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纪事

胡庄子

歌谣《一园青菜成了精》 “出了东门正往东，看见一园青菜成了精，绿头萝卜坐宫殿，红头萝卜掌正宫。江南反了白莲藕，一封战表进了宫。豆芽菜跪倒奏一本，胡萝卜挂帅去出征，白菜打的黄罗伞，芥菜前面打先锋，小葱使的银战杆，韭菜使的两刃锋，牛腿萝卜掌大炮，绿豆荚子点火绳，咚咚三声大炮响，打的辣椒满身红，打的茄子一身紫，打的扁豆扯起棚，打的豆腐尿黄水，粉条吓得战兢兢，藕王一看害了怕，一头钻进泥水中。” 20世纪我在生产队菜园子曾听到看菜老人这样吟唱，后来就忘记了。前些年在北京报国寺买到三卷本《中国歌谣资料》（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国庆献礼丛书办公室、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会编，作家出版社，1959年3月印），书上有这则歌谣，一下子就勾起我少年记忆。

墨猴研墨 据说有墨猴者，袖珍而灵巧，喜欢住在笔筒里，主人轻叩笔筒，它即飞快地跳出;主人要写字，它便捧墨细研;主人读书写字时，它静候一旁，捉拿前来滋扰的蚊、蝇;待到主人笔耕之后，它会将砚中余墨吃个精光，然后跳入笔筒呼呼大睡。鲁迅在《狗·猫·鼠》中提到过它：“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

奇书  《灵的编年史——秘密知识的旅程》，霍香结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版。看此书，想起一个词，就是马克思说黑格尔唯心辩证法的话：“神秘形式”。这本书从前向后读或者从后向前读都行，具有神秘的外壳跟神秘的内容，让人猜想作者的怪诞思维。读此书，想起了忘记几十年的中州乡谚“能看不能说，说了头上长个脚”，这样的书，只可以看，不可以追问。这几年遇到的奇书还有徐冰的《地书》，韩美林的《天书》。读了《灵的编年史》后，连忙找来霍香结前几年出版的《地方性知识》一阅。

《中国哲学辞典》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10月版，是台湾的哲学家韦政通的代表作。书中收入中国哲学条目四百三十二个，引用几千种图书文献助谈，既有入门常识，又有诸家深探，还有自家见解，论说通透深刻，语言平实流畅，是吾案头常用书。韦先生还有《中国哲学词典大全》《中国思想史》等名著。他对毛泽东亦有研究，认为毛泽东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一个伟大人物，他计划写一个研究毛泽东的系列：《无限风光在险峰——毛泽东的性格与命运》、《一阵风雷惊世界——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六亿神州尽舜尧》（毛泽东与孔子）、《毛泽东与知识分子》，这个系列出版了前两本，韦先生去世。

《中国哲学史新编》 1995年5月，在朝内大街一书店买到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1～6册。不久在《读书》杂志上看到消息，说是冯先生这套书中还有一本第七册，名为《中国现代哲学史》，1992年7月在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出版。这是出版界唱的一首“七子之歌”。1997年6月中旬香港回归前夕，从朋友手里始见港版的《中国现代哲学史》。抚书感叹的不只是书的内容，还有书之外的东西。据说这本书国内后来也出版了。

朱光潜的一本书 从1960年开始，根据中央指示，各出版社出版一些“内部发行图书”，这类书后来被称为“灰皮书”。《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北京大学西语系资料组编，商务印书馆1971年11月初版）是其一。这本书的版权页及封底注明“内部读物”，大32开本，六百一十页。书前有个批判性的出版说明，勾起读者认识人性论的反动性。正文中罗列了六十多位西方知名人士关于人性论的种种说法，有些人性论辞典、格言大全的味道，看得出编者涉猎甚广，功夫不小。今天来看它，也是一部不错的工具书。2010年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部书是朱光潜先生1961—1964年间编撰的。

《十老诗选》 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2月版。十老者，朱德、董必武、林伯渠、吴玉章、徐特立、谢觉哉、续范亭、李木庵、熊瑾玎、钱来苏十位革命前辈也。“十老”的名单是董必武与朱德一起商定的。《诗选》收入三百五十多首诗词，是个人经历与革命阅历的记录，文字素朴，有朗朗生气，无有古诗中的晦涩，读来亲切。

《毛主席诗词歌曲二百首》 诗词谱曲传唱，是中国传统。“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说的是孔子将《诗经》三百零五篇诗歌谱曲歌唱。将毛泽东诗词谱成歌曲，名“毛主席诗词歌曲”。到文革初期，毛泽东公开发表的诗词大都被谱曲传唱。《毛主席诗词歌曲二百首》，内蒙古党委机关红旗联合总部1968年1月编印，64开本，六百三十四页，是我见过的收入毛泽东诗词歌曲最多的版本，把当时毛泽东公开发表的三十多首诗词歌曲的两百个曲谱都收集了起来，其中最多的《卜算子·咏梅》被谱曲二十多种。造反派在前言中说，他们为编印此书，向各地革命派发函，得到广泛回应和支持，才编成如此之规模。

