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
图/王诗隽
“青田,忙啥呢?”
手机铃声一响,杨青田见是一个叫冯暖辉的人,也没太当回事。他把最后一张纸从打印机里抻出来,双手捋齐,在桌上戳了戳。手机夹在肩窝里,随口问:“什么事?”
“我是冯暖辉。”手机里的人就像长了双透视眼,一板一眼地强调。
打了个愣。同学、同事、亲友,“嗖”地过了一遍……杨青田赶忙扔下手里的文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到了窗前。“冯、冯县长……”
“就叫我老冯吧!”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像刚下树的枣子,一点也没有被岁月浸润打磨。
“哪能呢……您永远是老领导……这么早打电话,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只要我能办的……”
“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能找你吗?”冯暖辉往里垫话儿。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话没说好,掌嘴……”杨青田很响地拍了胳膊一下。
冯暖辉咯咯地乐,说,你可别太用劲,腮帮子红了吗?待会儿让我瞅瞅……找你也没什么事儿……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家来一下?
39度高温,往车里一坐,身上的汗“哗”地下来了,白衬衫立马贴在肉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明天市里有会,早晨六点就走。傍晚还有接待,是偏远省份的一个考察团。眼下县长们正在开会,杨青田一合计,就是眼下有一段闲工夫。所以跟谁也没打招呼,驾车出来了。
冯暖辉当过埙城的常务副县长,杨青田那时刚出学校门,负责给她提溜包。那时不像现在,秘书是要管家事的,连煤气罐都管扛。冯暖辉住四楼,杨青田没少往上搬这搬那。一筐苹果,或一筐柿子,都有百八十斤。知道住高楼辛苦,后来杨青田买房死活买一楼。一晃就是许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楼房都不带电梯。冯暖辉从副县长位置上退下来,又当过两届人大副主任。眼下冯暖辉住在城东的几间平房里,是她从政府退任那年给的福利房。
冯暖辉离开政府时不怎么体面,杨青田当然十分清楚。她本来有两步棋可以走。当一届县长,然后名正言顺再当一届书记。或者,直接进市里,找把合适的椅子坐。这一切,因为一场车祸改变了方向。她在人大待了两届,还没到退休年龄,自己主动离任了。如今,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当年改变命运的是冯暖辉,当然也还有他杨青田。杨青田都到了当年冯暖辉的年龄,还在政府办当副主任,是名副其实的老赖——就像赖在了这个工作岗位上。当年是他不愿意走,现在是没地儿可去。每一次人员调整都没他的事,组织部门或有意或无意地把他忘了。继冯暖辉之后,又来了个副县长也姓冯,为了不致混淆,杨青田把老县长的真名实姓添进了电话本,只是时间一长,他把这个名字忘了,忘得死死的。
这一片平房十几排,刚落成的时候,是按大小官位排的。比如,书记县长住一号、二号院。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住三号、四号院。冯暖辉排在政协副主席前边,排在人大副主任后边,住第五排或第六排。杨青田从来没找错过,今天却有些含糊。这些平房高大方正,青砖灰瓦,二十几年过去了,整体气势有些塌陷,却仍不失威仪。毕竟当年是当作百年大计的工程去做的。杨青田极力去想当初的印象,防盗门是苹果绿的颜色,外面有个奶箱。临街,房山的空地用树枝围了起来,保姆种了几畦葱蒜。如今那些空地都被整修了,种了绿化植物。隔几步远,有一株龙爪槐。看上去整齐划一。杨青田站在了印象中的防盗门前,防盗门锈蚀得厉害,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杨青田从五排转到六排,又从六排转到五排,仍是拿不定主意,这两家的外墙体上都挂着奶箱,防盗门锈蚀得都差不多。杨青田都要急火攻心了。他提了两兜水果,所以不敢贸然敲门。万一被哪位老领导认为来看他的,从而一把拽进去,那麻烦就大了。汗都流进眼睛里了,他用力挤了挤,才无奈地把水果放到地上,拿出了手机,却不敢说找不到门口。“我进胡同了,麻烦您开下门。”杨青田站在两排房子中间,前后追着看哪个防盗门有动静。冯县长在手机里咯咯地乐,说,看你转悠半天了,看你还能转悠多久。
嘁!杨青田的心折叠了一下,很不舒服。原来她一直从里往外偷窥,就像猫偷看耗子,那种感觉真是怪诞,这大热的天!脾性还像年轻时那样爱捉弄人,一点没改!五排的防盗门“吱扭”一声开了,冯县长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身上穿一件大花的连衣裙。
“您还是那么精神。”杨青田心有余悸,小心地措辞,唯恐言语不周给冯县长留话把儿。她打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得理不饶人,那个伶牙俐齿,非常不讲情面,工作人员都很怕她。秘书、司机都用不长,几乎一年换一个。杨青田算跟她时间最长的,不到三年。她离开政府时,组织部门已经安排杨青田下乡了,是她跑到县委打架,把杨青田留了下来。她说,我不反对你们过河拆桥,但不能拆我冯暖辉的桥。谁拆我的桥我要谁的好看,不信就走着瞧!
杨青田由此躲过了那拨下乡,但日子一直不好过。他的职级很多年都不动一动,勉强到了副处,是熬年头儿混过来的。同为副主任,他年龄最长,却是排在最后。当年下乡的人,早就完成了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的转换,又到各大委局任一把手。各路神仙归位,椅子满满当当。这是人生最经典的轮回,让官场人等羡煞。他却像笼子里关着的一只兔子,一直被圈养,却只是在狭小的空间蹿跳。升不上去,可也没被外派。估计当年有关 “拆桥”的事情口口相传,都成段子了。每一次干部调整,他都被排斥在外了。
早些年,他曾经萎靡不振,有点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感觉。年龄大了,自己慢慢看开了。在整个家族,他是最大的官。在同学中,也不是混得最差的。一个老副主任,混在最高衙门,每天跟领导同进同出,仍有不少人羡慕。一个农家子弟,还图什么呢。
除了安慰自己,他也没有别的话讲。
冯县长端来了瓜子点心水果糖果,茶几上摆了一溜盘子。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另一只茶几上,西瓜条切得又大又愣,装满了一只大盘子。她拿起一牙最大的,说,瞧你热的,快先吃块西瓜解解暑。杨青田暗暗吐出一口气,心说你还知道天热啊,看着人在外边转,都不喊一声。那西瓜明显不是新切的,表皮都起皱了,失了水分。杨青田接过来,发现黑色西瓜子会动弹,仔细一看,爬了三五只螞蚁。这是住平房的好处,方便动物们觅食。可也说明前副县长年纪大了,粗枝大叶的毛病还没改。杨青田赶紧放下了,说这西瓜上有蚂蚁。冯县长嘴里说,有吗?没见过啊。举西瓜到有光亮的地方查看,吹了几口气,说,没事,蚂蚁让我吹跑了。西瓜重新递到杨青田的手里,杨青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索性接过来刚要放下,冯县长赶忙说,你吃,你吃,甭客气。杨青田只得端在了手里。冯县长说,你多吃几块,我这里很少来人,你再不来吃,都要糟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反对浪费。
是。她最反对浪费。当副县长时,她总强调让工作人员把吃不了的饭菜打包。其实人家随手就扔进垃圾箱。打包不过是给她看。
杨青田说:“国泰呢?他常过来吧?”
国泰是冯县长唯一的儿子,干个体。打小就是让父母头疼的角色,成绩总是倒数第三名。后来安排了不错的工作,却因为婚姻辞职了。国泰的前妻跟人跑了,他娶了当时保姆的女儿。冯县长那时正春风得意,哪里肯跟家里的保姆做亲家,那仗打得地动山摇。更绝的是国泰,为了摆脱母亲辞了职,租了个门脸卖水果,后来又去广东倒腾皮货。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但肯定没发大财。发了大财早就能有耳闻了,埙城屁股大,凡是能混出水面的都能当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啥的。你没到这个层次,那一定就还是小鱼小虾。
这样的儿子儿媳估计是冯县长心中永远的痛,所以她没接杨青田的话。
“我的视力越来越差了,看东西却越来越清楚。”冯县长在沙发上落座,裙摆朝下一捋,还像年轻人落座那样有型有款。“你咋不吃西瓜啊?都吃了,都吃了。瞧你又买水果,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多少,以后再不许随便花钱了。”杨青田只得说,这两天闹肚子,大夫不让吃生冷。冯县长一迭声地问,吃什么把肚子吃坏了?还是干工作累着了?如果是肠胃感冒可不得了,得好好找大夫瞧瞧。
杨青田关心冯县长的眼睛。视力差是因为什么,看东西清楚与视力差不是矛盾吗?冯县长又咯咯地乐:“我一解释你就明白了,视力差是因为老花眼,看得清楚是因为心里敞亮。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我人年纪大了,心却一点也不糊涂。我越来越觉得当初没有看错人,青田,你还是当年那个青年才俊。”说完,伸手在杨青田的膝盖上拍了一下。
杨青田难为情地笑了,这话听起来更像讽刺。转眼他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年轻的时候也没人说他是才俊。他清楚,冯县长这是在给他搭梯子。换成别人,可能真的不会这样一招呼就来。
“您的眼也花了?”杨青田知道问得多余,但有些关心是必需的,“那个时候机关里最有名的就是您的眼和您的牙,比很多年轻人都强。”
三八节搞活动,机关的女同志纫绣花针比赛,冯县长总得冠军。酒桌上,用牙开酒瓶子,冯县长比小伙子们的牙都给力。那时冯县长四十刚出头,真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啊!穿条裙子就能引领整个埙城的风尚,人的好岁月都是倏忽一瞬,再回首已物是人非。冯县长低头沉默不语,良久,抬起头来说:“我现在是60后,再过几年就是70后了,零件也该老化了。”
氛围突然就有点冷凝,好汉再提当年勇是不对的。在别人是资本,在冯县长可能只是伤怀。杨青田有些后悔,一不留神就碰人痛处,看来这话没法说了。
杨青田勾下了头,再不肯说话。他知道冯县长有正文,只是需要铺垫和过渡。她表面上性格爽快,内里却是九曲十八弯,这些杨青田都知道。而且杨青田不能问,“没事儿就不能请你串个门子?”几乎猜得出这话就藏在冯县长的舌头底下,然后可能又要绕出一堆话题来。
“那个东山印,听说要拆除?”冯县长突然变得直接了。她摸来几粒瓜子,在手里捻了捻。杨青田注意到她的手有些抖,她作势把瓜子放到两牙之间,却没能发出嗑瓜子的声音。瓜子只在那里比画着,候场。
她的手仍在抖。
杨青田愣住了,心说好快的消息啊。眼下县里的常务会这是议题之一,杨青田也只是在打印文件时扫了一眼。几年前就有市民呼吁拆除东山印,现在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杨青田本能地问:“您听谁说的?”
冯县长调和一下气息,站起身,悠悠走向里屋,丢了句:“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杨青田吞咽了一口空气,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机关锻造这些年,最是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即便是满城风雨,守住自己的嘴也是本分。
从屋里出来,冯县长的肩上多了条丝质披肩。这屋里是有些阴凉,连杨青田都感觉落了汗以后汗毛在根根竖起。他不安地望向窗外,能看到一棵柿子树,青柿子只有算盘子大,在枝叶间藏匿,果子和叶子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杨青田觉得这是个新发现,什么果实与叶子的颜色如此接近呢?还有枣子,年轻时的枣子。
杨青田站起了身,心想政府常务会很少推翻什么事,但关于这个议案,还是要以新闻发布为准。因为这是大事,就像当年建造东山印一样。
杨青田说,等我把消息摸准了,我第一时间告诉您。您还有别的事吗?
