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

2019-03-30 09:45王铎晗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王核桃老伴

王铎晗

怀念春天里可爱可憎的人们。——题记

春夜,发情的猫哭一般地告白。两道绿光,从它的眼中射出。兽性,一览无余。

恍惚间,我忽然忆起巷子里丢孩子的传闻,竟开始怀疑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到底是猫叫,还是真有孩子在哭。

辗转反侧间,巷子里汽车飞驰而过,冷白的车灯照进屋里,婆娑的树影在灰白的墙壁上晃动,猫叫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妈的,死猫,”我骂道,心里暗咒那猫嗓里叫出血来。

胡乱想着,渐渐睡意朦胧。

“梆!”一声金属砸地声响,紧接着传来那猫似触电般嘶哑的大叫。

我整个心都震悚起来!

夜,终于恢复了宁静。

第二日晨起下楼,正看见那猫死了般地蜷在窝边。我快步走过,低头看见那猫微微睁开了眼,阴森的眼直瞪着我,好像随时都会大叫一声扑过来,我心头猛地一紧。

“哎哟,之前种的大杜鹃开始长得好好的,没几天就全枯了,”正往猫窝这边来的樊老太太边走边和几个老伙伴聊着。

“我跟你说,准是那崔义全干的,我前几天就看见他拎壶沸水,鬼鬼祟祟的……”

“他之前不是辛庄的村长吗?搞院子倒还有套把式。”

“村里老坎一个,暴得很!那院子又不是他的,凭啥他害別人的花草……”

“他老婆是那个图书馆……”

几个老太婆在一起,时而皱眉低语,时而叽叽喳喳地欢笑……鸡零狗碎装点了他们乏味的生活。

“哎呀,我的猫!”樊老太太惊叫了一声。

猫的腿断了,被送去了宠物医院。从前,猫常在院里晒太阳,有时它像个孩子一样左蹦右跳的,像在和自己做着游戏,发现你看着他时,又像是有什么诡计被揭穿,怏怏的在太阳地里一蜷入了定。走到猫跟前,摸摸它的头,听它“喵喵”叫着,像极了一个耍赖的孩子,惹人喜爱,那时谁也想不到它会有今天。

中午下班,回家停车时看见樊老太太冲我走来,“樊姨!”我笑着打招呼,樊老太太紧走两步到了我跟前,“小王,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找你说个事儿,咱们上楼说。”樊老太太瞪眼向四周打量了打量。

老太太家在阴面,老旧的客厅里压抑的很,她把我让在绿套的沙发上,面前桌上已摆了两个纸杯,里屋“呲”的传来电水壶烧开的声响,“水开了,你先坐,”说着她大步进了屋。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佛像,在那似笑非笑的佛祖下面,摆着一个磨得泛白的黄蒲团,怪不得人们说老太太收养的是一只流浪猫,原来她信佛。听见老太太在里屋跟谁说着话,“想着喝水,你先自己待会儿……”接着响起收音机调频刺耳的干扰声,卡了几下,传来忽大忽小咿咿呀呀的唱音,老太太带上门走了出来。没见过他的儿女,只知道他有一个得心脏病的老伴常年不下楼,两个老人一直相依为命,老人们都说樊老太太养猫就是想积德,保佑她老两口平安。

老太太倒上水,抹了抹手坐在了我的旁边,“小王,邻里都说你有文化,人缘又好,”我笑了笑。“额……那个我养的那只黄猫,昨晚遭到人打,伤的可惨了,断了条腿啊,”老太太焦虑的看着我。“你能不能替我跟一楼的老崔谈谈……”

亏她说得出口,谁都清楚是那只猫扰人在先,我心里暗暗埋怨。

“这……您能确定是他打的吗?”

“猜都不用猜,一楼的崔义全,准是他干的!”老太太急忙说。

“可是您那只猫的确……”

老太太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小王,别看那是只猫,那也是条命啊,我不用他赔钱怎么着的,只是怕猫出了院他再打!”老太太急得快哭出来了。

“樊姨,不让他打猫好说,但您那猫的确扰民,我听说宠物医院能给猫做节育手术,那样它就不叫了。”老太太眼光暗了,嘴里不清楚的咕嘟着,“那是杀生啊!”她突然抬起头。“这……恐怕我也没办法帮您了。”“别,让我考虑考虑,我不让她再叫了。”老太太说道。

出门时侧眼看见门边柜子上有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那是樊老太太的女儿吧,大概远嫁了,看着眼前有些驼背的老太太,“唉,”我暗叹道。

摊上老崔这样一个麻烦,难搞啊!

周围邻居跟老崔有矛盾的,岂止老太太一个!

