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融
江白荻是在看站台上巨大的广告牌时发现卢一丁的。那是一个治疗儿童自闭症的广告,待看到医院名,江白荻泄气了,几年前,她就曾带着豆豆去这家看过,可结果呢,有多少改观?江白荻的视线从广告牌往下落,就落到了卢一丁脸上,虽然他侧着身子望向雨中来来往往的公交车,虽然他比过去稍胖了些,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江白荻的情绪瞬间开了闸,赶紧用雨伞挡住脸。她的情绪庞杂,愤怒、惊喜、紧张、怨恨、兴奋、委屈,想冲他大声叫喊、想去撕扯他、想哭,可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在伞下盯着卢一丁,心被抓得很紧,如果这时突然出现他面前,她担心他快速上车逃掉,那么一切都落了空。她煞费苦心找他5年,没发现一丝踪影,这次终于遇上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悄悄跟着他。
看到卢一丁上了31路车,她赶紧跟上去。车上人很多很拥挤,气息潮湿污浊,江白荻在距离卢一丁不太远处,用眼角余光瞄着他。卢一丁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公交车上的所有人所有嘈杂好像丝毫没影响到他。他的确变了。看着窗外的雨,他在想什么呢?江白荻鼻子一酸,努力向上仰起脸,不过随即就往卢一丁那边瞅瞅。七八站过去,当一个甜美的声音报出市立医院站时,江白荻瞥见他侧身向车后门挤过去,她也赶紧跟着向车尾移动。
下了车,雨还在下,只是由一个小时前的中雨变成了毛毛细雨。卢一丁顺着人行道向左大步前行,一只大黑伞在他手上晃荡着,似乎很享受这初秋的凉爽雨丝。江白荻撑开自己鲜艳的黄色花伞紧跟后面。到市立医院门口,卢一丁径直走进去,他甚至连往后偏偏头的动作都没有,更没觉察到身后有个“尾巴”。江白荻知道医院的进出口就这一个,她刹那间做了决定,不跟他进去,她就待在医院门口等他出来。江白荻不急于跟他进医院、不急于过早冲到他面前,还有个更强大或者说更坚定的念头在支撑着她,她就是要跟着卢一丁一直走下去,走进他现在的家现在的生活,走进他的富有或贫寒,走进他的骄傲或狼狈,让他在毫无心理准备、没有逃跑可能的情况下,暴露一切秘密。
现在是下午4点多,还得一个多小时街上才到达下班高峰,江白荻格外感谢这个雨天,不正是这个雨天带给她寻找了5年的男人吗?看看手上的雨伞,她对“保护伞”这个一般被视作贬义的词汇,有了崭新理解。眼下她就是在这把伞的保护下,等待跟踪这个从她身边突然消失的人,而无论现在下雨还是过会儿出太阳,这把伞都令她稍稍占据了些主动。
雨点时大时小,卢一丁进去20分钟了、半小时了、40分钟了,还没出来。江白荻看着停不下来的雨和越来越暗的天空,开始心急,万一他到天黑再出来,街上人影纷繁交错,三拐两拐后自己把他跟丢了怎么办?天黑了,豆豆见不到她,会不会偷跑出去找她?天哪,她脑子竟想不起,刚才出门时是否把大门反锁上。江白荻越想越焦虑,突然升起的一点感激又被雨熄灭了。
等了1小时10分钟时,卢一丁向医院大门口走过来,她吐出一口气,发现卢一丁手上多了一包东西。去医院,包里除了药还能有什么?他去看病?什么病?江白荻腦子里快速猜测着他可能患的病。以往他胃不好,说是小时候日子穷,饿出来的毛病,是不是他的胃病严重了?他手里的雨伞不再摇来摇去,心情和刚才已明显不一样。发觉对卢一丁生出疼惜,江白荻马上开始谴责自己:他卢一丁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能怜悯这个抛妻弃子的男人、该受到上天诅咒的男人?