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底:思绪绵绵三里湾

2019-03-25 05:37赵伟平
文史月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经营土地农民

赵伟平

《三里湾》

漫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变迁史的长廊里,山西省平顺县的川底村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记。这个印记的留下,源于她在中国土地经营变迁中曾经的显赫身份——中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发源地。今天,当我们走进这个太行山的小山村,感受自1951年以来她所经历的风雨激越和岁月沧桑时,顿感思绪绵绵,思索不断。这思绪,是对一代代钟情于土地的人們的缅怀;这思索,是对中国土地经营模式引发的探寻和思考。

川底村是太行山上的一个普通山村,但她所处的地理位置却颇为特殊。这个拥有608口人,508亩土地的小山村,坐西面东,横陈在一道南北走向的山坡下。一条公路从村前的山沟里穿过。靠北是山西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领袖陈卿的家乡石埠头;靠南是中国农村第一个互助组的诞生地、全国劳动模范李顺达和申纪兰的家乡西沟村。或许是受这两个村子发生的事件的影响,这个小山村在左顾右盼中,于20世纪50年代,竟做出了一个影响中国农村土地革命的惊人举动,办起了中国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这一办非同小可,随即惊动了长治,惊动了山西,惊动了华北局,惊动了中南海,并引发了一场大争论。而后,农业生产合作社以风靡全国之势在中华大地上迅速建立,整个中国农村建制均以农业合作社的形式进入了一个新的土地经营状态。川底村因此备受关注,这个小山村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创办中国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川底村的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叫郭玉恩。是当时川底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也是获得1952年中央农业部颁发的“爱国丰产金星奖章”的劳动模范之一。颁发“爱国丰产金星奖章”是共和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获得金星奖章的仅4人。能获此殊荣,足见他在农业生产方面的建树了。

郭玉恩,1917年9月26日出生于平顺县西沟乡川底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43年3月8日,郭玉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4年秋后,被评为劳动英雄,出席太行山区第一届群英大会。1950年11月,在山西省劳动模范大会上,被评为一等劳动模范。1951年领导创办川底村农业生产合作社,任主任。主持制定了定工、定质、定时,季节包工或常年包工、包产,超产奖、减产罚等经营管理制度,促进了生产的发展。1952年,获得中央农业部颁发的“爱国丰产金星奖章”。1953年,参加山西省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问人民志愿军。1954年,被选为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受到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1958年两次出席全国工农兵积极分子大会,受到中央的表彰和奖励。曾任中共平顺县委委员、县革委常委、县贫协主任、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委员、山西省政协第三届委员会委员和山西省第四、五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郭玉恩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祖祖辈辈是侍弄土地的,对土地有着别样的情怀。这种对土地的情有独钟,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终于适逢其时,焕发出了生机,创造了奇迹。1949年9月1日山西省委、省人民政府成立之后,当时任省委副书记的赖若愚对即将赴晋东南任地委书记的王谦说,长治地区是原太行、太岳两个战略根据地的腹心地区。这个地区完成土地改革已经有了三到五年的时间。老区的群众在想些什么,有些什么问题,应该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采取什么方针和措施,才能把老区的工作提高一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希望你经过调查研究,向省委提出建议。王谦于是对晋东南地区的农村农民情况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其时晋东南地区早已完成了土地改革,农民有了土地,有了耕牛,生活能够自足。互助组的生产经营方式已进行了多年,一些农民似乎感到革命成功了,目的达到了,便不再有积极的追求了。于是,部分农民开始买卖土地,想着钱挣钱的法子,两极分化现象严重。王谦将调查到的情况如实向山西省委作了汇报,并将农村中一些互助组想办合作社的信息也透露了上去。根据当时农村的实际情况和农民的要求,山西省委决定在晋东南地区的平顺、武乡、黎城等七个县试办十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于是川底村被人选其中,并很快办起了农业生产合作社。而郭玉恩这个善于经营的农民,在办社中讲究科学规划,统筹安排,先后将农业生产中的内容定为三等九级100种农活,进行了规范。又推出了生产队“四固定”“包工包产”“超奖减赔”“农活定额”“评工记分”等一整套的经营管理经验,制订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章程和民主理财、勤俭办社等一系列配套制度,农业生产合作社办得有声有色,生产得到了很大发展。《山西日报》多次刊登介绍了川底村的办社经验。川底村农业生产合作社在十个试办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很快引起了中央乃至毛泽东主席的关注。而山西省委却正处于办社是否正确的徘徊中,因山西省试办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做法,受到了刘少奇、刘澜涛等华北局和中央领导的批评。毛泽东对农业生产合作社走集体化经营的肯定和认可,终于使创办中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而新华社记者范长江写的《川底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在《人民日报》上的发表,更使得这个小山村一时名扬华夏。

