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袪魅与非正式生活的空间生产
——以对W市城市青年的调查展开

2019-03-29 09:12:58孟芯纬
天府新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动物性规范性酒吧

孟芯纬

酒吧并不是中国在地性的原生空间,它以非原生性(Non-primary)的方式介入,笼罩着神秘的色彩,被消费人群以传统的视角检视,获得了作为异质空间的合法性。酒吧在西方城市中的发展与演变总是与文化艺术相关,酒吧更多地扮演了一个文化生产空间的角色。在“西方社会中,酒吧在19世纪末期即成为现代先锋艺术如野兽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的发源地”,“在20世纪中后期则成为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如先锋派表演、波普艺术、行为艺术、摇滚音乐等的滥觞”。[注]宋一苇:《放浪的美学——酒吧空间与后现代艺术》,《思想战线》2005年第2期。在中国语境下,城市青年试图将酒吧建构成为具有在地性意义的城市空间,而这也是他们被酒吧建构和重新建构自身的过程。

一、 关于酒吧中城市青年的研究综述与本案研究方法

(一)研究综述

在关于酒吧的研究中,因为广东作为中国最早开放的沿海地区之一,酒吧的经营时间较长、规模各异和种类众多,以广州和深圳的酒吧为对象的纪实文章和学术研究较为丰富。余海波(2002)通过镜头记录了深圳酒吧中城市青年人的样态:在酒吧中, “大群不羁的青年男女们在闪灯恍惚之中嚎叫起来,疯狂地扭动着不规则的体态,似乎那扭动和疯狂嚎叫能够敲开无休止陶醉的梦幻……就像颤栗后的新恐惧,足以让男人和女人们忘记这个世界的存在”,“在一个太繁忙的城市里生活,一切都是快速的,而夜晚让你更真实地面对生命,放松而充满飘逸。只是幻觉的领域在一步步扩大、旋转,如同悬在天顶上巨大的飞碟,一往情深地旋转下去,漫无边际”。[注]余海波:《本色——深圳酒吧里的青年》,《中国摄影家》2002年第4期。林耿、王炼军以广州代表性酒吧为对象,援引第三空间理论和空间生产理论,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从消费地理视角解读酒吧的地方性和空间性,重新诠释地方理论以及人地关系认识论。通过对青年的访谈发现,消费者在酒吧扮演着“我”与“非我”的主客体角色,自我认同和自我否定的矛盾式想象同时存在。忘记/回忆、独处/集体、公开/隐私、期待/排斥等意义相对的关键词刻画着消费者建构的酒吧镜像空间。消费者将酒吧消费的想象空间延展为一种镜像空间,承载着自我建构与否定。[注]林耿,王炼军:《全球化背景下酒吧的地方性与空间性——以广州为例》,《地理科学》2011年第7期。

同样是作为城市青年聚集地的酒吧,朱生坚从上海的酒吧中发现了“青年性”的消解。他认为,按照一般的理解,酒吧的消费群体以年轻人为主,酒吧应该是他们寻求想象、梦幻、宣泄和交往从而集中展示“ 青年性” 的场所;但是,经过实际的观察,酒吧的功利性、封闭性和单调性,恰恰让我们看到了青年性的消解。但这看似创新性的观点,在大背景下来看,青年性的消解——“梦想”破灭、功利至上、自我封闭、单调乏味等乃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现实的一个令人担忧的特征和趋势。[注]包亚明,王宏图,朱生坚,等:《上海酒吧:空间、消费与想象》,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54-174页。

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对于空间、族群和社会现象的研究具有学科自身的优势,王平一、施超借此对南京酒吧集中地——1912酒吧街区进行了问卷调查、实地调查和个案访谈。调查数据表明:泡吧群体主要以城市青年为主;泡吧群体不存在明显的职业区分,从事各项工作的人都有;从文化程度上看,学历为大专和大学本科的人数最多。研究者分析认为,在“示范效应”中,借助大众传媒的作用,青年人将泡吧的明星、白领等社会成功人士作为自己的参照群体及模仿对象,加上酒吧消费逐渐从高端路线走向平民路线,为青年人的这种认同、模仿行为提供了可能。模仿行为不仅存在于酒吧中的青年顾客之中,而且酒吧中的年轻工作人员也会对顾客进行模仿。[注]王平一,施超:《城市青年酒吧消费的社会学分析》,《当代青年研究》2009年第7期。马杰伟通过观察深圳的TC酒吧,从民俗方法学—现象学层次上发现,酒吧工作人员(TC酒吧的员工都是 18~22 岁的年轻人)的格调、身体仪表、时尚和发型很明显模仿了他们的顾客。从抽象意义上来看,酒吧存在着一个模仿的链条,但是酒吧工作人员模仿顾客在某些方面更多包含一种戏仿(Parody)的成分,当然不同城市的酒吧之间也存在模仿的倾向,整体呈现为小城市向大城市的模仿。[注]马杰伟:《酒吧工厂——南中国城市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5页。

