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静
(福建商学院 人文系,福建 福州, 350012)
二十一世纪初,《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中提出,“高等学校要创造条件,面向全体大学生开设中国语文课”[1],高等教育界因此掀起了对大学语文课程的关注,然而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在一些高校里,大学语文课程并不很受欢迎,课程或者被取消,或者背负着质疑艰难维持。目前,大学生沟通与表达能力不足的现象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大学语文的困境和教学对策也随之成了高等教育界关注的话题。
人文教育,即如何为人的教育,以培养健康人格为主要目的。无以成人,何以成事,人文教育是高等教育的重要任务之一。语文学科蕴涵的语言文化教育内涵自带人文教育的功能。大学语文教育界长期以来,十分重视人文教育,但由于教材版本繁杂、教学模式多样、学时有限、师资不稳定等原因,大学语文的人文教育陷入了一定的误区。
大学语文教育界长期存在一些重人文轻能力的看法:(1)过度重视能力培养是商业社会背景中的功利性表现;(2)能力论是唯科学主义和技术至上的教育观;(3)语文教育的能力培养在基础教育阶段已经完成;(4)人文教育的重要性远胜于能力培养。人文教育是必须的教学实践,但大学语文课程如果抽去能力培养,即阅读、思考、分析、表达等母语运用能力的培养,富有智性的功用就会被淹没,大学语文教育与道德教育就会有同质化倾向。德育是思政课程的专门功能,也是其他课程的潜功能,非语文课程独有,只片面强调人文教育,忽视能力培养,大学语文就会陷入大而无当的困境。
多年来,大学语文教育界在教材编写方面不断推陈出新。最早的教材通常以文体分类或文学史为纲,后来出现了以价值观为纲的教材,近年又出现了文史哲融合自然科学、经济学等跨学科思路的教材。大多数教材编写者的出发点是传诵经典,提高人文素养。经典成为大学语文主要的教学载体。
毋庸质疑,经典蕴涵着优良的人格品质,如以德修身、以天下为己任、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等,这些品质同样是现代人格之要素。经典中还富含民族文化心理取向的叙述方式,即以景物抒情或言志,这种方式体现着东方文化温柔敦厚的美学意味,也是现代人所需的叙述方式之一。但是,大学语文课堂的现实情境是教师对经典情有独钟,学生却兴致索然。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教育者缺乏批判性思维,过度重视经典的教化作用,唯经典为大,忽视经典和现代之间的距离。文学表现的是其所在社会的内部肌理。古代经典产生于君主专制下的小农经济社会,其思维逻辑和价值取向体系与当代社会之间有一定的区别。如果不能理性地对待经典,势必陷入教与学相悖的困境,弱化经典的作用。
现在很多大学生母语运用能力不足,已成不争之事实。经济、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代社会要求就业者具备信息输入、提炼、分析、加工、输出的能力,即有效地阅读、思维和表达的能力,而这些能力恰恰是很多大学生的短板,大部分学生要到职场中接受再训练才能应付职场所需。常年开展国内高校毕业生就业能力调查业务的麦可思公司,在历次报告中均把“说服他人、有效的口头沟通、谈判、写作”等与语文学科相关的能力作为提高大学生就业竞争力的主要内容[2]。
由于长期浸润于网络文化中,学生习惯直接快捷的表达方式,缺乏深入阅读、思考、表达的兴趣和习惯。基础教育的写作训练多停留在应试层面,学生习惯于关注语言和修辞,缺乏开放的写作视野及深层次的逻辑思维能力。目前大多数高校不开设专门的写作课程,部分高校得以留存的大学语文课程,周课时大多为2~3节,这样的课时无论是用于人文教育还是能力培养都不充分。基础表达能力的不足会影响专业学科领域内的表达能力,很多大学生缺乏个体发展所需的有效、理性、清晰的思维与表达能力。
语文学科兼具人文性和工具性的特点。语文教学应兼顾人文素质与语言能力的培养。缺乏人文素质,学生的能力仅限于字、词、句、章和修辞,无法表达出有深度、有广度的内容。缺乏语言能力,学生无法融汇文学、历史、哲学、科学等多学科知识,无法领悟到个体发展所需的智慧和方法。只有兼顾人文教育和能力培养,建构德性和智性教育的良性循环,大学语文才能走出困境。
1.批判性思维与经典阅读。批判性思维并不是简单的“批判”,也不是单纯的逻辑推理,而是以理性、公正为核心的质疑、解释、分析、推理、说明的过程。简单地说,批判性思维就是个体对“做什么”和“相信什么”作出合理决策的能力,主要表现形式为质疑和逻辑推理。批判性思维可以帮助个体探索新事物,获得洞见,作出理性的选择和决断。国际教育界有这样的共识:教育的终极目标不是获得知识,而是发展和提升思维品质。批判性思维恰好符合上述共识,因此被认为是21世纪个体生存力和国家竞争力的核心指标[3]。
经典阅读的目的不是为了复古,也不是为了流连于辞章之美,而是为了使阅读者形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4],养成“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5]的习惯,以健康的心智面对现代社会。教师与其一厢情愿地遵从经典,拉远学生与经典之间的距离,不如以批判性思维正视经典的时代局限及逻辑缺憾,引领学生挖掘文本、时代与写作主体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认识创作主体的生存实况和思维方式,理性分析传统文化缔造的人格及文学特性,去伪存真,汲取营养,健全心智。