顿了顿,冯暖辉说,没了。
杨青田说,上班时间,我没请假,是溜出来的。
冯暖辉也站了起来,拍了下他的后背,宽和地说,我知道。
杨青田往外走,防盗门总是拉不开。这还是开发商建房子时配置的,别人家装修时就换了高档的,但冯县长节俭,一直用到现在。
我来。冯暖辉在背后说。
杨青田闪开身子,冯暖辉轻轻一推,防盗门开了。
东山印,就是在东山的山顶上造了一枚石头印章。印台是基石,印柄是观望台,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埙城全景。印章中心镂空的部分是博物馆。按照当初的设想,一条马路修到山巅的停车场,埙城有关历史和文化的文字、实物、二三级文物藏品都将出现在博物馆内,游人远道而来,可以登山。登山累了可以去博物馆内参观了解有关埙城的历史。这座北方小城有不同凡响的地方,沿河两岸的麦田里到处都是陶器碎片,有唐汉的,甚至有先秦的。
县委书记李东印在全县领导干部会议上说,我们埙城有的是宝贝,在外却没有知名度。为什么?我们缺城市名片。这么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却连一座博物馆也没有。考古发掘出来的文物都像破烂一样在仓库里堆着,看着让人心疼,我们对不起先人哪!埙城屁股大,十分钟就能走完一条街,来旅游的打个旋风脚就回了,甚至没有理由住一晚。这不行啊,同志们,我们得想办法把人留下来。游、购、娱、住一条龙,我们得做篇大文章!
李东印是空降干部,也是埙城第一任外派干部,很是年轻气盛,当时在埙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过去县里的主要领导都是在本地产生,副县长、县长,副书记、书记。按部就班。谁在哪个节点到站,谁在哪个站点接班,基本上从几年前就能看出端倪。只要不出大纰漏,都是手拿把掐的事。李东印就像晴空霹雳,带电而来,一下就把埙城的官场搅翻了天。
他的降临终结了许多人的梦想。所以他在会议上的苦口婆心,很多人都当作笑话听。
有关东山印的灵感来自哪里,当时有几种说法。其中之一,便是在“印”这个名字上,巧合的是,埙城恰好有一座东山,孤零零地坐落在城市的正东方。而这座东山,历史上曾经叫过东印山,是以五代的一个和尚命名。据说山上还曾有座小寺,寺里有东印和尚的牌位,时过境迁,早已踪迹皆无。埙城人向来说话图省事,年深日久,把那个“印”字叫丢了。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那段历史,如果李东印不是从天而降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翻典籍,引发联想。因为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恰好是顶在山顶的那块石头尖上。所以李东印还没到任,就已经是满城风雨。李东印履职那天就带了几个好友登到了山顶,其中一人来自京城,是位风水大师。大师只有四十几岁,山羊胡子却黑白参半,据说是因为修行太苦,早早有了仙风道骨模样。那时东山只是一座野山,被砍柴和放羊的踩出了一条小路。几个人登到顶上,临崖而望。大师说,埙城腾飞指日可待了。李东印问此话怎么讲?大师说,过去有东山而无东印。现在东山、东印齐全,时机已到,这是人心,也是天意。人心可向,天意难违。李东印说,还请先生明示。大师在山顶拨开荆棘,踩出圆圆的一个圈。大师说,若在这里能建一方印,那就是名副其实的东山有印。印在山巅,沐浴光华雨露,既是符咒,也是象征,意味着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说人,说山,说城,都是风过耳。但有的人不会,到百度上查“东山再起”的出处。
博物馆喊了几任了,是该建了。但因为财力紧张,该建的许多公益项目都是纸上谈兵。埙城土地资源匮乏,但只要有钱,在哪里拨块地建座博物馆,绝非难事。削平东山建到山顶上,这样的大手笔只有李东印敢想。东山海拔208米,是燕山山脉的分支。背邻一条燕水河,蜿蜒南下,与泃水汇至蓟运河,奔流到海。反对者说,在这样的高地搞大型建筑,破坏环境不说,预算投资足足要增加一倍。光是从山下往山上修路,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是为民造福吗?这明明是糟蹋钱!
縣长谢大宽是本地干部,属来自工农的老干部系列。文化不高,读文件经常能读出白字。如果李东印不空降,他也只能终止在县长任上。那年,他已经56岁,干满一届就要退休了。所以谢大宽提出反对意见不应该是以私挟公,他是真的看不惯了。
在政府常务会上,他公开说:不管李书记是什么背景而来,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博物馆建在山上,我作为埙城人,都有保留意见的权利。可李东印那边紧锣密鼓,找人勘察,拿设计方案,而且宣称不花埙城财政一分钱,由他去市里省里甚至国家部委去化缘。项目之争变成了意气之争,两人到了拍桌子骂娘的程度,这就要底下的人好看了。
那一段的埙城乌烟瘴气,因为东山印的项目,形成了南北对流,起初是暗流涌动,因为捐款事件,把矛盾推向了高峰。捐款名字要刻碑上,捐与不捐,立马阵营分明。用李东印的话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分清敌我。项目在重重阻挠中按时开工,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主体工程尚未拿下,李东印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一辆装载水泥罐的大货车刹车失灵,整个从小车头上轧了过去。
当时流传一个说法,东山印的建设,触怒了山神。
杨青田回到机关,常务会已经散了。两个小青年正在收拾会议室,常县长的雕花烟灰缸里只有两个烟蒂,看来会议时间不长,氛围也还轻松。本届政府开局之年,常县长属于连任,工作也容易有接续性。当年,东山印建设不是小事。现在,拆除也是大事。两会代表和委员写提案,签名的多达百人。说那座烂尾建筑有碍观瞻,里面成了公共厕所,很多登山的人憋着也要把屎拉到山上,臭味甚至能弥漫半个埙城。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埙城人民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不屑和愤怒。这座建筑还有致命处,挡住了东来紫气。因为它正好面对着城市中心那条昌盛街,尽头就是那座明代的钟鼓楼。烂尾建筑与钟鼓楼遥遥相对,说不出的晦气,否则当年李东印也不会有飞来横祸。这几年,埙城的经济一蹶不振,各项指标在全省总是名列前茅,倒数。理由饶是多样,有的能写成文字,有的则难上台面,在社会上飞短流长。只要有人群的地方,这必是议题之一。过去208米的东山,刚好托住升起的太阳,雨后的天气,太阳像是从水里升出来,披着柔曼薄纱。大家对顶尖的那块石头记忆犹新,旁边还有一棵小柴树。有月牙映衬的晚上,石头和树一起入画,被人捕捉到了相机里,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李东印出事后,博物馆工程自动停工了。据说,不停工后续资金也难以为继,七千万的预算,早就花完了。
埙城官场的格局由此发生改变。最伤心的莫过于冯暖辉。政府一正六副七位县长,冯暖辉是常务。县长与书记结梁子,副职各怀心腹事。因为很显然,双方都不能得罪。谢大宽在本地树大根深,得罪了他,就等于四面树敌。而李东印明显是镀金干部,属前途无量型。几年基层工作是阶梯,进省入常都是可以预见的事。这样的局面不骑墙,还有路可走吗?
但李东印专门会治骑墙干部。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说,在东山顶上建博物馆,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千秋大业。他号召支持他的领导干部带头捐款,然后把名字和数额刻在碑上,竖到山顶,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辉。名单按捐款多少排序,不管你是一般干部,还是平头百姓。他是第一个,捐了2000元。这一招是封喉剑,让多少人惶惶不可终日。他目光炯炯注视着全县最大的这间大礼堂,想看清潜在的敌人都有谁,所谓清君侧也要有个名目。你是谁不怕,但我得知道你是谁。
谢大宽首先表明态度,不捐。而且让属下管好下属。他说,东山有史以来就是埙城人民的东山,不是你李东印的东山,你不能想搞什么就搞什么。你搞什么东山印,名义上是建博物馆,实际上是为自己封印挂冠,动机不纯,用心不良。谢大宽的大嗓门能与大喇叭相媲美,根本不用麦克风,共鸣声就在会议室里回旋。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公开唱反调,这在埙城的历史上也绝无仅有。所以事后有人说,这一幕应该写进埙城的历史,由后人评说。这原本是一个战前动员会议,捐款箱就摆在了主席台下,谓之“认捐箱”。李东印猜度谢大宽的态度是不支持不反对,没想到他会真的跳出来,公开撕破脸。他说,我不单要向市委省委举报,还要向中央反映。我就不相信你李东印可以一手遮天!这样的局面犹如戏台,错过一时就是一世。人们瞪大眼睛看两个舵把子斗法,偌大个礼堂鸦雀无声。大家等着看第二个“认捐”的会是谁。副书记、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统战部部长、政法委书记、纪检委书记。东院的几大常委都有可能。黑云压城,甲光向日。人们屏住呼吸等待。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后二排有人在书记话音未落时缓缓站起,拿起一个信袋袅袅走到认捐箱旁,朝大家亮了一下。她是冯暖辉,捐款1999元。
“你去哪儿了,找你几次都不在。”
贾主任手里拿着份文件,把眼镜推到脑门上,对匆匆走过来的杨青田说:“到我屋里来。”
杨青田说,他去邮局邮寄资料。遇到磨蹭的一位老同志跟业务员戗戗,说自己的一幅书法作品寄丢了,那是能拿国际大奖的。老同志没完没了,还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杂志,说因为自己的作品没寄到,杂志社开了天窗。老同志打开杂志,果然有一页是空白。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杨青田拿过杂志看了看,问老同志有没有给杂志社交钱。老同志说,还没交。作品没印上面,咋交?杨青田说,没交您就赚了。这样好的纸,这样厚的书,一页得好几百。老同志“哼”了一声,好几百?一千还挂零!
杨青田还要说下去,贾主任明显有些不耐烦,说,以后这样的事你让年轻人去跑,别凡事自己出马。杨青田说,大家都在忙,我就这段有点空。贾主任说,拆迁项目常委会过了,前期准备工作要到位。虽是民心所向,也得注意舆论引导。毕竟是敏感项目,谨防有人借机生事。杨青田心里一跳,脱口说,东山印?贾主任不满地说,恢复东山原貌是埙城人都关心的大事,你怎么一惊一乍的?杨青田摇摇头,建设项目耗资巨大,拆除仍需巨额资金。况且山顶方寸之地,建筑垃圾也不好处理。那座建筑是石头堆起来的,甚至与山连体。如果将来有条件,把场地作为博物馆使用,还真是有些特色。杨青田不明白,怎么都跟东山干上了。建筑物拆除了,也不能让削下去的山体重新长起来,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怎么就没人站出来说话呢?
杨青田自己心猿意马,没注意贾主任拧着眉毛看他。待他回过神来,贾主任把眼镜摘下来扔到桌子上,严肃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如有想法可以跟主要领导提出来。
杨青田吓了一跳,心说,贾主任这话怎么像是在点穴?赶忙说,我哪里会有什么想法。
贾主任说,没想法就好。眼下拆迁东山印是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县长三令五申,要防止当初支持东山印建设的人闹事,尤其要警惕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宣传工作要到位,电视台、报纸、网站要全力以赴全面跟进,打一场大拆迁的攻坚战。所有的文件资料由你和宣传部的宋副部长把关,有你们两个人的签字文章才能发表。
杨青田就有些慌。当年他也是石碑上留名的人,只是那碑没来得及往山上运,就不知去向了。据说有人把石头上刻的字磨没了,派了其他用场。那是一块巨型片状的叠层石,花费若干从山里运来的,长和宽都过丈。政府这边被刻在石头上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即使杨青田是副科级,也分外显鼻子显眼。
只是,他当时是冯暖辉常务副县长的秘书,别无选择。就是有的选择,他也有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党管政府,自己不听县委的听谁的?私心里,他觉得李东印书记格局大,有气魄。埙城本地的干部故步自封,是该有人给他们换换脑子了。
改革开放初期,有条铁路要从埙城过,铁路规划部门想在埙城附近建座车站,作为周围几座县级城市的交通枢纽,已经完成选址,当时的主要领导一直把官司打到北京,总算把这件事打黄了。他们的理由是,土地比车站宝贵,这大片地能产不少粮食,喂活许多人。而且建了车站以后外来人口激增,会增加安全隐患。于是车站挪到了邻县,人家拍手欢迎。十年以后,邻县比埙城人出行方便,埙城人才知道后悔。再过十年,邻县凭借铁路优势完成跨越式发展,这事儿才变成埙城人嘴里的笑话。
只是,他们中很多人是罗圈思维,再遇到同样的事,他们还能做出相同的选择。
那一场争斗两败俱伤。李东印出事后,谢大宽没能如愿代理书记一职,他被就地免职。可以想见,当时的市委市政府对如此窝里斗有多么深恶痛绝。很长时间东西两院无当家主事之人,大家惶惶不可终日。两个月以后,外派的书记县长才到位。人们私下议论说,谢大宽若不生是非,埙城的干部最起码能形成阶梯,到达县长的位置。现在则把本地干部上升的渠道堵死了。别小看一个位置,那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奔头。谢大宽也知道这事的厉害,卸任以后灰溜溜的,从不见人。后来肺部查出了钙化点,一直当肺结核治,把病情耽搁了。
怎么那么巧,李东印的周年纪念日,谢大宽也撒手人寰。
“好啊杨青田,你答应的事儿那么快就忘了!”
