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成二
一石激起千层浪。
2019年1月15日,南京大学教授黄贤金的一份《激活城市生长动能 突破区域发展瓶颈—以宁镇合并为契机优化我省城市化品质》的江苏省政协提案,将镇江推上了风口浪尖。1月16日,南京日报发表了《重新认识城市边界》的观点,又引发热议。
2019年1月9日,镇江市八届人大三次会议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显示,预计2018年镇江实现地区生产总值4050亿元,增长3%;一般公共预算收入301.5亿元,增长6%;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1360亿元,增长6%;其中,地区生产总值、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固定资产投资等三项指标未能完成人代会确定的目标。更引起外界关注的是,3%的经济增速排在江苏省13市的末位。
这已不是镇江第一次提及“未完成”。在2018年的镇江市政府工作报告中,同样提及地区生产总值、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和固定资产投资三项指标未能完成人代会确定的目标。
连续两年“未完成”!镇江,怎么了?
“末位困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这座江南城市承载了很多的荣光。自古就有“天下第一江山”、“城市山林”的美誉,曾因长江、京杭大运河十字交口,风云际会;也因西津渡的繁华、通商口岸的喧嚣,名噪一时。
这里拥有灿烂的文化,水漫金山、刘备招亲,孕育了传奇故事、才子佳人;这里还曾做过江苏老省会,扼守长江咽喉,战略地位显著。
但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相比历史上的辉煌,如今的镇江虽古韵犹存,却风光不再。在最近一波发展浪潮中,镇江显然缺少存在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在苏南板块中,镇江经济体量最小,约为苏州的1/4,南京的1/3,无锡的1/2,常州的2/3;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农村居民人均收入等指标均低于其他四市。
拉长时间段来看,数据带来的落差感更为明显。2013—2018年以来,镇江的经济总量及各项经济指标增量都在苏南五市中垫底。“这就是镇江的‘苏南区位、苏中(北)水平的‘苏南末位困局。”镇江市委党校经济与管理教研室教授姚永康对《决策》形容说。自东向西看,镇江处于苏南城市的“V”型谷底中。
不显眼的经济体量,让镇江在苏南板块中显得“底气”和“信心”不足。镇江市市长张叶飞曾指出:“镇江是苏南五市之一,但一直以来,无论我们的干部还是普通市民身上,还缺少一种‘苏南人应有的自豪和自信。”
相比与“苏南军团”的颇大差距来说,镇江还面临着周边板块的挤压。这些年来,镇江不仅与南京、常州、扬州经济差距越拉越大,还被一江之隔的“追兵”泰州所赶超,这让镇江很受震撼。
2009年,泰州反超镇江;2013年,泰州突破3000亿元;2017年,泰州突破4000亿元;几年一大步的向上势头异常明显。2018年,泰州又打下了漂亮的一战,成功跨过5000亿元关口,已将镇江抛在了身后。“曾经的小老弟,变成了如今的大哥。”
但给镇江带来的板块挤压还远不止周边。在江苏省区域经济格局中,镇江的地位十分尴尬,焦灼感格外明显。2018年,镇江经济总量位于尾部阵营,排在第十位,仅高于连云港、宿迁和淮安苏北三市,被人戏谑为“苏南的‘苏北”。
“过去十多年时间,不说苏锡常,南通、泰州、宿迁等城市都有了飞速发展,镇江就像一块神奇的洼地,却没有成长起来。”专家对此很是感慨。
放在长三角来看,镇江同样不是很耀眼。在长三角26座城市中,镇江经济总量、财政收入、固定投资等经济指标都排在中下游位次。
更让人忧心的是,在《长江三角洲城市群发展规划》中,锡通常盐扬泰六市被定义为II型大城市,只有镇江被定为中等城市,这让镇江很“受伤”。“尽管划分是以人口为标准,但从定位划分与未来趋势来看,边缘化迹象明显,镇江要提起精神,搏一搏了。”
