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圭
在农村生活了20年后,她携家带口回到上海;花了25年在上海立足后,她又回到偏远农村。是因为生活的迫不得已吗?当然不是。这位上海女知青说,她只不过是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努力与孩子保持着溫暖又合适的距离……
位于浙江省宁波市北仑区最南端的村庄—昆亭村,是个三面环山、一面朝海的美丽村庄。这里一年四季绿意葱茏、风景宜人,这里一年365天,天天空气质量优,是远近闻名的“天然氧吧”和“长寿村”。沿着一条曲折悠长的石板路,一直走到村落尽头,大山脚下,一栋名为“60号美墅馆”的别墅,安静地枕在这水光山色之间。
“60号美墅馆”的女主人名叫徐永菊,66岁,上海人。2019年1月接受采访时,她说:“我们这个地方很美丽、很舒适,在上海的儿子一家很好,我觉得我很幸福!”这个大半生都在城市与农村之间奔波、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很幸福的花甲老人说到幸福,就像个小姑娘一般兴奋。
幸福的前提是面临选择时,心里有底
1971年,18岁的徐永菊响应国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号召,插队到浙江省宁波市北仑区的昆亭村(当时叫昆亭岙)。上海姑娘来到偏僻农村,失落和郁闷可想而知。“在上海时,出门就是大马路、商店,但在这里,去5里外的柴桥镇得步行,而且还算是出远门。”时隔多年,徐永菊依然对当初来到昆亭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尽管有巨大的落差,但性格要强的徐永菊知道:除了努力融入其中、入乡随俗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时,昆亭的年轻人没有会说普通话的,村里的小学缺代课老师,会说普通话的她成了代课老师。教书育人的担子很重,徐永菊不敢怠慢,到处找书看,就这样,她与爱读书的刘和平相识了。
刘和平是昆亭人,爱读书,写一手好字,靠自学成了大队里的会计。刘和平对开朗漂亮的徐永菊一见倾心,但想到人家是上海姑娘,所以也只能暗地里喜欢。徐永菊对刘和平刮目相看,但她对他没其他的意思。“我人在这里,心却在上海,我从没想过要在这里生活,所以也不会喜欢上谁。”徐永菊说。
昆亭村不大,两人几乎天天见面,见面时聊各自看的书,聊梦想、聊家乡,总之有聊不完的话。3年转瞬即逝,两颗年轻的心不知不觉走近,徐永菊知道,爱人的选择是不能事先预设的,该来的,早就到来。
有了心爱的人,昆亭的一花一草,在徐永菊眼中开始变得越来越美。1974年,她跟父母说要跟昆亭的刘和平结婚。父母坚决不同意,咱上海姑娘怎么能嫁给农民的儿子?“你嫁到昆亭,就等于放弃了以后回上海工作和安家的机会,你傻不傻呀?”朋友这样劝诫徐永菊,她却说:“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很幸福啊!真正的幸福,总该放弃点儿什么吧!”
父母和哥哥都不同意,徐永菊却认定了刘和平。她向家人保证,刘和平能给她幸福生活,她也会和他齐心协力,把低矮的平房变成楼房,让这里青山绿水变成金山银山。
1975年,徐永菊嫁给刘和平,两人结婚穿的新衣新鞋、盖的新被、招待宾客的瓜子和糖果,全都是徐永菊从上海买回来的。结婚第三年,徐永菊生下儿子海东。儿子的降生,让她更加有了在这里好好生活的动力,她一边代课一边和丈夫学习财会,因为她觉得幸福生活的前提是面临选择时,心里永远有底。
海东3岁时,村里新开的工厂需要会计,徐永菊不再做代课老师,成了一名会计。夫妻俩齐心协力往前奔,其他家都还在点煤油灯时,他们家率先拉上了电灯;两人结婚时,刘和平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差的,婚后,两人一边上班一边在家养猪养鸡又养鸭,第一个在村里盖了两层小楼。
全村第一户用上彩电、洗衣机和冰箱的,是徐永菊家;1983年宁波市评选“好妈妈”,徐永菊是北仑区唯一的一位;村办企业换届选举,徐永菊高票当选为首位女厂长。刘和平除了工作,还承担了做饭洗衣照顾老人和孩子的任务,后来还在家创办了一家尼龙袋加工厂。
日子越过越好,丈夫爱她疼她也宠着她,儿子聪明懂事,成绩优秀,徐永菊自己的事业也做得顺风顺水。这样的农村生活,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是与上海的城市生活相比,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幸福。这样的幸福,让徐永菊感到踏实安稳。
1990年,国家出台新政策,插队知青可以带子女回城落户。徐永菊动摇了,她喜欢并适应昆亭,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心安之处。但是,孩子呢?如果他去上海,就能接受比农村更好的教育,也意味着他能迎来更好的人生。这是毋庸置疑的答案,徐永菊想回上海,但是一直在这里生活的丈夫怎么办?没想到丈夫一点儿都不纠结:“我听你的,你回,我就跟你回!到哪里,我们一家人也得在一起!”
