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文
早晨听到一阵鞭炮炸响,以为是哪家又有迎娶之喜,便依旧赖床翻书,心想不足一观。
当晚,自楼上向下一望,对面的角落竟然多了一个门脸。门楣正中,有镂空款式的招牌——“小酒馆”,闪着火红的光亮。入户门与那“小”字倒名副其实,窄窄的两扇,方木格嵌着透明的玻璃,灯光从里泄到门外的台阶上,一直漫到路的边石。哦,又开张了一家!
起初,我对它并不以为然。一来觉得店小,压不住客,况且名字颇俗,不会受人待见;二来此地饭店已星罗棋布,自西向东沿街三五百米,大小有几十家之多,必无竞争优势。人一患上“以貌取人”的通病,以事物的外表便做了第一判断。几次下楼散步,从酒馆门前走过,对其不屑一顾。
自从老伴远去女儿家帮带外孙,我将冰箱里的食物全部吃光,才向小酒馆时不时投去一瞥。多日饭口,见酒馆常有人出入,且已不甘于灶台之苦,便在某个晚上屈身至此。一进门,酒馆里的烟雾不浓不淡地缭绕,声音却有些嘈杂。东北人高嗓门儿,几个人凑一起,嚷起来能掀掉棚朳。也许是屋子小,餐客像是刻意不让喉咙打开,所以声音够不上喧哗。屋子的面积,除去厨房、吧台和菜肴陈放的明档,不过五六十平米。但细一打量,却不显拥塞,东西两则各有三张条桌,每桌可容四人,中间两张小桌,每桌各对置一把木椅,走菜留出两个过道,宽度不致让人侧身而行。
难怪小酒馆顾客盈门,还是那菜最宜下酒。菜分炝拌和熏酱两种,炝拌的有萝卜丝、土豆丝、干豆腐丝、海带丝、花生米、红蚶子、墨斗鱼、皮冻、黄瓜条、蚕蛹等;熏酱的有鸭头、鸭掌、鸭翅、鸭肠、鸭脖、鸡爪、鸡胗、鸡肝、鸡架骨等。此外还有猪蹄、猪耳朵、月牙骨(猪膝盖部位的软骨)、牛腱子、牛心管儿、羊肝、驴板肠……不下三十种,样样做得精致。炒菜煎菜炖菜可随时烹饪,菜价也还低廉。酒馆里当然备酒,瓶装和散装白酒算是主打,其中称为“小烧”的种类居多,也有两三种品牌的啤酒,只是没有红酒。喝红酒的人似乎身份高贵,宜去较大的酒店,且要配以西餐,所以一般不入此门。
开酒馆的是来自山村的小夫妻,家在百里开外,两人的脸上挂着笑容,为小店平添了几分温暖。环顾四周,仅有一小桌的对面空一把椅子。小夫妻的盛情难却,我只好落座。陌生人围一小餐桌共餐,好多年前,在饭店里司空见惯,现在则不同,两人互不相识,却相对而坐,彼此的菜盘挨在一起,各吃各的,稍不留意还会把筷子伸进对方的盘子里,免不了尴尬。桌上摆着两个菜——溜肚片、炒豆腐,老者手把一瓶“扁二”(二两装二锅头),已喝下多半瓶,满是胡须的脸腮正泛酡红。我虽不嗜酒,但怕老板嫌弃寒酸,要了一瓶啤酒,配了一盘驴板肠和一盘凉拌土豆丝。等我的酒一入杯,老者向我抬起头来,用“扁二”示意碰杯共饮。谁知这响动一出来,他的嘴便合不拢了。
知他七十有三,欧阳姓。这复姓因与醉翁欧阳修相同,所以入耳即留。他说老伴患病过世一年有余,独子去了加拿大,一家三口每年回来一次,住不了几个时日便要回返。老伴走后,儿子要接他过去,他却以为越是人老,故土越是亲近,异国他乡不是养老的去处。他敞开沾有污迹的衣襟,拿起“扁二”,又碰了一下我的酒杯,猛地向上啜了一口,随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对嗜酒的人,尤为嗜白酒者,最初也怀几分不解:明明是辛辣的味道,入到口里,两眼微闭,眉头紧锁,嘴角的距离倏地拉长,宛若吞下了黄连一般,却依旧乐此不疲。但后来觉得,这其中自有妙处。你看,并非痛的痛苦状,在脸上总是一掠而过,接着再看饮者执箸钳菜,一举一动像是注满了一种情绪,表情也会渐渐复杂起来,直至自己无法把控。
人的情绪也有两极,那便是一悲一喜,确切地说,是大悲大喜。在平日,也有逢悲遇喜之事,或哭或笑,或哀戚或欢心,但大都很难达到极致的境界。而酒的神力,可助你去这两极一游,让小欢大喜,飘飘然忘乎所以;让小哀大悲,伤心落泪,甚至号啕大哭。酒喝到这个份儿上,撕掉了掩饰,除去了虚伪,完全将真实的自我示于人,这怕是很难得的情形了,你对此不仅不会反感,而且还会有些许的尊重。都知道人心难测,有喜事临门的,却要佯装镇静,唯恐遭人嫉妒,即使偶遇不幸者,竟然也能忍泪含悲,强作欢颜,以免让人产生幸灾乐祸之疑。而一旦酒浇透了心田,人心也就透出了真相,其缘由当然是受了酒的导引。我看这没什么不好,饮者酣畅,观者也为之痛快!