发展形势逼人,竞争态势更逼人。镇江市委书记惠建林曾一针见血指出:“新常态下区域竞争的激烈程度,与经济发展‘黄金期相比有了本质的区别,地区分化更为严重。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很好的发展,就会低迷,成为被整合者。”从中可感知镇江寻求突破的焦灼。
新旧动能转换阵痛期
镇江依江而立、因港而兴,来回穿梭的江上航船映照着这座秀丽名城,诉说着乡镇企业、港口型经济悠久的工商文化传统。
但平静的江面下,“隐患重重”。
区域经济发展,产业是第一支撑力;镇江之痛,也痛在产业。在苏南,镇江一二产业占经济比重最高,三产业47%的比重最低,化工、电力、建材、造纸等传统产业占规上工业销售比重近60%,是支撑镇江经济发展的“擎天柱”,其中化工产业更是占到大头。由此形成了产业层次低、质量效益差、污染排放重的重化型产业结构,这成为了镇江的“心头之痛”。
“这些产业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爱它因为带来很多就业,促进了经济发展;恨它是因为散乱差,有污染。”姚永康分析说。在长江“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下,镇江的渴求是积极推动产业升级,实施新旧动能转换。
2017年,镇江关停53家化工企业,关停数超过“减化”之初企业总数的四分之一。2018年,镇江将关停超过四分之一的化工生产企业,关停总数达38家。
然而,当镇江旧动能开始转型做减法时,新动能培育却出现了一些曲折,产生了结构性转换的阵痛。2017年,镇江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亏损面达到11.14%,就连昔日曾令镇江人骄傲的造船业,如今也由泰州人“掌舵”,丧失了话语权。
新兴产业上,高端装备制造、新材料产业销售收入分别增长12.2%、10.6%;新能源、新一代信息技术、生物技术与新医药产业销售收入分別增长13.9%、15.7%和12.2%。
这样的新动能增量对于镇江而言,并没有对冲传统动能的减弱。“‘十五以来的十几年,除北汽镇江项目外,落户镇江并达产见效的50亿元以上重大新兴产业项目几乎没有。”姚永康说道。另一个显著的经济指标是,镇江市2018年全年各月固定资产投资变化均为两位负数。
反观一江相望的泰州,之所以近年来后来居上的雄心势不可挡,得益于对工业的强力推动和对项目的狠抓落实。打造“中国医药城”便是泰州转型发展布局的一着妙棋,如今这座产城一体的医药名城已形成产业化爆发力。
在新旧动能转换过程中,龙头企业是带动产业转型升级的领头雁,但镇江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在镇江,工业销售“百亿企业”的数量仅有7家,而苏锡常宁分别是30、28、14、20家,差距非常大。
传统产业升级缓慢,新兴产业起不来,这让镇江在苏南板块中存在感不高。
在苏南,苏州有纳米技术、机器人,无锡有物联网、智能制造,南京有软件、智能装备,常州有轨道交通、石墨烯等地标性产业,而镇江还只有香醋、眼镜等规模体量较小的历史传统产业稍有“地标意义”,更缺乏在国际国内具有影响力的特色优势主导产业。目前,镇江仅有12家上市公司,远远低于苏州的107家,南京的83家,无锡的77家,常州的39家。
产业造血能力的不足,与镇江负债率过高直接相关。过去两年,防范金融风险、化解地方政府性债务一直是镇江市政府工作的重点内容。专家分析说:“镇江自身的造血能力不足,再失血过快,产生贫血,加上一些经济周期因素影响,给发展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
新兴产业的低迷,也让镇江在“抢人大战”中捉襟见肘。统计数据显示,2016年,驻镇江的21245名高校毕业生,留在镇江就业的有2790人,仅占13.1%。
“这组数字让人惊讶,也发人深思。”惠建林说,“优秀的人才和团队,有可能培育一个企业、形成一个产业。镇江发展需要的不仅仅是少数的高层次人才,而是一支规模宏大、结构优化的人才队伍。”
镇江对内留不住人才,对外吸引人才同样乏力。在江苏地域空间上,镇江离上海较远,承接上海的溢出效应最弱;但又距离苏锡常、南京过近,被其盖过风头,“虹吸效应”越来越强。