是责备的口吻,但责备得很亲昵。杨青田先是一怔,马上明白了这亲昵所为何来:“昨晚电视里的通告您看到了吧?我知道您一直堅持看埙城新闻,所以就没给您打电话,多此一举。”
“你忙,这个电话还是我来打吧。”冯暖辉果然开始夹枪带棒,“青田,你不告诉我我还有别的渠道,埙城的任何事也瞒不了我。我知道你心里有大事,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杨青田皱起眉头,用牙齿咬了咬嘴唇。
冯暖辉叹了口气,说,青田,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是针对你。我一宿没睡觉,心里不好受。那样高标准的建筑,当初投入的设计费就是几百万,是埙城唯一一座请国外建筑师设计的作品,被某些土包子说成贪大求洋。工程虽半路搁浅,但永远是个好基础。当年你也是当事人,很多情况你了解。埙城就是座小土城,贪大求洋怎么了?引进先进理念,提高人民的审美水平,这有什么不对吗?当初因为突发事件工程终止,不是今天拆除的理由。你我都是为建设东山印做过贡献的人,他们就这样草率地决定拆除,你怎么看?
杨青田心里说,既然已经做出了拆除决定,谁还能怎么看?他可怜巴巴地说,听县委的吧。
冯暖辉说,如果县委错了呢?
杨青田有些冲动,说,已经形成决议的事,您就别拧巴了。再拧巴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
冯暖辉高声说,什么叫拧巴?咋叫没意义?作为一名党员和一名退职老干部,我有向组织反映问题的权利。决议有什么了不起,事实证明,我们历史上的很多决议都是错误的,包括中央决议!
杨青田气得鼓鼓的,他知道冯暖辉的蛮横脾性又开始发作了。可这不是当初啊,你的蛮横哪里还有市场啊。杨青田努力柔和着语气反击,说,若说决议错误,当初建设东山印的决议首先就是错误的。如果知道造成的后果如此严重,李东印书记还会一意孤行吗?这话算是打蛇打到了七寸,冯暖辉一下子沉默了。作为迎检项目,为了赶工程进度,李东印总是盯在现场,连续几周不回家。很多不支持此项目的人后来都有些被感动,觉得李东印看着是个白面书生,其实还挺务实。他回家那天就是从施工现场走的,从山上下来,天上下起了小雨。夜幕四合,起了薄纱样的雾。车到高速口,他给副书记打了个电话,交代迎检项目的细节问题,二十几分钟后,悲剧就发生了。
过漳河大桥是个大下坡,前方有车抛锚,车辆需要绕行。车子都要顿一下,然后像蜗牛一样右旋,车灯像萤火虫一样闪烁。一座庞然大物冲下来时,估计很多人都以為是天塌了。大货车上的水泥罐一直在悠闲地转,却连砸四辆车,他们那辆在最里边。后来有人不无遗憾地说,东印书记若是早几分钟或晚几分钟上路,都会躲过那场灾难。
可如果没有东山印那个项目呢?杨青田那个时候经常犯痴,他会这样想。冯暖辉与李东印私交好,她曾经许愿说:“青田,我去哪儿你跟我去哪儿。”杨青田当然理解这话的意思,她很快就能离开副县长这把椅子。所以那场车祸改变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杨青田。
对面悄没声地把电话放下了。杨青田一怔,急忙又把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两下,断了。杨青田心里一阵难受,发了一个短信:冯县长,对不起。
至于对不起什么,杨青田转了半天词儿,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这座东山从来都不起眼。如果你是外地人,碰巧在昌盛街的牌楼底下吃饭,一抬眼,就会看到东山印。为啥说要在牌楼底下吃饭呢?因为整条昌盛街那家黄鸭焖饭的生意最好,客人经常转遍全城也要到这里来吃,车子把宽宽的马路挤成了一条缝。也有客人心细,问山上那个庞然大物是个什么物件?服务员会这样说,那是一个印,又叫东山印。当年有个县委书记叫李东印,想千秋万代把官做下去,就在山顶上修了这么个东西。后来呢?客人问。服务员边擦桌子边说,没有后来,印还没修完,书记先嗝儿屁着凉了。对,埙城很多人都会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对死人不恭,或者,对李东印有什么看法,他们就是愿意那么调侃一下。说到底,一座山上有没有一封印,于他们这些每天端盘子端碗的人,没有任何干系。
你们可以去看一看,上山的路能跑车。
埙城人自豪地说。
那石头围墙里都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那里面都是大便。
什么?
就是屎。
埙城人的幽默有时会显得可笑。
但电视台发了通告以后就不一样了。通告其实就是杨青田拟的。开始是宋部长先着手,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领导觉得太长,也太文气。又让杨青田再拟一稿。作为老文秘,杨青田知道领导的口味,通告自然要把体现民意放在第一位,说埙城人对东山有感情,恢复东山原貌是顺民意、得民心之举,也是本届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调子激昂,掷地有声。杨青田写时却心猿意马。他努力把自己往外剥离,像以往任何一个公文材料一样。你是机器,材料跟你无关。通告装在U盘里,是在家里的电脑上完成全稿的,妻子秀玲穿着睡衣正好走过来,看了一眼。杨青田问,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你怎么看拆除东山印这件事?
秀玲说,跟我有啥关系?
杨青田坚持问她的意见。
秀玲不耐烦了,说,拆不拆都跟我没关系,你没听懂啊?
杨青田叹了口气,说,跟我有关系。当初我捐了500块钱。那时的500块钱,是工资的五分之一,可以买不少奶粉。
这话有痛处,说出来更像嘲讽。秀玲扭身去了屋里,唱歌似的说,没有那500块钱我们不也过来了。
杨青田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照自己。鬓边钻出几根白发了,额上有一杠一杠的抬头纹。没有那500块钱我们也过来了,秀玲这话说得没错。可还有很多东西没过来,秀玲不知道,杨青田也从不对她说。李东印出事后两个月,书记县长空降而至,可是很奇怪,他们都视冯暖辉为敌。表面客客气气,那种隔膜和疏离连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出来。可冯暖辉是常务,很多事情都绕不开她。绕不开而去绕,这其中就多出来许多生硬和意味。杨青田经常看见冯暖辉抹眼泪,有一次,天都大黑了,冯暖辉的屋里暗着灯,可司机就在楼下等。杨青田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找人,发现冯暖辉躲在书柜的暗角里,眼睑红肿。杨青田摁灭了灯,从屋里悄悄退了出来。都说官场如炉,谁不得经几回脱胎换骨,似他们这样的遭际委实不多。那两年的时间可真是煎熬人。四周都是警惕而戒备的眼,这些眼神过去都曾友好而热烈,就连冯暖辉的挑剔都是美德。杨青田则显得手足无措,不管在任何场合,他似乎总是人们眼中的焦点。探寻,怀疑,不屑,拒绝。所有的信息仿佛都在传导,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现在是边缘人。
当时的县长姓林,是从另一个区县调来的。那天他特意把杨青田叫到了办公室,问,听说冯县长去给那个李东印烧纸钱,有没有这回事?
县长眼神似铁,浇得杨青田的脊背一片冰凉。
这天是李东印去世一周年,按照乡俗,头天晚上应该烧些纸钱。冯暖辉让杨青田踏察路线,从乡村公路走,找离漳河大桥最近的路径。杨青田没想到冯暖辉去干这个,一个副县长,给一个县委书记烧纸,这听起来都有点不合情理。可冯暖辉想得出且做得出,又让杨青田钦敬。纸钱香烛和一应物件都是冯暖辉自己备下的,装在一个精巧的竹篮里。杨青田现在都还记得,冯暖辉用自己的水杯装了酒,那水杯是去日本考察时带回来的。酒在风中飘洒时,杨青田吸了吸鼻子,是陈年茅台的香味。
李东印只喝陈年茅台。这个癖好很多人都知道。不多喝,每顿三小杯。他外出开会,其中的一个水杯装的是酒,由秘书提着。李东印做过省委书记的秘书,省委书记是贵州人。这里的情由不用细说,否则,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李东印的鼻子,不是一般的鼻子。十几种酒摆在那里,他鼻子往前一凑,就知道哪个是茅台。稍一沾唇,十年、二十年的酒就分得清清爽爽。
李东印曾经作为功课向冯暖辉传授。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学跳神。杨青田的鼻子,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
天气乌蒙蒙的,旷野里隐约能看到秋收后的景象,万物萧条,脚下杂草丛生。司机没有下车,坐在方向盘前呆呆地往外看。火舌蹿起来老高,把这一方天空照亮了。帮冯暖辉燃着纸钱,杨青田选择了避让,他往夜的深处走,心里涌动着一股难言的荒凉和忧伤。
应该说,他理解冯暖辉的感情,她和李东印是最合拍的人。这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李东印对她与对别人不一样。几次会议有杨青田参加,他总是格外留意。李东印讲完话,总是越过副书记和县长,最先征求冯暖辉的意见。而冯暖辉的意见和建议也最中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们之间没有虚头巴脑的东西,不需要虚与委蛇,看问题的角度和方式更接近也更默契。相比而言,副书记与县长的思维和言谈都有固定的套路,让李东印的眉头越拧越紧。杨青田曾经有过隐隐的不安,觉得这会遭人嫉恨。好在李东印在埙城只干一届,一届过后,冯暖辉也正当年,如果不出意外,两人都会有不错的结局。
只是,天不假时日。
秋虫唧唧,和着冯暖辉的喃喃自语。杨青田曾停下脚步,细心谛听这黑夜,这旷远的曾经丰收的土地,不知道此刻李东印的魂魄在哪里,有没有听见冯暖辉的话。
林县长的问话,让杨青田失魂落魄。烧纸的事,无疑是敏感而又私密的,冯暖辉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杨青田和司机就是最大的嫌疑。他胆战心惊地从县长办公室里出来,想的都是冯暖辉如何发飙,他现在四面受敌,如果冯暖辉再不信任他,他都觉得没有活路了。进到她的办公室,杨青田腿是软的,眼是虚的,他不敢看她。冯暖辉一阵风似的飘过来关了房门,轻轻地说,我知道,叛变的是司机,不会是你。
顿了顿,又说:“即使世界上的人都叛变我,青田,你不会。”
险些让杨青田落泪。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死心塌地,哪怕冯暖辉被降职、被发配。还能怎样。
“只是,林县长为什么要问起这个呢?”杨青田问得有气无力。他既然已经清楚,再问实属多余。
冯暖辉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明白就好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杨青田很长时间。后来隐约触到了那个核,是领导们之间的较量越来越白热化。有时候,真的就像小孩子在过家家。杨青田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对前途和事业还有想法。他觉得冯暖辉不是个寻常人物,讲究起来像个贵妇,手袋都是从巴黎买来的。干起活来是个拼命三郎,抗洪抢险都敢往上冲,根本不像个女同志。一座东山印改变了官场格局,但改变应该是暂时的。他们都还年轻,还有时间等。那天早晨上班,他们才得到有关车祸的确切消息,杨青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莽撞地推开了冯暖辉的房门,见她佝偻着腰身窝在墙角,像是要把自己对折一般。杨青田想扶她坐到沙发上,她身子一软,倒在了杨青田的怀里。
环卫工人和洒水车先行上山,把东山印的污秽清扫干净。电视台连篇累牍地发社评,为这件事情争取舆论加分。现在政府做事越来越谨慎,总怕蹚着地雷,人仰马翻。可埙城的老百姓不管这个那个,东山印要拆除,一下搅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哦,要拆除了。那得上去看一看。很多人从打东山建了这个印台,都没上来过。经常上来的是那些习惯遛早和登山的人,早晨四五点钟,就在山上亮嗓子。喔喔喔,啊啊啊,像一群鸡,又像一群鹅。于是埙城人扶老携幼一天到晚往来穿梭。偶尔还能看见坐轮椅的、拄双拐的,艰难的兴致勃勃。他们发现,这座东山印其实挺好看的。石头是一水的花岗岩,从山下看,就是个石头垛。到里面一看就大不同了,原来是螺旋式。也就是说,从外面看像一枚圆圆的印章,从里面看却四棱见方。台阶宽敞平整,迈上去很舒服,是人的八字走法,透着绅士和祥和。里面一共三层。绕来绕去就到了楼顶。楼顶是个大平台,能容纳几十人跳舞。或者,能摆七八张圆桌开席。站在这里,人们又有了发现,这里离天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扯把云絮。从高处俯瞰,燕水河的水分外清亮,倒映着远处的山影,鸟儿在水面盘旋。这个建筑真是又结实又实用,为啥要拆呢?不拆不也挺好吗?过去他们对东山有感情,现在他们对东山印有感情。老百姓的感情就是这么怪。很多人今天去明天也去,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拆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彼此打招呼说,去看东山印吧,再过几天想看也看不着了!