家属院里没有物业,在老崔搬来前,小院里的空地被大家随意种着花草。然而,今非昔比。如今,就连孩子们也知道小院里的花草不同于路边的杂草能随便糟蹋,大家都怵老崔那双怒目和如雷般的呵斥。

回想往日,我也在那小院里种过几枝野花,待长出星状的花蕾,更觉它与众不同,期待能亲眼目睹它们绽放的华美。直到一日去浇水,目睹一个背影正在地里翻土,几枝树苗堆在墙角,含苞的野花和杂草被连根拔起,垃圾一样丢弃在一旁。看着那弓着背的身影,我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扎进肉里。

“混蛋!”我骂道。

若不是樊老太太,我可能这辈子和老崔也不会有来往。

猫窝边的小院里,老崔正打理着他的“儿女们”,看样子他已在小院里忙活了一清早,现在正哼哧哼哧挥舞着铁锹,挖着一个栽树的土坑。

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棵半大的核桃树。文玩核桃正火,人群中谁要是从怀里摸出一对儿核桃,所有的视线都会迅速集中在那件红的发紫的法宝上。自从老崔搞来这棵核桃树,在老院里也神气了不少。树就栽在那小院里,不少邻居路过时都要驻足,好像那核桃已经透过青皮儿发出了红光,

“呦,崔叔,看您这树打理的,真四至!”我走到老崔跟前。

老崔被夸毛了,也不能把树揣进怀里,只是拄着锹,嘿嘿地笑着,看着他这一片嫩绿,骄傲得很,眼里满是爱怜,心里淌出蜜来。跟老崔夸了几句他的院子,我知道该转入话题了。

“崔叔,这春天闹猫,有没有猫到咱家院子里来捣蛋?”

老崔怔了一下,“有的,有的,那猫,匪!有时还招来巷外的野狗到咱家院子里乱窜哩。”

“是樊老太太家那只黄猫吗?”我问道。

老崔脸一红,“哐”得把锹在地上一杵,“你是三楼的小王吧,有什么话直说,别跟咱兜圈子。”我没想到老崔话来的这么直,反倒把我说没了词。

“额……”

老崔“嚯”的啐了口痰。“她那猫是俺打的!”老崔倒给我解了围。

“这……崔叔,老太太那猫是挺烦人,但咱也不能说打就打呀,那猫对于老太太来说是她家的一口子人呢,就跟您疼这宝贝树是一个理儿。”我紧着说好话。

“哦,只许她的猫扰民,你小王不好管俺管!天天的闹鬼似得,俺就不信她能睡好觉!”“崔叔,我跟老太太说了,她担保那猫不在叫了。”

“小王,你告诉她,猫是俺打的,爱养搁屋里养去,它再叫俺还打!”我知道跟平常人说的那套在他身上不起作用。“崔叔……”“你甭费口舌了,一句话,她那猫扰民捣乱在先,俺知道你干啥来了,你让她把猫管好喽,俺不为难你!”

“倔驴!”我心里暗骂。

老崔退休前好像还真是个村干部,在小院里穿个汗衫,拄着铁锹,活像一个老农。模糊地记得他同别人念叨“俺就是个庄稼汉”之类的话。有时看着崭新的家属院里冒出一个老农,委实令人感觉时空错位。

老崔视树如命,成天在小院里忙活,不得不说,小院自老崔来后的确改变了不少,几棵枣树自然排列,贴墙的无花果发出清香,时不时老崔还会围着核桃树众星捧月般摆出几盆文竹或者应季的鲜花,几种颜色巧妙搭配,别有一番味道。

小院是漂亮了,但好像已不是大家的。不时能听见几个养狗的邻居抱怨:“公家的地,他想占就占,凭啥我家狗不能进去,霸道!”

一天下雨,赶巧去楼下挪车,衬着雨声的嘈杂,不知道是谁家一颗臭鱼炸弹在老崔的小院里爆炸,绿酒瓶里的鱼鳞鱼眼鱼下水溅了一地。

我紧跑上楼,在窗里侧身往外瞟。

“这他妈是谁干的?”楼下一声雷响。

老崔面容扭曲,叉着腰,不知该骂向哪家。

我心中泛起一阵窃喜。人们开始报复老崔和他的小院了。

樊老太太的老伴心脏发病住了院。

那黄猫治好了腿出了院,老太太每天给猫吃鱼恢复身体,窝边的白瓷碗里盛着黑乎乎的酱鱼,看不见猫吃,但那脏兮兮的鱼确实一天比一天少。不知是老太太给猫做了绝育手术还是刚挨完打的缘故,这几日它安静的出奇,有时看见猫窝在一角舔着还未痊愈的伤口,心中还会有同情。樊老太太这几日见了我也只格外的热情,隔老远见了我就“小王,小王!”兴奋地喊着。

又是一个下雨天,中午回家从楼下经过时,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走近才发现老崔的小院儿遭了劫,几枝芍药断了头,新种的小葱东倒西歪,更严重的是那棵文玩核桃,有小苹果大的核桃果打在地上发出刺鼻的药味儿。那猫正咬着核桃,嚼不动又吐到了地上,喉里发出浑浊的咕噜声。随着雨,核桃果里的黄浆溢了一地。我恐怕那猫疯了,急忙走开。上楼找老太太,人不在家。我在楼道的窗里给居委会打电话。

“你妈的死猫,死猫!”