2.批判性思维视角下的经典阅读。经典文本与时代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动关系,文本中蕴含着时代的政治、经济、科技、哲学等元素,这些元素随着社会发展渐趋复杂,如不能对经典给予理性的审视,势必割裂经典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方面,前贤留下了范例。司马迁在《史记》中把孔子老子遵为圣贤,但西汉初年经济的发展又使其理性地看到圣贤之局限。关于老子“老死不相往来”的治世思想,司马迁认为“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如果一定要按照这种方式去生活,对于近世来说,无疑等于堵塞了人民的耳目,则是行不通的)”[6]322。关于“礼”和“仁”,司马迁认为“礼生于有而废于无”“人富而仁义附焉”[6]322。关于孔子的扬名天下,司马迁认为,“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子贡乘坐四马并辔齐头牵引的车子,携带束帛厚礼去访问诸侯,所到之处,国君与他行宾主之礼,不行君臣之礼。使孔子得以名扬天下的原因,是由于有子贡在人前人后辅助他)”[6]323。如果没有富甲天下的子贡到处宣传孔子,孔子是否能名扬天下,尚存疑,司马迁对仓廪实才能知礼义、行仁道的认识,比孔子不强调经济基础的道德教化论有了很大的进步。
经典文本是民族文化最真实的记录,蕴涵着天人合一的追求、生生不息的精神、家国天下的情怀、含蓄蕴藉的品质、精巧工整的表达,但有的文本也记录了民族文化的负面特质及士大夫精神的先天不足。十九世纪,国门被列强轰开之际,李鸿章在《致总理衙门书》中提到,“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7],这无疑是对士大夫不能经世致用之弊的理性反思。因此,教师以批判性态度,引领学生对经典展开理性深入的研究,才能有效地汲取经典中符合当代人所需的道德和审美特质。
3.批判性的经典阅读训练。母语运用能力主要来自个性见解、逻辑思维和语言组织能力。基础教育已经给了学生一定的语言组织能力,大学语文应主要帮助学生拥有独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批判性的经典阅读则有益于学生思维能力的提升。
首先,要选择逻辑性、思辨性强的经典文本为教学内容,以启发学生思维。诸子作品、政论文、历史散文等非虚构性文本都是首选对象。比如,韩非子在《五蠹》中对包括儒家在内的五类人物展开了尖锐批评,如能引导学生对其锋芒四露的思想展开理性的再批评,就能对奠定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精神内核的诸子思想作全面观照、探察和审视,大大提升学生的人文素养及思维品质。
其次,在经典阅读中,要习惯质疑,以问题为导向开展逻辑思维训练。“经典的内涵”“经典的成因”“经典的现实意义”是经典阅读的普适性问题,教师引导学生探讨这些问题,可以帮助学生养成批判性思维的习惯。第一个问题的探讨是基础学习,后面两个问题的探讨则引导学生进入思维训练。
非虚构性和虚构性的文学文本都可以结合上述三个问题展开批判性的阅读教学。以非虚构的经典文本《谏太宗十思疏》为例,其论点“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对唐太宗是十分中肯的意见,如从宏观的历史层面看,是否具备普适性的意义?文中提出积德义的“十思”是否有现代价值?针对这些问题,教师不必给出封闭式的答案。重要的是引领学生运用文、史、哲、科融汇的大视野去审视文本与时代之间的互动关系,激发学生广泛的学习热情,在经典阅读中汲取道德和智慧,应对现代生活之需。
虚构性的文学文本也有适于批判性思维的阅读语境。文学文本的内部表达手段无不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传统文学含蓄隽永、温柔敦厚的表现手法与中国传统社会里中庸、理性的气息一脉相承。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情节同样是民族文化史的珍贵记录。在引导文学性文本的阅读时,教师要正视学生与经典文学人物性格、情节逻辑之间的隔阂。比如,学生很难对《牡丹亭》《西厢记》中的爱情有共鸣,教师上课时可以根据“《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说法提出问题,探究《西厢》“减价”的原因。当学生把崔莺莺、杜丽娘和当前现象级剧作的女主角作比较时就会发现元代至明代再至现代女性个体意识的渐次觉醒。学生就会在宏观比照中产生思考的兴趣,进而关注戏剧之美。
4.批判性视角下的非经典阅读训练。非经典阅读即时文阅读,在大学语文教学中应占一席之地,因为时文作者和读者之间不存在古今思维隔阂,时文阅读更便于信息摄入和写作学习。从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出发,首选的文章应该是政治、经济、科技类的热点文章,这样的文章既能引起学生的阅读兴趣,又能引领学生关注社会动态,进行理性思考,养成跨学科的深度思维习惯。批判性思维下的时文阅读应以质疑和推理为导向。可以设置以下问题让学生思考:主题是否前后一致?材料来源是否可信?内在逻辑是否清晰?关注这些问题,便于学生理清文本思路,判断文本信息的可信度,提高辨识力。