欧阳老汉喝酒,虽没达到悲的一极,但亦足现了苦衷。这情形忽地让我酸楚起来。我想起那个近年冒出的词语——空巢。按照这个现代仿译词的解释,空巢是指子女离开后而老人独居的一种现象。由此可见,空巢与否取决于子女,子女若与老人同同吃同住,“巢”的前面便少了个空字。然而,作为家的“巢”,明明還有人活在其中,且常有唠叨或争吵之声,却说是个“空巢”,便令人大惑不解了。再一想来,是否谓之空巢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巢”里的人。既然巢已成空,心中的孤寂与空荡,自是很难排遣的。几天前,看到有资料显示,全国空巢老人有心理问题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且自杀和有自杀倾向的比例逐年升高,不免令人生出几分惊悚。听到又有新分类,说子女远离,老夫妻仍在一起,便是空巢期,若是死了一方,则变成了鳏寡期。对眼前的老者而言,空巢期还算是他曾经的一段好时光呢!
他说没了老伴,屋子里冷冰冰的,最好的去处是小酒馆,酒下肚了,回家凡事不思,倒头便睡。他看似说得轻松,沉重的心思却难以消解。他双手抚着桌面缓缓起身,离去时背影踉跄,我的鼻子一酸,眼里有泪水溢出。我比他虽年小十岁多,老伴身体硬朗,因独女落户上海,想来尚属“空巢”,谁知多年以后,情景会是如何呢?
此后,我多次到过这家酒馆。到小酒馆里的人,一饱口福或叙旧、抒怀者不乏其人,家中无人或不肯下厨,进来图个便利也有人在,更有某笔生意,在酒入肚肠后握手成交。酒这东西有点儿怪,人有什么心事,酒后的脸上便露什么表情。喝酒的人年龄不一,表情也各异。不顾天地的吹牛,面对现实的沮丧,久别相遇的真情,乃至逢场作戏的佯装像,尽在呼杯唤盏中宣泄与表现了。年轻人喜事多,喝酒时情绪高涨,偶有划拳行令者,以酒助欢取乐。听得出来,行酒令无一句诗词联语之类的雅令。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虽属行令中的通令,但见其乐融融。那声音似乎有意放低,没人撸拳奋臂、叫号争喧,所以不显有多哄闹。老年人常怀心事,习惯借酒浇愁,喝得短叹长嘘,甚至泪水涟涟。一日,在家门口与老同学相遇,不胜欢喜,便邀他到小酒馆一聚。知道他酒量大,便要了一瓶“老龙口”。他酒意正酣时,旁边一个小姑娘对父亲说,明天学校开家长会,要让父亲参加。父亲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连连应允。见父女俩携手出了门,老同学端起酒杯,抬首仰脖,喉结连动两下,眼圈突然泛红,之后竟然低头哽咽。半晌,他才道出心里的疚愧:这辈子最对不住女儿,自她上小学到大学毕业,没参加过她的一次家长会,边说边擦拭眼角的泪水。情绪带有传染性,我的心也被狠狠地刺痛——女儿小时候,要买一架电子琴,怎么就轻易地拒绝了呢?六十开外的人,为何会生出这份忏悔?我也颇感莫名其妙。其实,做女儿的也许早忘了当初的不快。只要是晚上到小酒馆,总能见到欧阳老者自斟自酌,若是他身边座位空闲,愿凑近与他共饮。他喝“扁二”,我仍以啤酒敷衍。他喜欢讲他儿子小时候的事,比如读书过目不忘,上学连跳三级。我愿意讲外孙怎样淘气,而又多么聪明可人。两人讲来讲去,最后还是讲到自己,讲到饮食起居、医疗保健,讲到哪天入养老院,最后讲到风中秉烛,一命呜呼,便相对无言了!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古忧。