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文
2019年1月16日13点35分,我们的“老于”走了。
“50多年来,我们一直称呼他‘老于’。我感到,这不仅是一种称呼,也是一种温度。”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原副院长杜祥琬院士如是说。
1月22日10时,送别老于最后一程。“于家为国铸重器,宁静致远宏谋动天地;敏思笃行创伟业,科学求实精神炳千秋”。告别厅外,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职工拟写的挽幛悬垂,寄托着广大干部职工对先生的敬重与怀念。老于虽然走了,但他于家为国的情怀、宁静致远的品格、敏思笃行的作风、科学求实的精神永远传承在一代代中物院人的风骨之中。
1951年,25岁的于敏在新中国组建的近代物理所里开始了他的科研生涯。面对当时我国原子核理论领域基本空白的现状,于敏在国内率先开展原子核物理理论研究,经过十年艰辛探索,他与合作者提出的原子核相干结构模型,填补了我国该领域的空白;与杨立铭编辑出版了我国第一部原子核理论专著《原子核理论讲义》。钱三强、彭桓武对其赞誉有加,评价他是“开创性的,是出类拔萃的人”。然而,1961年1月的一次谈话,让这位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科学家从原子核理论研究领域消失了,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沉默人生。
所长钱三强告诉于敏,组织上希望他“转行”,参加氢弹理论的预研工作。于敏清楚地知道这是巨大的牺牲。核武器事业事关国家最高利益,高度保密,注定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但他也深知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他说:“核武器是一种保障国家安全的手段。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国,中国不能没有自己的核力量,我愿为国家和民族的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从此,于敏投身我国核武器事业,长期领导并参加核武器的理论研究和设计。在核武器基础理论发展中,他揭示了武器核反应内爆过程的运动规律,解决了一系列深刻的基础物理问题。在氢弹突破中,他组织领导攻关小组发现了实现氢弹自持热核燃烧的关键,找到了突破氢弹的技术途径,形成了从原理、材料到构型的完整的氢弹物理设计方案,为氢弹快速突破和武器化发挥了关键作用。1967年6月17日,沉寂的戈壁大漠上空瞬间迸射出“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耀眼光芒,托起耀眼光芒的,是以于敏为代表的科技工作者不辞沉默、甘献年华的爱国报国赤子情怀。
突破氢弹后,于敏本可以回去继续他深爱的基础研究。然而他深刻认识到,第一代热核武器虽然解决了有无问题,但武器性能还需提高,必须发展新型核武器。在国家利益与个人兴趣面前,他又一次选择了留下。在核武器小型化和中子弹突破中,作为理论研究和理论设计的主要组织者、领导者和技术核心,提出了主攻方向和关键难点,领导突破了一系列原理和关键核心问题,为我国新型核武器研制奠定了科学基础。在核武器基础理论发展中,解决了武器物理中一系列基础问题,做出开创性贡献,推动了我国原子核物理理论的发展。
每当谈起这段惊天动地的事业、隐姓埋名的人生,于敏只是平静地说:“我们国家没有自己的核力量,就不能有真正的独立。面对这样庞大的题目,我不能有另一种选择。一个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没有的,能把微薄的力量融进祖国的强盛之中,便足以自慰了。”平静的话语、缄默的岁月,遮蔽不住的是跃动的赤子报国心。
于敏家中客厅悬挂着摘自诸葛亮《诫子书》中的一副字:“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说:“所谓宁静,对于一个科学家,就是不为物欲所惑,不为权势所屈,不为利害所移,始终保持严格科学精神。”这是于敏一生信奉的格言,也是先生之风的真实写照。
于敏一生在誉满天下时不改宁静致远的质朴本真,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荣誉功高不矜、淡看名利。因能背诵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曾有人称赞他为诸葛亮式的人物,于敏却说:“我只是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对于“土专家一号”的赞誉,于敏淡然一笑:“土专家不足为法,科学需要开放,应该交流,互相启发,只有在大的学术气氛中,才有利于成长。”面对“氢弹之父”的桂冠,他谦和拒之:“核武器的研制是集科学、技术、工程于一体的大科学系统,需要多种学科、多方面的力量才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我只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994年,先生获求是科技基金会杰出科学家奖后,捐出奖金设立“于敏数理科学奖励基金”,奖励四十五岁以下的优秀科技人员。1999年,先生荣获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他坚称这是集体的功劳,是在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正确领导下,全国各兄弟单位大力协同成就的事业。