白须被染黄的猫,正站在老崔对面。老崔回身抄起铁锹抡膀子就开始追打。那猫也灵活,眼瞅着要被拍到了,左躲右闪都逃了过去,甚至有几锹老崔直接拍碎了花盆,追了会儿,便跑不动了。

那猫竟“嗷”“嗷”地嘶吼着,挑衅一般!

“啊!”老崔吼了一声,拄着锹就在楼下骂开了。

“樊圣文!你他妈给俺下来!下来!看你猫孙子干的好事……”

老崔一锹端了眼前的猫窝,又一锹把盛食放水的瓷碗儿打了个烂碎,“你再不下来,俺扒了这死猫的皮!”

雨水淋在老崔头上,淋在那一地他引以为傲的核桃上。

看着老崔的惨状,我心底有着说不出来的痛快。

“啧啧啧,活该呀,报应,报应!那猫真是通人性。”隔壁单元楼上也有人探出头来。

“早该有人毁了他那院子。”人们的话像雨点打在老崔心里。

没一会儿老太太慢悠悠打伞从外面回来了,旁边站着逃走了的黄猫。看见拍塌了的猫窝,老太太顿时傻了眼。“坏了!”我大叫一声。

老崔一见她回来了,眼露凶光,抡锹又去拍猫。

“好啊,畜生主子都回来了,俺他妈拍死你!”老崔追猫拍,猫绕着主子躲,老太太张胳膊护着猫。

“你干什么,疯了你啦!”老太太叫到。铁锹打地“啪啪”作响,我真担心老崔一锹拍死了老太太。

“俺的院子!毁了!”老崔带着哭腔嚷了起来。

“我这猫窝是不是你拍的,之前猫腿是不是你打的!”平时文静静的老太太声音越来越高,“是不是你打的我家貓……”

“三更半夜你这猫叫你也不管,白天还来祸害人!你他妈装什么慈悲圣母!”

“之前的鱼杂碎是不是你干的!”

“我家花是不是你浇的!”

“你全家都该浇……你个老不死的鬼婆!你毁我的树就是砍我的头!”老崔声声吼似暴雷。

“……你死了也超度不了……”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像极了夜里的猫嚎。老太太摊在地上死死搂住那只猫,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霞啊,我的小霞,不能打她啊……小霞你去哪了……”

老崔的老伴和邻居们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劝,生怕两人再揪在一起。

哀嚎,猫叫,咒骂,嘶吼……混着雨水,黄浆似地涌了一片!

一个星期后,老崔被送去了医院,说是肝火太旺,肝出了问题。

樊老太太的老伴出了院,说是老爷子心脏病重,开支大,医院建议放弃治疗。

猫叫声又响了起来,整夜整夜的哀嚎简直让人绝望。

几日后,樊老太太的老伴夜里心脏病突发,去世了。那一夜,老太太的猫叫得格外惨。我想老太太说不出话下不了床的老伴去世前,一定是想掐死那猫的。

老爷子去世后,没怎么办丧事,他家好像没什么亲戚来悼念。有时候听几个老太太议论着——

“到底儿那猫给她带来啥福报?你是没见她老伴死时的惨样儿哦……”

“就是个伪善人,养猫能积什么德?反而招来报应,那只扰民猫早该找人来管管。”

“樊圣文好像以前有个女儿吧,叫什么霞,小时候一个人在墙外巷子里玩时被人拐跑了……”

老崔的病愈加严重,这一住院便回不了家了。老崔的老伴说,老崔以前就爱这片小院儿,大把的精力给了花草,跟邻居们也闹了不少矛盾,觉得这片林子耗了老崔的阳寿。

如今,老崔的小院儿仍是绿汪汪的一片,但前几棵粗树都被拦腰削掉了一圈树皮,后几颗细些的在树干上留下了或深或浅被人乱砍的斧印。这一片墨绿,恐怕等不到下个春天了。

秋天,老崔去世了,没能再回来看一眼自己已惨遭毒手的“儿女”们。

老崔去世没几天,他老伴就叫来些工人砍树。那几棵干了的粗树像老崔一样倔强,几个工人骂骂咧咧来回锯了半天!几个细树被削得利索,豪爽得像在出气一样,那震耳的锯树声,使我想起老崔护草时面对顽皮的孩子如雷般的咆哮……老崔真若见了这情景会跟那些工人拼了命。

树砍完了,几个背影像扔拉圾一样把砍下的树弃在墙角。

那天晚上,老崔的老伴烧了树,在树旁围上了土,烈火很大,很壮观。风裹着火星飘向远方……老太太嘴里碎碎地叨念着,背影渐渐淹没在一片黑烟之中。

来年春天,老院暖气改造,突兀的黑乎乎的大管子用铁柱支着,像担架一样毫无美感地撑着几栋高楼。我上下张望着,心想,如果老崔还健在,这些管子肯定会被按到地底下去。小院铺了地砖,盖了供暖房,老崔一走,这小院终是荒了,阴森森的只留下几个没削干净的黑树桩。

我突然念起老崔的好来,想起那无花果的香,想起那骄傲的核桃,想起老崔的土地梦……

不远处的砖地上扣着一个白瓷碗,老太太的猫死了,她再也不养猫了。

(作者单位:河北省保定市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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