巴赫金的狂欢理论是用来分析酒吧中城市青年状态的一种理论支撑,狂欢被看做是使世界接近于人、使人接近于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李敢通过对华南GZ市Y区CD酒吧街的实地考察,对酒吧中青年消费人群的访谈,从文化生态学与文化社会学视角观察,认为酒吧狂欢其实是一种“悖论式狂欢”,是形色各异的“孤独”狂欢与去个性化效应的综合体,其背后的实质是都市夜生活群众对于“一切皆有可能”生境的向往。酒吧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场所,还是一种“群落生境”,在这儿,“一切皆有可能”,此乃酒吧魅力真正所在。[注]李敢:《都市酒吧狂欢的文化诠释——基于华南GZ市Y区CD酒吧街的实地考察》,《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狂欢式的文本化之后,狂欢化的文学也即被生产出来,刘笑谊将70后女作家的酒吧叙事作为研究对象,发现在70后作家的笔下,酒吧是当代都市人的精神乌托邦,他们向上逃避进后现代艺术,酒吧叙事中的主人公常常是作家、画家、DJ 或者是艺术爱好者,弹着吉他,写着小说,听着音乐,找寻着绘画的创作灵感;向下堕落为吸毒、酗酒、滥交,消耗生命与青春;而水平展开的则是不断地流浪与寻找,间歇性地向上或向下倾斜。[注]刘笑谊:《异托邦:70后女作家的酒吧叙事》,《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1期。

这些关于酒吧中城市青年的研究,一方面成果比较匮乏,难以形成针对酒吧中城市青年系统、深入的研究结果;另一方面,研究者的专业背景差异很大,为我们多视角了解酒吧中城市青年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从现有研究来看,对于中小城市的酒吧空间研究和酒吧中城市青年人的研究还属于空白。

(二)研究方法

本次调查的W市是华北内陆的一座三线城市,现今在W市区共有近20间风格各异的酒吧,酒吧按照经营模式的不同分为静吧、演艺吧、混合式酒吧。静吧以轻音乐为背景,演艺吧有驻唱歌手,混合式酒吧集合了西餐、迪厅、演艺等多种环节。从2012年开始,笔者以其中10间酒吧为对象,进行酒吧空间的体验式田野调查。其中,静吧包括:酒点半酒吧、遇见酒吧、陋室酒吧、NoNo Bar;演艺吧包括:Muse 酒吧、SOHO (苏荷)酒吧、酒库酒吧;混合式酒吧包括:男孩女孩酒吧、琥珀酒吧、0536 酒吧。笔者于2018年8月,对酒吧中的10位城市青年进行结构式访谈,访谈对象包含6名男性、4名女性,访谈问题共计14个。

被访人的基本信息表

在综合体验式田野调查材料的基础上,笔者将以城市空间问题为出发点,检视作为异质性空间的酒吧是如何成为城市青年人自我解放[注]“解放”一词来自作者访谈资料,被访人SYP,2980825。的空间的。

二、 酒吧作为祛魅化的异质性城市空间

酒吧俨然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单向度空间,它的神秘色彩源于空间本身的异域属性和本地消费人群的传统认知,但是在经过经济快速增长和新消费人群[注]新消费人群在这里是指“80后”、“90后”的城市青年,在接受过高等教育和全新的城市消费理念之后,改变了作为消费者的传统消费观念,消费的对象已经从基本的生活需要转向较高层次的生活需求,从实体性的必需品消费转向了体验性的精神消费。的消费意识成熟之后,他们已经拥有进入酒吧的经济准备和文化准备,酒吧作为大众消费的一部分,重新被理解为可进入的城市空间之一。W市的酒吧开始拒绝成为消费者阶级身份的制造者,将炫耀性和阶级趣味历史化,成为它能够在这座城市不断实现空间再生产的基本要素,但它与其它城市空间相比,仍具有天然的异质性,将其自身与KTV、咖啡馆等对立开来。酒吧作为祛魅化(Disenchantment)的异质城市空间,要解析其祛魅化的根源,需将其异质性(Heterogeneity)可视化,才能发现它是如何成为城市青年真实的虚假空间的。

