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海
(广州工商学院基础教学部,广东广州510850)
成书于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红楼梦》,按照文学史分期毫无疑问当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范围,事实上在各文学史家的笔下,《红楼梦》也都无争议地列在近代文学或现代文学之前。但当我们在对《红楼梦》文本进行仔细阅读的时候,又不难发现《红楼梦》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古典小说,在《红楼梦》中有大量现代小说元素。
这里所说的“现代小说”不是一个内涵单一的概念,它在针对不同叙述内容时至少可以指称以下两方面意义:其一,在一定意义上与“文学的现代性”相当,正如钱理群等给“现代文学”进行界定时所言,它是个揭示“文学的‘现代’性质的概念”,“即是‘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1]1。其二,是指具有自詹姆斯·乔伊斯、普鲁斯特以来的现代西方小说的艺术表现技巧,如同《小说修辞学》的译者周宪先生在《译序》中所说:“诚如斯坦泽尔所说:‘在世纪之交,普鲁斯特、乔伊斯的小说之后,出现了新时代的黎明’,现代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对叙述技巧和程序的试验’”[2]2。《红楼梦》无论是所表达的思想还是艺术表现方法,包括叙事方法、塑造人物手法等等都包含较多的现代小说元素,与现代西方小说有相通之处,如以多元视角取代作者一元叙述,“间离”的方法等等。《红楼梦》至少在以下方面具有了现代小说特征。
《红楼梦》从成书至今,关于它的命意一直众说纷纭。诚如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中所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鲁迅先生所说的各种见解,多是从读者阅读的角度或者说是以接受美学的观点对《红楼梦》做出的不同解读。一部作品之所以会有各不相同的解读,它虽与接受者的思想认识有关,但更与文本本身的思想丰富性和主题多元性紧密相关。这种现象本身就说明这部作品的价值。一部思想浅显、主题单一、表现手法简单的作品是不会出现太多阅读歧义的。考察中外小说发展史,一般来说,在小说发展的早期,因为表现手法比较单一,出现阅读歧义的情况较少。但随着小说艺术的成熟和发展,小说的阅读歧义增大,以致出现后来学术研究中提出的所谓读者学与接受美学。在小说发展到现代主义表现阶段,作者的思想隐蔽性加强,小说主题开始广泛出现多义性和不确定性。主题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正是现代小说的表征之一。《红楼梦》正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相类似,人们对《红楼梦》命意的不同解读,正说明它主题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从中我们可以发现,《红楼梦》不是一部主题单一的小说,而是存在着多元复合的主题。
首先,《红楼梦》真实地描绘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从鼎盛到衰落的历史过程,客观上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必然衰亡的历史命运。关于《红楼梦》的这个重大主题,早在《红楼梦》成为一门显学时就有人论及,到新中国成立后更是成为社会主流观点;在极端的时代甚至成为具有排他性的唯一的正宗观点,余则成为异端、邪说。这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们记忆犹新的事实,无须在此饶舌。
其次,《红楼梦》歌颂对封建压迫的叛逆精神,歌颂民主、自由思想,批判对青年人自由爱情和美好人性的扼杀。这个主题是与上述反封建主题密不可分的,也是漫长时期的主流观点。这种观点与反封建观点一样,关注点都在“社会性批判”上。即认定曹雪芹具有反封建和叛逆思想,因而进行“社会性批判”。这里有个问题需要区别开来,即通过对文本的解读得出《红楼梦》具有反封建和叛逆精神的主题是一回事,而认定曹雪芹具有反封建和叛逆思想,因而写出了这个主题又是另一回事。我以为曹雪芹生活在封建社会的末期,虽然封建社会的衰亡已呈必然之势,虽然作者经历了自己的家族由鲜花著锦到满目凄凉,自己由“锦衣纨绔”“饫甘餍肥”到“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变化,但要说作者能够自觉地认识到这样的社会潮流,恐怕是超越了时代的一厢情愿。
从历史上考察,“社会性批判”的文人多既为官又为文者,因看到官场险恶或官运不畅故发而为文鞭挞邪恶。曹雪芹非为官者,乃纯粹一介书生,故更多的是将自己与家族的命运和熟悉的人与事写于文中,为文是手段,表现生活、自娱与娱人是目的,其中多少还有几分戏谑、游戏的成分。但因其对各类人的深刻认识,人与事的刻画达到了反映社会现状的程度,客观上会有“社会性批判”的作用。而且对人的真实刻画,本身并不逊色于“社会性批判”的文章。相反,不会时过境迁,会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后40回“社会性”“政治性”主题比前80回明显突出,这只能反映后四十回整理者在人性表现上的力度不足,更反映曹雪芹审美层次的高度与深度远在其之上。
