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才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注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可以赋予不同的称号:新本体论、基础本体论、此在本体论、生存本体论。的批判,散见于《否定辩证法》各个部分,但主要集中在第一部分,即“否定辩证法”与(海德格尔)本体论的关系中。从基本结构看,《否定辩证法》(1966)一书,除“前言”和“导论”、“笔记”和“概览”外,正文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与本体论的关系(本体论的需要、存在与生存);第二部分:否定辩证法——概念和范畴;第三部分:模型(自由——实践理性元批判;世界精神与自然历史——关于黑格尔的题外话;对形而上学的沉思)。在这里,我们不想(也不可能)对海德格尔哲学进行全面评价,也不想(同样没有可能)对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进行系统分析,只想围绕着Sein-Dasein-Existenz问题,具体分析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
我们首先阐述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膜拜所做的批判;然后,讨论阿多尔诺从本体论的需要批判走向本体论的内在批判;最后,结合海德格尔关于“存在”(Sein)、“存在者”(Seiend)、“此在”(Dasein)、“生存”(Existenz)的理解,对阿多尔诺关于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所做的批判进行评析。
在《否定辩证法》“第一部分:与本体论的关系”中,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主要归结为本体论的需要批判和本体论的内在批判。但在海德格尔那里,无论“本体论的需要”还是“本体论本身”,都是建立在“存在膜拜”基础之上的。因而,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是从存在膜拜批判开始的,这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依赖于“存在”之功能性概念排挤实体性概念。阿多尔诺指出,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依赖于这个事实,即功能性概念总是不断地排挤实体性概念。[注]Vgl. 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73.就是说,与传统形而上学将“存在”视为实体性概念不同,海德格尔将“存在”视为功能性概念,并自以为如此便可以摆脱旧本体论的束缚,进而克服传统形而上学的缺陷。
阿多尔诺不仅揭露了海德格尔对存在膜拜的“技巧”,而且讨论了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与康德批判哲学之间的关系。阿多尔诺指出,在《纯粹理性批判》之“谬误推理”章中,康德批判了“经验灵魂之超验性”,即“定在”[注]德语词Dasein,在德国古典哲学,如在康德、黑格尔那里,往往被译为“定在”;在现当代德国哲学中,如在海德格尔那里,往往被译为“此在”,当然,也有人译为“亲在”、“缘在”等。一词的灵韵;在“反思概念的两重性”章中,康德又对直接求助于存在进行了批判。然而,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既没有接受康德的这种批判,更没有通过反思进一步推进这种批判,反而认为这种批判属于理性主义意识,真正的思维被严苛的理性主义意识清洗掉了,就像在(异教环境中所沾染的污秽)经过洗礼被洗净了一样。不过,“为了拴住批判哲学,新本体论直接给它加上了本体论内容”。[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73-74.
尽管阿多尔诺批判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仍然具有非批判的肯定性,但同时也认为海德格尔从弘扬主体主义的康德那里读出了反主体主义的先验要素,并非没有合法性。
第二,海德格尔的“存在”是观念性的东西;“此在”等于主观性。我们知道,希腊语“存在”一词的模糊性,可以追溯到伊奥尼亚哲学家关于“质料”、“原则”、“纯粹本质”的未分性,这种未分性具有不被当作缺陷而被当作起源的优势。实际上,他们应该治疗“存在”概念的概念性伤痛、治疗思维与思维对象之间的分离。阿多尔诺说,海德格尔借助于作为超越了直接意向与间接意向、主体与客体的存在学说,避开了这个两难选择,就像他所断言的概念与存在者那样。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是一个最高的概念,也许存在概念具有超越所有概念性的特权。然而,人们凭借在“存在”一词中思考的要素,并不能够穷尽在抽象中获得的概念之所有标志。因为说“存在”,说出的并非“存在本身”,而是“存在”这个词。就是说,海德格尔主观上想避免意识哲学的主体主义,但客观上又陷入了生存哲学的主体主义。
因而,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言说,是以胡塞尔的本质直观学说为前提的,尽管成熟时期的海德格尔不再提及这一点。根据现象学的说法,只有通过本质直观才能揭示海德格尔归于存在的结构,但海德格尔的“存在”,从表面上看似乎已经避开了主体与客体的两难选择,但实际上仍然是观念化本身产生的东西。就是说,在《存在与时间》中,“生存的东西”(existenzialia)是由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演变而来的,但海德格尔已经丢弃了胡塞尔守护着的合理性要素,而与柏格森的“直觉”更具有亲缘性。
阿多尔诺不仅将海德格尔的“存在”解释为“意向性”、“直觉”之类的观念性的东西,而且将作为特殊存在者的“此在”也解释为纯粹主观性。他指出,基础本体论不能随意地取消认识论。在作为通往本体论“王道”的此在中,即主观性学说中,偷偷复活了被本体论同情而遭到羞辱的古老的主观性询问。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本身必须有意义,因为存在作为被给予的语言学意义,与概念没有什么不同。“那种认为概念不是概念而应是直接的东西的说法,给语义学的意义罩上了本体论的尊严……存在哲学从中得到安慰。这是基础本体论吸引人的东西所在,远远超出了其理论内容。”[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94.
不过,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一词令人眼花缭乱,反而使得下述假设成为可能,即真正的存在被想象成对存在者的彻底脱离。这样,“存在”与“存在的意义”就是同一的,人们只需说明“存在”一词的意义,那就有了“存在本身”的意义。但在阿多尔诺看来,这个图式又不知不觉地撤销了海德格尔试图摆脱观念论的尝试,从而海德格尔的存在学说又回归为这样一种思维:存在所表达的所有东西,与纯粹思想没有什么不同。[注]Vgl. 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93.