快步跟着卢一丁,江白荻走着,走在通往过去的狭路上,走在过去的雨和闪电之下,走在过去的泥泞中。生豆豆时她才24岁,28岁就成了单亲妈妈。5年来她自己抚养一个病孩,性格泼辣了许多,不泼辣那能行吗?面对男上级的暧昧言语、男同事半夜发来的骚扰信息,她泼妇般骂骂咧咧抵挡住了。家里两次被盗,她都怀疑是附近了解情况的男人。防盗门换了几次,后来她让人在门后安了一个能发出声音的特殊装置,在床前的柜子里放了把斧头,觉得安全多了,母子俩的小家,倒也有惊无险。每天上班前,她把豆豆送到儿童康复中心,周六有时她去做做兼职多赚点钱,请个钟点工阿姨照顾豆豆,晚上的时间她从不外出应酬。她妈妈曾来帮忙带过豆豆一年半,后来弟弟结婚也生了孩子,她就催促妈妈回家看孙子。
这一年多,豆豆总算可以自己在家了,但最多两个小时,她仍有太多的理由不放心。当豆豆还在她肚子里时,她脑中时常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男孩和一群小伙伴踢完足球,满头大汗地回家,进门直奔厨房,嘴里叫喊着,妈妈,饭做好了吗?饿死我了。可这样的画面多年中一次也未出现在生活中。虽然豆豆能听懂她的话,但和她交流的语言却有限。他的肢体协调能力差,天气好的日子,江白荻也常带豆豆外出运动锻炼。周围若没人,豆豆还能正常玩耍,一旦到了小朋友比较多、声音嘈杂的环境,他的暴躁、紧张情绪即刻爆发,他不攻击别的小朋友,但会自虐,狠抓自己的头发,或者把手指咬出血痕。江白荻吓得脸煞白,如此几番后,她不得不放弃让他进入人群的意愿。待在家里的豆豆,则完全是另外一个孩子,读绘本、画画,常常一坐好久,看过的诗文很快能默写,安静得让江白荻心酸。康复中心的老师说豆豆画画极有天赋,线条流畅泼辣,一点不像出自一个病孩之手,只是他的画太抽象,大家都看不明白。对此,江白荻相当惭愧,有时她也没看懂儿子的画,只隐约猜测到自闭症儿童的那个世界,隐秘狭窄,自成天地,而普通人进不去,更理解不了。她曾无数次留意豆豆画画时的表情,他眼睛里分明有光亮闪过,那种光,江白荻能懂。
前方卢一丁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恰如多年来,他总是一半浮现一半隐没。算起来,到这个月,江白荻认识卢一丁正好11年整。11年前,卢一丁在莲城医药公司当业务推销员,江白荻是中医院财务科会计,一个要账,一个付账,几次来往就熟悉了。两个人的家都在外地,在这里无根无凭,江白荻喜欢上这个习惯沉默、表情淡漠但做事利落的青年。有天,江白荻把两张电影票递给卢一丁,让他带女朋友去看电影。卢一丁露出淡淡笑容说:“我还没女朋友,要不,我请你去看吧。”试探成功,江白荻心中暗喜。
两个人去北京旅行结婚。没有婚礼仪式,没有婆家祝福,江白荻并没觉得不妥。卢一丁从未带她回过老家,他说自己没家。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到很远的地方,没有音信往来,他被过继到单身的叔祖父家里,几年前随着叔祖父去世,他便无家可回。卢一丁两句就概括了自己从前的生活,江白荻伸出手臂,从背后抱住他。
豆豆出生后,江白荻抱着孩子玩耍,经常让卢一丁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卢一丁大多是苦笑着说:“没什么好讲的,一个又黑又野的孩子,过着又穷又糟的日子而已。”
一次,他被她问得躲不过去,用一种嘲讽语气说:“回忆是把刀,能把以前那个不良少年杀了。”看她依然不解,他接着说,“小时候爱恶作剧,被族人差点打死,要不是叔祖父赶到为我求情,恐怕我连10岁都活不过。5岁没了爹,7岁娘改嫁到外地,18岁还没等到高中毕业就四处流浪混饭吃。你说,这样一把刀谁想要呢?”