也正是从1951年川底村等十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试办之后,中国农村合作化迅猛展开,经历了从农业生产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的历史演变,最终由土地私有的小农经济变成了高度集体化的人民公社体制。因此,川底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无疑为中国农村土地由个体经营到集体经营的转变,提供了一个历史性的版本。

在当时,川底村的举动也惊动了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颇负盛名的人,他的名字叫赵树理,这个被称作“山药蛋派”代表、以写农村农民见长的铁笔圣手,获悉川底村在农村土地问题上有了大动作后,立即深入到了这个小山村里。而且一住就是七个月。在这个小山村里,这位学者或作家和农民相处的十分融洽,而且还和川底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郭玉恩成了知心朋友,两人一起谈论农民,研究土地,制定农业生产规划,一起下地劳动。赵树理在川底村的生活体验,最终催生了他的长篇小说《三里湾》问世。《三里湾》以川底村为背景,以郭玉恩等人为原型,通过对家庭、爱情问题的生动描写,展示了合作化的农村在经济、政治、思想、伦理、道德诸方面发生的巨大变化,传递出农民前进的脚步声,反映了当时农村土地革命的改革现实。这部作品的问世,同样受到了中央和各级政府的关注,受到了农民和全国读者的欢迎。《三里湾》成了名篇,这部作品曾在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溅起了璀璨的浪花。川底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也由于它得到了更好的宣传,也就是说川底村因《三里湾》而声名远播,身价顿起,“三里湾”也成了川底村的代名词。此后,川底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中国农村学习的榜样。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1978年1月24日,安徽省小岗村18户农民,聚集在一起,写下了一张赞成土地下放、包产到户的条子,并按下了手印,这一按,向川底村的土地集体经营形式提出了疑问和挑战。以此为标志,此后,集体经营了近30年的土地率先在小岗村下放到户,由集体经营变成了个体承包。1982年,川底村这个率先办起农业生产合作社,实行集体经营的小山村,也将土地下放到户,完成了对自己取得的成绩和辉煌的否定。尽管这个否定对川底人来说是痛苦的,是矛盾和彷徨的。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农民占全国总人口比例最大,农业、农村、农民的问题最为敏感,在几十年的土地分合经营过程中,也牵动了很多人的思索。农村的土地经营究竟以什么模式为好,成了人们思索的焦点。这个思索对从土地上走出来的人冲击尤大,思索更多。

寻求生存,向往进步,是人的天性。川底村人在追求中摘取了集体化成功的圣果,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破解了几千年来小农经济难以破解的难题;而小岗村在追求中寻找着生存的空间,用包产到户缓解了生存危机,用责任制的方式把集体责任分解到了每一个农民身上。两个小山村的举动,都是在尽力地探寻着土地经营的真谛。

中国的土地经营几千年来长期处于个体经营状态,个体经营始终是中国农村土地经营的主要模式,这个影响是根深蒂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以川底村农业生产合作社为先导的走集体化道路,是在农民都有了均衡的土地后,寻求更大发展和发展受阻的状态下,选择的一条突围之路。也是中国几千年来“团结起来力量大”“一根竹子容易弯,十根竹子难折断”等谚语在中国农民头脑中的淳朴体现。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中国农村在集体化的模式下,在改造山河、改造生产环境和条件方面可以说是成就瞩目。距川底村仅50公里、由河南省林县人修筑的红旗渠无疑就是一个人间奇迹,这样的人间奇迹,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条件下,非集体化道路莫属。