(一)酒吧的祛魅化

每一座城市都是另一座城市的镜像。W市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可能会成为另一座城市的镜像,他们想象着这座生活了许久的城市,并在某些城市空间的角落里试图回忆起另一座城市的可感记忆。通过W市的酒吧在想象空间中回溯到另外一个城市是可能的,因为两座城市的酒吧空间之同质化趋势在当下已经愈发明显,城市青年通过W市的酒吧回到了北京、上海、杭州、丽江。W市的酒吧老板也是新消费人群的一部分,比如“漫步者”的酒吧老板,就企图通过酒吧诠释其生活经验和生活方式。因此,酒吧在W市以想象中的非本土化空间为蓝图,以实际的本地化方式被生产出来,其目的就是为本地的其他城市青年提供一种可适的、不再神秘的空间消费的机会。酒吧的神秘性通过本土化消失了,酒吧成为城市青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未知的感召力是不可预知的,尤其是作为消费者的城市青年已经开始接受来自镜像城市的消费理念,其对于未知消费领域的试探从没有停下来,甚至不断加快步伐。酒吧空间的稀缺性是酒吧魅惑力的感受阈值高企的根源,但在当下W市中已经遍布了大大小小20多间风格各异的酒吧,所以对于城市青年来说,酒吧从未知到已知,其魅惑力的感受阈值不断降低。0536酒吧和梦幻酒吧是W市最早的酒吧。0536酒吧复合了酒吧和迪厅的经营模式,在21世纪初,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性酒吧,但目前已经关门歇业。梦幻酒吧与0536酒吧相隔两个街口,但是其消费人群的整体定位偏低,成为中学生和辍学的城市青年的聚集地。起初0536酒吧和梦幻酒吧极具神圣的魅惑力,但在酒吧空间的大肆产生之后,泡吧变得生活化了,甚至W市最早的一批酒吧已经不能适应当下城市青年的消费理念和消费渴望,被迫退出了这一空间的竞争。

(二)酒吧的异质性

酒吧的异质性是相对的概念,从酒吧内部空间和酒吧外部空间的对比来看,酒吧的异质性体现在对于规则的消解与拟合。酒吧外的空间是工作规则和家庭规则笼罩下的“规范性”空间,源于理性的规则成为酒吧外空间的支撑体,并为工作和家庭的有序运行提供了基本保障。在“规范性”的空间中,城市青年的欲望被合理化了,其想法和行为必须满足基本伦理的规则才会被空间和空间中的人所接受,凡是违反规则的行为都是被批判的,凡是违反规则的行为都可以看做是个人的工作或家庭失败的直接表征。所以,在“规范性”的空间中,城市青年实现了向社会人的过渡,这是理性社会形成的基础,是同质性社会的基本景观。但是,对于作为新消费人群的城市青年来说,强烈的规则性不仅制造了压力,还制造了强烈的反规则的欲望,释放压力和反规则的欲望的冲动促使城市青年不断地尝试进入酒吧。当然,酒吧也具有自身的规则性,这一空间的规则性来自“规范性”空间规则的对立面,也可以说,酒吧的“规则”是反规则的。酒吧“这种场所,或这种环境氛围,它是从我们日常生活中脱离出来的,不是很现实的一种东西。我们在这种氛围和环境下,所做的一切,不切入我们的生活实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会抛开我们所有的生活和生活中所有的压力,你可以不顾及你的职业,不顾及你的想法,单纯释放你的一种情绪”(访谈资料,被访人SYP,2018年8月25日)。酒吧通过隐匿进入空间者的显性信息,抹平工作和家庭中生产出来的等级性,并将这一空间中的人拢合到一种氛围之下,消解了酒吧外部空间的规则,进而实现某种团结,将城市青年拟合成为酒吧的内涵“规则”意义上的共同体。