江白荻瞬间浑身冰凉,又尴尬又难过。卢一丁没看她,而是眼睛直直地看看她怀里的婴儿,转过头,不再说话。
直到他从莲城消失后,江白荻才在回想中,体味出当时他眼神中的阴郁、嘲讽、冰冷和难以猜度。卢一丁一定是怀抱秘密出走的,他到底有什么秘密呢?也许她永远不会懂,可她江白荻不是一个随意泄露秘密的人,卢一丁连枕边人也不信任,更令她心碎。
卢一丁走上繁华人多的中兴大街,借着雨伞的掩护,江白荻跟紧了他。穿过中兴街,他拐到副街仁和街,终于在一家川菜馆前停下,几秒钟后抬脚迈进餐馆。看样子他对这里比较熟,应该经常来吃饭,那么他是被约还是约人?想到这里,江白荻浑身虚脱似的一阵燥热。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呢?5年前,卢一丁消失的那天也是雨天。那年8月,雨水比往年都盛,天上随时会降下雨,阵雨、暴雨、绵绵细雨、倾盆大雨,伸手随便抓一把空气都湿漉漉的。江白荻对卢一丁的消失毫无觉察,那天是周一,雨从夜里就开始下,江白荻睡醒时,卢一丁正站在阳台上吸烟。江白荻抱着豆豆准备离开,走过去几步跟卢一丁说了一声,发觉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嘴里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之后的几年,江白荻无数次猜测他在那个早晨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没能猜出来。夜晚,卢一丁没回来,江白荻以为他又出差了,以往他也经常事先不打招呼就外出。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打不通他手机,准确地說是他手机停用时,她才恐慌起来。他单位里的人对他的突然辞职也感到莫名其妙。从此,卢一丁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失联,她只能认定一个事实:卢一丁从人间蒸发了。第二年,5岁的豆豆被检出自闭症。在经历了足够多的辛苦、悲酸、委屈之后,江白荻对卢一丁的怨恨日复一日沉积,她认定,豆豆的自闭症完全是卢一丁阴郁孤独人格的劣性继承。
不过,说卢一丁突然失踪好像也不对,在那之前,他多次在江白荻面前暴露对这个灰不溜秋干旱小城的厌倦,眼神里的抑郁令江白荻印象深刻,也许在那时他就想着逃逸了。也许很多年前他就想要逃逸了,为什么?他要逃到哪里?即使数年后的今天,卢一丁对她都是个谜。与此相对应的是,他在最后两年做销售挣的钱最多,江白荻曾劝他不用太累,他说,趁行情好能多挣就多挣点。他消失的最初两年,江白荻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又一一否定。她对每天层出不穷发生的社会新闻,抱有强烈兴趣,却又不敢看,她害怕在恶劣不堪的新闻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与其那样,她宁愿他永远漂流下去,只要他还安全活在世上某个角落里。可是过了一刻,她对卢一丁的恨意立即重新占了上风。两年前的一天,她下班,远远看到前面有个步行男人的背影十分像卢一丁。她冲动地跟着男人走下去,男人走进一个小区,她也走进去,男人拐弯她也跟着拐弯。后来眼看男人走进电梯,她心急如焚地在后面叫喊,电梯等等。男人摁住按钮抬头等她的瞬间,她尴尬地僵住,又是自己错了。类似的错误已犯过多次。
眼下这次,她终于没跟错人。可是,卢一丁虽然近在十几米处,江白荻却两腿酸软,没有一丝力气冲到他面前去骂他、指责他。他们之间毕竟隔了5年时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是如何做到把自己隐藏这么深的?现在她对他的跟踪,已在她想象中预演了多遍。借着雨伞的保护,她站在餐馆玻璃窗外,看到他独自坐在靠北面的一个座位上,低着头,也许在点餐,更大的可能在等人,因为她看到卢一丁两次抬头看向餐馆门口,还有一次瞄向她所在的窗户,她赶紧把雨伞又压低了一些。这时不断有人进入餐馆,每进去一个单身女性,都加剧了她的紧张。江白荻担心再过一会儿,恐怕自己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消耗殆尽了,于是改变原先的主意,决定现在就进去。
江白荻至少是表面上镇静地穿过餐馆大门,穿过为数不多的一些食客,终于来到卢一丁桌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卢一丁抬起头,江白荻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额头上的几条抬头纹。
虚脱感再一次向江白荻袭来,刚才在胸口堆积了多遍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她在想,假如卢一丁此时企图从餐馆逃离,她该用什么方法应对。
她盯了他几十秒,不过,他除了一脸不解,倒不像要夺路而逃的样子。她压抑下去声音中极有可能出现的飘忽和战栗,“卢一丁,我以为你会永远消失下去,可是,你怎么又出现了呢?今晚,你没想到吧?”
