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瑞 娟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当代加拿大文坛上享有盛誉,对国际文学创作也有重要影响。她著述丰富,涉猎诗歌、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广泛创作领域。发表于2000年的《盲刺客》于同年获得英国布克奖。这部小说以精致的叙事和感人的故事情节赢得读者和评论界的好评,是阿特伍德的一部后现代主义文学力作。《雾中回忆》是澳大利亚畅销书作家凯特·莫顿2007年的处女作,获得年度澳大利亚书业奖。这两部小说在结构和人物情节上有着高度的相似。两本小说都是第一人称自传体性质的回忆录,现在时间与过去时间交织,主要讲述出身上层社会两姐妹与一个男人的情感纠葛,揭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生活的状况。尽管莫顿谈及成名作《雾中回忆》时没有提及《盲刺客》的影响,但读者心中还是质疑:布克奖是英国文学最高奖,在英语世界里的影响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每个英语作家或文学爱好者都可能知道或读过《盲刺客》,莫顿也不会例外。从某种角度来说,《雾中回忆》可以说是对《盲刺客》的“误读”。这种“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1]是对前驱作品进行的一种能动性、创造性的修正或改造。通过模仿和修正,《雾中回忆》展开了作者与《盲刺客》作者的一场对话,表达了对《雾中回忆》叙事技巧的赞美,同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展示了女性的自我的救赎。
阿特伍德在加拿大现代文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是一个杰出的语言和叙事艺术家,她的作品中常常蕴含着丰富的叙事技巧,显示了作家娴熟的写作技巧和高超的艺术性”[2]。《盲刺客》可以说是她的代表作,充分展现了她对后现代叙事技巧的把握和运用。发表于2007年的《雾中回忆》在叙事技巧上与《盲刺客》有着极大的相似处,可以说是对后者的模仿。
这两部作品都是以第一人称“我”展开的回忆,现在与过去时空交织一体。叙述人用了一年的叙事时间回忆了几乎百年的往事,主要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间的故事。叙事的视角是回顾性叙述中特有的交替作用的双重聚焦。“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3]作品中采用的更多的是叙述者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即有限的经验自我的视角,以此造成故事的悬念,遗憾、悔恨、愧疚等情感在读者掩书之后依然久久回荡在心中。这正是两本书能引起读者兴趣的魅力所在。
《盲刺客》中的叙述者是82岁的艾丽丝,从参加“劳拉·蔡斯创作纪念奖”颁奖仪式开始她每一天的日子及回忆直到一年后即1999年去世。她写作的目的是让游历印度未归的外孙女萨布里娜了解她的秘密和自己的身世。《雾中回忆》中的叙述者是98岁的格蕾丝因为一位电影导演邀请她去评估要拍摄的电影的细节,便开始了她每日的活动讲述以及对过往的回忆直到一年后即1999年去世。去世前最终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录制出来交给了去美疗伤归来的外孙马科斯。
两部小说在结构布局上也惊人的相似。《盲刺客》开篇便是主人公“劳拉”的死亡,中间部分是叙述者的回忆和每日活动,中间还不时插入新闻简报,结尾部分“门槛”表述叙事者自己离世时的期待,“我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当你读到这最后一页时,那里——如果我在什么地方的话——将是唯一我存在的地方。”[4]《雾中回忆》开篇是电影剧本讲述的是诗人罗比的死亡,接着在叙述者的每日活动叙述和回忆中间同样插入了报纸剪报等。结尾是给马科斯的关于保守一生的秘密录音 “最后一卷录音带”和“汉娜的信”。这两节前是她死亡的记述,“生命的尽头”:“我已经死了。我转身,没有回头,人生走到了尽头。我不在乎。”[5]叙述者对死亡的态度与《盲刺客》中结尾形成呼应,一样的诗意表达,却表达了叙述人不同的人生终结。艾丽丝怅然内疚和复杂情感郁结在最后的词句中,沉重地拖曳着读者为之黯然神伤。而《雾中回忆》中叙述人格蕾丝吐露出困扰自己大半生的秘密,除去了沉重的负罪情结,轻松地走完人生,平静勇敢地拥抱死亡。这个结尾是对《盲刺客》的改写,是对作者玛格丽特的一场对话:几乎同样的人生经历可以有不同的人生抒写。