第三,初步具有的人本主义思想。我们知道,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封建思想统治的国家。儒家思想在程朱理学建立以后,更是变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工具。当莎士比亚发出“人啊,你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慨叹,整个欧洲为人本主义火炬所烛照时,同时期以及其后300年间的中国人却仍处在最黑暗时期。但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通过对宝黛爱情的抒写,通过一系列女性形象的刻画,表现出了对人的基本权利的尊重与对漠视人的生命的控诉,体现出曹雪芹初步的人本主义思想。
第四,初步的女性主义意识。曹雪芹构筑在《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实际上就是一个“女儿国”。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3]27赋予了女性群体以崇高与优美的品性,反映了作者尊重与赞美女性的思想意识。这里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冲破封建制度、封建思想、封建道德等对女性的设定,要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其中黛玉对美好姻缘的焦虑、憧憬与期待;鸳鸯誓死不从不惧贾赦的纳妾威胁;尤三姐任性嘲弄、怒骂贾珍、贾莲兄弟,坚拒贾珍的利诱,只对柳湘莲一往情深;司棋与表兄的私订终身与偷情;迎春向王夫人与众姊妹哭诉丈夫孙绍祖的暴虐等等,都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虽然她们的结局都十分凄惨,她们还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曹雪芹赋予了她们自主的意识,这是一种全新的女性意识。
总之,《红楼梦》不是一部单一主题的小说,而它的主题是多元化、复合型的。
《红楼梦》采用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这一点是有共识的。但在现实主义之外,还有无其他创作方法的介入?著名的红学家周思源先生在《〈红楼梦〉创作方法论》一书中对其有详细的论述与分析。周先生的基本观点是:“‘现实主义’远不能涵盖《红楼梦》创作方法的全部”“《红楼梦》中存在大量的非现实主义成分”“浪漫主义是《红楼梦》创作方法的基本成分之一”“《红楼梦》成功地运用了象征主义”[4]4-26。
关于《红楼梦》的浪漫主义问题,在周思源先生之前,已有许多学者谈论过,诸如张毕来的《谈〈红楼梦〉》[5]109-110,杜景华的《〈红楼梦〉艺术管窥》[6]25-26,胥惠民的《论〈红楼梦〉的浪漫主义》[7]等;谈《红楼梦》象征主义的论文,除周思源先生论述外,有影响的还有周中明《试论〈红楼梦〉中的象征手法》[8],李庆信《〈红楼梦〉象征形态论》[9],杨海波《本体象征——〈红楼梦〉象征艺术的终极旨归》[10]等等。可见关于《红楼梦》中浪漫主义、象征主义问题已引起较广泛的注意。由此也可说明,《红楼梦》绝非采用了某一种创作方法与技巧。我在这里还要提出《红楼梦》的魔幻现实主义问题。
我们知道,魔幻现实主义是20世纪50年代崛起于拉丁美洲的一种重要的文学思潮与流派。此后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一种表现技巧与方法,对整个世界文学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许多文学理论与评论家都对其特点作过多方面阐述,其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常常在作品中表现魔幻的成分,使作品的现实成分与魔幻成分交织在一起……在文艺创作中打破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把现实事物和非现实的事物交织在一起,作品中现实世界的人可以进入阴曹地府,鬼魂妖魔也可以与现实的人生活在一起”。[11]539它把神奇与怪诞,各种超自然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幻觉和现实相混,从而创造出一种魔幻和现实融为一体的独特风格。
《红楼梦》产生的时间要早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200多年,我们用现代的概念指称200年前的作品,是否在硬贴标签?其实,所有的概念都产生于事实之后,这应该是基本的常识。拿魔幻现实主义来说,正是有了这样的艺术作品,才会出现这个概念。我们把《红楼梦》与魔幻现实主义相联系,正是因为我们发现200多年后盛行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许多特点,所使用的表现技巧与方法,《红楼梦》里早已存在。