电视台的每天社评只有干部看。或者,只有杨青田他们与之相关的人才看。老百姓才不管你怎么说。他们就觉得这个石头堆好看,生生把这里看成了旅游景点。
有一天,就有人发现山路被封死了。山下马路的隔离带在移动位置,过往的车辆需要绕行,警戒线拉到了50米之外。酷暑的正午施工人员也没休息,他们穿着黄马甲,头戴安全帽,脸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奔涌,手背上结出了一层盐碱。
一群想登山的在那里喊口号,喊着喊着就开始破口大骂。说如今的政府越来越不办人事儿,纳税人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陌生的电话号码杨青田一般不接。接这个电话纯属条件反射:“杨青田,我是国泰。你告诉门卫把我放进去——政府什么时候改招牌了,不是人民的政府了?”里面门卫在喊杨主任,说这个人骂人。杨青田说,你让他在门口等一下,我这就下去。
从三楼下来,杨青田一路都在琢磨,他怎么来了?他有十多年没见过国泰了,这个国泰,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往好里说,是人率性,从不算小账,有点像他爸老国。老国是林业干部,一辈子就爱跟人吃吃喝喝,是有名的“三不挑”。不挑人,不挑地方,也不挑吃食。让冯暖辉伤透了脑筋。后来在工会主席的任上退休,大家都知道,是沾了冯暖辉的光。退下来不久,老国就得肝癌去世了,冯暖辉忙得像个局外人,送别老国时,一滴眼泪也没掉。
看见杨青田从楼门口出来,国泰就开始往里走,门卫在后面追,说你还没登记呢。杨青田跟他握手,把他往外扯。国泰却把他往里拉。国泰立起眼睛说:“怎么,这政府大门我就不能进来了?他不让我进,你也不让我进?”
杨青田赶紧解释,说,办公室人杂,说话不方便。我们这么多年不见面,找个消停地方,好好说说话,我再请你上去喝茶。
国泰这才不情愿地跟他往外走,路过门卫,国泰狠狠瞪起眼睛说:“狗!”
国泰变成了一个黑胖子。条格的衬衫箍着肚子,裤子和鞋都品位不低。手包贴身挽着,已经有大老板派头了。杨青田问他在哪儿发财,他说在马来西亚做生意,把香料、咖啡倒腾回国,再把丝织品倒腾出去,他们喜欢中国的这些产品。杨青田说,国际倒爷。国泰谦虚说,一点点小本生意,不能跟你们公务员比。杨青田说,公务员有什么好?国泰说,可说呢,一辈子不出这幢楼,跟乌龟王八似的。青田,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吃了哑巴亏,却无力反驳。杨青田憋了一口气,狠狠地想,乌龟王八窝,你却进不去。你以为你是谁?十多年不见,他觉得国泰仍是个不靠谱。
當年国泰就瞧不起杨青田,管他叫提溜包的。“除了提溜包你还会点别的不?”国泰经常用这话挑衅。有一次,杨青田给他家送大米,是国泰开的门。米是一百斤,杨青田搬上来累得够呛。可国泰就是不让他放下。搁客厅不对,搁厨房不对,搁哪儿都不对。转了好几遭,杨青田才知道在受捉弄。国泰小杨青田七岁,那年正读高中。他在沙发上打游戏,手指翻飞,还把杨青田指挥得团团转。杨青田实在难以支撑,把米放到了厨房门口。国泰马上跳了起来,嚷嚷说,谁让你放下的?谁让你放下的?杨青田气得往外走,国泰说,粮食要放到储藏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扛起来,扛起来!杨青田说,你自己扛。国泰说,养你是干啥吃的……话没说完,杨青田冲他肋下给了一拳。国泰想反击,冯暖辉正好进来了。国泰抱起粮食进了储藏间。看杨青田的脸色不对劲,冯暖辉问怎么了?国泰抢着说,让他把粮食扛到储藏间他都不乐意!
冯暖辉喝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杨哥从楼下扛上来,你就应该赶紧接过来!
国泰嘟囔说,我还未成年呢,压坏了怎么办?
两人一起往外走,国泰潇洒地挥舞了一下手臂,锁车。一辆大吉普停在马路对面,杨青田说,不错啊,你的车?国泰说,什么时候想跟我出去兜风,说话。
三次论证爆破评审会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实施能够做到万无一失。常县长在会上叮问,哪个部门还有问题?交通局局长说,看热闹的老百姓太多,公安局得注意疏散人口。
公安局局长说,我这里拉着警戒线呢,他想进也进不来啊。
舆论呢?常县长问。
贾主任说,人民群众都持欢迎态度,都说这座建筑挡风水。有的人家出了车祸、老人得病,都说与这座建筑有关。
宣传部宋部长说,燕水河里淹死几个孩子,老百姓也说跟这个建筑有关联。
常县长点了点头,说,这些想法虽然有些迷信,可这总是人民群众的呼声。
“山顶上的环境相对简单,这对爆破是个有利条件。”
爆破专家是从北京专门请来的,曾经参与过国内119米和105米两座高楼的爆破,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专家说,爆破分三个缺口,先从下到中、再到上,依次起爆,相互之间只隔半秒。
“这次爆破在控制装药、防护措施、爆破技术、有害效应上,要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我们争取再创造个奇迹。”专家走到了电子显示屏前,指着上面的圖例说,“我们要把200公斤炸药分为3000个爆破点,尽量最大限度地减少每一段炸药的消耗量,来减少震动。同时,通过一层铁丝网、两层塑料网、三层草垫子来把爆破点全部封闭,以阻挡飞石。按照三烈度、90分贝噪音设计。50米之外,三烈度是敏感的人稍有感觉,不敏感的人根本感觉不到。”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粉尘,爆破之前要把整幢建筑清洗一遍。”
有人问,这么大的建筑怎么清洗?
专家答:“要挂8000个水袋。每层楼都要浇很多水,一旦粉尘产生,就会被水完全包裹。”
“山上没有水源。”有人提醒。
专家笑着说:“山上也没有炸药,我们是不是就不爆破了?”
“杨青田,你把文件交给常县长了吗?”口气急迫而凛冽,已不容置疑。
冯暖辉管自己写的材料叫文件,密密麻麻三页稿纸,让杨青田头皮发麻。
“文件”是国泰带过来的。国泰说,他若不来送这份“文件”老娘就要跟他拼命。“年龄大了,她毛病怎么一点也没少,我看见她就头疼。”
国泰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真是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有些东西可能要如影随形一辈子。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靠窗。两旁都是谈恋爱的小青年,牵着手,或靠着肩。两个大男人坐在单薄的椅子上用吸管,看上去真是滑稽。可这里离政府最近,环境也还优雅。杨青田开玩笑说,请你喝咖啡总得到个高档的地方来。看国泰要抢话,杨青田赶紧说:“我忘了,你是卖咖啡的。”
于是要了两杯饮料。
手包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几页纸,杨青田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国泰说:“你好歹看看,老太太为写这个几夜都没睡觉,大早晨就让我来找你。我到南边的公园遛够了才来找你,怕你忙。她让你务必转交给常县长,越快越好。交到你手里我就算完成任务了,你怎么办,我不管。我明天回大马,你有事也别找我,你找不到。”
“冯县长也找不到你?”
“她不找我。”
杨青田说:“你别这样,她年纪大了……”
国泰说:“你可别提年龄,她心里比我还年轻,都会做电子相册了。她上厕所的时候我偷偷拉开看了一眼,好家伙,都是年轻时候与人的合影,可那男的不是我爸。”
“谁?”
“我哪认识。不过那人还真是有点面熟,我当下还思忖,我是不是那人的儿子?”
杨青田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也叫儿子,这么埋汰妈。
国泰龇牙一笑,那牙像猫牙,都是尖利形,像竖起来的葵花子一样。“我不是开个玩笑嘛。我天生就是我爸的种,又笨又蠢。我上学的时候脑子不灵光,经常想,我妈要是嫁一个大学教授,我指定比这聪明。”
杨青田说:“那是你不用功。”
国泰说:“老师说话我都像听外语,怎么用功?”
国泰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说,我还偷拍了一张,我妈年轻的时候真是美人啊,过去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那男的也不赖,比我爸强太多了。他现在如果也是单身就好了,我可以撮合他和我妈成一对。你看看,认识这个人不?
杨青田接过手机,站起身来,把手机调整角度,眼镜摘下来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是在绿色的草地上,女的一身白裙,闻一朵粉色的花。男的在后面搂着她的脖颈。两人往左后方倾斜,画面温馨而有动感,但明显不是摆拍。后面一块蓝色的地标牌,上写三个字:野狐岭。迟疑片刻,杨青田说:“是她的大学同学吧?这人我好像……也不认识。”
国泰一把抢过了手机:“不认识还看这么大半天……她过去没跟你说过她的恋爱经历?”
杨青田说:“她是领导,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
国泰说:“不知他们最后为什么分手,谁抛弃了谁?”
杨青田说:“问问你妈不就知道了?”
国泰说:“我妈那人你还不知道?那嘴蒸不熟煮不烂,比鸭子嘴还硬。这种事打死都不会说出口。”
换了我我也不会说。杨青田心想,年轻时候的事,除了疮疤还有什么。说往事不堪回首,多半指的是那时候。
“你快看看正事儿吧。”他敲打那几页纸说。
杨青田展开折叠的A4纸,果不其然,题目是粗大的黑体字,底下画着水波浪:我反对拆除东山印!
是熟悉的手写体,字很娟秀。这么多年了,杨青田看见这字还是觉得很亲切。前面是一大堆客套话,表扬本届政府说实话,办实事,处处为民着想。话锋一转,提出来几点理由,句句都戳要害。1.整体建筑七千万,这样的建筑被拆除,是对人民的犯罪。2.是国际建筑设计大师的作品,在规划建设领域有很高的知名度。无论从美学还是实用角度,都有极其重要的保存价值,若被拆除,将成为国际笑话。3.是埙城标志性建筑。现在没有发挥作用,不意味着永远不能发挥作用,要有长远眼光。4.除此之外,埙城还有不带土腥味的建筑吗?城南的雕塑是两根筷子,城北的雕塑是一只鸟,城中还有一位琵琶女,是传说中的歌女。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说?提着鸟笼子去城南吃饭,然后到城里找歌女。俗,大俗!听说政府要拆除东山印,老百姓都急了,每天三遍往山上跑。为什么?他们舍不得东山印。老百姓都知道这是座好建筑,县委、县政府为什么不知道?
“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我写这个材料是责任使然,是出以公心。我将用生命保护东山印!”
拉拉杂杂,前后都不在一个调上。冯暖辉办事干脆利落,文笔却不行,打年轻的时候就是弱项,所以她凡事倚仗杨青田。但大致内容还是看得明白。她反对拆除东山印,这是大前提。不反对就不是她冯暖辉了。可关键是,她这样亲自出马还是让杨青田觉得意外。更关键的是,她反对有效吗?反对无效愣要反对,这也不是她做人做事的风格,她不是不识时务的人。看来人老了是容易分不清轻重,一个退职多年的副县长,完全算得上人微言轻。最后一句尤其可笑,居然想用生命保护东山印,人家需要你的生命吗?
