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坛好吃分子。
在上海,一天24 小时都有“吃货”满世界找美食,但他们对“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一俗俚的领悟不深。也难怪,大上海餐饮市场什么没有啊, 从雪花牛肉到波士顿龙虾,从秃黄油捞饭到窝烧溏心鲍,都吃不过来呢,干嘛去吃驴肉,这多土啊!
是的,驴肉看上去土得掉渣,但风味人间, 最令人难忘的也许就是在村口小店的一次偶遇。傲慢与偏见,会使城里人失去多次美妙的口福。
笔者对驴肉的认识也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那年有亲戚北上出差,从河北回杭州路经上海,送了一块熟的卤驴肉给我们。当时副食品供应匮乏, 肚子里真没啥油水,一闻到肉味,口水止不住汹涌澎湃,肠子好像也小小骚动了一番。驴肉从没吃过,不知啥味,如今有机会亲口尝一尝“梨子的滋味”,内心的魔鬼就醒了。父亲剛送亲戚下楼, 我就揪了一小块驴肉塞进嘴里,哇,当场吐出来, 五香味夹着酸溜溜的馊味,弄得舌尖还有点麻, 传说中的驴肉就是这样的?又想想,这货在路上大概也有一两天了吧,又赶上连着好几天黄梅雨, 生化反应在所难免。母亲舍不得扔掉,浸泡清洗,加料回锅,忙活了小半天,还是没能挽回败局。
真正领略驴肉的美味要到2002 年了,一帮写作人去山东潍坊采风,接待单位请吃全驴宴。一个阳光灿烂的大院子,正房偏房之外,院内靠墙还搭建了十几个凉棚,一个凉棚摆上一桌,几百号人吆五喝六地开吃,那声势、那排场不亚于威虎厅的百鸡宴,把我镇得晕头转向。驴腿、驴脸、驴耳、驴唇……还有内脏什么的,记不清了,最对我胃口的要数驴杂汤,浓稠而有奇香。可是剧情在此急转直下,当我在寻找厕所时意外看到院子一角有好几头待宰的驴子,它们安安静静地站成一排,以极其温和友善的目光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归于沉默(此处略去500 字,我也不为自己解释了,免得有人说我虚伪)。
但是作为一个美食爱好者兼评论者,体验美味应该算日常工作吧,所以在经过十多年的沉淀后,我对驴肉的认识又有了深化,这缘于在一家名为“掌柜的店”的中原风味饭店里的品尝。
这家店来上海已有十多年了,从风味的角度看,它弥补了上海餐饮市场豫菜的缺位。它刚登
陆沪滨那会儿,著名美食评论家江礼兄带我去亚龙广场地下一层的“掌柜的店”品尝豫菜,那天我领略了道口烧鸡、驴肉火烧、醋溜木须、姜汁变蛋、菠菜卷等,唇齿留香,印象深刻,可惜没吃到黄河鲤鱼焙面,留一遗憾。后来“掌柜的店” 越做越大,开了好几家分店,有一家在复兴中路SOHO 复兴广场地下二层,我终于在那里品尝了黄河鲤鱼焙面的风味,外脆里酥、甜酸爽口的鱼肉,加上鱼身两边烧焦云托月龙须面,用手工拉得细如发丝,拢成一圈,经温油炸酥后,色泽金黄,酥脆酥脆,蘸着浓稠的鱼汁吃,味道好极了, 我们一帮老饕风卷残云,鼓腹而归。
最近,掌柜(北方人亦称“老板”为“掌柜”) 王晓东打听到开封有一家以老卤驴肉名扬四方的老字号,就提着四喜礼盒上门给老掌柜请安,从国际形势谈到“非遗”传承,最后花了不小的代价买到一张秘方,从此“掌柜”(“掌柜的店”的升级版)菜单上就多了一道白切老卤驴肉。
王掌柜属于那种特别死心眼的人,每开发一道菜就穷追猛打不留死角。现如今他说起驴肉来头头是道:驴肉中氨基酸构成十分全面,不饱和脂肪酸含量,尤其亚油酸、亚麻酸的含量都远远高于猪肉、牛肉。驴肉为什么好吃,就因为它的色氨酸含量远远高于猪肉和牛肉,而脂肪含量较低。后工业时代,乾坤大挪移,动物界也不得安宁, 牛啊、猪啊、鸡啊、狗啊,转眼工夫就闹起了传染病, 弄得人心惶惶,但是常被人类嘲笑的小毛驴却百毒不侵,不管风吹浪打,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驴肉这么好吃,为什么上海的餐饮市场上并不多见呢?”我问。
王掌柜乐呵呵地说:“驴肉火烧、驴肉火锅现在也有上百家了吧,上海人也不傻啊!”
那天我为了消除心理阴影,尝试了一下掌柜家的老卤驴肉。王掌柜得到法宝后,再去山东东阿寻找合适的驴肉,两年以上的毛驴肉,专取肋条一段,纯瘦,新鲜,卤料腌制6 小时,码在大铁锅里加老汤以文火煨4 小时,出锅后晾凉,切薄片,色如桃花,嫩如龙髓,无筋无渣,配白酒最佳。
在潮汕馆子里,老卤汤是店家的命根子,在“掌柜”里也一样得到重视,每天下班前王掌柜都要亲自看一看、闻一闻,将它妥善放置到低温环境里。
有了老卤驴肉,就自然会有驴肉火烧。驴肉火烧在中国文学的语境里是一个强烈的意象,至少在30 年前还是这样,它代表富足和幸福,还有一点点排他性。你喜欢吃驴肉火烧,并且吃上瘾, 吃出模样,才能大摇大摆地进入北方城乡的世俗社会,进入北方朋友的内心世界。
驴肉火烧也有两大门派:保定派和河间派。保定派选用的驴肉是太行驴,卤制,夹肉的火烧是圆的,面团抹油,揉成小馒头一个,再用一块圆木压扁后再烙。河间的火烧,驴肉选用的是渤海驴,酱制,与之相配的火烧是长方形的,面上抹油后抻成长方形片儿,然后左右向中间折两次, 用面杖擀薄再烙。
“掌柜”家的火烧取长方形,又加了足够的油酥在面团里,烙成后开口,塞进卤驴肉,趁热吃口感更佳,不油腻,不塞牙,松软、酥脆、喷香, 回味绵长。
大年初二那天,我去二哥家拜年,他跟我讲故事:当年他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常去十几里外的集市向维族老乡买一头毛驴,然后屁颠屁颠地骑着回场部。知青们闻讯赶来,杀驴,煮驴, 吃肉喝酒,吹拉弹唱,为兵团岁月留下了一段美好记忆。“一头毛驴多少钱你知道吗? 5 角钱。维族老头数着几张毛票,阿凡提式的胡子一翘一翘,高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