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那天陈青萍召集我们三个狗男人去开大会,诸人都始料未及。接到电话,想必是有人叹息,有人流泪,有人欢天喜地;共同之处则是每个人都充满了众望所归的成就感和沧桑感,因为谁都以为她只叫了自己。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所有人都在行着持枪礼——对着大洋彼岸的陈青萍,对着载誉回国的陈青萍,对着近在咫尺玉体横陈侧卧榻上的陈青萍。我就是这样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把裤裆在小柜子上蹭啊蹭,一边看着墙角那张会咯吱咯吱叫的双人床。床上躺着我的现任女朋友,黑脸林黛玉,她正在搔首弄姿作肉感的深思状。
电话里的陈青萍说:来来来。我说:好好好。她又说:我刚离了婚。我说:嘿嘿嘿。床上的黑脸林黛玉便问:你又犯痴了,平白看着我嘿嘿什么?我捂住电话说:没啥没啥,你膀子露在外面,看着凉了又喊疼。黑脸林黛玉便更加来劲,嘤咛一声,一条大腿也掀了出来。陈青萍那边好像有点警觉,问:谁谁谁?我比她还警觉,赶紧说:没没没。这时黑脸林黛玉却催起我来:快快快!我又捂住电话对她喊:等等等!她便赌气开始吃枕头吃被子。我只得赶紧问了时间地点:明天晚上七点?醒客咖啡馆?好好,到时再叙。挂了电话,才感到舍不得,裆中之物也已蹭得甚是雄大,一步三颤走到床前,怒视黑脸林黛玉。她倒浑然不惧,索性像海豹一样昂起个半裸体问:哪个给你打电话?我说:大学同学,请我吃饭。她说:什么时候打不好,偏这会子打?我说:人家还停留在美国时间里。她又问:什么劳什子美国时间?我说:美国时间有什么稀奇的?时差你懂不懂?你要不懂咱就只能从头讲起了,话说地球它是个圆的——她穷追不舍地打断我:我是问谁在美国时间里?我说:当然是美国人民。她说:我是问你哪个同学从美国回来又在美国时间里给你打电话?我一心虚,吼道:反正是同学,你又不认识!她也有点急了,终于切入主题:男的女的?我恼羞成怒,声如洪雷:男的!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她说:若是假的?我说:舌头上长一个三寸大疮行了吧?满意了吧?她这才缓和下来,说:那你平白急什么?急什么?我趁着火性,一把把她一条大腿高高拽起:急,急,急什么?你说急什么!
急固然是搪塞,美国时间却不假。陈青萍哈欠连天地说她刚下飞机,正在倒时差。她才一回来就找我,确实把我兴奋得够呛。可我看到手上按的却是黑脸林黛玉,不免又感到一丝悲凉,便执意要关灯做爱。她又起疑心:平时都要开灯,今天为甚关灯?我说:反正开灯关灯一样黑,省点儿电吧。她登时不依不饶,拒绝再搞,我也乐得顺水推舟,不搞拉倒。
到了次日,黑脸林黛玉已经哭得抽搐不止,眼睛只是乱翻。我好歹劝她两句爱你敬你一撮儿灰一阵青烟云云,又心猿意马地和她吃了顿午饭,赶紧打发她去上课。她走之后,我胡乱把电视台一个节目的稿子写完,就赶紧拍着屁股出门打车,直奔咖啡馆。
到了咖啡馆门口,一个围着绿围裙的白胖姑娘问:先生一位?
我说:不不,找人。
找人?是找他们么?那俩人也说找人。
俩人?我眼珠一转,没在厅里找到陈青萍,目光一停,却在靠窗处发现了吴聊和肖潇。这一见之下,我从惊诧到疑惑,从疑惑到懊丧,仿佛坐在一辆急剧俯冲的过山车上——我还以为只叫了我一个呢。
而正坐在里面的那两位原先也一定以为陈青萍只邀请了自己,此刻看到我,只能解嘲地一笑,意为“果然还有你”。而我正迟疑着是否应该走过去,吴聊已经扬起手,有气无力却毫不留情地把我拽过去了。
离他们越来越近,时光倒转,往事如昨,我又重温了一遍几年前在大学课堂上的那一幕:讲台上站着一位为自己的课程深感抱歉的马政经老师,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和他一样没精打采,在那片伏下的黑脑袋组成的田野里,陈青萍却极其醒目地腰板笔直,昂首坐着,鲜花带露,招蜂引蝶。围坐在她身边的就是我们三个,吴聊在她后面,一边迷醉于她的发香,一边更加迷醉地对她谈洛克菲勒、比尔·盖茨;肖潇在她左边,老实巴交,给她看自己的学术论文,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我坐在她右边,既不被她听,也不被她看,却把手径直插到了她的屁股底下。
比起陈青萍的另两个追求者,我无疑目的最单纯,手法也最直接。每逢周末没课,陈青萍就会乔装打扮,上午先去和吴聊讨论经济原理,下午再听肖潇讲解学术规范,到了晚上夜黑人散,便到湖边的小树林去找我。远望一根塔,塔影插入粼粼湖中,我们两人便也实践这个象征,忙得一塌糊涂。