杨青田把“文件”推了过去。说,现在一切都已箭在弦上,炸药已经运上山了,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你好好跟冯县长解释下,让她别掺和这事儿了。国泰瞪起眼睛说:“我跟她说?你不知道我跟她是啥关系?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关系。我能说服她就不来找你了,你以为这衙门口我愿意来?因为她逼我,差一点跟我动刀子。”杨青田抖着材料说,你给我,我有什么办法?国泰说,你不用有办法,你把东西交给一把手县长,就算完成任务了。杨青田说,有组织原则,我不可能直接给县长递送材料。国泰说,你给他偷偷放办公桌上不行吗?这玩意儿又不咬手。杨青田哼了声,心说,官场的道理如此深奥,你一个“小倒”怎么弄得明白。杨青田摇了摇头,坚持说管不了。国泰烦了,说,你可别不当回事,我妈她老人家有强迫症,你要是让她盯上,就准备做噩梦吧。
杨青田确实没有把材料交给常县长。爆破拆除万事俱备,这个时候送这样的材料,是找不自在。但他拿给贾主任看了。贾主任也是政府办的老人,看一眼材料说:“甭理她,是来找碴儿的。当初建东山印不该表态的时候她表态,现在又跳出来了。她以为她还是当年的冯常务,背后有李东印撑腰?”这话说得刻薄,可提起当初杨青田也心虚,话没往下说,灰溜溜地回来了。心想,当年若是不建,哪有现在的拆除。总之,都是劫数,跟钱过不去。材料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上面压了本杂志,码码齐,杨青田运了半天气,决定先把这事撂下。等到东山炮声一响,自己哪怕再登门去道歉呢。手机又响了,冯暖辉说:“你到底有没有送给常县长?听说炸药上山了,你小子可别给我玩拖延,耽误了正事你吃不了兜着走!”杨青田谎称开会,把电话挂了。随后又响,接连打了20个电话都不止。杨青田头都大了,这一天比一辈子都难熬。快下班了,杨青田匆忙收拾,想快些回家。电话又响了,杨青田没好气地说,您能不能别这样折磨人,我求您了!有人咯咯地笑,却不像电话里的声音,杨青田愣了一下,紧走几步拉开了房门,冯暖辉笑吟吟地在门外站着,说:“我哪儿折磨人了?”
杨青田赶紧请她进屋坐。冯暖辉说:“把材料给我。常县长在家吧?我亲自给他送去。”
杨青田不想把材料给她,是不想让她去见常县长。如果她不进自己的屋,则见谁都无妨。可她一旦从这屋里走出去,情况就不一样了。杨青田慌忙沏茶倒水,说我先过去看看县长在不在。冯暖辉说,不必了,那屋我又不是不认识,你忙你的吧。
杂志往旁边一拨拉,材料露了出来。冯暖辉拿起材料,大摇大摆地从这房间里走了出去。
杨青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横着一划拉,那本杂志落到了地上。
冯大姐。常县长是这样叫的。我没时间看您的材料,我一会儿还有客人,我这一天开了五个会,已经很累了。我不知道您具体都写了什么。可您是老党员、老干部,应该知道以大局为重,服从组织决定,做好周圍群众的安抚工作,您怎么能带头挑事儿?东山印不是我想拆就能拆的,您想留就能留的。我们有县委、有政府。您写的这些,只是您的一家之言,您有表达看法的权利,但这不是您阻挠我们工作的理由……您还威胁我?您知道我们最近做了多少工作吗?在山顶上爆破这样大的一座建筑,在埙城历史上都是首次,省电视台要直播,我们担着多大的风险和责任,您知道吗?
……您不用说什么,您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过去的一些事情我们也有耳闻,知道这座建筑是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目的建的。我们是无神论者,也不想让它成为哪个人的牌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不想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七千万的投入,据说没花埙城一分钱。可哪一分钱不是纳税人的?我们掌管一个地区做父母官,如果凡事从狭隘的地域角度出发,还是人民的公仆吗?还是党的干部吗?我不说我能全心全意为人民,但我敢保证我始终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人民让我干的我干,人民不让我干的我坚决不干……我没说你不是人民,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你觉得这件事是儿戏?多少人在奔波、操劳,在五加二白加黑,你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跳出来反对,公开跟县委政府唱反调,不是挑衅是什么?还说用生命保护东山印,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个保护法!
……你可以去市委省委告状,也可以去中央告状,就说我常某人说的,这座东山印,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拆定了!
沉闷的一声钝响,有点震魂摄魄,似乎连窗棂都在抖动。杨青田“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惶恐地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想再等等。他不能过早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楼道里响起惶急的脚步声。就听贾主任说:“跳下去了,快出去看看,人怎么跳下去了?”
杨青田心头一凛,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楼下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像厚厚的天鹅绒毯。但周围用砖砌出了图案。冯暖辉横亘在图案中间,屈着一条腿,侧卧在草坪上,就像一幅油画。人们焦急地跑过去围住她,问她怎么样。冯暖辉的脸蜡黄,她牵了一下嘴角,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原常务副县长冯暖辉,反对你们拆除东山印。”说完,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贾主任说:“我没说人跳下去了,我说掉下去了。跳下去跟掉下去不一样,你们都听清了?”
有人说,听清了。
杨青田愣了一下,鼓了鼓勇气说:“你没说掉下去了,你的确是说跳下去了。”
贾主任说:“你脑子有毛病!”
杨青田说:“没有。”
冯暖辉纵身一跃的视频被人传到了互联网上,常县长看见时,点击量已经超过28万次。因为出事地点是政府办公楼,所以民意汹涌,猜测的理由五花八门。
拍视频的是一个叫城市的鹰的小伙子。事发时,他正在前边的楼顶上拍飞鸟。这只“鸟”飞下来时,镜头只扫到了一个边缘,甚至看不清落下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件衣服。但随后有惶急的人群朝这里聚集,120救护车、穿白大褂的人、担架,还有人举着点滴瓶。有个人叉腿掐腰站在人圈外,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很快被认出,那个人是常县长。跳楼落下的人,正好是在他的窗下。公安机关第一时间找到了这只“鹰”,让他删除了网上和硬盘中的所有图片,以为这样就可以万事大吉。殊不知,这年头最难的事情就是保密。微博、微信随手一转,有心人何止成千上万。几个小时后,有人陆续去医院送花,还有人在医院门口挂出横幅:支持冯县长,保护东山印!
这年头,怎么那么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没有什么消息他们打听不到。
常县长陷在沙发里,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这个老太婆,语音轻轻的、柔柔的,既有风度又有涵养。可却是牙尖嘴利,一句一句硬硬朗朗。她坚定地认为,拆除东山印就是对人民犯罪,就是劳民伤财。她作为一个老干部,有责任有义务阻止他们做蠢事。“你们还年轻,在我面前就像一群孩子。千万别因为这样一件蠢事自毁前程。你们自己不心疼,我心疼!”常县长一再暗示自己不跟她发火,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老太婆把话往旮旯里赶,把人往死路上逼。她显然对这房屋的结构熟门熟路。她指着外阳台说,你如果今天不答应我,我情愿从这里跳下去。我说到就能做到。
常县长看也没看她,嘴里嘲讽说:“老胳膊老腿摔断了,很疼啊!”
老太婆说:“怕疼的可能是你。”
常县长继续说:“你一个老干部,一个月万八千块的退休金,若是一下子牺牲了,你就亏大发了。既不能算工伤,也不能算烈士。顶多算上访专业户,拿性命来要挟县长。组织上又不缺你吃,又不缺你穿,为了山顶的一个石头垛,我才不相信你真会这么做。可以爱出风头,但你今天找错了地方。”
常县长埋头签署文件,把冯暖辉晾成了一片鱼干。
她往外走的时候,常县长动也没动。夕阳从花墙外的一棵梧桐树的枝杈间射出光来,洒了一地碎影。阳台足有两米宽,外侧是一米高的围栏,冯暖辉往外走有个下意识的手搭凉棚的动作。常县长甚至看见她抬起了腿,穿着凉鞋的一只脚,可笑地在栏杆上搓了两下。贾主任正好走了进来,惊叫声都要冲破喉咙了,可看着常县长稳如泰山的样子,他给生生地压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冯暖辉张开了手臂,真的变成了一只飞鸟。
“原常務副县长在县长办公室跳楼”,重新成为各大网站的头条新闻,通过一夜的发酵,删帖反而成了催化剂。市委书记亲自给常县长打电话,语气强硬地说:“为了拆除一座烂尾工程惹出这样大的乱子,你可真有本事!我问你,即便把东山印拆除了,你各项经济指标能上去吗?GDP能增长吗?对经济建设文化建设都毫无益处的事,却让你大动干戈,我看你脑子真是进水了!”
常县长面如死灰,握着手机的手一个劲地抖。
县长在会上点名批评了杨青田,说,他早就知道冯暖辉性格偏激却不如实反映情况,还擅自让她来见县长,让政府工作处于被动。如果提前把工作做好,完全可以防患于未然。县长举起冯暖辉的材料摔在桌子上,用手指点着说,如果早一天让我看见这份材料,悲剧也许就能幸免!冯县长就不会遭这份罪!杨青田木呆呆坐着,心里想,你看见了悲剧怎么就能够幸免呢?除非停止拆除东山印。这,可能吗?
“杨青田,这份材料是不是最先到了你手里?”
杨青田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看了眼贾主任。贾主任却声色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方。杨青田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不能说这件事他请示过贾主任,贾主任说“别理她,她是来找碴儿的……”他不能出卖领导。他只得点头说:“是我先看到的。我想……”常县长“啪”地一拍桌子,怒斥说:“你想什么想!拆不拆除东山印不是大问题,你脑子里只装着自己,不装着责任,才是大问题!”
杨青田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贾主任这才看了一眼杨青田,自己挺了挺后背。杨青田一副傻子样,脸上像是起了火烧云,把面皮都烧焦了。被领导这样当众训斥,他是首次,在场的所有人估计都没见过这阵仗,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不够用了,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杨青田猛然站起了身,左右看了看,到底没敢有所动作,又坐了下去。他把脑袋扎到了桌子底下,一撮头发可笑地撅了起来。他的心一下乱了,原本头绪分明的事,眼下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贾主任咳嗽了两声,避重就轻地说,工作出现失误责任在自己,不该让冯暖辉独自留在县长办公室。可谁也想不到她会翻到围栏外面,那么大岁数的人,淘气起来还像个孩子。他通报了冯暖辉的摔伤情况,脊柱、肋骨多处骨折,但庆幸的是没碍着脊髓。医院动用了所有的技术力量进行抢救,包括请市里医院的骨科专家。专家的意见是,身体恢复需要一个漫长的阶段,但从眼前的情况看,瘫痪的可能性很小。他对几位副主任的工作重新进行了分工,杨青田的工作由李主任接替,近期专门负责协调医院方面的事情,给老冯县长最好的治疗和护理。这还不够,还要提供最好的膳食和营养,争取让她早日离开病床。“搞清楚她为什么反对拆除东山印很重要,我不相信是她嘴里说的那些理由。”
县长称许地点了点头,贾主任又稳稳地说了句:“让政府出尔反尔失信于民,这事情不那么简单。”
“让你去医院你就去医院?你是笨啊还是傻啊?”秀玲平时不是高门大嗓的人,可一旦发起脾气,就有些歇斯底里,“你现在不是她的秘书了,这样终日耗在医院算怎么回事,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你这是被人算计了!”秀玲教三年级数学,凡事也爱往阴谋论上扯。她觉得有人利用杨青田曾经是冯暖辉秘书的身份在做文章,目的就是排挤他。“没见过你这么肉的人,总替别人背黑锅。贾主任有什么了不起,他又不是县长,凭啥他的责任让你承担。该说的话不说,由着人往头上扣屎盆子。这下好了,人家正好借机把你清除出去。等你从医院回来,别说椅子,连凳子也不会有了。冯暖辉现在跟你毫无关系,你凭什么一头栽她那边去?”杨青田双手叠握在头下,仰面朝天在床上躺着。他原本不想跟秀玲说实情,女人有听见风就是雨的毛病。可那天的事,他有些捋不清楚,他想听听秀玲的意见。他自忖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落了个被同仇敌忾的下场?
