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鹏钊
在农村,一个人的魂魄丢了怎么办?那就叫魂。这样的民间信仰在信息闭塞的时代,世代传袭,流行了很多年。
《楚辞》之《招魂》篇指出,人将离世时,魂魄离散,必须通过招魂来延其年寿。这种把丢魂人的魂魄叫回其主人肉体的过程,就是叫魂。作为在农村生活的孩子,常常会遇到各种惊吓。
母亲认为,我们几个孩子如果在哪里受到了惊吓,就得到丢掉魂魄的地点叫回来。小时候,我们小孩子在路边上滚铁环,我一不小心栽到了几米深的大坑里,哇哇地哭个不停,后来被路过的大人们从大坑底拉出来。母亲闻讯赶来,抚摸着我的头,也是一阵哭泣。回到了家里,我一直沉睡不醒,不进吃食,母亲更是慌了神。邻居的果果奶就说,娃是把魂吓丢了。母亲就在夜里带着姐姐,给我叫了一次魂。
还有一次叫魂,是给弟弟。弟弟拉着家里的犍牛去河边饮水,犍牛性子急,在路边见了长成的麦地,就挣脱了缰绳跑了去。弟弟被摔了个趔趄,摔得皮青面肿。母亲心疼不已,把弟弟抱回来,在锅头上用铁勺给弟弟炒了鸡蛋,弟弟都没吃上几口。母亲心急,就晚上带着我去家里的场院里给弟弟叫魂。
母亲用碗在瓦瓮里舀了一满碗面粉,用头巾包了,倒过来提着,到了场院中心,围绕着转了三圈之后,我跟着母亲在晚上夜色深沉中一呼一应地往回叫。母亲一边走,一边口里轻声地喊着:“虎娃回来,虎娃回来!”我在后来拉长了声音,口口声声地答应着:“回来咧,回来咧!”这一呼一应的声音,在虫鸣声渐渐消失的夜晚,由远及近,由低到高,显得是那么地急迫。就这样,慢慢地回到了家门口。当进门时,母亲让我先进去,她弯腰将叫魂时手里提的面碗倒扣在门外的角落里,然后重重地关了门,叫魂才算结束。待弟弟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又给弟弟炖了鸡蛋吃,看着弟弟一筷子一筷子地将鸡蛋夹完,母亲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脸上才露出了笑容。要知道,在20世纪90年代初,鸡蛋不是每天都能够吃上的奢侈品,每年到了生日那天,母亲才会给我们每人蒸一个红皮的鸡蛋,然后泡到凉水里,待鸡蛋皮能剥离时,才一个个地发给我们。当我们拿到鸡蛋,都舍不得一口气吞咽下去,而是慢慢地用手掰开来,慢慢地送入口中。
一晃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们已经长大成人,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上,偶尔也会见树上张贴上去的小纸片,工工整整地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每当读到这些,我的眼前总是能浮现出母亲给我们叫魂的情景,母亲呼唤儿子的声音是那么虔诚。
我的孩子在出生不久的日子,有一段时间也是夜晚哭啼不止,一家人围着急得团团转。母亲建议,可以试试我们小时候惯用的办法,就是用黄表纸点着,在孩子跟前转几圈,然后把烧过的纸灰送出门去。岳父也是同样建议,甚至还出门在便利店买了一把立香回来。母亲和岳父是同一年代的人,且都出身于偏僻的农村,从小就见识了这种来自乡野的民间方式,这样的方式甚至还有诸多迷信的因素。但是学医的妻子最终未能同意,她紧紧地抱着孩子,换着花样地逗孩子开心。过了些时日,孩子夜晚不再哭闹,大家都才露出了笑容。
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的变化,一辈辈人生活的差别,带来的是人们从传统的思想观念和意识中逐渐蜕变出来。就以我为例,我儿时的点煤油灯,住小窑洞,放牛挖药,拾麦犁地,小学五年级就开始走几十里路上學,和我父辈及其祖上的人的生活形态基本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到了我的儿子,他生活在城市里,始终无法再体会到农村生活的时光,他无法认识漫山遍野的野花,他唯有去动物园、去植物园、去昆虫馆,才能见到一些。他更无法体会到什么是叫魂。就像我们的父母最大的初衷是养儿防老,而我的儿子带给我们的仅是情感上最饱满的慰藉。