卢一丁看着她的表情从不解变成愕然。这在江白荻看来是正常的,他怎能料到会在这里被她面对面捉住呢?
“女士是跟我说话吗?我在这里等我妻子,半小时前我们约好在这个餐馆吃饭。卢一丁,卢一丁是谁呢?”
江白荻想不到卢一丁变得如此狡猾无赖,又委屈又气愤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竟然问卢一丁是谁,装吧,看你装到什么时候。5年了,你可以对我一点恩情没有,可是,你也曾想过你可怜的儿子豆豆吗?你走后一年他被检查出自闭症,这几年……”悲从中来,江白荻嗓音哽咽了。
男人将椅子向前拉了拉,好奇而同情地看着江白荻,说:“女士,我一点都不明白你说的话,你是说你认识我?可我并不认识你,更不知道豆豆是谁啊。”
江白荻气愤了,真想对着这张虚伪的脸狠抽几耳光。看看周围的顾客渐渐增多,她忍住怒气,换了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卢一丁,你真是从小装孙子长大的,别说你装白痴,装神经病,你就是变成一只乌鸦飞走了,我也一样认得你。”
听到最后一句时,男人突然笑了,说:“你说话真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说男人变成一只乌鸦飞走的骂人话,生动新鲜。”
卢一丁的变化,让江白荻惊奇、迷惑,他的表情柔和,说话单纯直接,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功劳,她心里酸酸的。就在她恍惚着的几秒钟,一个女人从天而降,竟然坐到了卢一丁旁边、她的斜对面。他竟然扭过头,关切地问女人是否堵车了,饿了吧。
江白荻当然有理由敌视、怒视刚来的女人,女人细眉白肤长发,比她年轻几岁。年轻就可以嚣张吗?居然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问了一句:“你是谁?”
江白荻冰冷傲然地说,“我是谁?我是他卢一丁的妻子,他还有一个儿子,今年9岁。5年前,他突然失踪。今晚,要不是我跟得紧,说不定他早溜跑了。”
女人不禁笑了几声,说:“你说你是卢一丁的妻子,那么,这个男人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了,他叫何光,是我丈夫,我们约好来这儿吃饭。”
女人刚说完,男人赶紧接过来说:“对,我是何光,不是卢一丁,她是我妻子郝芳。这位女士肯定认错人了,我也很好奇,你说的那个卢一丁长得就和我这么像吗?”
江白荻努力压抑着怒火,说:“卢一丁,别演戏了,什么长得和你像?你压根,就是卢一丁。”
叫郝芳的女人露出更加惊奇的表情,“请问,你能证明他是卢一丁而不是何光吗?”