“什么叫我一头栽到她那边?当初送医院是我跟去的,各项检查都是我陪她做的,组织上当然觉得派我去比别人方便。”
“凭啥你送她上医院?”
“救护车来了,现场一片混乱。我做过她的秘书,我不送谁送?”
“是秘书更该避嫌疑。你不知道无风三尺浪?”
“六尺浪又能如何?有啥可避嫌的?我还就不信了,看谁能把我咋着……”杨青田一骨碌爬起了身。
秀玲开始咬牙切齿,说,你就是根木头、擀面杖,一点气儿不通。不知道啥叫敏感时期……你咋就不知道啥叫敏感时期呢?杨青田眨巴眨巴眼,说,秀玲你比我还懂敏感时期?我用心做事,本分做人就够了。秀玲喝了一声“够什么够”!拉开抽屉,抓出一把人民币甩在了床上。杨青田问她想干什么。秀玲说,送礼。给主管副县长和县长各送一份。“我看你是疯了。”杨青田说,“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给他们送礼?”秀玲说:“你不能去医院,你得留在原来的岗位上。”杨青田说:“谁说我离开原来的岗位了?我不过是临时离开一下。”话没说完,杨青田吞咽了一口空气,心里一阵悸动。作为排名最后的一名副主任,杨青田十分清楚,觊觎他位置的也大有人在。秀玲恨恨地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不进反退,天生的烂泥扶不上墙。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爱是什么是什么。”杨青田站起身,往外面走。秀玲说,你送不送?杨青田说,不送。秀玲说,你不送我送。杨青田说,你去送吧,他们敢收才怪。
从家门口走出去,杨青田想到附近公园转转。可走到马路上,杨青田改变了主意。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下了,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去医院。”他说。
天气眨眼就凉了。秋风越过山脊来到了埙城,在街巷上无孔不入,许多花草都有了老旧的颜色。杨青田穿一件薄毛衫来到了病房,病房里一股热气,冯暖辉穿一身条格的病号服,像儿童一样推着学步车走路。医生说,冯暖辉如果在战争年代,也是个坚强的共产党人。手术再痛,她一声不吭。术后不久就下地了,那些骨头只是被固定住了,还没完全长好。她开始住在八楼,经常有人跑过来探望。有警察在外面把守,进出的人都要登记。后来被转到十五楼,这里的大部分房间还没启用,除了护士,很难看到人影。时间一长,人们又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整天没人来访,警察也撤了。关于冯暖辉跳楼的原因,政府给的解释是失足。宣传部拟了通稿,常委会逐字逐句把关,堵塞了所有潜在的漏洞,觉得万无一失,才发往多家媒体。杨青田每天上班来,下班走,让冯暖辉很不安。她意识到自己也许连累了杨青田,不止一次,冯暖辉给杨青田甩脸子,轰他走。她说,自己不要紧,杨青田的前程才是大事。“你不年轻了,留给你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杨青田心里说,我哪儿还有机会?
杨青田坚持每天给贾主任打个电话,汇报冯暖辉的情况。贾主任越来越不耐烦了,有时不等杨青田说话,就说,我这里有事,你那边的事回头再说吧。杨青田再拨,铃音突兀一响,就断掉了,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杨青田半天也没动一动。手机里传出一种嘶啦嘶啦的回流声,像藏着一窝耗子。杨青田颓然靠在墙上,蹭了一后背白粉。他拿着手机看,朝高空抛了下,到底没舍得让它掉在地上,身子朝前一拱,手机落在了怀里。自从冯暖辉住院,县里的领导再没人光顾。有关东山印的种种,可真像一个梦。杨青田经常梦见自己去爬东山,走到东山印下,那座建筑突然倒塌了,把他埋在了石头垛里,肉身不见天日,灵魂却在飞升。灵魂就像个小蝌蚪,身子是圆的,长着逗号似的尾巴,浮在空中就像蝌蚪游在水里。他从梦中惊醒,身上大汗淋漓,把秀玲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秀玲一刻也不愿意停留,倏地抽走了。
夜的湿腥气像雨后的松林生出的瘴气,袅袅盘旋,闻上去能让人眩晕。
输液瓶撤掉以后,医生和护士就像从人间蒸发了,连个影子都不见。去食堂打饭,饭菜越来越差,掌勺师傅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他们去的是小食堂,只有医院的领导班子在这里就餐。当初院长大包大揽,说这里的饭菜营养搭配均衡,随便吃,到时找财政申请资金就是了。可领导班子成员很少在这里吃饭。哪天偶尔有人过来,饭菜会显得格外鲜亮。
没人理他们。四面大白墙成了樊笼,撞得眼睛都是痛的。杨青田试探地动员冯暖辉出院,冯暖辉干脆地说,我不出。杨青田问她为什么不想出院,冯暖辉说,是他们送我进来的,我现在私自出院算怎么回事?这里有个结,杨青田知道自己不能解,冯暖辉需要下台阶。他想跟贾主任沟通一下,可贾主任让他直接找县长,说这是领导们之间的事,他不好插手。这怎么可能。想起常县长,杨青田心就要抖。常县长是那样一种人,黑上谁,能黑到五脏六腑,这辈子都休想翻身。“冯县长这里不需要人手了,我能回去上班了。”杨青田话说得假装欢欣,说完屏住呼吸,心扑通扑通直跳。可贾主任说,你的任务就是代表政府陪护,她一天不出院,你就一天不用上班。事情就这样僵住了。杨青田偷偷回去了一次,人家各忙各的,眼神都躲着他,只有他像个外人,手脚都无处放。他在办公室坐了不到五分钟,就仓皇出来了。上午,冯暖辉做康复训练。从杨青田亦步亦趋搀扶,到自己能行走,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又两个月过去了,冯暖辉恢复得比没跳楼之前都好——她自己是这样说的。肩周炎、骨质增生、静脉曲张,都像遇见了老虎,让老虎吃了。下午的时间大部分是在看书。冯暖輝斜倚在床上,杨青田坐在靠背椅上,他们不交谈,各看各的。整天面对面,早没了可说的。那些杂志都是杨青田从外面的报刊亭买来的,他几乎把所有的杂志统统买了一遍,有的甚至是儿童的卡通读物。冯暖辉看得仔细,杨青田看得很潦草。他经常不停地翻,眼睛却落不到实处,那些硬的纸面哗啦哗啦,能刮出风来。“你的心乱了。”冯暖辉托起花镜看他一眼,眼神像老妈一样慈祥。自从那一摔,她的脾气也变了,好像是成熟的一枚果子,落到地上才有了依附。杨青田哼了声,把头埋得更深了。他心底是怨她的。怎么可能不怨。原本,他工作和生活都按部就班,虽说不那么如意,可却没有波澜。她这一跳,不单让他受了许多委屈,还把他的生活和工作的节奏都打乱了。当然,她不是为了打乱他的节奏才跳楼的,这一点,他能体会。可能体会又能怎样,那座东山印真是莫名其妙……她说得不错,他岂止是心乱,他很长时间魂不守舍,在洗手间里用指骨节捶墙,把骨头都要敲断了……就像被挂在半空的垂体,眩晕,眩晕得厉害。他已经失眠很久了,眼圈是黑的,肤色却愈来愈苍白。这些冯暖辉看不到,很多时候,她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没得到回应,冯暖辉把目光收回来了。轰他回机关的话,她再也不提了。很显然,她这里需要人。没有比杨青田更合适的了。她劝他别着急。他们不能把她扔到医院里就没事了。没有说法之前,她不能私自出院。“我私自出院算怎么回事?倒好像我是主动进来的。”她说这话明显没底气,让杨青田不忍说什么。不出院她就需要旁边有个人,否则这个空荡荡的大十五楼,她一天也待不下去。
不约而同,他们谁也不提东山印。她不提,他也不提。事已至此,再提也不合时宜。倒好像,东山印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他们住在这里,与它毫无瓜葛。
从后窗可以看到楼下的公园,柳树就像个小矮子,仰着大脸努力朝天空望。枝条鹅黄了,嫩绿了,树叶成形了,有柳絮飘飘摇摇地在天上飞。湛蓝的天空底下,都是它们婀娜恣意的身影。可再婀娜恣意也招人烦。很多女人裹着头巾,戴着口罩,不时偏一下头,免得柳絮撞着她们。杨青田设想过无数个结局结束眼前的局面,但都没有预料到眼下的这般光景。他们就像水里的鱼,搁浅了。人家把水撤走了,余下的事,鱼自己看着办。过去,杨青田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如今一整天都悄无声息。冯暖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摆弄电话的时候,她经常表现得很紧张,眼神尤其恳切,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快看看,里面有人说话吗?有一天,他翻弄手机的时候无意中碰了一个键,把电话拨了出去,居然通了。贾主任语气很重地说,交给你的事你弄清楚了吗?杨青田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问是什么事。贾主任怒气冲冲地说:“让政府出尔反尔,这样的事只有她做得出!”杨青田下意识地朝冯暖辉看了一眼,冯暖辉正从老花镜的上面望向他。杨青田无力地把手臂垂了下去,电话却并未挂断。里面贾主任的声音传了出来:“她为什么反对拆除东山印,不会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吧?政府不是三岁的孩子,不会相信她唱的高调。”电话自行断了。杨青田无奈地看着冯暖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无法阻止她听到这些,可他又是多么不情愿!这其实也是他心里的疑问,可冯暖辉不主动说,他永远不会问。为保护一座东山印跳楼,这说出来就像把戏。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杨青田不信。可发生在冯暖辉身上,他没法不信。
即便作為一项政治任务,他也下决心尊重冯暖辉。她选择的是自残,又没伤害别人,她不该被这样对待。
冯暖辉小心地看着杨青田,胆怯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过去她是一个多么凌厉的人,岂容别人这样对她。她会抢过手机回骂过去。她的嘴,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吃亏!而今天她懦弱的样子,让杨青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眼神分明在说,我连累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杨青田鼻子一酸,走出了病房。
他们被这十五楼囚禁了,杨青田望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空茫地想。她不提出院,除了她嘴里说出的那些理由,也许因为她回家也是一个人,这里有吃有喝,她大概住习惯了。杨青田也不再想走,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那个政府大院他待了二十年,如今一想踏步去那里,就觉得心率过速。能拖一日是一日,眼下如他这般处境,还能如何。
国泰一走就没有消息。有一段,杨青田疯了似的想联系他,每天不停地拨打手机,那手机永远是一片忙音。杨青田恍然,国泰在国外也许用了别的电话号码。有一天,冯暖辉叹息着说,要儿子有啥用。青田,你不要孩子是对的。
杨青田一下落了泪。他的儿子五岁时得了骨癌,那种痛要伴随一辈子。
“他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反对拆除东山印吗?”冯暖辉扎好安全带,把靠背调舒服,问杨青田想不想知道。杨青田心里忽然被蜇了一下,怒气冲冲说,再反对也不应该跑去跳楼,都多大年纪了,您以为跳楼那么好玩吗?
不好玩。
万一摔残摔死了怎么办?
我就是想摔死的,我欠他一条命,我该还的。
杨青田一下愣住了。他小心地看了冯暖辉一眼,揣度这背后会有怎样的故事。冯暖辉的侧面有种刚毅和果决的神色,这是杨青田熟悉的,本质上,她是一个烈性女人,从来不服输。她朝他摆了下手,说,你先好好开车,天亮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天亮?