由此看来,不论海德格尔的“存在”,还是海德格尔的“此在”,都被阿多尔诺解释为纯粹主观的东西,这样,海德格尔存在哲学就从试图摆脱观念论重新回到观念论。
第三,关于海德格尔的“存在=本质”的缩略词。海德格尔以为,只要对“存在”做出功能性而非实体性诠释,就可以避免传统形而上学的“基础主义”、“本质主义”。但阿多尔诺说,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陷入了无人之地。因为本体论必须清除后天的东西,因而它不应该是作为思维学说和特殊学科的逻辑学。每一个思维步骤都必须使本体论超越只有它才有望达到的、能够自我满足的点。这样即使到最后,本体论对存在本身也几乎不敢做出任何论断。因此,在本体论中显现出来的,与其说是神秘的沉思,不如说是思维的痛苦。这种思维想走向他者,但又总是害怕失去它所断言的东西。从趋向来说,哲学成为了仪式姿态,但在其中也涌动着一种真实的东西,即哲学的沉默。“(海德格尔的)存在强调纯粹本质性的诉求是无效的,存在者不可避免地内在于存在之中。在海德格尔的生存论版本中,存在者的本体特征并不必然被承认,尽管存在者寄生性地参与了那种本体论诉求。……海德格尔便将存在者的经验优势配置到本质的东西之上”。[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106-107.因而,在阿多尔诺眼里,海德格尔的“存在”就是“本质”的缩略词。这就意味着,试图摆脱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的海德格尔,仍然陷入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的牢笼之中。
第四,“存在=存在”属于同语反复,海德格尔的“存在”是抽象的、贫乏的、空洞的,它没有任何规定性,从而是虚无。
首先,海德格尔的“存在”所意指的东西剥掉了所有个体性的“此在”,正如它剥掉了所有合理抽象的痕迹一样。这种“存在”运行在已经吓跑了主体的同语反复之中:“可是存在——存在是什么?存在就是存在本身。”[注]Martin Heidegger, Platons Lehre von der Wahrheit, 2.Aufl (Bern 1954) 76.阿多尔诺说,这种同语反复必然接近存在。然而,当人们用聪明坦诚的态度选择了同语反复,并对它做了最庄重的承诺时,它并没有变得更好一些。因为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使得存在只能通过存在本身来规定,它既不能通过概念来理解,即不是“可以被中介的”;又不能根据感性良知模式直接显示出来。“‘存在’一词的意义直接就是存在的意义——这种说法是坏的含糊其辞。也许,这种含糊其辞不仅仅是不精确的表达。”[注]Th. W.Adorno, Drei Studien zu Hegel (Frankfurt/M.:Suhrkamp, 1963) 127ff.总之,在海德格尔那里,那个同语反复表现为:自我澄明的“存在”与只是反复谈论“存在”没有什么不同。
其次,阿多尔诺指出,在“存在”的许多功能中,不应被低估的功能是:尽管存在自夸有比存在者更高的尊严,但它也有想摆脱的对存在者的记忆,好像是对先于差异化、先于对立的东西之记忆。存在诱惑人们言说的东西,就好像拙劣的诗歌所说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样。只是存在所称赞的东西,多多少少是无辜的,而在哲学中却像所有物那样被固守着,连思考它的思想对它也无能为力。那个辩证法——使纯粹特殊化与纯粹一般性,两者同样不确定而相互过渡——默默地进入了存在学说中并且被剥夺了。“不确定性成为神话般的盔甲。”[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84.阿多尔诺进一步讽刺道,即使在所有“在手的东西”(即“存在者”)之后保留下来的东西(即“存在”)的贫乏性,海德格尔也将它铸造成优点。“存在”概念的空洞性似乎是原初僧侣贞洁的结果,而不取决于思维的困窘。但“存在”,既不是概念也不应是完全特殊的东西,却是绝对困窘的。简言之,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将更抽象的东西转换成“更具体的”东西,因而是“更真实的”东西。实际上,是更虚假的东西。
最后,阿多尔诺断言,被任何抽象预先规定的存在,根本不是概念或至少不是品质优良的概念。因而,所有关于“存在”的言辞都会遭到质疑。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没有被思考,因为在其不确定性中,存在根本不能被思考。“如果不批判‘存在’所指向的东西,思维的规定性和所谓‘原初词’(Urworts,即存在)的满足就是不可能的。然而,存在哲学却使那种不可满足性成为无懈可击性,使脱离合理性过程的东西成为与反思知性相对立的超验性,这是一种既聪明又绝望的暴力行为。”[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91.
在阿多尔诺看来,主体作为纯粹主观理性的产物,就像特殊存在者的后裔一样令人生厌。相互对立的“迫切需要的东西”,相互碰撞并相互毁灭。因为既不能思辨地思考“什么东西总是可以用思想来规定?”也不能反过来深入研究存在者——作为世界之物,存在者与存在的在先性妥协。可以这样说,思想敢于思考的东西,与完全空无的东西并无根本不同,这是一种比过去的先验主体更为空无的X。过去的先验主体作为意识统一性,总是引向对它的意识即自我性的记忆。这个X,即绝对不可表达的东西,离开了所有谓词,在“存在”的名称下就变成了“本体的实在”(ens realissimum)。这样,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就被迫贯彻黑格尔关于存在的判断:存在与虚无不可分。因此,阿多尔诺讽刺海德格尔说:“生存本体论以最高贵的言辞,将绝对虚无性说成肯定性。”[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87.这样,阿多尔诺不仅揭示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之同语反复性,而且指责其抽象性、空洞性、贫乏性、虚无性,尽管这种指责并非完全合理,但也不无道理。
第五,生存概念=极权的生存。首先,阿多尔诺阐发了海德格尔的“生存”概念。批判的意义不仅在于揭示本体论的生存概念通过将非概念的东西抬高为概念,从而得以清除非概念的东西,而且在于揭示非概念要素在本体论的生存概念中占有重要地位。阿多尔诺说,在生存概念中生存者被概念化为虚假的。因为在海德格尔那里,生存概念对生存者的优先性被判定为是对它的补充,然后又从生存概念中额外获得了本体论的生存概念。因而,在生存概念中具有真理性的东西,是对社会状况和唯科学主义思维状况的起诉,它们驱逐未被调控的经验,驱逐潜在地作为认识要素的主体。“生存概念作为哲学开端迷住了许多人,因为它似乎将两种歧异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一是对构成每个认识因而构成每个存在者的主体之反思;二是个体主体经验之具体化地、直接地个性化。这两种歧异的东西从总体上激怒了主观的方法:建构性主体之所以被谴责,是因为它仅仅是从经验中抽离出来的,因而论证结构的主体和任何经验的定在都是不适当的。”[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129.