江白荻立即反问她:“你能证明他是何光,而不是卢一丁吗?我凭和他认识了11年,凭他是我儿子的爸爸可以证明。”
郝芳说:“我从和他认识他就叫何光,从没听说过卢一丁这个名字。”她本想说我们认识4年,结婚3年,可是这个数字比起江白荻嘴里的数字明显少了,说出来对自己无益,不如不说。于是她把话锋一转,“这世界是有人长得特别像,但不能因为他和你失踪的丈夫长得像,就断定他是你丈夫吧?这从逻辑上说不通。他到底是不是你丈夫,你倒是让他说啊。”
江白荻受了郝芳一阵呛,没好气地说:“他只要想装,就不会说真话。”
郝芳也有点生气,噘起小嘴说:“好啊,你要有能力让他不装,要真能证明他就是卢一丁,我走人。”她们两人说话的腔调越来越高亢,周围估计已经有人听出了些玄机,把头伸向他们这边,支着耳朵听故事。
一点也没恼的是男人,他对江白荻说:“你认错人了,我真不是卢一丁,我是何光。”
盧一丁当着郝芳面说这话,江白荻像被他抽了一巴掌,自尊全无。她没想到自己等了他5年,得到的竟然是这种结果。刚才站在餐馆玻璃窗前她还在想,假如他肯真心认错,只要他肯回家看望豆豆,尽点做父亲的义务,她会原谅他过去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原谅他带给自己的所有伤害。可是,他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装不认识,直到现在还在装。想到自己出来已有几个小时,豆豆自己在家,不知会出什么情况,江白荻之前刻意控制的冷静一下垮掉了,低头嘤嘤地哭起来。
周围又有眼睛和耳朵伸过来,试图探寻,郝芳瞟了身边的丈夫一眼,示意他赶快想办法证明他不是卢一丁,劝住女人,这在公共场所哭哭啼啼算什么哪。
男人递给江白荻一张纸巾,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受了很多委屈和伤痛,都是那个卢一丁造成的。我平生最讨厌虚伪,有什么必要装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江白荻擦了擦眼睛,说:“你能证明你是何光吗?如果能证明,我愿服输。”
男人无奈地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被卢一丁伤得太深,可是这世上谁没受过伤害呢?给你简单说说我的故事。两年前我正值事业高峰,顺风顺水。9月初的一天,我在高速路上正常驾驶,被后面的一辆车追尾,造成严重车祸,在医院虽然被救活,却失忆了,那种不知道自己是谁、对从前什么都记不起来、一切都是空白的病,真是痛苦至极。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不过最近已渐渐适应,觉得失忆并非难以忍受的痛苦。”
江白荻停止了啜泣,呆呆地看着他说:“卢一丁,你怎么不早说呢?怪不得你不认我了,原来你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是啊,你失忆了怎么还会认得我呢?怎么能想起我们过去的生活呢?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原谅你,不再恨你,因为你也是病人。”
郝芳最担心的还是出现了,她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对江白荻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直都叫何光,你可以检查他的证件。”
江白荻在突然之间找回了自信,她对郝芳微微一笑说:“那些证件没用,名字也只是个符号。我问你,你跟他结婚才几年、认识几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从以前的卢一丁变成后来的何光呢?”
郝芳哑然了,她瞥了一眼何光。她跟何光总共才认识3年零8个月,结婚3年,婚后第二年何光就因车祸失忆,说起来,她才饱受精神折磨呢,可她向谁诉苦去?在她和他认识之前,的确有一年多时间,是可以和卢一丁失踪的时间重叠的。何光从外地来莲城做设计工作,她经人介绍和他认识,据他说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交往一段时间,她喜欢上了他,何光诚实开朗,即使车祸后失去记忆,人缘也特别好。最近半年,他们的生活刚刚平稳,已打算要个孩子。那么,他会不会真是……她心底虽然没叫出那个名字,可明显感到了恐惧,比最初面对何光失忆时更可怕的恐惧。
男人挠了挠头,苦笑着说:“看来现在越来越说不明白了。我既没办法证明我是何光,也没办法证明我是卢一丁。那么,江女士,你有办法证明我是卢一丁吗?”
男人无辜的笑容,在江白荻心里浮起异样的感觉,过去她从未见过卢一丁这副笑容,但她并未因此有所怀疑,分别5年,谁能不变呢?自己不也和以往大不一样了吗?
江白荻说:“很简单,你只要跟我回家看看豆豆,一切就明了了,父子连心,一定有心灵感应。说不定回到熟悉的环境,还能激发你唤醒过去的记忆呢。”看到郝芳一副沮丧样子,她接着说,“其实,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豆豆,无论你乐不乐意,我请你跟我回家看看他,孩子5年没见爸爸了。”
男人探寻地看向郝芳,郝芳不表态。他迟疑地说:“跟你走,这,怕不合适吧?”
好一会儿没说话的郝芳突然扭过头,盯着他赌气地说:“你怕什么?去就去呗,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去一趟。你是谁,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说了算的。”
男人对江白荻说:“如果不跟你走,只会加深你的误会。好吧,我同意去看看那个叫豆豆的男孩,一个失忆症遇到一个自闭症,有意思。”
天已经黑下来,雨还没停。郝芳开动了她的白色速腾,缓慢穿行在莲城的雨雾中。这一幕就像面对卢一丁的变化一样,远超出江白荻的想象,她有点小小的胜利感。和卢一丁共同生活的5年间,她从未听说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兄,排除了这点,她不相信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么何光不是卢一丁又能是谁?