担心晚景凄凉,惧怕寿期将至,便是众多老人之忧,当属情理之中,绝非杞人忧天。年龄虽是生命的刻度,但刻度与刻度之间,犹如温度计上的显示因时不同,并非同样的温度。人一老,精神头儿不足,没了当年的血气,所思所想自然因时而变。但事实上,众多老者于心不甘,明知年老体衰为自然法则,却以为当下温饱不愁,且子孙如意,禁不住“寿欲”陡增。年至花甲者,不会渴望“古来稀”,即使年已耄耋,也盼奔往期颐。贪寿虽是天性,但之于老者,少了依靠最易生出忧虑,如此下去,反倒心力早衰,带着满腹心事早见了阎王。在这一点上,不知有谁能学苏东坡——“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在被贬黄州后,苏东坡仍信念不移,告诫他人“休将白发唱黄鸡”,不要叹息年华易逝,如乐观面对生活,人生也会返老还童。然而,读其诗者,未必知苏仙之心,更难吟诵一二,便会以身践行。我以为,当下人心浮躁,老者一路走过来,也多未得以沉寂。看好多老者家中,喜欢悬挂书法作品,或淡泊名利、宁静致远,或抱琴观鹤、游心禅定,也见书曹孟德《龟虽寿》条幅,颇有以期座右的用意。但用来座右的警句名言,却未见得有振作精神之效,主人常常是大恼反应迟钝,只是神经却极度敏感,整日触景生情、思虑深深,其郁郁寡欢之态,怕是一种浮躁的隐形。此番品评不会有多大偏颇,只是事情轮到自己,有时往往不能自拔。
公退赋闲 ,依旧免不了要“胸怀天下”。虽然时下媒体多如繁星,各类资讯唾手可得,但毕竟不是亲自见闻,似乎站在远处看风景。即便发生在本地乃至身边的事,明明看到对其描述的文字或图片,也因自身不在其中,像是隔雾看花,难以真切。坐在小酒馆里,却可洞若观火,能看出一个市井的风情来。比如,教师给学生有偿补课,早就看到网上有言要勒令禁止,而在星期日的酒馆里,看到爷爷给孙子点了一盘干炸丸子,孙子大口大口地吃完后,爷爷起身为孙子背起书包去补课,问补课费一次多少,爷爷吐着舌头,伸出三个手指,随即压低了声音:“三百块!”还有,网上载文,保姆盗窃雇主家财物,更有甚者,纵火烧死雇主家四条人命。明知此事实属个别,看后还是对保姆心生嫌恶。小酒馆里也有保姆,看她微笑着给孩子喂饭,喂上一口,伴一声暖语。待女主人和孩子饭后欲走,没进一口饭的保姆 ,匆匆将剩下的饭菜打包,领着孩子出了门。又见,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太,推轮椅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其实也是保姆,正帮老人在明档前点菜问价,俨然一对母女的样子。于是,我在心里开始默默地给保姆正名,并想到日后,也应请个保姆才是。
泡在小酒馆的嘈杂声里,痛快地喝一次酒,似乎不啻于一场大哭过放歌。而不善酒者,在酒馆里似乎少了欢喜,自然也少了悲戚。但欢也好,悲也罢,个中还是缺了一份情致。“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的必要——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否则,在周作人先生看来,生活便是“极端的干燥粗鄙”。若是持一点周先生的态度,也许没了不必的烦愁。
小酒馆里的灯光,每晚亮至深夜,欧阳老人却有几日没到此一饮,听说他下楼时不慎摔倒,碎裂了髌骨,被社区的人送进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