在城市里,我偶尔会和妻子,闻着爆米花的味道,进入电影院,看上一场时下口碑较好的电影。但是,儿时村庄里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露天电影,至今还是抹不去的记忆。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偏僻山村,电影这种新鲜的东西,在文化生活还很贫瘠的岁月,无疑会让大人小孩们享受到比白蒸馍还好吃的大餐。放电影,往往是一件大好事,当听到村子传来要放电影的好消息,总是手舞足蹈得连饭都吃不完,就急急地跑去,钻在银幕下面,等着银幕上有人影儿出来。我的记忆里,电影放映的时间,都是在冬天这个农闲时节,放电影的人也是挨村地转,今晚在史家河,明晚可能就在旺安,后天可能就在赵家沟。每当我们听到邻村有放电影的消息后,就期盼着骑着自行车的放映员能从老坟地的地方盘山而下,他若来了,我们这群孩子就追着自行车,一直跑到学校门口的场院上,看着放映员从自行车上的铁皮箱子里将胶片取出来,铁皮箱子上面的字迹已经磨得全无。
电影开始了,一道强光被输送到了银幕上,热闹的人群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双目都直勾勾地盯着银幕。银幕是一块白色黑边的布,用绳子拴了四个角,挽在两边的大杨树上。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看的是武打、战争片,例如《地道战》《霍元甲》《少林寺》等等。每当演完一场电影,村子里场院的麦草垛就遭了秧,村子里的孩子们个个都成了影片里的主角,在麦草垛上爬上爬下,将馒头状的垛顶踩了个平。麦草垛是用来喂牛的饲料,庄稼汉们都舍不得用来烧火,常年积攒了下来,不听话的孩子们顾不上这些,一直疯玩着,天黑了也不归宿。被踩塌下去的麦草,在场院里铺散开来。主人们见了,不停地大骂着我们这些坏小子。孩子们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吓得不敢作声,做鸟兽散,四处逃窜。坏小子的家长知道了,就少不了一顿挥动扫帚的惩罚,家长们会拿上木杈,给麦草垛的主人赔个不是,然后将麦草一点点地挑起来,堆到垛上面去。麦草垛顶做成圆锥状,是为了排水,天下雨时,雨水就顺着垛顶滑了下来。麦草垛被我们踩成了一个个深坑,天下雨时,雨水聚积,渗透下去,干黄的麦草就会发霉,变黑,牛的草料就少了些。
还有,看完了电影后,我们这些孩子们总是在玩耍时,分成两个派别,一派是敌人,一派是正规军,十几个孩子在高低不一的硷畔里相互追打,手里握的是自制的木枪,枪手把上挽的是红领巾,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俨然是小八路的模样。相互追打中,有的孩子逃脱不掉,就从硷畔上跳了下去,有崴了脚的,有摔裂了胳膊肘的,还有被野酸枣刺挂破衣裤的,各种顽皮淘气的事儿多有发生。家长们也是生气不过,摔裂骨节的,就带到了镇上去,找捏骨的先生校正好。衣裤挂破的,自知理亏,回到家里,顺着大门角偷偷溜进去,贼眉鼠眼,赶快将衣裤脱掉,塞到一个大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待到家长发现了衣服,才如实招来。事儿过去了,家长也就责骂上几句,还是得拿起针线,缝补了再继续让他穿。
就是这样,在农村电视机完全普及之前,露天电影就成了村庄文化生活的唯一记忆。十里八村的人,三五成群,相互吆喝着一起去,前面的人坐着,后面的人站着,里里外外地拥挤在一起,伸长了脖子,就怕错过了一丁点的镜头。电影结束后,人们都意犹未尽,留恋着慢慢地散去。村庄平日寂静的小路上,余兴盎然的谈笑声,声声不断,争先恐后地言说着剧情,乐此不疲。
几十年过去了,曾经一年一度的露天电影,也慢慢地从人们的生活里逐渐消失。露天电影是那个时代抹不去的印记,记录了我文化生活匮乏的童年岁月,给我儿时的生活带来了充实和欢乐,也时时唤起了我对儿时生活的怀想。如今在城市,小区的广场上偶尔也有露天的电影,一群孩子在旁边玩耍,他们只是平时少了玩伴,见了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就图了热闹,左右跑着玩,而不像我们儿时,是稀罕了电影的,能看上几场,那可是最幸福不过的了。