一路上,三人几乎都没说话。汽车拐进江白荻住的馨园小区。她和卢一丁婚后第二年买了一套小户型,离她单位很近。卢一丁在失踪之前,已将房贷全部还清。其实卢一丁也有不少优点,他能吃苦,那几年给江白荻挣的钱也不少,可他的心是一条黝黑的隧道,江白荻看不到隧道外面的光亮。
房子在二楼,江白荻打开门,客厅里一团漆黑,从后面一间房里透过来灯光。她对两人说:“豆豆在他画室里。”然后提高了声音喊道,“豆豆,妈妈回来了。”
郝芳打量下房间的陈设,家具明显是以前买的,但收拾得挺整洁。客厅后面果真是一间小小的画室,两架橱子里放满了书,墙上挂了许多画。江白荻说:“这都是豆豆画的,挂不了,还有不少在箱子里。”这些画作夸张抽象,色彩浓烈,画面感强烈,郝芳的直觉不错,却一张也没看明白画的是什么。
一个小男孩坐在一张书桌前看画册,比一般同龄男孩显得瘦小。他只抬头看了下母亲,随即低下去,目光根本没朝郝芳他们这边扫一眼。如果仅从外表来看,豆豆是个正常男孩,大眼睛,皮肤白得隐约可见额头的青筋,让人爱怜。
江白荻上前亲了亲豆豆,指着卢一丁说:“豆豆,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爸爸从国外回来了,今天专门来看你。你看看爸爸,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说着,她用眼睛示意卢一丁到近前来。
男人坐到豆豆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轻轻抚摩了几下豆豆的头,说:“豆豆,你越来越可爱了,你还认识我吗?可我一直惦记你、想念你。我喜欢你的画,我想,我当然能看懂你的画。”
豆豆抬起头,目光在男人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轻微地点下头。
江白荻捕捉到豆豆的这一反应,惊喜地说,“你看到了吧?要知道豆豆对陌生人从没有过眼神交流,血缘哪,真奇妙。”
郝芳知道江白荻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从进江白荻家以来,她没说过一句话。书桌上有两个相框,她顺手拿过来,一幅是卢一丁、江白荻抱着1周年的豆豆,还有一幅,豆豆稍微大了些,估计3岁样子,一家三口在公园门口的照片。郝芳暗想,江白荻真是个聪明女人,虽然心里恨透了卢一丁,但还是为孩子营造了一种父亲就在他身边的氛围。除了照片上年轻点瘦点,郝芳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何光和卢一丁的不同。她心里的酸痛瞬间蔓延,放下照片,心想,看来,自己才是个局外人。
男人看着墙上的画说,“豆豆,连你妈妈都说看不懂你的画,可是我能看懂。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我来猜你画的内容,说对了,你点点头,说错了,你就摇头或者说声‘不对。从左向右那第一幅,虽然画面很满很杂乱,但是我明白你是画了一艘大船,船上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船下是蔚蓝大海,远处有一轮大太阳。豆豆,我说得对吗?”
豆豆轻轻点头。江白荻脸上露出笑容。
“第二幅画,画面中心有只黑色的鸟,我猜是乌鸦,背后是一轮太阳,你把乌鸦画得像只神鸟。其实在中国古代神话里,乌鸦就是神鸟。豆豆,我说得对吗?”
豆豆又点了一下头。
“第三幅画,你画了一座美丽的山岗,空中飞着一只大鹰和一只小鹰。”
豆豆看看他,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爸爸。”江白荻眼睛湿了,抱住儿子,心里盈满伤感的柔情。
男人惊喜地对郝芳说:“豆豆心里什么都明白,他很聪明,但需要跟人进行精神交流。”他看出了郝芳脸上的不自在,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郝芳脸上早已一片煞白,她没理会何光的安抚,感觉自己幽怨的声音像从地底下浮上来,“你,到底是谁?”
男人迷惘地看着她说:“说真的,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江白荻抿嘴笑了,她很多年没这么开心过,卢一丁握手郝芳的动作,她一点没在乎。
男人把头转向豆豆,笑着说:“豆豆,你越来越棒了,我好长时间没看你作画了,你现在给我画两张好吗?”