同时,作为极富声望的学者,先生十分注重发扬学术民主,总是虚怀若谷地与普通科技人员交往,听取学术观点,并始终不遗余力地扶携后俊。先生经常会将自己揣摩透彻的想法讲给大家,并和大家平等交流。只要听说是于敏讲课或做报告,头一天就有许多人搬椅子去占位子,整个报告厅都挤满了人,甚至连过道和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严密的逻辑推理、清晰的物理概念、独到的见解让于敏的课独具魅力,引人入胜。先生尤其注重年轻人的培养,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传授给大家。人们总结出了向于敏请教有“三不”:一是不论时间场合,随时随地可以提问;二是不论范围,物理、力学乃至其他相关学科都可以问;三是不论问题大小难易,一样耐心解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很多从事核武器工作的人,都敬称于敏为“先生”,自称是于敏的“学生”。
正是源于对祖国、对事业的热爱和执着,在先生心目中,功名、利禄、权位,都淡泊如水。他把自己的理想、才华、事业,完全融入了祖国振兴的宏愿之中,从而淡化个人毁誉,强化报国之志。
先生一生敏于思。核武器科技事业必须依靠自力更生,他以自主创新的勇气、后发先至的智慧,与广大科技人员齐心协力、迎难而上,解决了一系列重大科学技术难题。
1961年毅然转行的于敏,面对的是一个没有任何经验、数据可以借鉴参考,只能“从零开始”“白手起家”“摸着石头过河”的巨大难题。在著名的“百日攻坚”中,参与这项工作的年轻人大部分既缺乏理论知识,科研工作的实践经验也不多,于敏给大家持续做了两周的系列学术报告。在3个多月的时间里,于敏铺稻草,睡铁床,守着老式计算机,和同事们夜以继日地分析着海量的运算数据,在比桌子还高的稿纸堆中,牵住了氢弹原理突破的“牛鼻子”,攻克了实现氢弹自持热核燃烧的关键。
先生一生笃于行。他怀着“为一大事来、为一大事去”的胸襟,为了核武器研究事业,在恶劣的环境与病痛的威胁中孜孜不倦、执着追求,在复杂的科学研究与高难度的试验任务中义无反顾、披肝沥胆。无论如何艰难,笃行报国、忠诚事业、鞠躬尽瘁一直是先生浓烈的人生底色。
于敏在长期的核武器研究工作中,不顾严酷的自然环境,数年间八上高原、六到戈壁,枕风宿雪、殚精竭虑,甚至达到了呕心沥血、奋不顾身的地步。先生偶有一次曾谈及这段经历:“八次到那里——青海221厂,六次生了病。有一次连续待了半年,胃出血病倒才回来。”云淡风轻的背后,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次试验基地讨论会前,陈能宽忽然大声背诵起了《后出师表》:“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于敏心有所感,马上接口道:“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下背,在座者一片安静,感情随之波荡起伏。最后只听于敏一人背诵道:“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核武器设计作为大系统科学,充满了诸多亟待探索的科学问题,其结果的“成败利钝”,重若千斤。在这条充满曲折艰辛的道路上,于敏甘愿承受巨大的科研压力,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生态度忘我投入工作当中。他教孙子学会的第一首诗词就是岳飞的《满江红·写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敏思笃行,和上善若水、淡泊宽厚一起,成为先生传世之风。
先生一生始终秉持着科学求实、严肃认真、严谨细致的科研作风。无论是在“文革”特殊时期如履薄冰的政治环境,还是面对科研任务的巨大压力,他始终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的工作原则和严肃审慎的科学态度,为广大核武器科技人员做出了杰出表率。
在青海基地被“文革”高压所笼罩的时期,因为一个型号的试验问题,军管组的某些头头向于敏施压,要于敏对型号理论方案问题做出政治性结论,并替于敏拟好了发言稿。于敏深知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讲真话的风险,但他依然坚持真理,绝不放弃原则。他拍案而起,厉声表态自己绝不会违背科学规律随声附和。后来于敏回忆说:“如果我说假话,我可以轻松过关,但我经受不了历史和真理的检验。我宁愿挨整,绝不说对不起历史的话,不说违背真理的话。”
在一次热试验即将开始前,于敏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过去长期被忽略的物理因素,在条件发生变化时,可能影响这次试验的效果。他冒着延误试验进度的风险,果断组织人员用多个程序进行对算,同时向国防科工委汇报请求暂停作业。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张时刻,于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依旧指挥若定,在两天一夜的奋战中落实了不确定的物理因素,保障了试验的顺利开展。在试验圆满成功后的总结会上,于敏意味深长地说:“‘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这个因素目前没有造成影响,但不等于它永远不起作用。在今后的理论设计中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它滑过去。”在后来的核武器研制中,于敏果然一语中的。得益于他的提醒,才让后续的研究少走了弯路。
先生光辉璀璨的科研人生,受到过众多科学名家的赞誉。而先生却淡然自评:“愿将一生献宏谋,身为一叶无轻重”。
先生的一生,是爱国奋斗,将个人理想与祖国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为我国核武器科技事业立下历史功勋的一生;先生的一生,是科研攻关时迎难而上,勇于创新,在使命任务中严谨求实,无私奉献的一生;先生的一生,是始终发扬学术民主、提携后进、高风亮节的一生。
以于敏为杰出代表的老一辈科学家,爱国奋斗、执着奉献,造就了两弹伟业、铸就了两弹精神,他的功绩将永远铭刻在共和国不朽的丰碑上,他的精神将永远闪耀在中华民族历史的天空里,成为光耀不灭的灯塔,指引和激励无数投身于中国特色核武器科技事业的后来者们,不忘初心、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