《红楼梦》是否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是否具有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通过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考察。
首先是它的结构形式。《红楼梦》的基本构架形式是通过“神界”“人世间”与“阴间”的相互紧密勾连,构建一个立体、回环的结构形态。在这个立体架构中,结构的核心是“人世间”即现实世界的故事,而“神界”与“阴间”的故事,是整个架构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它的着眼点是写人,写人的现实命运,人的精神世界,人与人的关系与矛盾纠葛。神界的故事只是人的来源或人事纠葛的缘起。而鬼界的故事则是人的归宿与现实命运的延伸。这三个世界不是相互隔绝的,而是连通的。”[12]
其次,魔幻在作品中的地位与作用。《红楼梦》中有大量的魔幻成分,这一点大概不会有争议。但有魔幻不能说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拿神话、志怪、科幻来说,它们描写的主体就是魔幻,这本来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的故事,因而不能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在一些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也有魔幻、鬼怪的出现。但因为这些魔幻、鬼怪只是孤零零的事件,并不参与现实故事,如《水浒传》第一回所写的“洪太尉误走妖魔”,它只是作为现实故事的耸人听闻的噱头,所以也不能称为魔幻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的基本特点必须是魔幻与现实两者水乳交融的结合。它的基本面必须是对现实政治、文化与社会生活真实而深刻的描写,在这个基础上,魔幻、灵异进入现实生活,成为现实生活的组成部分,甚至影响与改变现实的进程。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红楼梦》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是得到公认的,这是故事的基本面。但故事的主人公贾宝玉与林黛玉都来自幻界,是从神界幻形入世的。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关系直接决定与影响着在人世间的性格发展与故事进程。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对应在现实生活中就是贾府大观园中的众女子。她们的性格和命运都已经被神界所规定。在这里,神界与人世间密不可分,紧紧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
再次,是否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我们还要从人物关系上去考察。《百年孤独》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故事纠结。在故事叙述的过程中,已经死去多年的一代又一代何塞或阿尔卡蒂奥或奥雷里亚诺,又加入故事之中,推动故事发展。这样的人物关系本身就具有了亦真亦幻特点。
在《红楼梦》的人物关系中,大部分都是现实世界的人。但有些人物就具有两重或多重身份,他们既是现实世界的,又是幻界的。拿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来讲,这是他们在人世间的角色,而他们同时又来自神界。他们窃去了贾宝玉命根子的宝玉,贾宝玉就痴傻了;送回宝玉,贾宝玉又恢复了元气与灵气。他们自由行走于人界与神界之间,要化林黛玉出家的是他们,薛宝钗的“冷香丸”药方是他们所赐,贾天祥风月宝鉴是他们所送,化去甄士隐、贾宝玉的也都是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直接参与和影响了故事发展与人物的命运。甄士隐也是一个穿越尘世与神界的人物。在现实世界中,他是姑苏城外一个“乡宦”、“望族”,是英莲(香菱)的父亲,是寄居“葫芦庙”穷儒生贾雨村的邻人与接济者,后随颇足道人“飘飘而去”。脱离尘世后,他便是一次次为贾雨村指点迷津,为香菱超度的神仙。作为神仙,他虽参与现实故事不深,但在人物关系中,对贾雨村形象的刻画起到了反衬的作用。此外,秦可卿也是个穿越三界的人物:在神界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兼美,字可卿。是他让少年贾宝玉在幻界初尝儿女之事。现实世界中她是宁国府的长孙媳妇秦氏,小名可卿。在灵界(阴间)她的魂灵向王熙凤昭示贾府将有“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盛事,并告诫“盛筵必散”,须早作筹谋。这些人物关系的相互勾连纠结,既创造了似真似幻、亦真亦幻的现实社会,又推动故事的进展,人物性格的发展与变化,具备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