豆豆抓过几支彩笔和一张画纸,几乎不假思索地画起来。豆豆作画时眼里的神采、光亮和专注的神情,令男人大为惊叹。画好一张,他拿过来看,画面上几朵红紫橙黄的花朵,抽象而狂放,花叶如同飞起来一般,色彩浓烈得欲滴出纸外。郝芳说:“是鲜花,可是不知道画的什么花呢。”男人没说话,眼睛始终紧盯画面。没多久,豆豆把第二幅也画完了。这一幅和上一幅风格一致,画的主角还是花,可花的形态不一样。江白荻说:“这几朵和那幅上的看似不同,仔细看时又觉得是同一种,你能看出这是什么花吧?”
男人把两幅画放在了一起,看来看去。江白荻不敢吭声,不由得看了郝芳一眼,发现郝芳比她更紧张。
看豆豆画画的这会儿,男人大脑里翻卷起一团风,风里隐约呈现出一些事物,模糊中透出一点儿清晰。他突然露出欣喜笑容,说:“难道这就是云南的大丽花?太不可思议了。”他以为自己还能想起什么,可是费了一番努力,还是只大概想起大丽花。
江白荻嘴里“嗯”了一声,用来掩饰内心的狂跳。就是他,是他回来了,虽然他又有了其他女人,虽然他已失忆,可是比起他回来,这些又算什么?江白荻把豆豆带去厨房,刚才在餐馆她打包带回几个牛肉包。豆豆吃饭的空隙,她要好好平復自己的心境,这是她和卢一丁共有的家,她可不想在郝芳面前表现得过于激动。
倒了两杯水,江白荻再进去时,郝芳坐在豆豆刚坐过的椅子上低声抽泣,男人背对着江白荻,她没听清他如何安抚郝芳。江白荻站在卢一丁身后,把茶杯放到他面前,然后她不由自主看向他的后脑勺,几年不见,他头上长出许多白发。再往下,是脖子,可是他脖子上原先一块胎记呢,怎么不见了?而右耳根处,她看得千真万确,也没有那颗大黑痣。
江白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这么说,还是自己错了?他的确是何光,可何光又是谁?
江白荻的心迅速下沉,她大口呼吸了几下。窗外,一个惊雷响亮炸开,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从下午到夜晚,江白荻内心经历的何止一波三折?她想,都怨这该死的雨天,它同时捉弄了三个人。何光认出来的花,江白荻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大丽花,花色鲜艳、富丽吉祥,盛产于云南,是卢一丁在老家最喜爱的花。卢一丁曾有一次,高兴又神秘地对江白荻说,有机会要带你回云南。可他只说过那一次,那时她刚刚查出怀了胎,后来他再没提起过,她好像也没问过。
她平静孱弱地对何光说:“天不早了,你们请回吧。感谢你今晚能来看望豆豆,看得出来豆豆也很喜欢你。我想问一句,你,还能再来看豆豆吗?”
郝芳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看江白荻,又看看何光。一分钟前她还为即将失去丈夫心痛不甘,现在看来,是自己过于焦虑了,虽然她还深深迷惑呢。
何光爽快地说:“我喜欢豆豆,当然会再来看他。请把这两幅画送我当纪念吧。”
窗外,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发出轰然巨响,吞没了城市的喧嚣。
黑暗雨夜,狂放的花朵映红了三个人的眼睛。他们一会儿看看雨,一会儿看看画,谁都没说话。
就在这一刻,沉浸在豆豆画作带来的喜悦中,江白荻突然觉得,她好像不太在意卢一丁了。
郝芳和何光的神情开始放松,他们经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始终也没明白,江白荻为何瞬间转变。
走进雨雾中,郝芳心头模糊地浮出点东西。第二次与何光见面时,他似曾对她说过,他要寻找一个人,某个在十多年前的大雨之夜走失的人、被复仇的烈焰伤害过的人。可她不能确定,这句话真是何光说的,还是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郝芳转过头——
江白荻站在过道门檐下,正抬脸望向夜空中的雨、雾、风,它们在她眼前渐渐凝固。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