与他的俄罗斯文学情结,以及童年的经验,还有浪漫主义的趣味都有着复杂关系。
在大量具有历史叙事意味的作品中,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一个古老的历险记模型,有时候它的变化很大,作家的叙事手段很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叙事之核依旧清晰或隐约可见。莫言的《酒国》《丰乳肥臀》、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东西的《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李洱的《花腔》,甚至王安忆的《长恨歌》、铁凝的《玫瑰门》,甚至有些系列的中篇小说,如叶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贾平凹的“土匪小说”系列,等等,都可以看作是通过人物的经历来影射或隐喻历史的方法。尤其是格非的三部曲中,甚至还华彩式地嵌入了主人公的历险或流浪的篇章,犹如一个从“如歌的行板”到“激越的快板”的变化过程,陆秀米的遭遇土匪,姚佩佩的百里逃亡,庞家玉的病中出走,都是典型的“重温古典式”的叙事段落,它们镶嵌其中,对于全书都有不可或缺的象征或者升华的作用,在结构上既是整体中的部分,同时又似乎裸露于叙述的体外。
还有各种类型文学——如果我们将讨论范围略略展开一点,还会看到另一些有趣的变种。“盗墓小说”将人物的历险空间延伸到了古老阴暗的墓室之中,“穿越小说”把历险空间放在了荒诞不经的古代,武侠小说又挖空心思地将人物历险空间设置在名山古寺或大漠边疆……为什么在科学昌兴的今天,这类较低的叙事类型依旧被人追捧?很显然,人在现实世界中的诸多欲求仍未得到满足;同时,历险故事的老套路仍能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体验,可以满足人们超越自我变成英雄、离却常规而体验不同境遇的奇怪诉求。
某種意义上可以说,只要文学还存在,历险记的故事套路就不会终结,它就仍然是叙述与阅读的基本动力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