其次,阿多尔诺将海德格尔的“生存”概念视为“极权的生存”(Existenz autoritär)。阿多尔诺指出,在海德格尔那里,真理的标准不是存在的客观性(无论哪种客观性),而是纯粹思想如此存在、如此表现的东西。这种观念支配着生存者概念,即海德格尔偏爱的已经通过存在而本体论化的“生存的此在”(Existential Dasein)概念。尽管海德格尔的客观主义很难写下“主体性是真理”这样的句子,但从《存在与时间》对“生存的东西”分析中可以听出这种声音。这样,生存本体论也就收回了生存概念对观念论的反对立场。存在者,曾经应该成为反对由人制造的理念神圣性的明证,现在被装配上更有野心的存在本身的神圣性。这个神圣性一开始就使存在者比物质生存条件更高尚。
在阿多尔诺看来,来自于存在哲学的一个可行的政治后果,就是历史能够被无视或者被神化。存在本身以及暂时的东西,被生存本体论构想绝对化和美化为永恒的。生存概念作为暂时的东西之本质性、非永恒东西之时间性,通过它的命名而避开了生存。阿多尔诺甚至认为,“生存主义”(Existentialismus)[注]在汉语学界,Existentialismus一般被译为“存在主义”或“实存主义”,笔者倾向于译为“生存主义”或“生存论”。思维蛰伏在早已过时了的模仿的洞穴中。如果说柏拉图的教育学培养了战争德性,那么根据《高尔吉亚篇》,这种德性还必须回答最高的理念,即正义理念。但在生存学说之昏暗的夜空中不再有明亮的星星,生存没有神圣的东西便被神圣化了。从“存在者应该分有永恒理念或者应该通过永恒理念制约存在者”中剩下来的,不过是对“无论如何都是的东西”即存在者的赤裸裸地肯定:对权力的肯定。[注]Vgl. 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136.这样,阿多尔诺就将海德格尔的“生存”概念视为对存在者、对权力、对现存秩序的意识形态辩护。
在《否定辩证法》“第一部分:与本体论的关系”之“本体论的需要”中,阿多尔诺对所谓本体论的需要进行了批判,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本体论的需要不能通过本体论哲学得到满足。阿多尔诺指出,本体论的需要根本不能保证它所欲求的东西,就像饥饿的煎熬并不能担保得到食物一样。然而,对这种保证的笃信,却与一种未曾料到的哲学运动纠缠在一起。这种哲学运动最终陷入了不真实的肯定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世界的暗昧化从未获得存在之光”。[注]Martin Heidegger, 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 (Pfullingen 1954) 7.作为对这些范畴的回应,基础本体论归功于这些范畴。为此,基础本体论要么拒绝这些范畴;要么如此地升华这些范畴,以便不再将它们读作令人不快的对抗性范畴。这些范畴是匮乏的印迹而非创造的印迹,就像它们是补充匮乏的印迹之意识形态一样。所以,海德格尔试图通过基础本体论,即生存本体论来说明本体论的需要是行不通的。
第二,本体论的需要不仅是令人失望的需要,而且是虚假的需要。阿多尔诺说,在本体论的需要中存在着某种对最好的东西的铭记。与其说批判哲学忘记了这些东西,不如说为了它想论证的科学荣誉而竭力清除这些东西。生存本体论记住了这一点,但它小心翼翼地,不想通过思辨的思想而将本质的东西注入到事物之中;毋宁说,本质的东西像被给予的东西一样,在本体论的需要对超越实证性的游戏规则的称颂中涌现出来。当然,阿多尔诺认为,逃避基础本体论最终原因并不在于因为它保留了存在比存在者“纯粹”的观念。这种来自于哲学方法论逻辑化的观念,是以胡塞尔作为最后的联结点的。但事实的东西仿佛仍然被哲学地思考。只有在所有确定的区分,甚至所有内容都混淆的领域,这种哲学习惯才能与那种“纯粹性”“和解”(Versöhnung)。所以,本体论的需要最终是一种令人失望的需要。
不仅如此,本体论的需要最终还是一种虚假的需要,因为本体论的需要承认某种固定的东西,而固定的东西是虚假的。在今天,本体论需要中最紧迫的需要,似乎是对某种固定东西的需要。这种需要给本体论带来了灵感,本体论用它来衡量自身。阿多尔诺说,这种需要之所以有存在的权利,就在于人们不想被他们感到无力反对的历史动力所埋葬。这种不可触及的东西想保存被谴责的古老的东西。然而,因为不变的东西之学说,正如它不能改变那样,使它的肯定性像坏的东西那样延续下去。“就此而言,本体论的需要是虚假的”[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103.。也许,只有在不变的东西崩溃之后,朦胧中的形而上学才会出现在地平线上。但这种安慰没有多大帮助。
第三,本体论的需要是物化意识的形而上学。阿多尔诺说,在社会中,人的主观意识太过微弱,以至于不能炸开禁锢着它的不变的东西。就是说,主观意识在哀叹自己不在场的同时,不是去炸开而是去适应这些不变的东西。这样,物化意识就是总体的物化世界中的一个要素;而且,“本体论的需要是物化意识的形而上学,即使它(按其学说内容)去开发利用自身已经变得廉价的物化批判”[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102.。本体论的需要这种不变性的形态,是物化意识凝固物的投射。由于不能经验那些未包含在永恒同一性剧目中的东西,物化意识就将不可改变性说成是永恒性观念,即先验观念。
第四,生存本体论更像一个高度发达的信贷体系。阿多尔诺指出,在海德格尔那里,一个概念借自于另一个概念,由此产生的徘徊状态,是对那种与外来词“哲学”相比,更喜欢本土的哲学姿态,即德国“思维”的讽刺。事实上,存在者从综合它的精神中借来了并非事实的存在的灵韵:超验性的神圣,并将这个结构假定为与反思知性相对的更高的东西,因为反思知性用手术刀将存在者与概念剪切开来。所以说,海德格尔对待存在的忏悔态度,就像黑格尔当年对待近似于传统神性观念的绝对观念的态度。不过,存在哲学提防着神性的生存。无论整体概念如何“拟古主义”(Archaismus),它也不愿意承认是非现代的;相反,它将自己当作存在者“不在场的证明”而参与了现代性。存在超越了存在者,但存在者又应该隐藏在存在之中。这就意味着:海德格尔并没有真正解决“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问题。正是由于此,阿多尔诺将生存本体论视为一个高度发达的信贷体系。
第五,生存本体论是一种被秩序化的本体论,甚至与观念论并无本质区别。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筹划”感觉到:投射到主体身上的东西,疯狂地通过自在秩序直至最抽象的秩序即存在的结构来宣告对客观否定性的预感。在世界的所有地方,都转向对秩序的恐惧,而非转向辩护的哲学公开地或隐藏地抱怨的对立面。“自由很大程度上作为意识形态而存在。”[注]Th.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96.