酒吧的异质性还体现在一种相对的虚假之上,虚假的相对性取决于真实体感的生产机制。真实体感,也即真实,它来自“规范性”空间的约束,它被标榜为思想判断的道德高地,并对一切规则之外的事物采取拒绝的姿态,规则之外即虚假。当然,在酒吧这样一个异质性的空间,越是规则之外的、虚假的东西越是真实的,甚至在酒吧交际的过程中,会让城市青年感觉“在酒吧里这种夸张的交际,更像是一种游戏,更像是一种舞台上的表演,它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样”(访谈资料,被访人SYP,2018年8月25日)。作为异质性的城市空间,正是因为酒吧的相对虚假性,才可以生产出城市生活中的另外一种可能。城市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也生产出来更多的压力,W市已经不是想象中的小城,被访人在酒吧中感受到这一空间的虚伪与虚假,透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感。在酒吧中,城市青年裹挟着宣泄的心理,可以更多地表达其在工作和家庭中不好意思表达的那部分情感,于此,酒吧成为一些城市青年展示自身另一面的空间。但是,当城市青年发出“一群虚伪的人在一个虚伪的地方干虚伪的事”(访谈资料,被访人HXY,2018年8月20日)的喊声之后,他们返回“规范性”的空间,一切归于平静,重新开始了同质性的真实生活。

三、 酒吧中城市青年的“正式生活”与“非正式生活”

城市的发展包含着物质层面的革新和精神层面的进步。物质性的革新决定了城市空间的多样化,在多样化的城市空间中,生活的多种可能性被生产出来。而当下城市发展中,精神层面的进步并不是齐平状态的,也不是整体化的,消费主义的肆虐和生活宏大叙事的瓦解,[注]生活宏大叙事的瓦解是指中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带来了人们对于未来生活的重新想象,一个夹杂着政治和国家因素的宏大生活蓝图破碎了,小家庭、小生活变成了普通人可以把握和必须掌控的生活状态。使得当下的城市生活模式呈现阶梯状和碎片化特征。从时间视域来看,城市青年的生活最戏谑的一面是,他们的一天被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充满机械性和精神匮乏的工作时间,另一部分是任其流逝的非工作时间。所以,为了较为合理地把握城市青年人的生活状态,必须要将生活重新拆分、归类。因此,我们可以采取二分法,把在“规范性”空间和异质性城市空间的城市青年的生活,分为以工作和家庭为主线的“正式生活”,以异质性城市空间为载体的“非正式生活”。[注]区分酒吧和酒吧外的空间,更多地应该看这些空间在生产什么样的物品,以及能否给青年人带来日常空间和规则之外的其它感觉。消费规则和消费主义也是W市酒吧中不可避免的问题,文中有一点涉及,这也是笔者以后要去处理的问题之一。将日常空间和酒吧分开,笔者想表达酒吧给青年人带来的另类空间的感觉和其它可能性、反抗性。其实清晰地将两者分开,就是为了更深刻地批判日常生活、日常空间。

(一)城市青年“正式生活”的边界与规训

“正式生活”的边界从显性的角度来看,可以直观地从规则性的空间进行把握,即凡是受到工作和家庭规则约束的空间内的活动,都可以看做是“正式生活”的一部分。在过去的生活中,“正式生活”是占据所有空间的。作为中国传统的市民空间,酒馆、茶馆等这一类具有前现代特性的弱异质化空间,因为其原生特性,其内部的生活并不能脱离规则而与“规范性”空间独立开来,所以从这一层面上讲,在酒吧、KTV和咖啡馆等消遣娱乐场所出现之前,W市并没有“非正式生活”的存在空间,也即这时的“正式生活”的边界是不设防的。不断延续的原生性经验和规则在传统城市的所有空间中蔓延着,将城市生活聚拢成为整体性的状态。但在当下城市之中,酒吧、KTV和咖啡馆等消遣娱乐场所,作为一种外来空间,一开始拒绝了传统的在地性经验,秉持着娱乐乌托邦的性质,营造出了“正式生活”的边界,将城市生活割裂开来。总体来讲,要创造一个完整的现代城市,那么这个城市是包罗万象的,叛逆与丑陋在光鲜亮丽的生活中也是存在的。