有人说,怀旧就是意味着心理变老。20世纪著名心理学家罗洛梅认为:“记忆不光是过去时间在我们脑海里打下的印记;它是一个看护人,守护着那些我们最深切的希望和最深切的恐惧、有意义的时刻。”80后的我们,在社会大变局波澜壮阔地发生时,还没有出生,但是我们,正好赶上了这四十年来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如今在这个资讯极度发达的时代,这个社会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成长经历,我印象里的露天电影,折射不出一代人的光芒,但是确实成为一代人无法抹去的记忆。
父亲当村委会副主任两年多,我问他起止时间。父亲叹了口气,说,都忘了。我问主要的工作是啥?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哎,主要就是计划生育、缴公购粮。这时,在一旁的母亲补了一句,说,还收农业税。父亲说,缴公购粮就是缴农业税么,一样的。
我问父亲,他在村里当村委会副主任时,工资是多少钱?父亲说了一句脏话:他娘的X,好像就没人说过那话。后来大家都有意见,后来说每人每月给七八十元,写的都是白条子,直到不干了也没人给过一分一文。村里给我打的白条子,前几年还在箱子里放着,我都是用白纱布捆起来,在一起放着,后来就不知道都扔到哪里去了。就是那些白条子,还是前些年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时,镇上干部在村里解决问题时写的,上面还盖着村委会的章子呢!
对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我有些模糊的记忆。记得镇上有个叫王鹏的干部,整天在我家的窑洞里住着,家里还得给管吃饭。父亲说,那是最后一次。社会主义教育来的人,都是在全县各单位抽调的人,其实主要工作按照上级的要求是开展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教育,但是他们进村后,觉得情况复杂,就从根本上抓了眼下工作,主要是驻村帮助村里整顿财务,协助村上搞眼下着急的工作,例如计划生育和交公购粮,还有就是处理村上历年来遗留下来的问题,能处理的就处理了,处理不了的也就放下了。我们工资打白条的事,在当时也算是处理了,但是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例如咱们村,那时组织村民劳动时,村里说得好好的,说一晌给大家补贴多少錢,家里有人的人,整天跟着村里劳动。没有劳动力的人,也就没有人去。后来村里也没有兑现,后来彻底也就没人去劳动了。劳动主要是修路,咱们这地方,一场暴雨过后,大水冲垮路基,或者因山石塌方的事情,路被冲垮常有发生。村里没办法,就组织人力去修路。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好的政策,上面还会给老百姓补贴一些。那时候的皇粮国税,都是一层层加码摊派下来的。
还有,镇上来村上开展工作的人,没有人给管饭,原因是大家每天都要下地干活,没有人每天伺候着他们。所以经常管饭时,就找村里谁家有老人在,就安排在谁家。可是后来管饭了的人家,村委会既不兑现粮食,也不给补助费用,慢慢地,就没有人愿意管这些事了。我那时候当村委会的副主任,得跟着上面来的人开展工作,到了吃饭的时间,就只有带到咱家来了。当时村里还给咱们登记了吃饭的人和次数,说以后给补助钱,后来也还是不了了之了。
父亲还在说时,母亲开始插话。她说,你父亲当村干部,主要就是带着人来咱们家吃饭。我那时不但要去地里干活,务庄稼,到了每天两顿饭的时间点上,还得赶快回家给他们做饭呢。父亲说,咱不管谁管啊!派不下去么!镇上来的书记、镇长,还有驻村干部啥的,你让人家去哪里?咱们村是离镇上最远的村子,蒸馍米汤能吃饱吃好就行,谁还有啥要求呢?那时候,镇上来的人都驻扎在咱们一组,村委会又没有办公室,开会也就在学校里。镇上的人吃饭也就就近原则,在一组么。不像现在,咱们一组没有了人,镇上来的人都在三组的新农村居民点。后来,镇上来人吃饭的问题就算解决了,规定了在谁家吃饭,等夏粮缴了后,村里按照人家管饭的次数,给些粮食就过去了。
父亲说,他们那届村干部上台,原来遗留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只顾了眼前着急紧要的事情。那时候,为计划生育、皇粮国税,经常在镇上开会到半夜,村里连镇上下达的各项任务都完不成,哪有时间管那么多的事情呢?咱们村是个烂摊子,用咱农村话说,这样的烂屁股,谁能擦得净啊?