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在最新发布的《江苏大学2018年毕业生就业质量年度报告》中,硕士毕业生就业选择南京的比例为21.4%,苏州为21.06%,高于镇江的18.37%;本科毕业生选择苏州为22.4%,同样高于镇江的21.79%。
“这不能不引起足够的警醒。”“拴心留人”归根到底是地方的产业生态。“为什么很多创新人才都要去深圳,很多搞互联网创业的要去杭州?归根到底是因为那里有最适合他的创新生态。”惠建林说。
“镇江很有前途”
这些年,不能说苏锡常、苏中、苏北一些城市跨越式发展的“冲击波”,未对镇江人的心里造成震撼。
2008年4月,一篇《六问镇江:你究竟对得起谁?》的文章刷爆网络,文章从镇江经济发展、投资环境、城市建设等多个方面发出追问,直指镇江多方面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受到了网民的极大关注,并吸引了时任镇江市委书记许津荣的关注,推动了当时镇江的思想解放。
几年后,浙江一家杂志记者到访镇江浙江商会,有感于当时镇江的发展状况,写了一篇《困城镇江》的深度报道,同样引起不小震动,引发人们对镇江发展的热议。
但这些犹如一颗投向湖面的石子,在激起层层涟漪后,又复归平静。这其中的问题出在哪里?姚永康认为,“与苏南相比,镇江是‘醒得早,起得迟。‘老是躺在床上讲,但又起不来,只有心动没有行动。”话听起来虽有些刺耳,但却情真意切。
思想先进是最关键的先进,思想落后是最致命的落后。镇江作为典型的沿江港口城市,按理说应深受包容并蓄的码头文化影响,然而镇江却没有打破自己的“小码头”观念窠臼。
姚永康对《决策》分析说:“镇江必须坚决跳出固有的思维定势和眼界局限,打破干部队伍中‘眼界不大,格局狭窄;胸无大志,故步自封;坐而论道,说多做少;精于算计,推诿扯皮;得过且过、小富即安等‘小码头观念窠臼。”
在激励干部担当作为上,同饮一江水的泰州市可以说是“真刀实枪”,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2016年1月,为鞭挞懒政,剑指不作为、慢作为、乱作为的单位和个人,泰州设立“蜗牛奖”,入选2016年度十大反腐热词。
两年之后,为褒奖敢担当、善作为、快落实的单位和个人,泰州再设激励干部作为的“骏马奖”。“这两奖花开两朵,形成奖优罚劣的闭环,通过鞭打蜗牛引以为戒,激励骏马扬蹄奋进。”
惠建林曾多次强调,“镇江是苏南板块的重要一员,是客观上所确定的。不能把自己排在苏南之外,更不能自降标准。” “镇江要树立苏南标准,体现苏南质量、苏南水平。”“各级干部要倾力当好‘店小二,决不能有高高在上的思想”。
深度对标苏南,镇江还有自身难言的痛楚。镇江下辖丹阳、句容、扬中三个县级市,均是全国百强县,经济实力强于市域经济,形成 “小马拉大车”的尴尬。这让镇江在整合利用全市资源上显得效果不明显。
句容作为“南京城市后花园”,积极主动融入南京;丹阳借势常州,互利共赢;扬中作为江中岛,与常州联系也更为紧密。这些都导致镇江内部各辖市、区向心力、融合度远低于其他城市。
有专家分析认为:“由于文化的差异性,镇江的行政区、经济区和文化区是破碎的,没有完全覆盖,会产生一些彼此信息不对称或者沟通不畅等微观机制问题,这让镇江向心力不足,离心力过大,资源组合产生很多阻力。”
重振镇江雄风,离不开镇江全巿人民的齐心合力。“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绝望的心态。能够引领镇江走向未来的,是318万市民坚定的信心、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直面未来的行动。”姚永康认为,关键要“跳出镇江看镇江”,凝聚“镇江一家人”的認同感。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这是800多年前的南宋著名豪放派词人陈亮笔下的镇江。800多年后的2014年12月,国家领导在视察镇江时深情寄语,“镇江很有前途!”
历经名噪一时的风光和发展的曲折,镇江还能再现昔日的风采、重振“争雄”之势吗?我们祝福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