《哈佛通识教育红皮书》( General Education in a Free Society-Report of Harvard Committee)指出,学生要成为“完整的人”应具备四种能力,即“有效思考的能力、清晰交流思想的能力、作出恰当判断的能力和辨别价值的能力”[8]。写作是思维训练的重要手段,西方一流大学在通识教育中设置大量写作课程,包括基础写作、专业写作和跨学科的高级写作[9]。国内高校也有类似做法,如清华大学在2018级新生中开设必修课“写作与沟通”,并计划到2020年覆盖所有本科生。该课程定位为非文学写作,偏向逻辑性、说理性的写作,课程采取小班讨论的授课方式,每班15人[10],此举引起了教育界内外的广泛关注和好评。
国内大多数高校缺乏清华大学的优越条件,无法开设课时充足的小班写作课,但可以针对有限课时作出有效设计,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对非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实用写作训练能满足其职业发展的需求,应为写作教学的首选。以下是开展实用写作训练的思路。
写作的目的包括传递信息、传播知识、发表看法、引起共鸣等。确立目的后,写作才会有灵魂,才能决定要写什么,怎么写。文章如果没有写作目标,即使噱头百出、语言精彩,也不是好文章。
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学习的主要是议论文、记叙文和说明文,积淀了一定的表达能力。从职业发展的需求出发,大学语文课堂应注重事务文书写作训练。事务文书的写作需要综合运用叙述、说明、议论三种表达方式,既能调动学生原有的写作能力,又能逐渐引领学生从“主题”意识过渡到“目的”意识,从为“论点、中心思想、说明中心”而写,过渡到为“目的”而写。比较适合训练的文体主要有计划、总结、调查报告。计划是事前的决策,总结是事后的回顾和分析,二者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计划服务于当次的任务,总结则服务于下次的同类任务。调查报告是在调研基础上进行的归纳、总结、分析,大多要针对现状发现问题,分析原因、寻找对策。计划、总结、调查报告三种文体在写作能力的培养上是递进的关系,它们也是日常生活和职场中高频使用的文体,是学术论文及各种职场文书的写作基础,这三种事务文书的写作训练可以帮助学生获得职业发展的潜力。
材料是文章的血肉,道理、常识、经历、现象、数据等都是材料,任何文章都忌讳枯燥的说教和空洞的抒情。实用性写作不能对材料进行虚构,但需要对材料进行归纳、提炼、安排。实用性文章通常要按照写作目的展开各个层次的内容,比如在计划的写作中通常要写出目的、任务和措施。材料也要依次对应。总结和调查报告的写作更注重对材料作归纳和提炼,用清晰的条目来体现写作者的思考和分析。学生写作时常常只是肤浅地堆积材料,不会归纳、提炼、分层。教师可以和学生一起阅读、讨论习作,作示范性的修改,让学生学会合理运用材料,完成写作任务。
文章通常要包含以下三层次:原因、目的;观点、内容;措施、步骤。三个层次的顺序通常由写作目的决定。比如传递信息、发表看法的文章,可以把“原因、目的”作为开场白,把写作重点落在“观点、内容”。实用性的事务文书也有相应的规律。计划通常先写“原因、目的”,然后写“任务(内容)”,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是“措施、步骤”;总结通常先写“完成的工作(内容)”,然后写“做得如何(评价内容)”,再针对问题提出“努力方向(措施)”。文章的三个层次间不交叉,内在逻辑就清晰了。
另外,文章的中心部分如果内容繁多,通常要按主次关系分段或分条阐述,并在结尾作简洁的综述,加深读者的印象。在行文中,每一自然段的第一句应呈现出该段的中心思想,每一段的句子之间必须有逻辑联系,上一段和下一段的大意也要有清晰的逻辑联系。
文本的语言风格通常由写作目的和受众决定。事务性的文书要明确传递作者的意图,语言应该简洁朴实。富于想象力的文学语言容易产生理解上的分歧,不宜用于事务性文书中。演讲稿要满足“讲”和“演”的需要,语言要尽量口语化,少用过于正式的书面语。
不同专业、年龄、性别的受众阅读品味不同,文本写作要根据受众的情况选择合适的语言。写给同行的文章,多用专业术语;写给大众的文章,多用通俗的语言;写给师辈长辈的文章,多用典雅的语言;写给年轻人的文章,多用生动的语言。
以上四点是写作能力训练的基本思路。教师可以根据实际学情设计难度渐次递进的训练项目。从训练学生的基础写作能力递进到训练学生的观察、分析、思考、表达的综合能力。
以批判性的阅读训练提升学生的人文素养和思维能力,以目的、材料、结构、语言四要素为核心的写作训练来提升学生的表达能力,二者都是解决大学语文教学困境的对策。当然,还存在一些操作性的具体问题,比如阅读和表达的课时比重、最佳的阅读篇目、最佳的写作训练体系等。大学语文教学界不必给出统一的答案,大学语文的教学者应围绕人文素质培养和能力培养齐头并进的目标,针对不同水平、不同专业的学生作出适宜的教学设计,提升课程的质量和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