父亲在村委会副主任的位子上干了两年多,用他的话说,就是坏事和好事是相等的。那时,村里的群众对村支部书记意见很大,所以许多政策在群众之间落实不下去,镇上的副书记和副镇长想让我参加下一届村支部书记人选的选举,加之我那时在村里也干了不少实事,镇上的领导就要介绍我入党,后来让当时的村支部书记知道了,我的入党材料被人家抽掉,为啥后来人家的儿子和我的名字叫成一样的了,人家偷梁换柱就成了党员。后来村支部书记四处告咱家的计划生育超生问题,四处写材料,写了好多年。我当时就从村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下来了。
我问父亲,那时候是不是在村里惹了不少人?母亲笑了,说群众见他们村干部都躲着走。父亲说,尤其是每年冬天的计划生育工作,村里大多人都超生,镇上决定要将村里的哪户人家作为典型,都会提前开会安排。村干部也知道村民可怜,有时候就偷偷漏个风声,等镇上干部带着村干部去时,人就提前把门锁了,躲到其他地方去了。那时候咱们一组有的人,经常性在纪家山的硷畔上坐一整天,他在高处,能看见自家的院落,他就知道落实计划生育的人啥时候来,啥时候走,等看着镇上的干部坐上车,顺着盘山路上去时,群众就回来了,又开始继续日常生活,喂牛,做饭,种庄稼。尤其冬天里,田地里没啥活儿,群众就把攒了一年的土粪,用架子车一车车地往麦地、油菜地里运送。我记得走到湾子一户人家去,门上已上锁,村上人给镇上的干部说,这家没人。镇上的人看那户人家门口的架子车,进进出出留下的辙印还那么清楚,就生气了,说这人绝对刚跑没多远,他跑了今天跑不掉明天,坐在门口等。镇上的干部就也坐在人家的门口,抽起烟来,谁也不吭声,都过了吃饭的时间,冬天天黑得早,太阳都快落山了,村上人就给镇上的干部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那时候镇上的干部也不容易,自己负责的村里任务完不成,要扣工资,那时候工资才有多钱,还得养活一家老小。另外,任务没完成,他们也不敢回到镇政府去,回去了要挨骂的,干啥工作都不容易。
这时,母亲说起了我家族二伯当年做村干部的事情。她说村子里的人,在背后就骂了半辈子。说是当年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很紧,每个季度有一次。一般4月、10月是重点,主要抓安环、刮宫、引产、结扎和普查(查环查孕)工作,简称“安引刮扎查”。镇里会根据育龄妇女和已生育妇女的情况,给每个村里分派“安引刮扎查”任务,且必须落实。
计划生育工作当然不仅仅是“安引刮扎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是收罚款,俗称“超生费”。超生费的标准当年大概是按照农民人均纯收入的七倍来确定二胎超生费的,1995年至2004年间,大概是在几千元到一万多元,三胎差不多要翻倍。这对于年收入几百元到一两千元的农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因此,要收超生费并不容易。平时,超生费由镇政府委托村里收取,给予村里一定的工作费用。
二伯那时是村支部书记,带着镇上的干部去一户群众家,家里的女人跑不及,没办法,就跳进了自己家的粮食囤里,藏了起来。镇上的干部就问家里的男人,说你婆娘(当地俗称)哪里去了?男人说婆娘去娘家了。这时窑后头粮食囤里发出了声音,镇上的干部就让在家里搜,二伯把已经怀了孕的女人从粮食囤里拽了出来。那个女人全身都沾上了土,就被人当场带走,带到镇上的医院去了,去做了计划生育手术。母亲说,你说他二伯干这事,都被村子里的人都说成啥了呀?母亲刚在说时,父亲生气了,他在餐桌前挪了挪椅子,声音大了起来,责备起了母亲,说你说话要讲理啊!谁愿意去惹村子里的人啊,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说人家镇上的干部就在身边跟着,他二伯不那样做能行么?人说啥都要一分为二地去看待么,那时候的村干部也不好当。那时候民间传的计划生育口号就是“宁可舍一命,也不要一个人头出世”,这些都是硬指标啊!父亲说完了这些,又重重地叹了几口气,说现在想想都可怕得很啊!
