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
在日本的旅行往往是一时兴起,有时被一张照片吸引,有时被一个故事打动,或者难得有几天闲暇,非要来一趟远足才觉得没有虚度。尽管人地生疏,但由于以往参加旅行团的记忆大多追悔莫及,所以我和同伴总是选择自由行,从来没有导游,也没人讲解,很多时候都是先认识风景,回来才慢慢了解风景后面的过往。但九州不同,这是唯一有“导游”的旅行,而且是位博古通今、古道热肠的“导游”——中文系的前辈叶言材教授,所以提前并没有做功课。于是,就在毫无预习的情况下被推进了一个历史集训班,脑子里满满当当塞进好多压缩了无数历史掌故的能量块,短短几天时间,以快进的方式把中日交往史着实温习了一遍,熟悉又陌生,懂了又没懂,只能靠时光来慢慢溶解、消化……
位于日本西南端,隔黄海、东海与中国遥遥相望的九州,是日本第三大岛,古时曾有筑前、筑后、丰前、丰后等九个令制国,故而得名。明治政府废除了旧的行政区划,如今的九州早已无“州”,而由福冈、大分、宫崎、佐贺、长崎、熊本等多县组成,其中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的是福冈县,它的县厅所在地福冈市则是九州最大的都市。提到福冈,总有另一个名字纠缠不清——博多,因为千百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两个地名至今仍然让无数外乡人头疼。按照流行的说法,博多和福冈本来分别指代那珂川东、西两侧的港湾和平原地区,博多地区因天然良港自古就与中国往来密切,而福冈地区则在17世纪以后因黑田长政在此筑城而发展起来,两地均聚集了大量人口、商业繁盛。明治时代,这两个地区合并重组新城,可这座新城究竟应该命名为“福冈市”还是“博多市”,还引起过一场不小的争论。据说,在市议会的表决中,两派势均力敌、票数相同,而最后的仲裁者却是出身福冈地区的议长,博多就这样戏剧性地“让位”了。现在,从行政区划上看,博多只是福冈市的一个区,实际上它的威力要大得多,城里最重要的交通枢纽JR车站不叫福冈站,而叫博多站;港口名为博多港,一年一度的全市盛典叫博多咚打鼓节,就连那大名鼎鼎的拉面也叫博多拉面。不管传说是否可信,名字无非是个标记,当你在5月的清寒中来到这座城市,走出熙熙攘攘的博多站,看过光芒万丈的福冈塔,在近乎露天的面馆捧起一晚热气腾腾的博多拉面时,你会发现,任何一个名字都涵盖不了这座城市的昨天与今天。
得益于临近欧亚大陆和朝鲜半岛的独特地理优势,福冈成了外来先进文化传入日本的一扇窗子,不管邪马台国是否真的曾经存在于九州,是否真的是日本列岛最早的国家形态,也不管在志贺岛被发掘出来、成为福冈博物馆镇馆之宝的那枚金印是否真的来自汉光武帝,福冈无疑都是最早受到华夏文化启迪的地区。走过日本各地,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在感受异国文化,不如说是在探寻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而福冈与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在于时时处处都能找到这种影响最初的样子。博多,是很多去中国学习的日本人扬帆出海的地方,也是他们学成归来,用中国文化丰富和改造本国文化的第一方舞台。由弘法大师空海开创的东长寺,是日本最古老的密宗寺庙;由茶祖荣西法师开创的圣福寺,是日本第一座禅宗寺庙;而距离博多站不远的承天禅寺,则耸立着两座绝无仅有的纪念碑——“馄饨·荞麦发祥之碑”、“御馒头所之碑”。这里的“馄饨·荞麦”就是今天常说的乌冬面和荞麦面,而日语中的“馒头”通常类似于点心,与中国人作为主食的馒头很不一样,不知在这里确切指代何物。纪念碑近旁的说明文字显示,日本僧人圣一法师从宋朝带回了羊羹、乌冬面、荞麦面、馒头和面粉的制作技术,大大促进了日本面食文化的发展,后人为此树碑铭记。
不知为什么,这里只提到了圣一法师,却没有提到那个令博多人至今念念不忘的中国人——谢国明。相传,就是这个来自中国宋朝的商人在博多遭遇灾荒瘟疫的时候,无私地捐出药品和面粉,并耐心地教导人们在面粉中放盐、调匀、切条、煮熟,让那个原本凄惶的新年变得温饱。从此,面条在日本人的饮食中成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存在,就连过新年都要仪式感十足地吃一碗荞麦面。作为商人和慈善家,谢国明无疑都是成功的,尽管这两种成功要以财富完全相反的走向来衡量——能凭借智慧积累财富,又能在危难时刻散尽千金救济苍生,难怪谢国明在异国他乡收获了那么多的崇敬和感激。八十八岁的谢国明最后永远留在了博多,人们在他的墓前种了一棵大楠树,年深日久,楠树包住了坟墓,被人们称为“大楠先生”,而谢国明也得名“大楠菩萨”。700多年过去了,今天的人们依然会在每年8月抬着他的塑像走过博多的街道,也还会有一位大学教授带着学汉语的日本孩子来给他扫墓,在位于博多站前一丁目的那个小小的墓园说起中日两国间一些温馨感人的往事,那是叶言材教授和他的学生们。