如果说小说结构有差别,那便是《盲刺客》叙事技术更为精巧,有四层叙事层面:艾丽丝现在的生活,过去的回忆,文本《盲刺客》以及《盲刺客》中的萨基诺城的故事。这四层故事如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叠加又相互交织,如一幅编织精美的“地毯”,手法独具匠心,是叙事作品中之经典。相比而言,《雾中回忆》叙事手法单薄了许多。通过叙事结构的模仿,莫顿表达了对《盲刺客》叙事艺术的推崇;《雾中回忆》的创作显示了《盲刺客》在当代英语文学中的地位以及阿特伍德对当代国际文坛的重要影响。
一部作品对另外作品的模仿揭示了作者对被仿写作品的崇拜或观点的不认同,同时特意让读者联想到相关作品,由此进行对比,产生不同的阅读乐趣。这种互文的写作通常有几乎相似的情节和人物设计,如亨利·菲尔丁《莎美拉》对《帕美拉》的戏仿,这种戏仿旨在讽刺《帕美拉》中的人物和情节。《雾中回忆》对《盲刺客》的仿写在情节和人物关系设计上也几乎相同,但表达了作者自己对人物和社会更为现实的理解。
两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来自上层社会。《盲刺客》主人公艾丽丝和劳拉姐妹出生于加拿大一个几代人传承的蔡斯企业家族,住在提康德罗加港的阿维隆庄园里。这里曾接待过几任首相和几位爵士,名字取自丁尼生的一句诗“有一个叫做阿维隆的岛上低谷。”《雾中回忆》中主人公汉娜和埃米琳姐妹是英国阿什伯里爵士的孙女,住在里弗顿庄园。两部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图如下:
从人物图系对比中,可以看出《雾中回忆》对《盲刺客》的仿写,但在一些情节和人物形象塑造上有不同。如当艾丽丝父亲诺弗尔面临工厂运转资金不足时,他向自己的政敌以及生意上的主要竞争对手理查德求助,竟然以女儿艾丽丝的婚姻作代价。最后工厂没了,两个女儿却是一生的不幸。《雾中回忆》重新设置了父亲这一形象——弗雷德里克。他像诺弗尔一样关心自己工厂的工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以赚钱为目的的奸诈商人西米恩截然不同。但他身上又被赋予了新的品质:他妻子早死,但他拒绝再婚,始终保持着对他曾经的情人(叙述人的母亲)的忠诚,不像诺弗尔出入妓院酗酒般沉沦。他的工厂像诺弗尔的工厂一样没有得到资助,不得已被卖掉。他不愿意自己女儿嫁给阴险狡诈的商人,但无能为力,因为汉娜把婚姻看作新生活的入口,不惜断绝父女关系决意嫁给泰迪。一系列的打击之后他饮弹自尽。
另外,艾丽丝与理查德,汉娜与泰迪的婚姻关系,也是两本书不同之处。《盲刺客》中理查德无法使艾丽丝怀孕,却使劳拉轻易怀孕,而艾丽丝和情人亚历克斯却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却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理查德的女儿,理查德和姐姐就那么轻信?这一点似乎过于牵强。《雾中回忆》中汉娜与泰迪婚后无子是因为泰迪欲望较弱,后来查出是不育症。这一点更为合理,于是汉娜的孩子出生后被送了人。《雾中回忆》有意改写了《盲刺客》中一些不尽合理的情节,如泰迪的性冷淡解释了汉娜的孩子是罗比的,但这一人物的设定也削弱了故事的悲剧效果,弱化了男女主人公的冲突。
与《盲刺客》相比《雾中回忆》增加了一条叙事副线:汉娜女仆格蕾丝的故事。她既是叙述人,同时又是故事的参与者。但这依然是对《盲刺客》相关情节的仿写。
《盲刺客》的叙述人艾丽丝猜测自己与早年家中的仆人瑞妮的女儿米拉很可能是姐妹关系。《雾中回忆》中叙述人格蕾丝与汉娜也是姐妹关系。不同的是《雾中回忆》中加入了英国庄园中“管家仆人”这一阶层的生活描述,突出了小说盎格鲁撒克逊传统社会背景,丰富了小说内容。同时从仆人的视角来回顾主人公的生活似乎更为客观。
另外关于小说中三角恋爱关系中的男主人公,《雾中回忆》也不同。《盲刺客》中的亚历克斯是位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组织工人运动,参加了西班牙反法西斯内战,后来参加二战死在战场上;他还是作家,曾靠稿费生活。《雾中回忆》的主要故事时间是一战及20年代,因此汉娜和埃米琳都喜欢的罗比的经历相比要简单的多:参加一战,有精神创伤,反叛,浪漫,是个诗人。由于故事时间的不同,这个人物形象塑造没有《盲刺客》的亚历克斯鲜活生动感人。
《雾中回忆》作为对《盲刺客》的误读之作在主题的表达上依然是关于女性的话语陈述。在20世纪初女性不仅在政治上没有发言权,而且在经济上依然依靠男性。尤其来自社会上层的女性,她们更多的位置是在家庭中生育后代,粉饰男性。她们尽管接受了教育,但在社会上承担的工作是有限的,比如办慈善募捐舞会等社会公益活动。
