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情孽谁堪解

马大勇

情花，见于金庸第五部武侠《神雕侠侣》第十七回《绝情幽谷》。主人公杨过进入绝情谷，与谷主女儿绿萼相逢，又见到了情花。

情花可食，滋味却乍甜乍苦：“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入口极甜，后来却苦了。”

情花的枝上生满小刺，色彩却十分美妙：“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

情花有尖刺，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杨过虽然小心，手指还是被刺伤了。当他思念爱人小龙女时：“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这是因为情花本身带毒，绿萼告诉他：“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當。”“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至于情花的结果，也有好几种：“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著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

这么一种情花，带刺伤人，有剧毒，结出的果实各异，人世间是不存在的，其实只是虚构出来比喻男女之情而已。先生的全部武侠小说都写到了男女之间的情爱，是贯穿小说的主要组成部分。情花，可以说就是对这些情节的总概括。仔细读来，这些小说中的一朵朵情花其实包括正常的爱情，一对痴心男女两情相悦、苦苦相恋、海枯石烂心不变，虽经过重重磨难，仍能聚首、相恋永恒。如《碧血剑》里袁承志与青青;《射雕英雄传》里郭靖与黄蓉;《神雕侠侣》里杨过与小龙女;《笑傲江湖》里令狐冲与盈盈;《连城诀》里水笙与狄云。他们的情花，结出来的都是甜美之果。

又或者一对爱人经历凄惨，惟有常年相思、甚至以身殉情，心心相印，永不离分，真正做到了不论生死常相随。如《碧血剑》里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射雕英雄传》里杨铁心与包惜弱;《雪山飞狐》里胡一刀夫妇;《连城诀》里丁典与凌霜华;《天龙八部》里萧峰与阿朱;等等。他们的情花，结出来的果实最是凄苦，却也斑斓艳丽。

但先生笔下也有许多不正常、不合人伦道德的爱情情节，痴男怨女无法主宰自我的命运，只能是置身于命运之神的巨掌中，受尽拨弄，挨尽情花之毒的苦楚，最后仍是无法长相厮守。他们的情花，结出来的却都是酸苦得无法入口的果子，甚至连果子都不结。这些男女，也就是所谓怨偶、孽缘、情孽。

情孽，是先生小说中描写最多的情节之一。《神雕侠侣》里描写了情花，也集中描写了情孽，想想，情花之孽，其实先生的十五部小说几乎全部写到。实际上，第一部《书剑恩仇录》里就出现了情孽。金笛书生余鱼同，暗恋师兄文泰来的妻子骆冰，无法自拔，恨自己如禽兽一般，恨极了就拿刀子在自己手臂上刺割。但他这番痴心也不是下流情欲，文泰来有危险他拼命去救。最后他向文泰来吐露心事，文泰来说他是年少糊涂，一句话就化解了，他也与爱他的李沅芷结合，有了较为美满的结局。还有霍青桐对陈家洛，也是被情爱所纠缠。在随后的小说中，情孽一类的小说人物不断增加，性格也愈加突出，成为无可忽视的金庸小说群像。

如第二部，《碧血剑》里，金蛇郎君与夏青青母亲温仪;阿九（长平公主）对袁承志;五毒教主何惕守（何铁手）对女扮男装的夏青青;何惕守的姑姑何红药对夏雪宜;第三部，《射雕英雄传》里穆念慈对杨康;段皇爷（一灯法师）、周伯通与瑛姑;欧阳克对黄蓉;华筝公主对郭靖;第四部，《雪山飞狐》中的苗人凤与南兰;第五部，《神雕侠侣》中的赤练仙子李默愁对陆展元;林朝英对王重阳;杨过与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襄（郭襄对杨过的思念一直延续到《倚天屠龙记》尚有描写）;裘千尺与丈夫公孙止;第六部，《飞狐外传》中的胡斐与袁紫衣（圆性）、程灵素;马春花对福康安;毒手药王的弟子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第七部，《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与周芷若、小昭、殷离（蛛儿）;纪晓芙对杨逍;在感情上都是情孽一类。

第八部，《鸳鸯刀》，篇幅很短，无情孽的描写。

第九部，《白马啸西风》中，《白马啸西风》里的史仲俊对师妹上官虹;华辉对阿曼的母亲;李文秀对苏普;第十部，《连城诀》中的狄云对师妹戚芳;戚芳与误嫁的丈夫万圭;第十一部，《天龙八部》中的萧峰与阿紫、王夫人;慕容复与阿碧;李秋水、天山童姥与无崖子;游坦之对阿紫;段王爷（段正淳）与夫人刀白凤，与王夫人、康敏（马夫人）、秦红棉等诸女。（段誉对木婉清等女最后是一起娶了，不算）第十二部，《侠客行》中的梅芳姑对石清;还有一个小侍女侍剑对石破天;第十三部，《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对小师妹岳灵珊;岳灵珊对林平之;仪琳对令狐冲;宁中则对岳不群。第十四部，《鹿鼎记》中的 百胜刀王胡逸之对陈圆圆（韦小宝与六女不算）;第十五部，《越女剑》，跟随白猿练剑的少女阿青对范蠡。也都是情孽。

列举这些，足见情孽的描写在金庸小说中是多么重要。（只有一部较短的、不甚引人注目的《鸳鸯刀》没有）这类人物形象、情感描写有着独特的审美价值，是金庸小说中最吸引人、最震撼人心的篇章之一。