天亮好说人话。
杨青田心里一阵悸动,暗暗地抽了一口气。
你没忘吧?这是当年东印书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埙城官场说谎成风,东印书记在领导干部会议上说,你可以说鬼话,但天亮请你说人话。
为了不碰见任何人,杨青田早晨四点从冯暖辉家的车库里开出了那辆两厢丰田。这也是冯暖辉授意的,他们那片邻舍过去都是同朝为官的人,眼下都没用了,越没用的人起得越早,遇见了会问个底儿掉。冯暖辉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行踪。杨青田告诉秀玲要出趟门,秀玲没问他去哪儿。他们冷战已经很久了,秀玲一直没有妥协和回头。她坚信杨青田就是受了冯暖辉的蛊惑,在犯二,过去他经常有犯二的时候,但都不是原则问题。这回犯得有些出格,秀玲以一个小学教师的智商判断杨青田这是在自绝于组织。政府部门坑少萝卜多,你主动把自个儿拔出来,不定有多少萝卜在笑你傻。秀玲掰开揉碎了也说不转杨青田,杨青田打死都不会告诉她,他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这正好验证了秀玲当初的预判。这回秀玲料想他是带冯暖辉去市里复查,有关冯暖辉的事,秀玲什么都不想问。她除了恨杨青田,也恨她。秀玲只跟她见过一次面,是在晚上遛弯的时候。她的做派和说话的声音秀玲都不喜欢。杨青田说,她若是还当着县长,你就喜欢了。秀玲啐了他一口,说,这样一个老妖婆,当了市长我也不会喜欢。杨青田心说,她当县长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经常追着看新闻,每天冯暖辉的行踪、服饰、讲了什么话、做了哪些事都是话题。秀玲的变化杨青田都看在眼里,可他从不说破。孩子没了以后,两人就成了并行的铁轨,想交叉都难。卖早点的刚出摊,铁架子撑开支住四角,一男一女两个人抬一口大油锅放在灶上,男人顺手打着了火。火苗腾跃,映红了男人肚子上的白围裙。杨青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想,这样的夫妻,才会是风雨同舟的吧。他和秀玲的关系是一点一点恶化的。起初是因为孩子,秀玲以怕怀孕为由,拒绝跟他过性生活。秀玲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不能再要孩子,再要孩子仍然会得骨癌。一句话把杨青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两人就此分居,形同路人。可什么时候说起杨青田,秀玲仍是满口骄傲。在政府上班,官至副处,每天跟县长打交道,是小学校的同事中家属混得最好的。所以有时候,秀玲比杨青田更看重那个萝卜那个坑。
街上行人寥寥。杨青田开足了马力直奔埙城人民医院,冯暖辉已经站在马路边上等候了。
是冯暖辉提出出去走走,悄悄去,悄悄回。他们实在是被四面大白墙给憋坏了。他们没有对行程多做考虑,随便出去走走,也没有什么值得考虑的。上了环城路,车子就飞了起来。杨青田徐徐吐出了一口气,心中畅快得像是打开了一扇门,就像肋下生出了翅膀,他终于能够海阔天空了。车子要拐上省道了,冯暖辉突然说,先等等。我们绕回去从东山走,看看东山现在是什么样了。
迟疑了一下,杨青田什么也没说。他小心地踩刹车降下了车速,在岔路口掉头,又拐上了外环。远远地,就能看到东山的轮廓。有印在,那东山就雄壮、沉实,像一头睡狮。东方已经有了鱼肚白,那抹亮光就在东山印的顶端,像一幅写意画,把周围的天空襯托得越发清湛。也许是因为早,也许是因为过了关注期,东山脚下很安静,并无一人一车。杨青田问要不要停下,冯暖辉说不必了。东山印还矗立在那里,冯暖辉满意地摆了下手,说我们走吧。
车子一直朝前走,在第一个路口上了高速。冯暖辉提起想外出,杨青田以最快的速度设计了三条出行路线,都被冯暖辉否决了。冯暖辉原来早有想法,她说,青田,陪我到草原上转转吧,我这辈子,怕再没有别的机会了。
冯暖辉示弱的样子让杨青田不忍拒绝。她是个骄傲的人,她求助的样子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
杨青田说,时令还有些早,草原上的草都刚出地皮吧。
冯暖辉说,这样子正好,免得到处是人。
杨青田重新规划了路线,看着手机上的地图说,我们第一站先到赤峰,从赤峰走围场,然后去乌兰巴托。
冯暖辉摇了摇头。
杨青田有些起急,说,您总不会让我开车到呼伦贝尔吧?
冯暖辉赶忙摆手,说,我们不走那么远,我们先到张北,我想去张北。
“您跟东印书记一起到过张北。”想起国泰手里的照片,杨青田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那张照片后面的标志牌有“野狐岭”三个字,杨青田扫一眼就记住了。他也到过那里,和大学的几个同学,共租了一辆昌河牌面包车。当然,同学中有影像模糊的女友,只是回去以后就分手了。面前是Y字形道,关于是走白桦岭还是走野狐岭,他们曾在路边猜拳,结果野狐岭一方取胜。那时的天路草原还没有六十六号公路之类的雅称,就是在口口相传后多年,才成了旅行者嘴里的流行词汇。有两个青春的身影坐在草地上的标志牌前,那个木牌是白色的。他们与当时的杨青田该是相仿的年纪,只是杨青田并不知道,他晚到了十几年。
冯暖辉却不惊讶,她已然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情。她侧过脸来,脖颈上的皮肤有了折叠。苍老是从这些细节中显露出来的,让杨青田有些悲凉。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年轻时的影像一直定格在杨青田的记忆里。
她说,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我就不多费唇舌了。
杨青田懊丧极了,为冒出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追悔。他应该等着冯暖辉自己说出来,然后再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样啊,您和李东印书记原来早就认识!
他两只手握紧方向盘,抿紧嘴唇。冯暖辉自然读得懂,问他都想知道什么。杨青田赌气似的说了:“您都有什么?”
冯暖辉慈爱地连拍三下他的后脑勺,轻轻的,就像在安抚一个小孩子。杨青田本能地闪了下,但到底空间有限。冯暖辉坐端正了自己,目视前方。“我知道你对我的行为很好奇,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我出来就想跟你说说话,我也不想把有些事带进棺材里。”
“我哥哥当年骑车到过张北。”杨青田赶紧岔开了话题。感伤的话题他也有点经不起。当然,他还有些难堪。领导面前你就是聋子的耳朵哑巴的嘴,都是摆设。这还是当年刚入职时被反复提醒的,何况这还是领导那么久远之前的私事,尤其无须逞口舌之快。冯暖辉不问,他也不好说信息来源。国泰也是在冯暖辉的电脑上偷拍的,他不认识年轻时的李东印,杨青田却一眼就认得出。“他来张北买小猪。骑一辆铁驴车子,一边驮一个大筐。”杨青田硬着头皮往下说,他是在自己找台阶。
“是在生产队的年月?”冯暖辉果然被拉了回来。
“是改革开放初期。1982年左右吧,村里人说张北的小猪便宜得邪乎,他就跟人来了,我哥那年才19岁。”
“我见过那种大筐,载满了一边就有几百斤,怎么驮得动?”
“您以为筐里要把小猪装满?那样下边的小猪就被压死了。”杨青田有些懊恼自己的口气,怎么总有些像挑衅。
“为什么驮两只筐?那样远的路,驮一只就够费劲了。”
杨青田叹了口气,说,驮两只筐是为了车子平衡,平衡了才好骑行。您没干过苦力活,这种事情您不知道。
沉默了一下,冯暖辉说:“那时东印经常说我缺乏常识。”
杨青田体恤说:“您没在乡村待过,所以有些事情您不知道。”
冯暖辉说:“这不是理由,本质上我是个笨人。”
杨青田看了她一眼。她低调起来就像换了个人。
杨青田说:“若是别人说您笨,埙城人民都不答应。”
冯暖辉哗地放出一阵笑。这样敞亮的笑,只是她在任上的时候才有过。
车子上了京张高速,天空陡然大亮,太阳真是好东西,让整个天地焕然一新。两人情不自禁调整了一下坐姿,冯暖辉说,你好好开车,我告诉你一些事情。
放松了心情,杨青田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外人。
我先猜。
猜什么?
您和李东印书记是大学同学。
还有?
是恋人。
好吧。算你猜对了。
东印书记是为了您才到埙城来的?
你还知道什么?
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杨青田讪笑了下,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他怎么可能是为我来的。你以为一个人想去哪里做官就能去哪里做官?官场哪儿有这种规则。
他做过省长秘书。
好吧,我不跟你抬杠。最起码,他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您。
话说得有点灰心,却含了一些幽怨似的,不清不楚。这只皮球踢回来,杨青田彻底心安了。他心安理得地开车,脚下一用劲,车子像箭一样往前飞。冯暖辉为啥要为东山印舍下性命,应该是明白些了,虽然不是很明白。这些话,在埙城的任何场合都不可能谈起,走在通天路上,心上全无挂碍,人也显得轻盈澄明。
“你们是因为什么分手的?”杨青田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冯暖辉直视着前方,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冷凝。
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不怕丢人了……我们是在大二那年慢慢熟悉起来的。他是团支部书记,第一批党员积极分子,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同学们都看好我倆,觉得我们郎才女貌。那年的暑假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骑车去了张北,那时路还不好走,我们找附近有树林的地方野营野炊。那时我们都没去过草原,有关草原的印象就是歌里唱的那样。那年干旱,草长得并不好,我们甚至给希拉穆仁草原起名希拉没人儿草原……可年轻的人,火热的心,何况两两成对。我和女同学们在草地上跳舞,他和男同学们跑到很远的蒙古包里去找水……当然,后来那对同学也没有成,毕业分配是根无情棍,很多情侣一拍两散。李东印就是在那片草原上跟我求婚的,说不论天涯海角,我去哪里,他跟到哪里。也是因为好奇,那年的寒假我跟他去了老家,那是贵州的一个深山区。结果,我让他家的贫穷吓着了。因为我的到来杀了一口年猪,整个村庄都在他家吃猪肉炖豆腐,他家却没有那么多的碗。一个人端着碗吃,后边十几个人在排队。那碗根本就不洗,从一个人的手里,直接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我给吓跑了,你知道吗?我给吓跑了……我知道他家在山里,可没想到山里的人是那样生活……关键是,这一切他从没跟我提起过,提起家乡他总是避重就轻。舅舅住在镇上,他是靠舅舅的资助完成学业的,给我的感觉,他应该是舅舅的儿子。在小镇上开一家中医诊所,屋里弥漫着麝香味。他从小就上山采药,被蛇咬过,跌下过山崖。采到过碗口大的灵芝,见识了许多奇花异草……他巧妙地在跟我的交往中遮蔽了什么,所以我对他家乡的印象就是那座小镇,木头房子,屋角挂着蘑菇和腊肉。屋前屋后都是淙淙溪流。他原本不想让我跟他回老家,说那种苦生活我会受不了。我想,还能怎么苦,无非就是吃野菜,喝山泉水。我不娇贵,我有心理准备……可我还是给吓着了,给吓跑了……我很羞愧,整个半年我都没有回学校,后来托了关系办了毕业证……再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后了,那年我刚当上副县长,为了一个项目我去跑市扶贫办,知道他们新来的主任是从省里下来的。大家还说奇怪,省上下来的干部怎么会在这个岗位上,尤其是,当过省长秘书的人,看来我们市穷也是在全省挂上号的。可也有人说,这个岗位是他主动选择的,他是个务实的人,想干点实实在在的脱贫的事。他说服了省长,下到基层。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是这个李东印。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天他对我说,你在埙城,既是库区又是老区,包袱重,全市经济总量倒数第一。埙城有资源,应该想法子开发利用。我说,我们就是来争取项目的。他说项目不靠争取,靠因地制宜。扶贫资金可以大把地给,可以后呢?我们很多地方都是越扶越贫。分别十几年,我感觉跟他的思想有了不小的差距。两年以后他空降来到埙城,自己说就是来做扶贫办主任的。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被他家乡的贫穷吓跑,始终是我的一个心结。我知道他毕业以后直接进了省政府,在主要领导身边,官运亨通……我很久没跟他打照面。几次常委会我都请了假。我甚至在酝酿调出埙城。有天他单独宴请我,说我不是为了你才来埙城的,你不要有什么想法。我说,埙城没有茅台,你何苦来这里。他说没关系,我家乡有。我说好好的,你为啥不当省长的秘书了?他好半天才说,我就是想当扶贫办主任……
冯暖辉的叙述就像她的文笔一样干巴巴的,毫无动人之处。杨青田听得心猿意马。这些于他没有吸引,他在想那座东山印,到底象征着什么。
冯暖辉说,当初建那座东山印她是有看法的,她的看法就是埙城人的看法。被李东印命名为埙城思维。山顶上做建筑,投资巨大,劳民伤财。可李东印最终说服了她。李东印说,东山就是座柴山、土山。遍山灌木,连棵像样的树木也没有。打造博物馆不是目的,甚至打造东山也不是目的。打造东山印才是目的。埙城一直在喊旅游,打造中等旅游城市。可从西往东横跨城区不足500步,城内的宝贝是一座辽代寺庙,比居家四合院稍大,走一个周圆也就十几分钟。这样的规模这样的体量都受局限。所以在山顶上建博物馆,是留住游客的第一步。埙城地处京津唐三角地带,有潜力吸引大城市的注目。完全可以在吃住行、游购娱方面上档升级,来吸引旅游消费,那些沉睡在仓库里的宝贝都是筹码,让它们见了天日,是利民利县的好事呀。
我被说服了。但我被说服了并不意味着我会支持他。埙城官场环境的险恶不是他一个外来人在短时期内能够洞察的。还别说他当过省长秘书,当过国家主席的秘书也不行。我太了解埙城人了!我说他的步子太快,意识太超前,埙城人的思维跟不上。你猜他咋说?发展的机遇都是转瞬即逝,你不发展别人发展,不进则退。为官一任,如果光想四平八稳,还当什么官,干脆进庙去当和尚!