十几年前,当我即将结束京都的任期准备回国时,有幸在北野天满宫赶上了一年中最早的一场花事——赏梅。那天,北野天滿宫的氛围很有意思,一边是在梅树下闲聊品茶的老人,一边是在正殿前排起长长队伍的学子,闲散悠然与战战兢兢,人生的两种阶段、两种心境恰如此刻冬与春的握手言欢。同行的友人说,北野天满宫就像中国的文庙,供奉的是学问之神菅原道真,在这里许下升学考试的愿望,等梦想成真,最好能到太宰府的“总部”去还愿。尽管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却也因此知道了太宰府这个地名,直到多年以后,我终于在太宰府天满宫的庭院里看到了更长、更壮观的学子队伍。
位于福冈市东南16公里的太宰府市,面积仅有29.6平方公里,满满的都是古迹,密度或许远超京都和奈良。1300年前,这里设置了统管九州地区的机构——太宰府,在长达500年的时间里这个小城确实在管理日本西部和与东亚各国的交往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被称为古代日本的“西都”。如今,曾经威震八方的官府早已成了遗迹,太宰府竟像是以天满宫为中心的一座祈愿之城。其实,天满宫的主人与许多有真名实姓的神祇一样,在摆脱了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之后才等来众人的良心发现,从一个不走运的人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神。出生于公元845年的菅原道真,堪称日本的骆宾王,11岁就以一首歌咏梅花的汉诗名扬天下,家世、才华、好运,所有成功的要素齐聚一身,不仅位极人臣,更在文坛享有盛名,直逼全民偶像白乐天。
公元894年,天皇根据菅原道真的建议,废止遣唐使,结束了这场人类文化交流史上持续了两个多世纪的盛举。不论菅原道真如此动议的初衷与效果如何,他本人无疑都是接受汉文化熏陶与影响的典型范例。他最喜欢的梅花、最擅长的汉诗、最崇拜的白居易,都实实在在来自中国,他的成功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文化赋予的。可惜的是,他虽然与许多中国诗人一样经历了被贬谪的命运,却没有学到他们的豁达豪放,两年之后就在气候严苛的太宰府郁郁而终。本来他的故事就要这样结束了,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雷击事故,让他的很多政敌死于非命,更把天皇吓得不轻,赶紧下令在京都北麓修建北野天满宫祭祀这位博学的忠臣,实则是安抚暴怒的冤魂和惶惶的民心。菅原道真的神通在百姓的传颂中被无限放大,雷神、学问之神、艺能之神、除厄之神、洗冤之神、正直之神、农耕之神、渡唐天神……许许多多互相矛盾的属性集于一身,就像他得道的过程一样——神明的产生,很多时候就是自然现象与人的内心活动共同作用的结果,当必然性和偶然性都发挥到极致,很多原本对立的因素却反而相安无事了。据说,每年有700万人来太宰府天满宫祈祷,梅花成了整座城市的象征。初春时节,寻着梅香而来,吃一个热热的梅枝饼,或许又会想起道真的梅花诗——“月耀如晴雪,梅花似照星。可怜金镜转,庭上玉房馨。”当年写下这首诗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日后竟会跻身日本四大怨灵,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同时成为遣唐使“终结者”和“渡唐天神”,但看着那些来向他祈求学问的少年,想必神灵的目光里一定会有满满的欣慰吧。
太宰府天满宫有一棵“飞梅”,据说是为了追随菅原道真而从京都飞来的,与它相比,另一棵树来到太宰府的旅程显然要艰难得多,那就是戒坛院的菩提树,相传是与鉴真法师一同到来的。因为答应了日本同行赴日传律授戒的邀请,鉴真在年近花甲的时候毅然扬帆远航,历经十二年的艰难险阻,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公元753年12月26日,鉴真到达太宰府,在这里初次为日本僧人授戒,第二年启程赴大阪、奈良,在其后的十年间创造了东大寺、唐昭提寺的荣耀。公元761年,太宰府观世音寺的戒坛院与奈良东大寺、栃木县下野药师寺同时成为“天下三大戒坛”。虽然鉴真在太宰府仅仅停留了几个月,但这里却是他六次东渡最终宏愿达成的地方,也是他整顿日本佛教混乱局面的第一站。鉴真到达日本的时候,已经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者,他不曾亲眼看到这里的山山水水,不曾看到一副副热切的面孔,但他却用来自大唐帝国的先进思想与技术启迪心智、造福民生,让这里的人们迎来了新的黎明。