母亲说,我们上学那几年,家里穷得就剩下了那些年攒下来的粮食。家里去磨面,都没有钱。那时候你大姐刚结婚没几年,你二姐在咸阳上学,你和你兄弟上初中。家里每年给你们上学的费用得将近两万块。每次我们把粮食淘洗晾晒干,就为磨面的钱发愁。那几年咱们村没电,需要去邻村林家河村磨面。实在是没钱,我给你父亲说让把你哥过节拿来的烟酒,用袋子装上,去林家河的代销站便宜卖给人家,换上些现金,才去磨面。每次磨的面快吃完时,就得先思量着磨面钱从哪里来。还有,就是亲戚有个红白喜事,还要去随礼的。南玉子乡你舅爷家给娃结婚,我记得话捎来了,家里没有钱,没有办法,就去你富民爷家借了十元钱,才去了。你富民爷在村上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是有工资的,咱们只种庄稼,加上那时候粮食也不值钱,多年来咱们是被饿怕了的,家里有粮心里不慌,谁能舍得卖粮食呢?时间过得很快啊,现在亲戚红白喜事时,随礼普遍的标准都是一百元了。
在村里读小学前,我和弟弟,基本每天都是姐姐带着我们在村庄的河渠边、大场院等地儿玩。父母亲每天天不亮都去開荒种田,当我们醒来,他们都已经干了半天的农活。有年夏天,村子里来了石油勘探队,我们整天跟着一群工人们在村庄里四处疯跑。工人们在村庄里买了西瓜吃,我们就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看看人家要把没有啃完的瓜皮抛向何处。抛得越远,我们跑得越快,捡了回来,吹掉瓜皮上的柴草,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工人们看着我们满脸的脏污,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1994年9月,我进入了镇上的中学,读初一,镇上距家里十五公里路。其实在1992年6月后,我就开始了借读的生涯。那年,我正好赶上了史家河村小学五六年级的撤销合并。村里的完小变成了初小,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就开始了外出求学的漫漫征途。父亲带着我,首先去了塬上的旺安村完小,学校报名已截止,且当年将周边几个村子的学生合并到此,拥拥挤挤的班级已是人满为患,只好作罢;又去了镇上的中心小学,已经开学两周,一百二十元的借读费已让父亲心痛得咬牙。外公找了在学区当校长的老熟人,老熟人写了条子,交了书本费、借读费,我才坐进了镇上中心小学的五年级二班。没有住处,姐姐在镇中学上初三,正好有个照料,我就借宿在镇上中学初三男生宿舍的通铺上。姐姐的同学很好,每个人的床位在一起挤了挤,给我挤出了巴掌宽的缩身的地方。小学五年级的我,和初三备考的哥哥们挤在一起,直到五年级读完。晚上他们上晚自习时,宿舍里不允许留人,我还得完成课外作业,就趴在教师办公室的窗户台上,借着教师窗前的亮光,完成着每天该完成的作业。
1995年6月,读完了五年级,我转学到了里村完小,度过了小学阶段的最后时光。为什么要转学呢?就是姐姐已经初三毕业,我成了身边没有人照管的孩子。读六年级时,我住在一位亲戚的办公室里,亲戚是本村人,白天在学校里教课,放学后还是回家种地。住在学校时,我和五年级一样,每周回家一次,每周日下午来校时背着一周的口粮。口粮是母亲蒸的大白馒头,冬天里吃的是母亲腌的咸菜,用瓶子瓷瓷实实地装了,能吃上整整一周。就是六年级的那年冬天,有次大雪整整下了一周,回村的山路早已被积雪填埋,我断了口粮。周日的一早,我还要去镇上参加语文竞赛,肠胃饿得“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中国有句古话,叫作“饥寒起盗心”。费尔巴哈是德国的哲学家,他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一个人的肚子里没有食物,他的头脑里就没有道德了。”我鼓起了勇气,用力推开了学校教师食堂的窗户,窗户里就是满满的一大笼白面馒头。左右看了,校园里没有人,就偷偷地拿走了三个,又将窗户轻轻地掩在一起。我至今都能记得那次,心跳加快,满面发烫,可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饥饿是多么地无法抵挡。直到我啃着带着冰碴的馒头,“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地,从里村走到镇上,去参加考试,雪过天晴,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始终都觉得好像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甚至还想象着,周一给学校教师食堂做饭的大妈来看到馒头被人偷走了几个,会告到校长那里去,校长会把周末还在校的我,从班级里揪出来,说我是拿了馒头的人。