西方小说从19世纪以来,小说的叙事方法开始引起小说家与小说理论家的广泛注意,他们不仅注意讲故事,还注意故事怎样讲。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进程要比西方晚许久,据陈平原先生研究,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基本上是从梁启超倡导“新小说”开始,到“五四”时期由鲁迅等人完成。[13]6-7在中国小说漫长的演变与发展过程中,基本上是全知全能叙事,即故事叙述者仿佛是无所不知的上帝,过去未来,天上地下,心理意识,都在他的叙述范围。但《红楼梦》却是个例外,它采用了多视角、多维度的叙述策略,存在多个叙述人,完全涵盖了19、20世纪西方小说的各种叙事技巧。
首先,《红楼梦》作为章回小说,它还尚存全知全能叙事的痕迹,有时候有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在给我们讲故事。如《红楼梦》开篇:“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何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3]2然后叙述顽石幻形入世的故事。这时候的叙述者就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他知晓神界的事,并俯视人世间芸芸众生。这是叙事的需要。但有时候不是必须使用全知视点也采用了全知全能叙述,如对薛蟠悔娶的那个河东吼夏金桂身世与性情为人的介绍,“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才十七岁,生得亦颇具姿色,也识得几个字……”[3]941这应是受过去小说叙事的影响,作者不经意间也会回到全知叙事上。
其次,《红楼梦》常常以通灵宝玉即顽石的口吻叙事。如在介绍刘姥姥一家与贾府的关系时,小说写道:“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待蠢物细细言来。”[3]83描写元春归省,叙述元春与宝玉姊弟关系时,写道:“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3]226《红楼梦》中许多地方都有这样自称“蠢物”的叙事。在本小说中,“蠢物”一词最早出现在故事开篇的甄士隐梦中:甄士隐见来了一僧一道,“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3]6这个蠢物就是无才补天将幻形入世的顽石。可见,叙述者自称“蠢物”就是以顽石的口吻来叙事,相当于顽石自称“我”。这显然已不再是全知视角,而是用顽石的视角叙述他所了解的那一部分故事。
第三,限制叙事。所谓限制叙事,就是“叙述者知道的和人物一样多,人物不知道的事,叙述者无权叙说”[13]59。这里所谓的“人物”,指的是出现在小说中作为叙述人的那个人物。也就是说,叙述者只能讲述自己看到、听到或了解到的,自己不了解的不能叙说,否则就不真实。如《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被“革职”后,游到维扬地面,盘缠不济,谋得林盐政“西宾”之职,教授林黛玉功课。黛玉母疾而终,哀痛过伤触犯旧症,不能上学。贾雨村闲居无聊,一日闲步至“郭外”,在酒肆偶遇旧相识冷子兴。贾雨村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因冷子兴在都中古董行作贸易,是王夫人陪嫁周瑞家的女婿,故熟悉贾家的历史与现状,作者便用他做叙述人详细“演说荣国府”。贾雨村“革职”后“这两年遍游各省”,了解金陵甄家的情况,便在冷子兴演说期间,穿插讲述了甄家特别是甄宝玉的故事。两人对聊一说贾家一说甄家。[3]24-31
在《红楼梦》中,有时候叙述者并没出现,作者也会采用限制叙事,如“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一回,贾宝玉破坏了秦钟与尼姑智能的好事。“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得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账。’……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3]190。这卖关子式的交代,实际也是一种限制叙事。限制叙事不再让叙述者天马行空般去讲述,增加了叙述的可信度,也避免了小说一些不堪的描述。这样的限制叙事在《红楼梦》中运用得很娴熟。
第四,多视角、多维度叙事。《红楼梦》在叙述故事,描写场景,刻画人物的时候,经常用多个叙述人在不同立点进行多视角、多维度的叙事,以达到对事物全方位、多侧面、立体化的描摹与刻画。拿对贾府的描写来讲,通过冷子兴的“演说”介绍了贾家的历史与人物关系;借林黛玉进贾府,用林黛玉的眼睛讲述贾府的繁华、气派,贾府的人与事;通过村妪刘老老三进荣国府,写出贾府的兴衰变化,人物的命运起伏。