古往今来,福冈是很多中国人到日本的第一个落脚点,有些人从这里去了东京、大阪、横滨那些本州的大都市,也有些人依然留在这个相比之下更淳朴、恬静的地方。我和同伴在日本的旅行总是孤军深入,在新奇欣喜之余也伴随着一种漂泊的感觉,而在福冈不同,因为有了学识渊博、热情好客的叶言材教授,我们认识了好多长期或暂时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和他们一起去长崎品尝当年中国水手带来的槽子糕,和他们一起在菊池溪谷感受大自然的如梦如幻,和他们一起聆听一年一度的中国语大赛,和他们一起在寻常的海边来一场热闹的海鲜大餐,和他们一起在丛大嫂的家宴上品尝最温暖的乡情……
丛大哥、丛大嫂夫妇在很多年前由中国的一个海滨城市来到福冈,如今,经营骨科诊所的丛大哥已经是享誉一方的名医,而丛大嫂则是开料理店的行家。在异国他乡讨生活,不管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大家都承受着不小的压力,因此,人与人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亲切也罢、关心也罢,都被小心翼翼地豢养在一个局促的空间里,而慷慨、豪爽、亲密无间通常是看不到的。换句话说,大家更习惯偶尔以AA制的方式在外面聚餐,却很少有人会邀请你去家里作客。而丛大哥和丛大嫂的家让许许多多远离故土的人得到了深深的慰藉,尽管其中的很多人至今仍不相识,但大家一定都还记得丛大嫂的拿手好菜——饺子、海参、熘鱼片、青梅酒……记得丛大哥几杯酒下肚之后的高谈阔论,记得丛大嫂从始至终忙碌的身影和娴静的笑容,也一定会不约而同地感叹:世上竟有丛大嫂这样厨艺精湛、温婉贤惠的女子,萍水相逢竟会得到这样慷慨的款待。其实,我只见过丛大哥、丛大嫂三次,却像与他们相识了很久,相信很多人都和我有着一样的感受吧。听说,丛大嫂刚刚在博多站附近开了一家叫“天天乐”的饭店,而且开业不久就上了电视,相信她做的猪肉白菜水饺很快就会成为博多名吃了。真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我能到丛大嫂的小店去坐坐,不问过往,只从她永远娴静的笑容里汲取属于今天的踏实、勤恳、热忱。
福冈,是个我还不了解的地方,就像我并不了解在叶老师、丛大哥、丛大嫂的笑容里曾经有过多少乡愁、多少辛劳、多少故事;福冈,又是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因为在菩提树的绿荫里、在梅花的芳香里、在梵鐘的清音中,我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真实的脉搏;福冈,又是个让人纠结的地方,看到馒头、面条的纪念碑,再看到用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残片建成的定远馆,走进《马关条约》签署地春帆楼,作为中国人,内心涌起的是一种掺杂了很多成分的情感。“折戟沉沙铁未销”,摩挲着定远号千疮百孔的甲板,在风雨交加的日子走进“日清媾和谈判场”,历史书上学过的一切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你好像真切地走进了那页历史,真实地感受到那份彻骨的寒冷与心酸——中华民族,曾经拥有那样光辉灿烂的古代,为什么会有如此苦难深重的近代?在我看来,那些挈妇将雏到日本旅游的人们,与其去天满宫为孩子祈求虚无缥缈的考试运,不如带他们到戒坛院、承天禅寺、定远馆、春帆楼看看。历史永远会用最无情、最直接的方式传达经验,无论有多么了不起的过去,只要放弃了努力,就难免会被超越,甚至被欺凌。光阴似箭,沧桑转瞬,在福冈匆匆走过中日交流史的千年岁月,不到福冈,很难想象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是这样广泛而深远;不到福冈,也很难体会只属于华夏子孙的那份骄傲、自豪与痛楚。即使一千多年过去了,鉴真带来的那棵菩提树依旧郁郁葱葱,没有那样高大,不是那样沧桑,仿佛仍然是棵年轻的树,我们也希望在下一个千年,华夏文化对世界的影响也依然年轻、依然生机勃勃,希望在福冈的中国人能在中日交流史上写出新的一页,写出更多更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