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有一年,楼前的碎砖烂瓦终于被清除了。光秃秃的黄土地上植了草皮,撒下了花籽。当年草皮就遮盖了地面。园中还盛开了月季、串儿红、人面花。碧绿茁壮的松墙将花园圈住,几株龙盘槐错落其间,像一把把绿色的伞。为人挡雨,也为人蔽日。总之,它变成了一个居民小区内地道的街心花园。
说得确切点,这花园的凸显是靠了一位半是雇佣、半是义务负责的退休老工人。从刚种下的草皮尚在委靡不振时,从花籽撒入黄土尚在无声无息时,老师傅便在园中守候了。他守护着花草如同守护自己的儿女,连一日三餐也在花园里吃。他很看重自己的这份守护。他那超乎常人的责任心使人觉得他古老又令人起敬。
然而,习惯成自然。一个城市的习性如同一个人的习性。月季枝被人偷偷剪去插入自家花盆;还有人把串儿红举在手里逗孩子;草皮又秃了,也许是被谁连根挖走种进了自家小院。纵然老人在园中立下牌子,牌子上申明罚款的规矩,他也总有回家打盹儿的时候。
老人决心来个“杀一儆百”,决心亲手抓住一个折花人示众。后来他终于在夜间抓住了一个,她是我对门的一位女画家。当她打着手电筒在午夜剪下一簇月季时,他攥住了她的手腕。他们吵起来,吵声惊醒了不少居民。
他要她赔款,要她照牌子上写的数目赔。她辩解说,她不是有意要偷,而是职业需要——她要画。
老人风趣地说:“画,画什么,是不是画张小孩偷花?”
人们在深夜大笑起来。
画家不笑,她只对老人说:“画花,不是画小孩偷花。”
“画花干什么?”老人问。
“为了看。”
“给谁看?”
“给大家看。”
“让大家都到你家去看。你家客厅盛得下这么多人?”
“可以到展览会上看。”
“花钱不?”
“当然得买门票。”
“哎,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老人说,“看假花买门票,掐真花不挨罚,行吗?”
“就4朵。”
“1朵5元,4朵20元。你识字,有牌子。”
“非20元不可?”画家问。
“按牌子办事。”老人说。
“又不是您家的花园。”画家说。
“你说是谁家的?”老人问。
“我说是大家的。”画家说。
“我说是你的。”老人说。
“您可真有意思。”画家说。
“你才有意思。”老人说。
“您比我有意思。”
“我不如你有意思!”
听的人笑得更开心。老工人最终按照规定罚了女作家的款。
我从来没与女画家交流过对那次赔款事件的看法。只是不断注意起牌子上的规定,我愿意相信老工人那番關于花园属于谁的话。我想,这花园属于大家更属于我,正如同我家的客厅属于我。你忍心糟蹋你客厅里的花卉、毁坏你客厅里的摆设吗?
在北欧我曾置身于世界上最有名的森林绿地,那里的游人即使单人独处,也不忍将哪怕是一张小小的糖纸胡乱抛掷。那样的氛围常常提醒你:那里的一切都与人相依相偎,它是你的。我属于世界,世界是我的;我属于河流,河流是我的;我属于海洋,海洋是我的;每一棵参天的古树,每一株纤弱的嫩草,它们是我的,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它们如同爱着我的生命,它们又给了我长于生命本身的快乐。
小花园的花枝不再被人剪掉了,园中那生硬的牌子也不见了。许久没见过那位守护老人了,然而他毕竟为花园创造了一种氛围。在我们城市一角的这间小客厅里,他使人学会了这样想:这客厅是我的。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或走路的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