为了把这类人物集中起来，先生对杨过、胡斐等人作了箭垛式集中的描写，似乎天下的艳福、女人缘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了，读者很不喜欢。但也惟有这样描写才能集中叙述。

这些人物，都是情迷、情痴，中了情花之毒，又在情花阵之中无可自拔，丧失理性，痴爱不已，不愿醒悟。但也可细分一下。如李莫愁，梅芳姑，因情生恨，是为情恨;如仪琳对令狐冲，侍剑对石破天，朦胧情愫带着几分稚气，是为情稚;袁紫衣，受困于违背师傅所立下的誓言，与胡斐相依相恋，是为情困;如穆念慈与杨康，大侠苗人凤与美人南兰，宁中则与实质为伪君子的丈夫岳不群，戚芳与恶毒的丈夫万圭，都本不该相遇，是为情错。如段王爷与秦红棉、王夫人等诸多女子的情感，如一堆乱麻相纠葛，是为情乱。

不惜为挽救杨过性命自尽的绿萼，为胡斐吸血疗毒的七星海棠的主人程灵素，则是情哀。程灵素为救胡斐，牺牲自己，替他啜毒血，把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破解了，中毒而死前还以七心海棠蜡烛惩罚了师门败类石万嗔等人。不愧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也足见情花之痴也可化解天下之毒物。

至于百胜刀王胡逸之，早年是武林第一美男子，为陈圆圆美色所惑，二十多年来甘为佣仆跟随，连陈圆圆跟他说过几句话都牢牢记住，带着几分夸张，用了揶揄的笔法来写，引人发笑，是为情笑。

这类情孽之人，在读者看来都是可怜、可悲。当然，也有可恶的。首先，如《飞狐外传》中写到毒手药王的弟子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薛鹊竟然杀了亲夫亲子，形成人伦惨变。《白马啸西风》里的史仲俊只为对师妹上官虹余情未了，下毒手暗害上官虹的丈夫白马李三。华辉得不到阿曼的母亲，要陷害族人。《天龙八部》里、马夫人因为萧峰不看她而企图陷害他。《神雕侠侣》里赤练仙子李莫愁被陆展元狠心抛弃而灭陆展元亲弟陆立鼎满门，还要抓住陆立鼎之女陆无双来折磨。《侠客行》里梅芳姑恨透石清而抢走他与闵柔的儿子狗杂种。这都是真正伤天害理的、下流的情欲，令人惧怕。但就算是李莫愁，也是良心未泯，曾抚养襁褓中的郭襄。被绝情谷中情花刺伤后还是记着陆展元，与焚烧情花的大火一起化为灰烬。梅芳姑，算来也不是坏人，对狗杂种石破天尽了抚育之责，在他身上倾注着母爱，最后伤心绝望，上吊自杀。其他情孽之人更是虽痴迷得不能自拔，却都没有伤害自己所爱的人与他们所爱的人，只是受尽痛苦而已。那始终无法从情花中解脱的周芷若、与张无忌永远分离的小昭、假装颠傻的蛛儿;“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的李文秀;那临死前明白她们苦苦相恋一世的男人另有所爱，落得苦笑而亡的李秋水与天山童姥;那思念不已、郁郁寡欢的郭襄;为自己所爱之人（而所爱之人并不爱她）献出了生命的绿萼、程灵素;被害死的岳灵珊、戚芳，还有温仪、穆念慈、仪琳、侍剑（在原本中，侍剑被害死，新版小说中，先生把侍剑救活过来，足见先生也关注这一个稚气的年轻生命），等等，真都令人油然而生無限怜悯悲心。

甚至那段王爷与诸多女子一起殉身;那被丈夫打落深洞、靠吃石洞里枣子为生的裘千尺，到后来与丈夫同归于尽;那西毒欧阳锋的侄子欧阳克（实际上是私生子），对黄蓉一片真心，被黄蓉整得快死了，也不肯对西毒说出自己是被黄蓉所害;也都是令人有几分同情的。

纯真的守候，苦恋，坚持，痴心，舍生忘死的心性…… 一朵朵情花，盛开，飘零，结果……

所有这些美学意境的描写，先生都倾注了浓重的悲剧意识。实际上写的即佛家所谓怨憎会、爱别离的悲剧。（《飞狐外传》里有“相见欢、恨无常”的标题），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思索，有《红楼梦》红消香断、离恨天的影子在。多年诵读佛经、去世后葬礼也采取佛教仪式的金庸先生，在书中描写人世间冤孽无涯，苦海滔滔，要想葬埋情花之毒，以断肠之苦、断离之智方能破解。即《神雕侠侣》里写的一股恶臭、深紫颜色的断肠草所象征的佛家的大智慧、大解脱。五蕴皆空，一切都抛下。乍甜乍苦的爱情要抛下，要把情花尽都烧尽在大火中。非理性，要用理性战胜。《倚天屠龙记》里郭襄叹息：“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然后是觉远大师诵读佛偈，实际上作了回答：由爱生忧、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飞狐外传》里结尾也写：“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天龙八部》第三十五章标题“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第三十六章“梦里真真语真幻”; 第三十七章“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与明末董说的小说《西游补》里的佛偈“不是花红，是你心红;牡丹花落日，正与未开同”意思一样。

但是，这能令人生、令人死、能解除天下至毒的情花，能永远消失、化为虚空、化为空无吗？一场熊熊大火，焚尽了绝情谷中的情花，但尘世之中，情花不会永远失去踪迹，只会继续盛开于人群之中，尘世之间。

编辑/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