徐永菊还是犹豫,毕竟她已经离开上海20年,也在这里绘出了无数心之所往的美丽生活图景。而在上海,她没有住房,很可能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靠什么安身立命?“靠我们都还年轻,靠上海是生你养你的故乡,靠一定要给孩子打造更好未来的决心!”刘和平的这番话,让徐永菊下定了决心。
在众人的惋惜和不解中,徐永菊辞掉了乡办企业法人代表的职务,刘和平关掉小有规模的工厂。1990年初秋,38岁的徐永菊带着丈夫和儿子,回到了阔别20年的上海。
父母努力变得更好、子女懂得爱与尊敬,就是幸福
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是徐永菊一家回到上海必须面对的窘境。父母家的房子不大,住不下他们一家,但外婆心疼外孙,在她不大的卧室里,为他搭了个小床。
儿子安顿下来,徐永菊在母亲小区附近的弄堂里租了个小平房,外面开了间小杂货铺,里面就是卧室和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简单的锅和灶,但徐永菊和丈夫每天都会认真地做好三餐。她说:“没办法给孩子提供住处,就要好好地为他做一日三餐,好好地陪他吃饭。这是为人父母的根本。”
董卿说:“作为父母,一定要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好。这样等到孩子懂事的时候,才会对你有爱、有尊敬。”徐永菊也是这么做的。在朋友介绍下,她被一家公司聘为会计。工作之余,她还兼职了另外3家公司的财务工作。丈夫白天在家看杂货铺,晚上也会跟徐永菊一起做账。
儿子海东很快适应了上海的生活,妇唱夫随的丈夫也从不抱怨。回上海第二年,一家三口终于有了落脚之地。其实当时,上海没有多少人敢按揭买房,一心想给儿子创造更好条件的徐永菊却“胆大包天”,用两年攢下来的8万元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款,剩下的10万元银行贷款,夫妻俩用两年就还清了。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两年还完10万元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为了攒够这笔钱,徐永菊不再去公司上班,而是在家做兼职。最多的时候,她一口气接了12家公司的财务工作,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
“当时我四十出头,但看起来比同龄人老很多。因为我一年干的活儿,其他人3年都干不完。”徐永菊说,但看到儿子听话懂事,听到曾反对她婚事的母亲总是夸女婿,徐永菊觉得,一切都值得。50岁那年,她还考取了会计电算化资格证。当时,海东刚结婚不久,受母亲的影响,他和妻子也报了硕士研究生的考试。
2004年,徐永菊升级做了奶奶,孙女3个月大时,儿子、儿媳都要去读研究生了,照顾孩子的担子就落在了她和老伴儿身上,但徐永菊特别乐意。当时,她在上海已经有了两套房子,但依然还在给好几家公司做账。徐永菊忙惯了,而且好几家公司就信她,徐永菊想辞职都辞不了,所以只好继续做着。
孙女出生后,一直是徐永菊夫妇带,吃住都在她这里。2010年,孙女即将上小学,儿子提出要把孩子接回去,徐永菊很不舍得,孙女却说:“我妈妈说了,在奶奶家是受宠享福,回自己家是去学本事。”徐永菊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但她没说什么,因为这样也是为孩子好。孙女上小学后,徐永菊也经常帮忙接送,送回家后陪她写作业,给她做饭,这是徐永菊的乐趣。但含饴弄孙有乐趣,也有苦涩和失落。
孙女上小学四年级时,徐永菊帮她洗头,但只要被儿媳看见就会被数落,因为儿媳都让孙女下厨,“而且一次炒四个菜!”徐永菊说,她看着很心疼,觉得儿媳狠,没想到儿媳说:“我才是孩子妈妈,您还是别插手了!”徐永菊无言以对。
还有一次,徐永菊去学校接9岁的孙女,没想到小丫头见到她后没有欣喜之情,相反示意奶奶先走。那天,徐永菊是哭着回家的,老伴儿安慰她:孙女是大队长,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咱们要接受她长大,接受她走向更远的世界。徐永菊还是很难受,她觉得是孩子不需要她了,自己就没价值了。那之后她总是闷闷不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有轻微抑郁症。
如何让抑郁烟消云散?儿子说,不要再四处奔波,有时间多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看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丈夫接过儿子的话,说:“咱们解甲归田,回农村吧!这对我们自己和孩子都好。”徐永菊却没有答话。上海是她用了20年才回来的故乡,这里有她的父母、儿子、儿媳和孙女,还有她喜欢的工作,为什么要回农村呢?