阿多尔诺说,与海德格尔将存在神化为命定领域相适应的是其神话式傲慢,海德格尔将主体颁布的计划宣布为最高权威的计划、伪装成存在本身的声音。任何不顺从存在的意识,都被当作“存在的遗忘”(Seinsvergessenheit)而被取消资格。[注]Vgl. Martin Heidegger, Platons Lehre von der Wahrheit, 2.Aufl (Bern, 1954) 84.
在阿多尔诺眼里,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实际上是源自于精神的本体论,它想重新建立那种被精神炸开的秩序及其权威。诚然,在海德格尔的冲动中,否认观念论或许是最为持久的冲动。海德格尔热衷于将其本体论变种与客观主义划清界限,将其反观念论立场与实在论(无论批判实在论还是朴素实在论)划清界限[注]Vgl. Martin Heidegger, Vom Wesen des Grundes (Frankfurt/M.: Suhrkamp, 1949) 14.;但却不能按照学院派论争的路线将本体论的需要拉平到反观念论层面。就是说,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本身也是一种替代品:作为超越观念论方法而许诺的东西,它潜在地保留了观念论,并阻止对观念论进行粉碎性批判。因而,尽管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在德国总是一如既往地起作用,但本体论与存在哲学是(除了其他更粗糙的反应方式之外的)反应方式,是古老的绝对者哲学之第二次重演,其第一次重演是康德之后的观念论。这样,阿多尔诺就不仅将生存本体论视为被秩序化的本体论,而且认为生存本体论归根到底属于观念论。
在《否定辩证法》“第一部分:与本体论的关系”之“存在与生存”中,阿多尔诺对本体论,尤其是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进行了内在批判,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海德格尔的“存在”与“精神”几不可分,与超验的“自在之物”一样贫乏。诚然,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以及他对观念论的精神存在膜拜的抵制,成为他批判存在自我神化的前提条件。然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其对应体,即精神几乎是不可区分的,它像精神一样是压抑性的,只是不像精神那般透明罢了。因此,与精神哲学相比,存在哲学对支配本质的批判性自我反思更加无能为力。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一词所承载的东西与中立的文化对虔诚的人或有信仰的人的称赞绝对能够和平共处,似乎虔诚性和信仰性本身就是功绩,而不考虑他们所信仰东西的真理性。就是说,在海德格尔那里,这种中立化成为自身:存在的虔诚性完全删除了被拖进半世俗化或完全世俗化的宗教之无约束力的内容。
在海德格尔视阈里,哲学的真正任务是思考存在。但阿多尔诺批评道,海德格尔的“存在”却禁止任何思维规定性,这就使得思考存在的吁求落空。不过,阿多尔诺也承认,如果不在存在哲学自身结构中与存在哲学一起(按照黑格尔的愿望)接受它自身的力量来反对它,而只是从外部一般地拒绝存在哲学,那就无法支配存在哲学。就是说,如果只是从外部笼统地否定生存本体论,那么就根本不能打败海德格尔。因为如果仅仅向存在哲学证明——并不存在一种被称为“存在”的东西——是不够的。因为存在哲学并未假定这种给予性,相反,存在的盲目性被演绎成对不可避免地使用那种盲目性诉求的回答。阿多尔诺指出,在“存在”一词的无意义性中,沉积着这样一种不可能性,即通过思想来把握或产生肯定的意义是不可能的,因为思想是使客观意义溜走的媒介。如果人们致力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其范畴逻辑概念之区分,那么除了存在者以及抽象范畴之外,人们能够保留下来的东西,就是“一个在手的未被认识的东西”,即存在。这个东西“并不比康德的超验的自在之物概念丰富多少”[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105.。
第二,存在(Sein)=系动词(sein)之本体论化。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依赖于古老的意识形态,即“市场假象”(idola fori),即在“存在”一词及其派生形式的黑暗中成长的东西。阿多尔诺分析道,从语法上看,“是”在主词与谓词之间建立起生存判断关联,并由此诱发了实体的东西;但与此同时,“是”被视为纯粹系动词,它意味着一般的、范畴的综合事实,其本身并未再现实体的东西。因此,它并非毫无问题地被记入本体一边。阿多尔诺指出,海德格尔从系动词的逻辑性中获得的本体的纯粹性,迎合了他对事实的东西之反感;而来自于对实体的东西之生存判断的记忆,又允许它将范畴综合的成就实体化为“被给定性”。就是说,海德格尔将系动词“是”的一般意义,即判断综合之恒定的语法标记,与“是”在每个判断中的具体意义混为一谈。但实际上,这两者根本不能叠合在一起。
阿多尔诺认为,“存在”一词拥有一种只有随意的定义不能听到的弦外之音,它赋予海德格尔哲学以特殊音色。因为每一个存在者都不仅是其所是,与存在者相对照的存在提醒了这一点。当然,存在者也决非是其所非,由于它被规定并自我规定,因而它需要某种自身不是的东西。因为存在者无法仅仅通过自身而规定,所以它超越了自身,而“中介”(Vermittlung)不过是表达这一点的另一个语词。对海德格尔来说,存在与存在者的紧密结合成为它绝对的对立面,即第一存在。总之,在“存在”一词,即是其所是的总概念中,系动词“是”已经被对象化了。然而,若没有存在就不能谈论“是”,就像没有“是”就不能谈论存在一样。“存在”一词指明,在每个谓词判断中限制只能凝结在综合中的客观要素。不过,就像在判断中的那些事实一样,存在对之相对的“是”来说也不是独立的。
尽管海德格尔已经走到了“非同一性存在于同一性中”这个辩证观点的边缘,但却没有解决“存在”概念中的矛盾,反而压制了矛盾。能够在“存在”名义下思考的任何东西,嘲笑概念与概念所意指的东西之同一性。可是,海德格尔敢于将这些东西当作同一性,当作缺乏“他性”的纯粹存在本身。他就像掩盖家庭耻辱一样,掩盖绝对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实际上,“是”既不只是主观功能,又不是实物化的存在者。根据传统思维方式,它也不是客观性,海德格尔称之为“存在”、既非主观又非客观的第三者。“‘是’既非纯粹思想又非纯粹存在者。这个认识不容许将它美化为与这两种规定性相对的超验的东西。”[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111.实际上,在存在的中介性中,犹如在“是”的中介性中一样,都隐藏着主体。海德格尔避而不谈那些观念要素(如果人们愿意这样称呼的话),并将主体抬高为先于所有主体—客体二元论的绝对。但阿多尔诺断言,存在没有超验性。他指出,在海德格尔意义上,确实可以举例说,“是”不是实物,不是实体,不是存在者,也不是通常所理解的客观性。因为没有综合,“是”就没有了基质。在被意指的事实中,也不能将“是”解释为与事实相符合的“这个”。由此推出的结论:“是”必须指称那个第三者,即存在。然而,这个结论是错误的,是自我满足的语义学之暴力的恶作剧。阿多尔诺说,存在者概念是绝对没有被完全剥夺了存在资格的范畴,不需要被限制在存在的东西之上,而且能自称为存在;但作为绝对概念,存在并不需要作为概念而使自身合法化。因此,它能够用直接性的尊严如此好地装饰,如同“这个”能够用本质的尊严所装饰一样。