下午三四点从镇上考完试回来,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学校对面村子有个年轻人去世,正好那天是祭奠日,我就顺着唢呐声,去了村里吃饭。直到今天,不能忘记的是,那个去世的人就叫作“学军”,四十多岁,因家庭矛盾,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去镇上的医院抢救未被救过来,在我考试的前一天下午,便被用架子车拉着回来了。他的双腿在架子车后面吊着,用红花的被子盖了身体,当村里人拉着他从学校门口路过时,我就站在学校的大门外东张西望。我期盼着母亲的身影在学校门口出现,她的背上肯定有一袋子馒头,这是我的食粮。
饥饿,有时候就好像魔鬼,有时波涛汹涌地涌来,蚕食着人的躯体。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在学军的祭奠日,我是怎样地狼吞虎咽,是怎样如饥似渴地用吃食填饱自己特别空的胃囊。周一下午,太阳已经落山,软弱的残阳毫无气力,我突然看见母亲走进了校园,身上背着花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她所有的疼爱和愧疚。母亲手里拄着个棍子,半截裤腿已经被雪水浸染成了冰棍儿。母亲哭,我跟着也哭,她看着我吃完了还稍有余温的蒸红薯、鸡蛋,才止住了哭声。她说沟里雪大,她来的时候,是用铁锨推着才趟出了一条勉强能走的路。就这样,我读完了六年级,又回到了五年级时曾经生活过的镇中学。
1994年9月至1997年,我又背着口粮开始了初中三年的学习生涯。来自全镇的学生,又挤到了一起。镇上的中学有学生灶,一元钱的饭票可以买到六个馒头,馒头蒸得虚胖,不瓷实,我有次一口气吃完了六个,喝掉了一大搪瓷缸子凉开水,才觉得填饱了肚子。能吃上学生灶的人,还是家里条件稍微好些的。我还是经常性地从家里带一周的口粮,吃饭时,用搪瓷缸子去打一份开水,将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掰开泡在里面,调了盐和辣子吃,这也是那时候农村孩子比较普遍的口粮。学校的灶上,可以帮学生给从家里带的馒头免费馏热,学生们就用网兜将馒头装起来,送到灶上,等下课放学后,几大笼黑白不一的馒头,就在学生灶门前放着,大家各自认领。下课的铃声响过之后,从一排排整齐的平房教室里,男女同学就三五成群地跑了出来,向学生灶门口的牛毛毡大棚下跑去,寻找着属于自己熟悉不过的馒头。
有的人是烙饼,有的人是花卷,有的人是馒头,有的人的馒头是纯白面,白圆吸引人,也有的人的馒头是加了粗面,黑小比较扎眼。高年级的学生跑得快,有时候就拎走了别人的馒头,低年级的学生去晚了,看到自己的口粮就被别人拿了去,只能眼泪汪汪地回去。而就在这时候,家在学校周边的学生,就一起涌向了学校的自行车棚,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校门,东南西北地顺着柏油马路分别通往六甲村、七甲村、八甲村、堡子村,还有黄畔、老户、衡家那村,回去吃家里人做的热腾腾的午饭了。