我们拥有大得多的规则力量这一事实,反而使我们置身于对自己来说大得多的危险之中。[注]这一观点为笔者通过在规则层面异轨汤因比的观点:“我们拥有大得多的物质力量这一事实,反而使我们置身于对自己来说大得多的危险之中”,将规则力量等价代换为物质力量,以突显在当下城市社会中规则的纷杂与交织。规则性也即意味着存在一种权力,“规范性”空间中的权力被用来规训空间中生活的人,所以城市青年的“正式生活”是被空间规则规训之后的生活。对于这种现象齐美尔最直接的描述是,“货币经济与理性操纵的一切被内在地联接在一起。在对人对事的态度上,它们都显得务实,而且这种务实态度把一种形式上的公正与冷酷无情相结合。”[注]格奥尔格·齐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187-188页。“正式生活”存续的空间是一个乏味的、从属的场域,这个空间中到处可见有价值的、有用处的,但是孤立的事物,这个空间的规则要求城市青年努力劳动、艰苦奋斗,每个人都应该按照空间发展所要求的刻板规则过活。这些刻板的规则已经标准化了,成为我们“正式生活”的胁迫者,它迫使“规范性”的城市空间发生转向,努力重塑、肃整现代个体成为同质性成员。“正式生活”对城市青年的规训是“规范性”空间意识形态的胜利,它瓦解了城市青年更多的可能性,将其从保证空间再生产和规则再生产的预备者变成忠诚的实践者。在“规范性”空间中,规则以匿名的方式塑造着城市青年,城市青年通过不断地参与工作和家庭的训练,成为“规则城市”的能指。

(二)城市青年“非正式生活”的悖反与功用

“非正式生活”得以产生,是源于外部性非传统城市空间的突然闯入,它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正式生活”的规则,为城市青年的自我解放提供空间支持。城市青年为了实现自我解放,[注]城市青年的自我解放并不是号召城市青年成为破坏规则的莽夫,而是要求城市青年通过寻找和释放快感,消解空间中规则所制造的阶级、性别等观念,把僵化的生活暂时剔出自己的意识,将一切看似高大伟岸的东西扔在地上,将城市社会人和理性人所必须摒弃的多种可能性重新竖立起来。这就需要从基础的身体感知层面开始,逾越理性的鸿沟。打破“规则城市”的挟持,则需要回溯到原始的方式与力量之上。要使得快感成为解放的力量,“非正式生活”必须拥有将美学中所禁忌的“危险的他者”释放出来的可能性,所以城市青年“非正式生活”中的悖反往往从最基本的欲望开始。在酒吧中,快感的最强体现形式就是猎艳,它以未知的拥有为前提,刺激着城市青年的神经,带来持续的快感。不管在酒吧的猎艳成功与否,可满足的快感和只能期待的快感都会将城市青年从“规范性”空间的意识形态中暂时解脱出来。在“正式生活”中,猎艳这一类可以带来快感的行为承担了“规范性”空间中一切污名化的后果。在现代城市生活中,婚姻就是因为摒弃了猎艳等行为才更加具有物质性。猎艳在酒吧中被赋予“合理性”,它被允许以某种公开化的姿态进入这一空间,猎艳往往会与酒吧的“沟通媒介”[注]在W市的酒吧中,沟通媒介被具象化为酒和颜值。一方面,只要青年可以买到足够多和价格昂贵的酒,就可以得到很多同性或异性朋友的青睐,从而获得更多满足自己欲望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只要青年人的颜值出众,也可以获得相同的效果。所以,酒和颜值在酒吧中成为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打破沟通壁垒的最有利的中介。紧密相关,城市青年通过不断地消耗、浪费沟通媒介,为酒吧空间的再生产提供可能。

“正式生活”是真实可感的生活,它切实发生在城市青年的时间与空间记忆当中,但当城市青年把“非正式生活”当做一部舞台剧时,“非正式生活”即已被视为是对“正式生活”的间离,它成为对“正式生活”的一种批判方式。以“非正式生活”为参考,城市青年可以去批判“正式生活”中的社会结构、阶级样态和运作机制,这不仅仅是“非正式生活”的最大功用,更成为城市青年逃脱“正式生活”中的社会结构和思想束缚的契机。在传统城市空间中,辖域化的“正式生活”已经被计算得细致入微,城市青年无法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立脚点去窥视其所处的生活,所以鲜有发生悖反的行为,难以实现自我解放。酒吧空间的异质性为“解辖域化”的“非正式生活”提供了生长的土壤,将城市青年从“规范性”的空间中拽出来,并给予其批判的武器。