第三,“本体论差异”不过是在兜圈子。在海德格尔视阈里,所谓“本体论差异”(ontologische Differenz)就是指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阿多尔诺指出,存在与存在者的辩证法被海德格尔压制了。事实上,没有存在者就不能设想存在,没有中介就没有存在者;没有一者通过另一者中介,要素就不是要素。但对海德格尔来说,这些要素直接就是“一”,而且这个“一”是肯定的存在。在阿多尔诺看来,这种考虑是行不通的。然而,在存在哲学氛围中,存在者变成了本体论的事实。这表明:没有存在者就不能设想存在,像没有存在就不能设想存在者一样。阿多尔诺认为海德格尔是在兜圈子。没有与之对立的、实体的东西,本体论就陷入贫困。本体论原则对其对立物的从属,即本体论之绝对必要的丑闻变成了本体论的组成部分。
既然如此,那么,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怎么还会取得对其他本体论的胜利呢?阿多尔诺说,生存本体论对不怎么高明的其他本体论的胜利,在于“实体的东西”(Ontischen)之“本体论化”(Ontologisierung)。“没有存在者就没有存在”被带入了这种形式:“存在者的存在属于存在的本质”。因此,真理变成了非真理:存在者变成了本质。存在强行占有了它在“自在的存在”维度中不再想成为的东西,即存在者,而“存在”的词义也只是意味着存在者概念的统一性。因为“存在者”对所有存在者来说是概念,所以存在者本身也成了概念,成了不断变成存在结构的本体论建构。在《存在与时间》中,存在者的本体论化被带入简明的公式:“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注]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S.42.
阿多尔诺总结道,“本体论差异”的全部建构是“波将金的村庄”[注]波将金(Grigori Alexandrowitsch Potikin)是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国家元帅,为了取悦于这位沙皇情人,他建造了一个美丽如画的流动村庄,“跟随”女皇出巡——“波将金的村庄”意指虚假性。。事实上,只有借助于对存在的怀疑而更加果断地拒绝“存在者是存在的一种存在方式”命题时,“本体论差异”才能被建造起来。在海德格尔那里,“没有存在者就根本没有存在,如果这属于存在的真理,那么,没有存在就从来也不是存在者”。[注]Martin Heidegger, Was ist Metaphysik?, 5.Auflage (Frankfurt/M. 1949) 41.然而,由于所有个别的存在者都被带入了本体概念之中,这样与本体概念相对立的存在者就从实体的东西中消失了。关于实体的东西言说的、一般形式的概念结构及其所有等价物,代替了那种异质于概念性的概念的内容。
第四,实体的东西之本体论化=存在神话。阿多尔诺认定,此在本体论的特殊地位可以通过黑格尔观念论的主体优先性命题来预示。因而,辩证的批判可用于第一存在概念自身。海德格尔不过是重复了黑格尔的“密涅瓦的猫头鹰游戏”。不同之处在于:黑格尔公开实践这个游戏,但海德格尔不想成为观念论者,从而戴上了实体的东西之本体论化的面纱。阿多尔诺指出,“从讽刺意义上说,如果本体论是可能的,那它只能是否定性的总概念。与自身保持相同的东西,即纯粹的同一性是坏的东西;神话的厄运是永恒的。”[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128.
从功能角度看,海德格尔的生存学说首先是想使实体的东西本体论化。因为根据古老的论据,生存不能从本质中推论出来,它本身应该就是本质的。但阿多尔诺断定,实体的东西之本体论化无疑等于存在的神话。他说,只有当实体的东西与本体论相同时,本体论才不被实体的东西所烦扰。这个“虚假推论”论证了本体论对本体论差异的在先性。然而,海德格尔出于体系强制而成为“反智主义的”。神话般的命定概念与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捆绑在一起:“存在者的抵达奠基于存在的命定。”[注]Martin Heidegger, Platons Lehre von der Wahrheit, 2.Auflage (Bern, 1954) 75.因此,海德格尔自诩的在存在中生存与本质的不可分离性,在命名时可以被命名为它们所是的东西:自然关联中的盲目性、相互链接中的厄运、超验性的绝对否定——这是关于“存在”的言说中发出的颤音。
第五,此在本身不是本体论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生存的刻画,与克尔凯郭尔在《趋向死亡的疾病》(1849)对生存的最初反思没有多少不同。因而,克尔凯郭尔的主体之“显而易见性”,即意识,是生存本体论化的合法称号。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存在本身,能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现为此在,而且无论如何都如此地表现,我们称之为生存,或按字面来说,建立在其生存规定基础之上的此在本身是“本体论的”。[注]Vgl.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13.但阿多尔诺认为,海德格尔关于此在与存在同时性的结论是可疑的,因为它蕴含在海德格尔关于“此在”与“所有其他存在者”相比,拥有“多方面优先性”的言说中。主体被意识规定,但与主体不可分离地固着在一起的意识也不是完整的意识,因而也不是显而易见的和“本体论的”。因为“从根本上说,只有命题才是本体论的”[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 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130.。
阿多尔诺还说,拥有意识的个体在时空上仍然保留了存在者的事实性,因而不是存在。在存在中隐藏着主体,因为存在是一个概念,不是直接给予的东西,但在主体中隐藏着个体意识,因而是实体的东西。存在者能够思维,并不足以消除它作为存在者的规定性,仿佛是直接的、本质的东西。存在者本身恰恰不是“本体论的”,因为这个自我性假定了那个实体的东西、从本体论优先性出发的教义要清除的东西。
如上所述,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三个层面:存在膜拜批判、本体论的需要批判、本体论的内在批判。那么,到底应该如何评价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呢?在这里,我们拟从三个方面加以分析。
第一,关于“本体论差异”与观念论问题。
我们说过,在海德格尔那里,所谓“本体论差异”,就是指“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在《存在与时间》中,为了区分“存在”与“存在者”,海德格尔首先列举了传统形而上学关于“存在”概念理解问题上的三种成见,即1.“存在”是最一般的概念,不需要定义;2.“存在”概念是不可定义的;3.“存在”是理所当然的/自明的概念。[注]Vgl.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S.4-6.
