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
周有光先生从1955年到1985年,30年的时间都住在两间清代建筑、年久失修的旧房子里,于是70多岁时仿《陋室铭》之意,写了一篇《新陋室铭》:
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
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
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
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
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
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
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笑谈高干的特殊化,赞成工人的福利化,同情农民的自由化,安于老九的贫困化。
鲁迅说:万岁!阿Q精神!
乐天达观闲适,尽在字里行间,与启功先生“计平生,谥曰陋”,有异曲同工之妙。后来每当有人问询长寿秘诀时,周先生就拿出这篇文章来,口诀心法,倾囊相授。
仿《陋室铭》、改编《陋室铭》,也成为古今文化中一道出尘遗俗或幽默诙谐的景观。元代散曲家张可久已有曲子写道:“写十卷《续仙传》,和一篇《陋室铭》,补注《茶经》。”
那么原作《陋室铭》,是刘禹锡多少岁时,在什么环境和什么心境下写的呢?
一般认为是刘禹锡贬谪安徽和州时所作,刘时年五十四五岁,是初贬朗州司马的第二十个年头,也是写了“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后,又被贬的第十个年头。和州两年后,终于被召还,57岁时再游玄都观,写下了“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清代野史掌故八卦秘辛全书《清稗类钞》中记载,光绪末年,有个人名叫“德馨”,恰巧当了和州知州,据说就是唐代刘禹锡任和州刺史写《陋室铭》而留下的谶语。
刘禹锡勤于著述,又很注意编录和保存自己的作品,至今留存诗歌800多首,文章200多篇,大部分可以考证出写作年代。因此陶敏先生花了30多年工夫,整理注释的《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就是按作品写作时间先后重新编排的,好让读者知人论世,跟随刘禹锡沉浮仕隐的脚步,更深地理解其人其作。
《全集》诗和文分别编年。“铭”属于文章的一种体裁,但在《全集》50多岁时著的编年文,以及部分无考而未编年文中,都没有《陋室铭》。
《陋室铭》去哪儿了?
在《全集》附录部分的“备考诗文”中。“备考诗文”主要收录后来托名刘禹锡假造的诗文,或者怀疑不是刘禹锡写的,但目前尚无确凿证据的作品。
好比500年后,有人收集鲁迅的全部作品和语录,把“湖人总冠军!”也收集起来了。再过1200年,严谨的鲁迅研究专家重编《鲁迅全集》,介于这句“湖人总冠军!”曾在历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也不便直接拿掉,而是作为附录先收起来,后面再加上学术性的判断,以供将来的学者参考。这样才是较为严谨科学、尊重历史的做法。
就《陋室铭》来说,原来唐代和宋代所编的《刘禹锡集》里面,都没有《陋室铭》这篇文章。《新唐书》和《颜真卿集》中明确记载写作《陋室铭》的,是崔沔,但内容是什么并不清楚。
北宋以后,民间就广为流传《陋室铭》是刘禹锡所作的说法。北宋前期有一位要振兴儒学的僧人,觉得铭文内容仙啊龙啊,狂悖矜夸,容易误导青少年,为了给刘禹锡“巨儒”的形象正名雪耻,曾予以驳斥:“俗传《陋室铭》,谓刘禹锡所作,谬矣。”并且所指就是有“唯吾德馨”这句话的《陋室铭》。
现在看到最早把《陋室铭》归在刘禹锡名下的文献,是南宋的古文选本《古文集成》和地理书《舆地纪胜》。南宋郑元佐注释朱淑真词,也引证了“唐刘禹锡《陋室铭》:苔痕上阶绿”。元明两代,《陋室铭》的归属也并不统一。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选编《古文观止》时只收了刘禹锡的一篇文章,就是《陋室铭》。由于《古文观止》风行天下,《陋室铭》作者是刘禹锡的说法也就成了定论,嘉庆年间钦定的《全唐文》也把《陋室铭》收在了刘禹锡名下。今天中学教材所选,就是沿用这一通行的说法。
清代大学者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也持肯定之论,说崔沔和刘禹锡都写过《陋室铭》,就像李德裕和欧阳修都写有《秋声赋》,桓谭和华谭都写有《新论》,扬雄和杨泉都写有《太玄经》。
但由于年代久远,证据不足,《陋室铭》的作者究竟是不是刘禹锡,现在学术界尚没有定論。所以对于治学极其严谨的陶敏先生来说,采取了最为谨慎的做法,姑且不把《陋室铭》编在《全集》正编里,而是阙疑待考,放进附录。
当然不管作者是谁,都丝毫不会影响这短短81字铭文永恒的文学魅力,以及君子尚德的高雅志趣。英雄不问来路,来路交给学术。
学术之道,便是在自己的一壶天地里,唯物主义、实事求是地快乐自寻。孔子云:“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
摘自微信公众号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