“60号美墅馆”的幸福箴言:孩子在外面好好的,父母在家里好好的
自从1990年离开后,昆亭老家的房子就落锁关门。之后多年,刘和平偶尔回乡探亲,徐永菊却一次都没回过。
但是,在倍感不被孙女需要的失落之际,徐永菊再仔细琢磨丈夫的建议,动摇了。就像上海是她理所当然的归途一样,那个掩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何尝不是丈夫心心念念的故乡?当初他义无反顾地陪自己回到上海,在上海拼搏、奋斗,为自己也为孩子闯出了一片天,现在,她不是应该陪他落叶归根吗?徐永菊尽管心有不舍,但也清楚地知道,孩子大了,他们老了,是时候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了。
那就回去看一看,不喜欢的话再回来吧。徐永菊决定回农村时,刘和平既高兴又惊讶,她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2014年的昆亭彻底变了样,道路四通八达,河道干净清澈。而他们曾经在村里最气派的楼房,如今夹在一片别致的别墅间,显得特别格格不入。徐永菊心中五味杂陈,但她马上决定重新盖房。当时,昆亭正在计划打造乡间民宿,海东提议房子建好后做民宿。“昆亭的空气温润如妈妈的笑脸,风景美如爸爸笔下的图画,在这里开一间民宿,是我从小的愿望。”他还说,如果父母开民宿,他和孩子没时间回来的话,会让他的朋友和同学来看他们。
儿子兴之所至说的话,徐永菊当然要听。一年后,一栋两层半的别墅建完,海东忙着设计和装修时,徐永菊抽空儿回了一趟上海。家人和朋友纷纷感叹:说她回农村待了一年,年轻了10岁。的确,徐永菊刚回到农村时,体重接近140斤,气色很不好,回去的一年里她天天和工人一起干活儿,没事儿就和老邻居聊天、打麻将,吃嘛嘛香,沾床就着,竟然还瘦了十几斤!
房子装修完毕,里外都是儿子的风格,徐永菊怎么看怎么喜欢,也终于觉得:回农村是明智的。 2015年底,昆亭第一家民宿—“60号美墅馆”开门营业,儿子一家三口是第一拨儿“客人”,徐永菊大声招呼:“进来坐坐,这里有茶有果,还有一位上海老知青的饭菜和故事……”
做了民宿女主人后,徐永菊难得回一次上海。2016年暑假,孙女嚷嚷着要回农村,她父母不让回,因为农村家没有钢琴,会耽误练琴。接到孙女的投诉电话后,徐永菊第二天就去买了一台钢琴。从那以后,每逢寒暑假,孙女都会回来;从那以后,徐永菊和儿子、儿媳的沟通更多、更畅快直接。有时候,徐永菊也会因为孙女的教育问题跟儿子、儿媳争论,但争论的结果无一例外:她还是听年轻人的。“老啦老啦,孙女的事儿得听她父母的,儿子都当爹了,我得让他自己做主!”徐永菊说,如果继续待在上海,她不会有这样的感悟。
不忙的时候,徐永菊看书,龙应台书里的那句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每次看都会泪湿眼眶,但擦干眼泪,她又特别感同身受:她说到了这个年纪,孩子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而她和老伴儿在山清水秀却也热闹温暖的地方,与孩子遥遥相望,保持适当的距离却依然相亲相爱,想不幸福都很难。
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中,有一句台词:“山自山,水自水,时光轻轻催。花自落,不等不追。”“60号美墅馆”主人和她的孩子,一定也都深谙这句话里蕴含的幸福味道吧!
(感谢浙江省宁波市北仑区妇联对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