针对上述三种成见,海德格尔明确了自己关于存在问题的基本观点,即:1.“存在”概念是最暗昧不明的概念,因而需要重新解释;况且,真正的哲学论证不能诉诸于自明性,就存在概念而言,诉诸于自明性是可疑的。2.传统逻辑“种+属差”的定义方法,只适合于“存在者”,不适合于“存在”;“存在”不是某种类似于“存在者”东西;“存在”的不可定义性,并不取消“存在”的意义问题。3.传统形而上学自以为理解了“存在”,实际上只是理解了“存在者”而已,它并未真正理解“存在”。
在海德格尔看来,尽管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指出了克服在场形而上学的途径,但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存在”=“存在者”=本质、不变者、在场、完成、无时间性,实际上是将“存在者”抽象化、理念化,从而忘记了“时间性”。因而,它根本不能解决存在的意义问题。所以,重新提出存在问题,首先需要充分阐释问题提问方式:从询问“存在者是什么?”到追问“存在的意义”。[注]张汝伦:《〈存在与时间〉释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 ~9页。当然,只有立足于“存在者”,才能追问“存在的意义”。但这个“存在者”不是一般存在者,而是特殊的存在者,即“此在”。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哲学不是分析论证,也不是逻辑推理,而是对“此在”的思。但这里的“思”不是像现代哲学那样的“沉思”,而是“此在”的基本存在方式。
在海德格尔视阈里,存在不是存在者,因为它是存在——这就是所谓的“本体论差异”。阿多尔诺借海德格尔的学生、著名海德格尔研究专家K.H.哈克之口批评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差异”不过是在兜圈子。K.H.哈克批评说,海德格尔用“本体论差异”这个术语将存在者不能消融的要素玩弄于股掌之中:“不过,在所谓完全独立于‘本体’领域的‘存在’下被理解的东西,必然是不确定的。其规定性将它卷入(恰恰是它应该从中摆脱出来的)主体与客体的辩证法中。处于生存本体论最核心处的不确定性,即存在与存在者两个极端之间必然存在的不确定性,使得不再能够指出它们的差异在哪里。‘本体论差异’的言说被还原为一种同语反复:存在不是存在者,因为它是存在。因此,海德格尔就犯了他所谴责的西方形而上学同样的错误,即总是没有说出,与存在者的区分中存在意味着什么。”[注]Karl Heinz Haag, Kritik der neueren Ontologie (Stuttgart 1960) 71.新本体论“随意地结束了‘存在’——正是在其纯粹形式中,它才是与纯粹直接性完全相反的东西;即一个被彻底中介的东西,作为被赋予绝对直接性的东西,只有在中介中才是有意义的。”[注]Karl Heinz Haag, Kritik der neueren Ontologie (Stuttgart 1960) 73.
阿多尔诺指出,在这个问题上,海德格尔的错误在于,压制了存在与存在者的辩证法——没有存在者就不能设想存在,没有中介就没有存在者。因此,海德格尔关于此在作为本体在先学说,同时也是本体论的;关于存在的在场性,事先将存在实体化。只有当存在作为独立于此在而事先存在的东西时,此在才能获得对存在的澄明,但只有这种澄明才能揭示存在。就此而言,所谓对主体主义的克服也是骗人的。尽管如此,海德格尔的还原计划还是通过存在超验性学说,将基础本体论语言发誓放弃的主观性之本体论首要性又偷偷运进存在者之中。后来,当海德格尔转变为在未减弱的存在首要性意义上分析此在时,他是成功的。这种首要性从存在者出发不能得到证明,因为依据于存在者恰恰不是存在。可是,由此就失去了所有使海德格尔产生影响的东西。[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122.