四、 酒吧中城市青年的动物性、越界与欲望

(一)动物性身份的自我体认

禁忌和规则促成了动物到人的转变,禁忌在转变过程中提醒我们什么不能做,而规则还告诉我们什么应该做。从动物到人的转变完成的标志是个体主动参与工作和家庭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并以“规范性”空间的规则约束自己。以约束作为文明产生的条件[注]达尼—罗伯特·迪富尔在《西方的妄想——后资本时代的工作、休闲与爱情》中第73页分析认为葛兰西在狱中曾详细阐释过这样一种观点:约束反而能产生文明。,城市文明的发展历程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城市规则发展史。但是在密不透风的规则制约之下,当人开始服务于规则和“规范性”的城市空间时,规则和“规范性”的城市空间就变成了人。所以,为了避免成为空间和规则的奴隶,城市青年往往需要一定的动物性去调和不断强化的规则性,大城市生产出来的那些“与世隔绝的独处、反复无常的怪癖、高贵生活的奢侈”[注]格奥尔格·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涯鸿、宇声等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1年,第275页。等行为在这一意义上被合理化了。城市青年不是葛兰西所说的“被驯化的大猩猩”,“规范性”空间的“正式生活”对城市青年造成了过分的压抑,而对于城市文明的延续来说,这种压抑并非必不可少。人作为人的根本条件是人的总体性,具备动物性和人性的结合体是个体完成自我总体性的必需条件。人性可以在规则的支持下养成,但是动物性却因为与禁忌相冲突,总是被规则扼杀。在酒吧中,城市青年的动物性不再受到“正式生活”的约束,他们通过对“正式生活”规则的不断悖反——猎艳、乱舞、“耗散”式的消费,实现自我动物性的解放,它“不是虚假的,是一种更大程度上的动物性的解放,相对于生活和工作,更大程度上的解放”(访谈资料,被访人SYP,2018年8月25日)。被访人SYP认为,虽然酒吧是社会人建立起来的,也是人性多于动物性的人建立起来的,它不是动物园,也不是斗兽场,它有自己的规则,它的人性比动物性更多,但是人们进入酒吧获得的并不是一种虚假的动物性解放。

酒吧中的城市青年不再将这一类动物性行为对象化,动物性并不被认为是存在于身体和意识之外的,动物性内生于城市青年身体之中,但是在“正式生活”中它是被不断压制和自我压制。所以,酒吧中的城市青年不再从“正式生活”的视角去观察这一类行为,在无意识中他们完成了对自己动物性身份的自我体认。但自我动物性的释放是适度可止的,W市的酒吧青年并没有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注]随着被访人去酒吧的次数增多和自身年纪的增长,对于酒吧中的动物性行为普遍采取一种平静的处理方式,ZZP将酒吧看做是成年人的一个小世界,XC后来只是把酒吧作为“正式生活”的点缀。其自身也不会成为自我激情的玩物。

(二)从越界的空间到空间的越界

空间的边界在可视的范围内是被确证的,钢筋水泥变成划分城市空间的标准物件,其通过空间的物理隔离,实现空间的划界。城市中的青年人是最崇拜空间的一撮人,他们为了一种相对个人化的空间,不惜成为房子和车子的奴隶。然而不管是工作场所还是家庭居住的空间,都已经被规则矮化为杜绝绝对隐私和动物性的场域。酒吧作为独立性的物理隔离空间,其与“正式生活”空间的划界,是从钢筋水泥开始的,但绝对不以此结束。物理性的隔离是用来区分空间的表征,它使得酒吧与其它的城市空间分割开来,从而凸显酒吧作为异质性空间的特点和样态,酒吧因此可以完成对于自我空间身份的界定,并保证自己天然的特性。“在酒吧里,任何类似金钱方面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大家在都不知道相互背景的情况下,可以进行试探性的接触”(访谈资料,被访人ZZP,2018年8月23日)。被访人ZZP认为,在工作和家庭中,没办法打破“正式生活”的规则界限,而在酒吧里却可以让两个陌生人在相互不知道背景的情况下,也不去打听背景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目的性和功利性地去聊天、交友、玩闹。酒吧在实体空间上有边界,但在思想层面和“正式生活”规则的延续性上,酒吧与“规范性”空间的边界不断泛化,为酒吧中城市青年的越界提供可能。界限的意义恰恰在于越界的可能性,“界限和越界不管拥有什么样的强度,都是相互依赖的:界限如果是绝对不可跨越的,它就不可能存在;反之,越界如果仅只跨越由幻觉和影子组成的一个界限,那么越界也就毫无意义了。”[注]Foucault, Michel.Language, Counter-memory, Practice:Selected Essays and Interview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7,pp.29-38。在虚与实之间,酒吧成为城市青年越界的空间。