而在实际土地经营中,川底村之所以走在土地变革的前列,主要的成果还是经营管理。也正是那“四固定”“包工包产”“超奖减赔”“农活定额”“评工记分”等一整套的经营管理经验,以及制订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章程和民主理财、勤俭办社等一系列配套制度引起了各级政府和中央高层的关注,才进而得到认可的。集体化的经营管理确实是农村土地经营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

小岗村人的土地经营承包到户向川底村的集体经营提出疑问和挑战,无疑也是表现在经营管理上。村上集体经营中的群体意识适应不了生产的需要,管理乏力,人心涣散,其效益自然也就不高。既然大家在一起各怀心事,出工不出力,那么就干脆来个责任到户,责任到人,来个勤富懒贫。可以说小岗村农民的选择,也是无可非议的。或者说他们当时的选择虽然是无奈的,但也是实事求是的,对于小崗来说是有效的,对于同小岗类似的落后村队来说也应当是允许的。

全国著名劳模郭玉恩

中国的“一刀切”是闻名于世的。以小岗村为政治符号,全国的农村集体经济纷纷解体,集体财产全部拆分。当年集体化时搬掉的“界石”重新又搬了回来,集体饲养的牲畜又分到了农民手中,那种集体出工劳动的景象不见了,人们各自经营着分到的那块土地,收割着自己的庄稼。在遭际土地由分到合、由合到分的过程中,他们也同样经历着观望、试探、向往、积极、痛心等等的心路历程。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疑问:究竟能促进生产力发展的是集体化?还是私有化?由集体化经营到个体承包,到底是前进,还是后退?或者说是经济模式的倒退,还是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的坍塌?

在温饱线上的中国农民个体承包了几年土地后,他们很快发现,他们所进行的包产到户其实和中国几千年来农民的个体经营并没有太大的差异,除了温饱外,再向前发展,便感到阻力重重。由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后,他们不能适应市场的情形逐步显现,他们对调研市场感到无能为力,种什么,用什么,只能跟风趋势。于是“卖粮难”“卖瓜难”,甚至大量堆集霉烂,辛辛苦苦丰产不丰收的情景就经常出现。许多农村抛荒田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他们感到,光有个体的生产积极性没有整体的组织性,生产也是很难发展的。包产到户实际上解决的仅仅是提高劳动生产积极性的问题,而在解决生产力提高和保持农业持续发展方面,则显得力不从心。同时包产到户对于科技推广也很艰难,新的科技成果和生产知识一家一户的农民很难及时掌握,农民自有的新技术也很难推广,而只能依靠一年一度的缓慢的近亲传播。更为迷茫的是农村工业的发展,这是农村致富的关键和重点,一家一户的个体形式则更无能为力了。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成功的乡村企业都是在集体经济的基础上才得以积累和发展起来的。

当然也有特例,特例就是中国一些村庄仍然坚持走着集体化的道路。天津的大邱庄、江苏省的华西村就没有将土地下放到户,河南新乡的刘庄和南街村也还是集体化经营,而且这些村庄的发展十分引人注目。以华西村为例,这个村庄到2005年,全村实现销售超300亿元,每户村民的存款最低100万元,被称为全国农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典型,这更引发了人们的思索。

郭玉恩在川底村

社会的发展,思维的多元化,也给中国农民提供了选择和尝试的空间,他们不断地在土地经营上寻求着走向富裕的“突围之路”。除了特例外,或许是受小岗村农民的影响。2006年3月3日,贵州省黔东南地区的三穗县白眉村村民,在土地下放屡屡难以发展的情况下,又隆重地举行了把土地经营回归集体,服从农村建设的统一规划的签字仪式,88户村民在协议上盖了章,按下了红手印。毅然回归集体,重走集体化道路。