应该说,为了批判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阿多尔诺对存在膜拜批判可谓是“釜底抽薪”。从事实层面看,阿多尔诺认为,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依赖于“存在”之功能性概念排挤实体性概念;存在(Sein)=系动词(sein)之本体论化;“存在=存在”属于同语反复,海德格尔的“存在”是抽象的、贫乏的、空洞的,即没有任何规定性的“虚无”。所有这些说法都表明,阿多尔诺的生存本体论批判对海德格尔构成了真正挑战。从价值层面看,阿多尔诺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不过是“本质”的缩略词;与“精神”几不可分,像超验的“自在之物”一样贫乏;因而,它是观念性的东西,“此在”=主观性。对于阿多尔诺的这些说法,则需要具体分析:1.这些说法服务于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膜拜批判;2.这些说法也不完全合理甚至自相矛盾的。譬如:一方面,将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视为功能性概念而非实体性概念;另一方面,又从实体性概念角度来界定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一方面,将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视为没有任何规定性的“虚无”;另一方面,又将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视为“与‘精神’几不可分”、“观念性的东西”。
概言之,如果说,阿多尔诺对“本体论差异”的批判是有的放矢的;那么,他将生存本体论指责为观念论,则是不准确的,甚至是过分的。即使如此,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主体主义”的批判还是具有相当程度合理性的。因为尽管海德格尔力图避免意识哲学的主体主义,但却变成了生存哲学的主体主义,甚至更加巩固了主观性。
第二,关于生存本体论与形而上学问题。
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即:新本体论/基础本体论/此在本体论/生存本体论,其主要任务就是对“此在”进行生存论分析,包括“此在”的世界性分析、“此在”的时间性分析。
1. “此在”的世界性分析。[注]Vgl.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85ff.在海德格尔视阈里,所谓“世界”(Welt),并不是指事物的总体,而是指存在者的关系和意义的总体,它有三个维度,即周围世界(关涉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共同世界(关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我世界(关涉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因此,关于“此在”的世界性分析,实际上是将“此在”置于“世界”之中进行分析。这就意味着,“此在”不是“物”的存在,而是“人”的存在;“此在”不是离开世界的单个的存在,而是“在世之在”(In-der-Welt-Sein)。
然而,在海德格尔那里:(1)“此在”不是任何生物学意义上或人类学意义上的人,不是肉体与灵魂相结合的人,而是人的特殊存在方式,即“生存”;“此在”不是实体性概念,而是形式性概念,即对存在的理解。(2)“此在”的基本结构:“烦”(Sorge)、“畏”(Angst)、“死”(Tod)。当然,对于这些概念,不能从传统意义上加以理解,也不能根据常识来理解,海德格尔赋予了它们以本体论的含义。(3)“此在”是一种可能性,但不是偶然的可能性,而是必然的可能性,即死亡。换言之,“此在”是向死的存在,死亡是“此在”的终极可能性,是“此在”的“整体性”(Ganzheit)、“自我性”(Selbstheit)之保证,它揭示了本真的存在之可能性。(4)“此在”的生存论要素:一是“沉沦”(Verfallen),指人淹没在日常生活中,这是一种非本真的存在;二是“情绪状态”(Befindlichkeit),说明“此在”优先于其他“存在者”,总是已经被抛入世界之中,但“此在”作为自由的“生存”也总是在筹划;三是“理解”(Verstehen),当然,不是说“此在”理解什么,而是指“存在”的自我理解,这是“此在”的基本存在方式;四是“言谈”(Rede),它不是日常语言,而是语言的基础,包括沉默和倾听;它是意义的原初建构和表达。
综上所述,关于Dasein-Seiend-Sein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这样来表述:就“此在”作为“存在者”得以是其所是的条件来说,“此在”是“存在者”之“存在”的“基础”(Grund);就“此在”使“存在者”得以揭示但同时也遮蔽“存在者”来说,“此在”又是吞没“存在者”之“存在”的“深渊”(Abgrund)。[注]张汝伦:《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71页。
2. “此在”之时间性分析。[注]Vgl.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400ff.毫无疑问,存在的意义问题离不开对存在的理解,而只有在时间境遇中才能得以理解存在。所以,时间性分析对“此在”的理解,从而对“存在”的理解来说,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众所周知,“时间”(Zeit)问题,是一个古老而又弥新的问题。奥古斯丁第一次将“时间”当作一个哲学问题来探讨。在关于“时间”的理解上,海德格尔最早受到了胡塞尔、柏格森的影响,但亚里士多德的“瞬间”(Augenblick)概念奠定了海德格尔时间概念的基础。
1920年,在“直观与描述现象学”讲座中,海德格尔第一次提出了“时间性”(Zeitlichkeit)问题,以区别于“超时间的”先天形式。因而,海德格尔既不接受“客观的时间性”——即“时间”并不是指日常时间、物理时间;也不接受胡塞尔的“始源的现象学时间”,或柏格森的“绵延时间”,而是考察“自我世界的时间”——这个“存在时间”,实际上是指“此在”可能性的始源时间。海德格尔将时间性区分为:“非本真的时间性”与“本真的时间性”。前者是指“内在时间性”(Innerzeitigkeit),后者是指“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在他的眼里,时间是理解此在的可能性境域,它有三个维度:将在(向死之在)、曾在(被抛之在)、现在(在世之在)。
笔者认为,对“此在”进行时间性分析,就是对“生存”进行时间性分析。因为在海德格尔视阈中,“生存”是“此在”的本质规定性。就是说,“生存”既非“在手的东西”(Vorhandenes)即一般存在者,又非“应手的东西”(Zuhandenes)即一般存在;而是与自身相关的、对自身负责的、被抛入世界的特殊“存在者”。所以,“生存”的基本特征就是:“超越性”(Transzendenz)和“被抛性”(Geworfenheit)。这就揭示了:“此在”作为“生存”,既“超越于”一般的“存在者”,又作为“存在者”“被抛入”世界之中。从而,“此在”又可能作为“世人”或曰“常人”(Das Man)而存在——这个Das Man实际上表明“无此人”。这就意味着:即使“此在”这个“存在者”也往往作为“非本真的存在”而存在;只有当“此在”从“沉沦”中挣脱出来、从各种“情绪状态”中摆脱出来,作为自由的“生存”筹划自身、通过“言谈”(包括沉默和倾听)对“存在”进行自我理解时,“此在”这个“存在者”才有可能作为“本真的存在”而存在。
当然,不论关于“此在”的世界性分析,还是关于“此在”的时间性分析,海德格尔都是为了证明“此在本身是本体论的”。从作为“生存”的“此在”这个特殊的“存在者”出发,而非从一般的“存在者”出发阐述本体论,是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优越于其他本体论的特色,从而也是被称为“新本体论”,即基础本体论、生存本体论的原因所在。但在阿多尔诺看来,本体论的需要不能通过本体论哲学得到满足;本体论的需要不仅是令人失望的需要,而且是虚假的需要;本体论的需要是物化意识的形而上学;生存本体论更像一个高度发达的信贷体系;生存本体论是一种被秩序化的本体论,甚至与观念论并无本质区别;实体的东西之本体论化=存在神话。阿多尔诺的这些说法,都是为了论证“此在本身不是本体论的”!从而证明本体论是不需要的,所以需要对形而上学进行沉思。[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354ff.