空间中存在规则性也即意味着存在一种权力,用以区分空间的边界,其实是权力能指的边界。“规范性”空间的权力具有普遍性,它既是社会权力又是文化权力。当城市青年在“正式生活”中肯定这一空间中的权力时,从另一角度来看,亦是在贬抑、否定承载“非正式生活”的异质性城市空间中的权力。但是,当城市青年怀揣着对于动物性的渴望进入酒吧,他们在“正式生活”中因为服从权力而积攒下来的压力不断迸发时,一泄而出的压力预示着城市青年对于白天“正式生活”的背叛,城市青年在酒吧中实现了对于“规范性”空间的越界。

(三)酒吧中城市青年欲望的压制、生产与再生产

城市青年摆脱“正式生活”,只是为了暂时性地进入另一种生活——“非正式生活”。城市青年被压制的欲望成为其摆脱“正式生活”的原始动力。欲望之所以被压制,是因为欲望本身预示着其可以生产规则之外的可能性,动摇规则的合法性。黑格尔认为,“欲望的本质是一个异于自我意识的他者”,[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6页。理性人对于欲望的压制只能通过现实的自我去实现。城市青年对于自我欲望的压制,必须要时刻以规则约束自己,强化自己作为同质性社会公民的身份认知,摒弃所有动物性的行为。所以,酒吧一出现时就被其先入为主的观念界定为污名化的城市空间,“主流媒体常常会披露这样的消息:酒吧正在野蛮‘斩’客或从事色情活动,或以色情为诱饵野蛮‘斩’客”[注]包亚明,王宏图,朱生坚等:《上海酒吧——空间、消费与想象》,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页。。

人类与空间之间的相互依赖性越来越强,这不仅催生出更多稳定的超级空间,也预示着生产更大对立性的可能。在信息技术不断发展和空间生产日新月异的形势之下,当“正式生活”的规则已经完全充斥在城市青年的每一个细胞当中时,个人的可能性被不断挤压,导致“人与人之间面对面交流少了,朋友之间的交流少了,人变得孤独和空虚”(访谈资料,被访人HXY,2018年8月20日),城市青年动物性的欲望就会被不断地生产、放大。“酒吧的酒,酒吧的气氛,酒吧的人,都是欲望的代表”(访谈资料,被访人SYP,2018年8月25日)。在符号化的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符号,酒吧青年通过对符号的消费实现了表现动物性与社交的功能,而且符号背后所透露出的是城市青年的源源不断的欲望。在城市发展过程中,酒吧中城市青年欲望的生产与“规范性”空间规则的扩张密不可分,欲望已经与动物性需求的满足相脱离,欲望不能被一切实在的物品所最终满足,欲望指向了另一个欲望,从而实现了欲望的再生产。

五、 总 结

大众文化的漫延,解密了作为另类空间的酒吧,使得一个可以被视为日常消费领域的特殊场所在形式上变得不再特殊,酒吧和星巴克一样,成为一些城市青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虽然昭示着轻奢的潜在消费习惯,但是已经不再高不可攀。酒吧中的啤酒、洋酒不再是身份和格调的调和剂,反而成为加速城市青年释放欲望和动物性身份自我体认的催化剂。酒吧以开放空间的形式稀释着城市青年被压抑的欲望和情感,灯光、音乐让城市青年旺盛的荷尔蒙不断从身体中挥发出来。“规范性”空间、“正式生活”制造的城市青年在越界的空间中将白天的社会遗忘,他们超越规则,在充满异质性的酒吧中,追赶充盈着欲望和动物性的、不可名状的感觉,使得一切景观变得无比叛逆,无比虚假,却又无比真实。

高速发展的城市就像是一台离心机,将城市青年的肉体和精神分割开来,在肉体所及的地方,城市青年被规则束之高阁,精神被压抑,欲望却一直在膨胀,并试图一跃而出。当城市以城市青年不断膨胀的欲望为基础而高速运行时,空间的高度规范性,让我们不禁思考:精神被压抑,欲望在膨胀的城市青年人还可以到哪里去?“规范性”空间和“正式生活”必须是禁欲主义的,酒吧的出现则提供了另一种可能。酒吧不再是城市青年的一种替代性的想象,它是白天城市中那些单调的多样性的反叛,它重塑着城市青年的青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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