初一时,我第一次读到作家路遥写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我觉得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就变成了小说的主人公孙少平,按照“甲、乙、丙”三个等级,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白面馍、黄面馍和黑面馍。初三时,弟弟已经上了初一,我们兄弟俩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自行车的前梁上挂着两袋子口粮,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度过了一年的学习时光。弟弟那时个子小,冬天里,鹅毛般的大雪不停地洒下,我俩在宿舍里相互取暖。初三毕业,我上了县里的高中,弟弟初中毕业后去了荆州,读了五年制大专的文秘专业。如今,弟弟已是县上一所中学的教务主任,他喜欢教育事业,为了他的学生而早起晚归。而我,大学毕业后在河南省铁路系统工作三年后,选择回了西安,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说起上学,不得不说起两个姐姐。家中四个孩子,我的前面是两个姐姐,后面还有弟弟。自小开始,父母忙于农活,姐姐成了我们弟兄的主要监护人。从小时候姐姐给我每天喂饭开始,到后来上学时供给生活费,直到今天姐姐还经常照管着家里的一些事情。我和弟弟在外上学时,姐姐每月都会寄来生活费,且常常会打来电话,叮嘱着在外人生地不熟,要吃好饭,穿暖衣,别省钱,多学专业知识,没钱了就打电话,等等。我在外地上学时,每次听到姐姐重复性的这些话,心底的热泪就涌动起来——长姐如母啊!
我们上初中时,父亲还跟着村子里的人来过位于咸阳的火烧寨和西安三桥造纸厂打工。那时我们姐弟四个,两个姐姐分别在西安、咸阳上学,我和弟弟上初中,父母亲攒了多年的钱都给我们送进了学校,已经是家徒四壁。父亲去打工的那天是个周末,他将一床大红花的被子在炕上铺平,一点点地卷起来,又摊开,然后又卷起来,用装过化肥的蛇皮袋子装好,炕上就多了一件像碌碡一样圆滚滚的行李。父亲还拿着装过“山丹丹”牌洗衣粉的袋子,将自己晒了一个夏季的旱烟,一把把地往袋子里装,装得鼓鼓囊囊。另外还有四十元的路费,是母亲心硬了下,从家里仅有的六十多元里,抽出来的。她担心没有出过门的父亲来到大城市,目不识丁,找不下活路,从彬县县城到西安,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只有小中巴车早上从县城出发,路况好的情况下用上六个小时,才能到达西安,车费为二十八元五角,剩下的钱,就是父亲来到这个城市的所有盘缠。他是否能找到活干?他是否舍得买上一碗面?那年,父亲整整在外打了一年工,从八月种完麦子到年关,过年后从正月到初夏麦收时节,他人整个黑黑的,瘦了一圈,给家里带回来的是几千块钱,和别人施舍给我们几个孩子的几大袋子旧衣服。他在外,每天都是开水煮白面条,只有盐和醋,没有他最爱吃的油汪汪的油泼辣子。他对吃饭的追求就是以最低的成本,填饱负重干活的自己的胃,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的力气来自没有一点儿油水的白面,他的力气来自家里四个孩子交不完的学费,他的力气来自这个需要自己去卖命地经营的六口之家。
就是那年的冬天,两个姐姐放了寒假,拿着一只皱巴巴的信封,那是父亲写给他们的信,那个信封上面有父亲所在工厂的地址,咸阳市秦都区火烧寨村X号XX造纸厂。两个姐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了那个在村子深处离垃圾场不远的小工厂。小工厂里有一排牛毛毡房,父亲就和工友住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季。姐姐去的时候,父亲正在工厂的露天厕所里蹲坑,雨雪交加的天气,父亲穿着一件破棉袄,头上顶着已经只剩了半边的烂草帽从厕所里出来。那叫厕所的地方,其实就是几块已经废旧不堪的复合板随意遮挡起来的,上面由炭黑色的粗筆歪歪扭扭地写着个“男”字。过了这么多年,我常常在西安城的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起这个情景。就想起父亲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西安城,他和千千万万的背井离乡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一样,是想走出乡村,过上城市人的生活,这是他们或远或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