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根本区别之一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表现技巧方面。传统小说多是对人物作外在刻画,而现代小说更注重对内心世界深入细致的描写。传统小说多是通过单一的作者或隐性作者(如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来“叙述”性格单一化的“扁平人物”,像中国古代文学中曹操、诸葛亮、吴用、潘金莲、孙悟空,外国文学经典中莫里哀的吝啬鬼阿巴贡、巴尔扎克的守财奴葛朗台、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等无不如此。而现代小说则是采用多种方法或技巧,对人物形象、性格或内心世界做全方位、立体化的“讲述”与“显示”,塑造性格丰富复杂的“圆形人物”。《红楼梦》在人物塑造方面就具有了现代小说的特点。
首先,《红楼梦》突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外在化刻画人物的不足,开始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进行心理表现。特别是对林黛玉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尤其突出。如初入贾府时,对一个个出现在眼前人的揣测。由于寄人篱下,“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只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连饭后漱口喝茶都有一番心理挣扎。[3]34黛玉收到宝钗馈赠的家乡土物引起的思乡之情与身世哀叹[3]787。在林黛玉拟制的《葬花词》[3]356-357,《秋窗风雨夕》[3]545,《桃花行》[3]821等诗词中所呈现的林黛玉的复杂心理情绪。尤其是在宝黛情感纠葛方面,作者用许多情节对林黛玉期盼、疑惑、猜忌等心理活动展示得细腻真切。如第26回,黛玉晚上去看宝玉,因晴雯与人置气不开门,又见宝玉与宝钗有说有笑走出后的心理活动[3]343-344;第34回宝玉让晴雯给黛玉送帕在黛玉心里引起的“神魂驰荡”的情绪[3]428。与宝玉修改《芙蓉女儿诔》,当宝玉改定“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句时,黛玉“忡然色变”的心理震荡[3]937。可以说曹雪芹是非常透彻地揭示出了林黛玉内心世界的隐秘。小说对贾宝玉、薛宝钗等人都有精彩的心理展示,在此,不再详叙。
其次,《红楼梦》刻画了多种类型的人物形象。其中有线索人物如冷子兴;象征性形象如贾雨村、甄士隐、北静王;类型化人物即“扁平人物”,如贾敬、贾赦、贾政等;更有性格丰满复杂的“圆形人物”,如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等等。
再次,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红楼梦》中许多人物之所以称为“圆形人物”,就因为它具有多面性、复杂性的特点;许多人物形象之所以引起争议,见仁见智,原因也在于此。曹雪芹塑造一个人物,往往通过多侧面、多角度去刻画,上面所说的多视点、多维度叙事也正是他塑造多面性、复杂性“圆形人物”的手法之一。
分析《红楼梦》人物形象的著作文章可谓汗牛充栋,故不再列举。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使用了一种可称为“镜像法”的方法塑造人物,白先勇先生称之为“镜子意象(mirror image)”[14]78。这里所谓的“镜像法”是指两个或几个形象共同作为一个形象的化身,如晴雯就是黛玉的镜像,写晴雯的性格、命运实际上就是在写黛玉。在“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曹雪芹更是把晴雯的命运完全指向了林黛玉:宝玉明明是去凭吊晴雯,“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扑空后,“待回自房,甚觉无趣,因乃顺路来找黛玉”;读毕祭文,焚尽香茗,从山石之后,芙蓉花影中走出的却是黛玉;祭奠晴雯的诔词“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句句指向黛玉。[3]923-937写晴雯实际上是变相在写黛玉,是作为黛玉的化身,两人的长相、性格、命运都较相近,这可称为正向镜像。
在《红楼梦》人物塑造中还有反向镜像,这犹如贾瑞所照的风月宝鉴,贾宝玉与甄宝玉一个反感一个热衷功名仕途经济,就是个反向镜像。
《红楼梦》除了具有以上所述的现代小说元素之外,还使用有间离的手法、平行的技巧、对比的写法、暗示、内心独白与梦境等等技巧。这些也都是现代小说常用的表现手法。总之,产生于18世纪中期的《红楼梦》,已经开创了现代小说艺术表现的先河,它要领先世界文学潮流一、两个世纪。它是中国文学的一座丰碑,也是世界文学的一座丰碑。因而我们应该充分认识《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的现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