同时,在中华大地上,一个60年前的名字,×××生产合作社也在各个地方相继出现。而且这样的出现同样的令人惊讶,但她的含义却有所不同,规模小了,范围广了。典型的如辽宁省法库长岗子辣椒专业合作社,一样的通过了合作社章程,一样的选举产生了合作社理事、理事长和秘书长,一样的形成了完整的合作社组织。一样的151户农民分别签署了《入社申请》,表明自愿加入合作社,按照合作社章程办事,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在农村土地经营由个体承包到多元化发展的进程中,于是这个辽北本不大的村庄却因为在全省率先成立土地股份专业合作社而备受瞩目,151户农民也将自家承包的922亩土地自愿集中到合作社,统一打理,实行规模化经营。如此,贵州的白眉村、皖北的小岗村,辽北的长岗子村,这些本来相距甚远的村庄却因为土地改革而被联系在了一起。30多年前,小岗村18位村民按下手印,为的是“分田到户”;30多年后,白眉村、长岗子村的户农民为了规模化生产,集约化经营,决定走上“合作”发展的道路,也同样的按下了手印。分与合之间,我们看到历史在螺旋式前进,现在的“合”,莫非又在重复历史?到后来,全国的xXX专业生产合作社大量涌现,又同样引起了中央的重视,并纳入了国家扶持的项目。在经历了辉煌与冷落遭际后的川底村,一样的专业合作社也同样产生了,而且都有着规模,有着效果。同样,我们很难揣度,时隔近60年,这个曾经由自己创造的名字,又重新在中华大地上出现,川底人心里又该是怎样的感受?

然而从中国农村发展的轨迹来看,当年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并没有违背历史的潮流,相反开展农业合作化正是适应了中国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在近60年的土地经营分合过程中,合作经营还是显示了其顽强的生命力。即如今天,现有的一系列农业集体合作的发展形态,如呼图壁县农产品保鲜技术协会为代表的基层农业协会,浙江温岭市绿牧草雞合作社为代表的基层合作社组织,华西村在农田承包后、富余劳动力转移到乡镇企业为代表的集体发展模式,正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域,展示出未来中国农村发展在不同阶段的不同面貌。这些集体合作组织和经营方法具有非常典型的示范意义。

分散、合作,再分散,再合作。每一次分合,都有一次新的变化,都有一些改革和创新,都在试图着探索和前进。也许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发展的,肯定,否定,肯定;或者说,探索,尝试,实验,再探索,再尝试,再实验,逐步不断的走向完善,走向进步。

历经60年风雨的川底村,今天仍然有相当多的人在侍弄着土地,这个村中的508亩土地是他们的衣食之源,这样的观念对和土地有着浓厚感情的农民来说更是如此。或许,60年前的辉煌已在他们的心中成了一道追忆的胜景,或许30年前合作社模式的失宠他们有着太多的悲哀,或许今天的合作之路又使他们感到对当年的探索壮举倍感欣慰。我们不能用苛求的眼光,来要求这个小山村以什么样的姿态屹立于社会,因为,在变化发展的人类社会中,多少名人名城尚且难以超越和把握自身,又何况这么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呢?能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中闪现出一束耀眼的火花,使农业在前进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一步,就足以让人们对这个小小的三里湾刮目相看了。

随着社会现代化步伐的加快,中国几千年的原始农业耕作方式被机械化代替,农民依赖土地,仅仅以农为业的生活方式已受到冲击,固守土地的格局已被打破。但土地始终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土地的经营始终是农业和农村必须面对的一个课题,责任制承包下的每个农民都拥有的那份土地还需要经营,尽管有时是矛盾的。尤其是在土地不多的地区,那份责任田早已不是农民经营的主要内容了,如此,土地的经营方式就更需要思索。种粮大户的出现,土地向种粮能手转移等等,又成了农村一道风景。土地的经营这个永恒的课题需要人们继续思索下去。

岁月沧桑,世事变迁。然太行山上的川底村仍坚实地屹立在大地上,满山苍翠的松柏仍在展示着当年集体经营的风采,赵树理、郭玉恩荷锄归来的雕塑和蔼可亲地面对着一个个前来探访的人们,让人想起当年三里湾的动人故事,让人生发出不尽的回味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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