我就意识到我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你一定记得那个认捐会,每名领导干部面前都摆着笔和纸。之前我很急,我知道谢大宽想当众发难,他在政府常务会上公开说,跟他走还是跟我走,你们都想清楚。他不是对修建东山印有看法,种种反对的理由都是借口。一座山和它头上有什么样的建筑会有人在意吗?不会有人在意。老百姓可能在意,但当官的不会。他们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们只是反对,让他知难而退,把他挤走。或者,不乐意见他想干的事情能够干成,不希望他干出成绩。就是这么简单……他们想些什么我很清楚。李东印当然也清楚,只是,他不相信一件好事会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埙城的官场难道都是傻子吗?有人说,那次会议他是为了治骑墙的干部。不是的,他没有那样狭隘。他只是想知道,在不动用埙城财政一分钱的情况下,能有多少干部凭着良心支持他……你看到了,当时我只好第二个站出来。我运了半天气,无数次的千回百转,我还是站了出来,把1999几个数字写到最大,把冯暖辉的名字签到最大。因为很显然,埙城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我不站出来,就不会有第二个。我站出来了,副书记就坐不住了,组织部部长就坐不住了……
可如果那次会议我不站出来,那座东山印的项目肯定就胎死腹中了。
青田,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一股悲怆涌上心头,杨青田抹去了淌下的泪水。他不敢看冯暖辉,此刻,她一定像那座硬邦邦的石头雕塑,端庄而冰冷地矗立着。他在想那座县长楼,虽然是二楼,可那一跳仍让人销魂蚀骨。下面的草地像厚实的绒毯。炸药已经上山,一切都箭在弦上。只有冯暖辉这一跳能阻止这一切。就像当年她在主席台的后排站起,袅袅婷婷走到认捐箱旁……围绕这座东山印,每一次重大转变都与她有关。这不是一方印台,它还是一座可能意义上的历史博物馆。她这一跳应该写进埙城的历史,假如埙城需要书写历史的话。
他当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却对她一无所知。
车到野狐岭,冯暖辉下了车。她摇摇晃晃的样子有些重心不稳,杨青田推开车门追了上去。张北的草原不开阔,但有着迷人的弧度和曲线。标志牌已经变成了天蓝色,有齐胸高。还隔两步远,冯暖辉突然扑了上去,痛哭失声。杨青田一下愣住了,停下了脚步。空旷的四野回荡着冯暖辉的嘶号,让云朵和草木都情不自禁发抖。她的肩膀瑟缩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杨青田早已泪流满面,他像远途跋涉一样朝她走去,冯暖辉却在瞬间回过头来,一下抱住了他。
“青田,东印他……死得……不明不白啊!”
我们这座叫埙的县城,是个乏善可陈的地方。一点点小事,就能被津津乐道很久。何况这不是小事,两个大活人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秀玲到县政府门前上访,贾主任接待了她。贾主任知道怎么对付秀玲这样的女人,他说杨青田离家出走责任在你,你为啥不拦住他?
秀玲说,他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失踪的,政府丢了干部政府却不知道。
贾主任说,丢了丈夫你做妻子的怎么也不知道?
贾主任凑近了秀玲,诡秘地说,你跟副校长是高中同学,同事之间一直有风言风语,这件事,杨青田是不是知道了些?
秀玲落荒而逃了。杨青田三天五天不回,她恨得咬牙切齿。仨月五月不回,她真慌了,到处寻访未果,她才当了上访户。政府起初没把这个事情当个事,后来秀玲闹得实在不像话,他们才领教了一个小学教师的厉害,她的办法和招数实在是太多了,截领导的车,发小广告,甚至闯常委会议室,就像一个演说家,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聚集很多人,围观的人越多,她发挥得越好。一个人只要撕破脸,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政府常务会专门研究杨青田的失踪问题,贾主任牵头成立了事故处理小组,从医院的十五楼开始查起,决心查个水落石出。因为时间久远,监控录像都没保存。但他们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是医院的一个护士。那天家里的孩子发烧,她想偷偷溜回去看看情况。出了医院大门,正好看见冯暖辉上了一辆丰田车。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辆车跟自己家的车一模一样。
“開车的人就是那个杨主任。”护士肯定地说,“他在医院陪护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很多人都认得他。”
线索就查到这里。贾主任对秀玲说,依你看后面会发生什么呢?这辆车是冯暖辉的私家车,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去大医院复查了,去医院复查公家不单会派车,还会让医院联系专家会诊。杨青田不会那么蠢,自己拉着患者上门。那么就是他们私自出院了,跟谁都没打招呼。问题还在于,即使是私自出院,有必要起那么早吗?既然起那么早,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秀玲老师,要是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觉得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那段时间,流言比雨后的蚱蜢还多。一个石破天惊的说法是,杨青田跟一个大他十九岁的老太太私奔了。杨青田的心理和身世一下成了破解这件事的两把钥匙。每逢遇到相熟的朋友,总有人死缠烂打地问我,听说杨青田也是罕村人,你是不是了解些情况呢?
杨青田家里兄弟四个,他是唯一自己考学考出来的。大哥娶媳妇,二哥娶媳妇,小弟盖房子,杨青田都是那个鼎力相帮的人。他们的父母没得早,兄弟之间却并不团结。有一回,杨青田带着秀玲回家过年,却不知因何跟大哥吵起来了。从此再没回家。
有一次,他大哥跟我说,侄子毕业安排工作的事,杨青田一点都不肯帮忙,他只管岳家的人。当时我们是在河堤上碰到的,大哥拿着钓竿想去河里钓鱼。我跟杨青田虽然同在埙城,交往并不多。但是有一样我明白,安排工作这样的大事,不是他小小的政府办副主任能够胜任的。所以我跟大哥实话实说了。大哥气得哼了一声,一尥蹶子下了河堤。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一觉醒来,我和伊伊到了锡林郭勒。伊伊有些闹肚子,此刻从洗手间钻了出来,佝偻着腰爬上床,一下出溜到了被子里。她昨晚吃肉串喝啤酒,估计是撑着了。伊伊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原本定的是一家三口出行,她说她还没去过草原呢。可她爹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关键是,这样的临时脱不开身已经有过两次了,让人非常恼火。时令已到八月份,再不出行估计连草都看不到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我也是老司机啊,驾龄八年,第四年的时候已经敢上高速了,能跑100迈。我问伊伊敢不敢长途坐我的车,伊伊说,有啥不敢。于是午后收拾两个袋子扔车上,打开手机导航就出来了。第一天住赤峰,第二天住多伦,淡季的好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天路上经常只有我们一辆车。来到锡林浩特,我们已经显得从容了。住进提前预订的酒店,在路边的烧烤店里坐到很晚。美丽的夜色清风拂面,让人不舍得入睡,一边规划明天的行程,一边打听附近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服务员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们明早去吃包子吧,老冯包子在这一带很有名。
一路紧张得没来得及谈心,回到酒店我们又聊了许多话题。伊伊说,有个事情朋友让保密。我说,既然朋友有要求,就一定要做到。伊伊说,可我守不住秘密啊。我严厉地批评了她,怪她不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守住秘密的朋友,算什么朋友!伊伊问我,你守得住秘密吗?我说我当然守得住。伊伊说,守得住的秘密就不是秘密,它非常可能没有传播的价值。我佯装生气,说,你留学两年,都学了些什么啊。
起来起来,我们去吃包子了。老冯家的包子据说是天底下第一美味。
好吃你就捎俩来。
刚出锅的才好吃,凉了膻死人。大草原的羊也不例外。
没事,我用酒精炉烤。
吃完我们正好赶路,今天争取能到克什克腾。
昨晚我一夜都没睡好,迟一天走就不行吗?
伊伊一发飙,我就没话讲。拿了几个零钱晃出酒店,阳光明亮,小城真是地广人稀。跟人打听老冯包子铺,原来走过去也就几十米。可出来得太晚,几张餐桌一片狼藉,店员小姑娘已经在收拾了。
还有包子吗?我问。
一个也没了。小姑娘边擦桌子边歉意地看我。
一个也没有了?有一个让我尝尝也好啊。我很失望。
小姑娘喊,老板儿,老板儿,你那几个包子吃了没?这位顾客想吃一个!
拉开玻璃门,杨青田端着几个包子出来了,手里还提溜着醋瓶子。我们都愣了好几秒,我抢着说,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吃包子?
小姑娘说,他可不是吃包子的,他是老板儿。
我抬头看了眼“老冯包子”的牌匾,杨青田不好意思地说,冯县长去买肉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杨青田说,她每天的任务就是采買,她喜欢干这个,说自己有眼光。
真有你的。我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
吓着你了?
倒不至于。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卖包子呢?
卖包子挺好的。云丫,我让人给你新蒸几个尝尝。
于是我吃了顿用心用力做的包子。不得不说,确实是这一路来的美味。临走的时候,杨青田对我说,云丫,遇到我的事,你能不告诉任何人吗?也别告诉你们家老严。我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
杨青田的面孔平平展展,有一种风浪过后深沉的平静。想了想,我说,你放心吧。
我和杨青田说话的时候,一辆柿红色的两厢丰田停在了左边的空地上。因为太过专注,我甚至没听见发动机的声音。或是听到了,我没有回头。他们原本是想兜几天风就回去的。可越走越远,越走越不想回家,就这么来到了锡林浩特,转眼已经出来三年了。是两年零九个月。我说。杨青田奇怪我把数字记得如此准确,我告诉他,最近新来的县委书记要重新打造东山印,我们准备了关于东山历史的、现实的种种资料。有人还能偶尔提及杨青田,说若不是当年有人想拆除东山印,冯县长就不会跳楼,杨青田就不会被停职陪护,也就不会出现两个大活人失踪的事了。事实证明,不拆除是正确的。这些信息我传导给杨青田,是想给他些许安慰,或者,由此改变他一些什么也未可知。那些话却像风一样没有惊动他,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听入耳。我每天早晨都去东山登山,那里成了一个越来越热的景点,县委和政府决定斥巨资重点打造,东山印不做博物馆使用,而是还原成一座庙,供奉山神,取名东山庙。
“文联的同志来了吗?编个有关东山庙的故事吧,就叫埙城故事。”
林林总总,杨青田谈了过去的许多事,语气祥和,语音平静。我看那辆车的时候,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却没多做解释。我认识冯暖辉县长,但她不认识我。当年她是我们这座城市的风向标,剪个短发都能引领时尚。很显然,我现在也不适合认识她。我又看了眼“老冯包子”的牌匾,是隶书,下角有印章,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写就的。
我迫不及待地把此行的奇遇告诉了伊伊。说完才叮嘱她,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爸。伊伊边往脸上涂护肤品边说,你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我的包子呢?
我说,明早你自己亲自去吃吧。
只是,我自言自语了句,那座东山庙,不知又要改变谁。
2017年4月30日星期日
5时10分一稿
2017年6月13日星期二
1时18分二稿
原载《当代》2019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