《盲刺客》中艾丽丝和劳拉从小所受的教育来自家庭教师。平时父亲沉沦在酒杯中,与女儿们交流很少,孩子们害怕他,“他把我们推给了母亲,后来又推给了瑞妮。”[4]瑞妮是家里唯一的仆人,在艾丽丝10岁时母亲死后,她就像母亲一样照管她们。父亲也想让艾丽丝学习经济学的简单原理,“长大后要担负起责任”[4],但艾丽丝感兴趣的是文学,她和劳拉所学的也是诗歌等,如家庭教师“暴力小姐”(孩子们起的绰号)教的丁尼生的诗歌等陈旧的古典作品,还读圣经、历史、旅游书等。后来父亲开始注重孩子的教育,请了“厄斯金先生教法语、数学和拉丁文,想把她们变成男孩子的模样”[4]。但这位先生被劳拉告“猥亵”便被解雇了。由于厄斯金先生的教学方法,几年的学习并没有使艾丽丝学到可以管理工厂的知识。接下来便是16岁的艾丽丝要“参加茶会,去见那些社交界重要的母亲;参加招待会或时髦的郊游;参加正式的舞会,同合意的年轻男宾跳舞。”[4]
艾丽丝认为如果母亲活着可能会被“送进学校,学习一些实用却又乏味的东西,譬如速记之类。”[4]于是“速记”就成了《雾中回忆》中汉娜习得的一技之长。具有讽刺意味的也是这一“实用”的技能葬送了她的幸福和生命,这或许是莫顿对《盲刺客》中艾丽丝想法的否定。汉娜、埃米琳和戴维所受的教育也是传统的教育。戴维上骑马课、钢琴课,在伊顿公学上学。但两个女孩只能在家接受教育,如普林斯小姐教她们丁尼生的诗歌。后来16岁的汉娜偷偷去学习了速记。汉娜“热情、神秘、引人注目”,想当戏剧导演、剧作家等,极富创造性,争取妇女投票权,编写故事和妹妹一起演出是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她在极力挣脱艾丽丝那样的生活牢笼:艾丽丝总是在压抑自己,隐藏起内心的想法。“家里需要我——这听起来像是终身监禁。我被困在了提康德罗加港。……我想去别的地方,然而却没有途径。”[4]《雾中回忆》中的汉娜敢于表达自己,做出自己的选择,她深得父亲的赞许和支持,有女性自由、平等的思想,她甚至想去参战。然而,她依然没有机会突破艾丽丝那样的枷锁。
在经济上汉娜和艾丽丝一样没有经济继承权,婚姻就成了她们生存下去的选择,两人选择不同却同样被困于传统的婚姻中。艾丽丝出于对家庭的责任而牺牲了自我,汉娜只想逃出庄园的牢笼却又陷入了传统婚姻的牢笼。两个女性都在传统婚姻中忍受煎熬,又通过偷情拯救自己。亚历克斯和劳拉的死亡使艾丽丝决然结束婚姻,但自己的后半生是在怨恨沉沦中度过。莫顿则让汉娜的情人罗比的死亡终结了汉娜的人生。
艾丽丝作为叙述人,展示了自己的一生:牺牲、欺骗、背叛、谋杀、怨恨,后半生几乎是在空虚中度过,在不甘中郁郁而终,最后的期待是游历印度的外孙女萨布里娜能够读自己写下的故事了解自己。
格蕾丝作为叙述者,与艾丽丝不同,这也是莫顿对艾丽丝命运做出的改写。布鲁姆认为两个有着影响关系的作家:“其中一个是先驱、是渊源、是权威。可他同时也是后来诗人奋力抗争的先驱,是后者努力摆脱的渊源,是他要修正、位移和重构的权威。”[6]莫娜通过叙事人格蕾丝的人生修正了《盲刺客》的主题。格蕾丝是汉娜的女仆,又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与汉娜是“一体的”。汉娜死后她离开里弗顿庄园开始独立的随波逐流的生活,做过各种工作。二战前与约翰结婚生下女儿露丝,而后参加二战在法国的野战医院服务。战后与丈夫离婚,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教育获得考古学博士学位,从事考古工作。晚年的格蕾丝与自己年轻时的爱人生活在一起,与不理解自己,对自己怀有怨恨的女儿达成和解。她爱自己的外孙马科斯,深得他的爱、尊重和理解,在马科斯的陪护下安静地离世。本质上来说格蕾丝是汉娜生命的延续。与艾丽丝的一生相比,汉娜和格蕾丝“一体”的一生才是女性理想的生活:独立、自由、爱和责任。
在文学作品中,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的,总是与过去的或现在的文本有着互文性,文本与文本之间,作者与作者之间进行着一场对话。[7]作为对《盲刺客》的误读之作,《雾中回忆》通过模仿手法重现了《盲刺客》的叙事结构技巧和故事情节,表达了作者莫顿对《盲刺客》的赞美,对作者玛格丽特的尊敬和崇拜;通过修正重写一些情节,莫顿在小说中展开了与玛格丽特的关于女性话语的一场对话:艾丽丝悲剧的一生可否重写?汉娜与格蕾丝“一体”的人生是女性冲破各种枷锁争取独立、自由、爱和责任的一种不同的生活模式。社会、家庭固然对人的命运有着重要的影响,但个人的自由意志可以给予不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