毛主席语录歌 诗词可以谱曲，有些话语是不可以谱曲的。毛主席语录都是些政论，不是歌词，散不成词，律不成韵，要谱成歌曲，颇有难度。“文革”神话之一，是把不可能做成的事做成，谱写出“毛主席语录歌”，将领袖理论谱成歌曲，以唱的形式传播理论。用语录唱歌，在语录中唱歌跳舞。“文革”中各地大量编印了《毛主席语录歌曲选》《毛主席语录歌曲》，选录语录及曲子。其中四川人民出版社1968年出版的《毛主席语录（歌曲）》，收入二百四十多段语录歌，是比较多的。据说作曲家劫夫将总政版《毛主席语录》四百零三段语录全部谱曲。我至今还没有见到将全部《毛主席语录》谱成曲子的歌本。

劫夫写“语录歌” “语录歌”最早最著名的創作者是劫夫。早在1966年3月邢台地震时，劫夫就以毛泽东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词，创作了歌曲。这是最早的一首语录歌。劫夫能够将毛泽东的那些无规则的长长短短的政治言说谱上曲子，且旋律流畅，朗朗上口，这手功夫，堪称绝活，让人叹为观止！阿城说：“六六年六七年的红海洋、语录歌、忠字舞，无一不是观念艺术。想想《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可以谱出曲唱，不靠观念，休想做得出来。你现在请中国最前卫的作曲家为现在随便哪天的《人民日报》社论谱个曲，不服气的尽管试试。李劫夫是中国当代最前卫的观念作曲家。”王蒙说：“李的歌曲的特点是直截了当地唱出政治口号：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我们前进，沿着正确的方向……几乎不做艺术方面的加工。但是他的作曲感情真挚，雍容大方，丰满高贵，坚定沉稳。一句话，他的歌之大气、豪迈、高人一头，旁人非能望其项背。”李劫夫，1913年生于吉林农安县，“文革”前为沈阳音乐学院院长，1976年10月17日因心脏病猝死于“学习班”中，终年六十三岁。

《毛主席语录京剧唱段专辑》 将散不成韵、长长短短的毛泽东的政治言论谱成“语录歌”已是大奇，更奇的是还能将毛主席语录谱成京剧演唱，革命文艺工作者功夫了得。这本《毛主席语录京剧唱段专辑》（上海文化出版社1967年5月1版1印，64开本），收入十二首语录京剧唱段，分别是：《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没有多数才德兼备的领导干部，是不能完成其历史任务的》《世界上一切革命斗争都是为着夺取政权》《人民靠我们去组织》《造反有理》《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什么人是革命派，什么人是反革命派，什么人是完全的革命派》《不失时机地掌握生产环节》《工作就是斗争》《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大家要学会他》，每首唱段的名字都是以毛主席语录中的第一句话命名的。

箴言  周作人的《扪烛脞存》说：“鄙人读中国男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于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说法，即已了然无遁形矣。”鄙人觉得这是周作人说得最深刻的一句话。《全梁文·张融遗令》中也有一句甚妙：“以吾平生之风调，何至使妇人行哭失声。”冰心在《关于女人》的后记中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 白桦的造反诗集，武汉红司钢工总宣传部、新华工宣传部、新湖大红八月公社1967年8月编印。这是红卫兵运动中编印的为数不多的红卫兵诗集之一。其独特之处是，内容反映的是武斗，是个人诗集而不是合集，作者白桦。白桦当时在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工作。红卫兵运动中，群众组织出版的个人诗集，仅此一见。方方回忆说：1967年我还是小学生，那年从哥哥手上得到一本诗集《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这是我第一次完整读到的一本新诗。读完时激动万分，并由此开始热爱诗歌甚至开始写诗。白桦后来成为著名作家。2018年1月15日，白桦去世，享年八十九岁。如今，在旧书网上还能买到《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

《焚书坑》  秦始皇焚书之地，在西安市临潼区东南的骊山上，今有遗址。唐代的章碣，或经行焚书坑，或有感而发，于是写下了著名的《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大意是说，焚书的烟灰刚刚散尽，秦始皇的帝业随之灭亡，函谷关和黄河天险也锁守不住始皇的故国。焚书坑的纸灰还没冷却，华山以东的造反者已揭竿起义，灭秦的刘邦和项羽原来都不读书！造反者不读书，所以呀，统治者靠焚书禁书是保不住江山的。如果一个人读一肚子儒道释，读儒读得君君臣臣，读道读得自然无为，读佛读得满心净土，他就不会造反了。所以，焚书坑儒无论怎么说都是，错！错！错！

鬼講的故事 两年前买雪漠的《野狐岭》一直没看，最近翻出来阅读，又遇见刘亮程刚出的《捎话》，一起读。两本书讲的都是孤魂野鬼的故事，都是鬼在讲故事，写得好，比许多获这奖那奖的好。不过这两本书，不可以晚上看，不可以阴雨天看，不可以在心情不好时看，抑郁症不可以看，怕鬼的人不可以看，心中有鬼也不要看，节假日不建议看。为什么？鬼气弥漫，阴气太重，杀伐气汹涌。看后得用佛经洗眼，放书得像《抱朴子》中说的用《五岳真形图》《三皇文》镇住，不然不让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