我们认为,尽管阿多尔诺将生存本体论等同于观念论是不正确的,但他确实戳到了海德格尔的痛处。阿多尔诺认为,抵制观念论的精神膜拜,固然是海德格尔试图颠覆旧本体论、消除传统形而上学的积极尝试,但海德格尔存在哲学仍然保留着基础本体论的需要;海德格尔提问题的方式仍是形而上学的。与此同时,阿多尔诺还指出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前提在于批判存在的存在者化、秘密在于系动词的本体论化。因而,尽管海德格尔曾经达到了“同一性中存在非同一性”之辩证认识的边缘,但他的“存在”是抽象的、空洞的、同语反复的,因而是没有意义的。所以,“第一部分从目前在德国占支配地位的本体论状况出发,不是居高临下地评判这种本体论,而是从其自身成问题的需要来理解它并内在地批判它。”[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 Suhrkamp, 2015) 10.
然而,阿多尔诺并未完全驳倒海德格尔,这体现在他对形而上学的矛盾态度上:尽管阿多尔诺对传统形而上学采取批判态度,甚至想放弃本体论,但阿多尔诺并未放弃形而上学,正如维尔默所说,在《否定辩证法》和《美学理论》的相互印证关系中,存在着真理的循环——不是批判性地救赎形而上学,而是不能解决的形而上学——阿多尔诺未放弃又不公开承认的形而上学。”[注]Albrecht Wellmer, Endspiele. Die unversöhnliche Moderne (Frankfurt/M.:Suhrkamp, 1999) 212.实际上,阿多尔诺的否定辩证法以非同一性为理论基础,“改变概念性的方向,使之转向非同一,这是否定辩证法的关键”[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24.;以反概念、反体系、反传统为基本特征,否定辩证法就要致力于“通过概念而超越概念”[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从根本上清除对概念的崇拜;以“被规定的否定”为核心,否定辩证法主张“在矛盾中思考矛盾”,强调矛盾的不可消解性,认为真正的否定是不包含任何肯定因素的否定,否定之否定还是否定,只有“被规定的否定”本身才是不可否定的;以“瓦解的逻辑”[注]Th.W.Adorno,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148.为最终结局;其实是一种“反体系”的“体系”,甚至可以说是“非本体论的本体论”!
第三,关于存在哲学与意识形态辩护问题。
海德格尔哲学博大精深,但可以分为三个层面:1.现象学还原——“回到事情本身”。就是说,海德格尔存在哲学奠基于胡塞尔现象学,但他们对“事情本身”的理解是不同的:胡塞尔的“事情本身”说到底就是“纯粹意识”,或曰“先验自我”;而海德格尔的“事情本身”则是“此在”,或曰“生存”。2.现象学建构——胡塞尔将“现象学”视为“关于一般本质的学说”[注]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7、24页。,但首先标志着一种典型的哲学思维态度和典型的哲学方法。[注]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7、24页。因而,胡塞尔只是在先验意识中讨论“意向性”(noesis)与“意向物”(noema)的关系问题。与胡塞尔不同,海德格尔试图通过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来揭示存在的意义问题。例如,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海德格尔指出,“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注]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42.,强调“此在”的历史性。3.现象学解构——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进行历史批判。例如,在《哲学文献:论Ereignis》[注]1919年,海德格尔在“战时讨论班”上首次使用Ereignis,与Vorgang区分。在《存在与时间》中,它是指实体的东西层面的“事件”(Ereignis),而非本体论层面的“事件”(Geschehen)。在《存在与时间》之后,Ereignis区别于Vorgang/Vorkommnis,是指其特殊本体论意义:存在真理的发生。到《哲学文献》中,Ereignis说明Seyn占有人,使之从理性动物变为Dasein;Er-eignung促使人成为Seyn的所有物(参见张汝伦:《二十世纪德国哲学》,第336页)。(1936 ~1938)中,海德格尔指出:“此—在是存在真理的奠基”[注]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M, 1977) 170.,强调“存在”的历史性。就是说,从“存在的意义”问题转向“存在的真理”问题。[注]关于海德格尔哲学,尤其是关于Sein-Seiend-Dasein-Existenz的关系问题,笔者参考、借鉴了张汝伦教授在《二十世纪德国哲学》,以及《〈存在与时间〉释义》中的研究成果,特此致谢!
自法国学者D.托拉西于1796年提出“意识形态”概念以后,人们对意识形态的研究就几乎没有中断过,人们围绕着“意识形态与政治”、“意识形态与科学”、“意识形态与艺术”等问题展开了讨论,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理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家,包括阿多尔诺基本上将“意识形态”视为“虚假意识”;不过,这里的“意识形态”含义更加广泛,甚至连“大众文化”、“科学技术”也包括在内。
在《否定辩证法》中,阿多尔诺批判的“明线”指向传统形而上学,包括黑格尔、海德格尔;批判的“隐线”指向实证主义,包括传统实证主义、分析哲学;批判的“目标”指向包括资本主义文化在内的各种“意识形态”。因而可以这样说,“意识形态”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从而在阿多尔诺那里,就是一个贬义词。
诚然,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不无道理。例如:对存在的膜拜,使得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仍然具有非批判的肯定性;而且,在阿多尔诺对本体论的拒绝中,至少谨慎的态度是可取的。他说:“对本体论进行批判,并不想走向另一种本体论,即使非本体论的本体论。”[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140.否则,它就只能设定作为绝对第一的另一种东西——不是绝对的同一性、存在、概念,而是非同一的东西、存在者、事实性。在马克思和海德格尔那里,“存在”的表达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尽管并非没有共同的东西:在存在优先于思维、存在“超验性”的本体论学说中,来自远处的唯物主义回声继续回荡着。不过,“通过将存在转化为超越所有存在者的纯粹功能性,而不知不觉地将思维中的唯物主义要素精神化,从而用魔法清除了内在于对错误意识进行批判的唯物主义存在概念中的东西,存在学说也变成了意识形态的”。[注]Th.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6, Negative Dialektik/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7.Auflage (Frankfurt/M.:Suhrkamp, 2015) 200.在海德格尔那里成为此在本质的“死亡”,以法典形式规定了纯粹自为的存在本身的虚无性。
然而,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又有过分之处。例如,将“生存”概念视为“极权的生存”,即对权力的肯定,有泛意识形态化嫌疑;又如,存在学说变成了意识形态,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态度不过是对现存秩序的意识形态辩护——这些说法,甚至是过于意识形态的!这样,阿多尔诺就从“意识形态批判”变成了“批判的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