即便我占尽便宜,却并无优势。陈青萍死活拒绝承认我是她的男人,并威胁如果我把和她的关系讲出去,她就不再與我发生关系。这样一来,只能算偷情,还是她偷我,不是我偷她。更有甚者,偷着不如偷不着,她对外的宣布是吴聊和肖潇一起追她,两人以君子方式fair play,竞争上岗,而我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只能算作她的一个纠缠者,预备性骚扰犯,压根儿没有被她纳入考虑范围。
也不知道美丽的陈青萍是怎么想的。我一度认为她是个极端女权主义者,对我只是玩玩儿就算,吴聊和肖潇两者之一才是她未来床上的主角;而究竟是哪一位,则取决于吴聊先受聘于IBM公司还是肖潇先得到UCLA大学的offer。基于这种认识,我的策略只能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便宜也要当王八,不占便宜就是王八蛋,反正互相解渴,权当练兵。可是事态总是出乎我们的想象,快毕业的时候,陈青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一个美国来的访问教授坐上大象一样的波音747,飞啊飞,出国了。那洋老头在学术界颇为著名,年薪十万美刀,可谓兼取梦想实现的吴聊与肖潇二者之长,甚至在我负责的领域,也即肉体方面也不含糊——传闻他在我系卫生间撒尿,被人窥见,观者大惊:帝国主义,船坚炮利。陈青萍就这么身背多少民族恨,抛下三个伤心人,以成功女性、学术女性、肉体所向披靡的女性的身份——飞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连个音信也没传来。
而生活的发展也总是与年轻人的预期存在一定的距离。我们三个,吴聊落选了IBM,自己去倒卖医疗器械了;肖潇没有得到UC的垂青,只好到一家研究所直升博士,然后留校任教了;我也没有再找到可与陈青萍匹敌的尤物,只好偏安于一个又一个有明显缺陷的女性,目前是黑脸林黛玉。
可现在,当我们都学会习惯现状之后,陈青萍却又一次出乎预料,和洋老头儿离了婚,坐着大飞机,飞啊飞,飞回来了。她这次召集我们,意欲何为?难不成只是假惺惺地叙个旧?这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啊。真正的胜利者是连胜利都懒得炫耀的,就像比尔·盖茨午饭只吃汉堡包,苏格拉底的口头禅就是他一无所知。任何一个反革命流氓犯都会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就找不到真正的爱爱爱情呢?
但无论如何,我们却都一个个贱兮兮地来开会了,因为失败者总会毫不吝惜地展览他们的痛处,就像用来陪衬比尔·盖茨、苏格拉底和反革命流氓犯的窮人、蠢人和女人。吴聊西装笔挺,肖潇表情木讷,我哈欠连天,三个懊丧的男人已经坐在一起,回味往昔的懊丧,消磨眼前的懊丧,等待这些懊丧的根源在门口出现。
不便见面的熟人见面,没话也得找话。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大眼瞪小眼,小眼翻白眼,然后又一起眨巴眼,终于还是我开口。我对吴聊一点头,他也一点头,我说:开上大奔了么?
他说:惭愧,还是丰田。
我又向肖潇点头:评上教授了么?
他说:惭愧,还是讲师。
他们互相看看,对我说道:得上艾滋病了么?
我说:幸亏,还是阴性。
基本情况是没发大财没成大师没得大病,基于这个前提,我们暂时躲开了陈青萍,心怀鬼胎地闲扯叙旧。首先陷入滔滔不绝的是伪大款吴聊同志。吴聊毫不谦虚地说,他已经进入了我们国家正在大力扶持的中产阶层,这个阶层的象征性符号是日本车、三环路附近的商品房和皮尔·卡丹西服,阅读《财富》周刊和男性《时尚》杂志。虽然以目前的社会格局看来,他很难更上一层楼,但毕竟已经脱离了越来越值得同情的大多数。他应该对这个现状很满意了,即使不满于实际的财富数量,也应该对他和我与肖潇在经济上的落差知足了,况且最近他还有一喜:当前一阵非典来袭,举国上下都在温度计上战战兢兢的时候,他趁机大赚了一笔,从德国进口了大批电子温度计,供人随时随地战战兢兢。吴聊同志的情绪像温度计一样飙升,这两天正准备响应厉以宁先生高屋建瓴的号召,在郊区再买一套联体小楼,供他穿着休闲服遛狗、钓鱼、阅读《财富》《时尚》并思考人生用。这时肖潇以学者的正义感指出:你这是在发国难财。吴聊感到这种说法很无趣,怏怏地说:国家有难,匹夫发财,不过我的主要目标还是为国分忧,分忧。他又问肖潇:那你国难当头又在做啥?肖潇说他遍查史料,研究我国历史上的历次大疫,有感而发,写作《SARS的考据学批判》。吴聊道:倒没发财,不过屁用没有。肖潇也觉得没趣,又问我:你在干吗?我说:那时误吻广东妹,爽了嘴,苦了肺,躺在床上等死。吴聊道:这不像你,怎么不是在床上吃淫药,再活活把自己干死?我有些不忿,说:你为什么总把我和西门庆扯到一起?肖潇说:西门庆怎么了,我认为西门庆也是具有形而上的苦闷,但无从解决,只好以形而下的方式排遣出来,他是中国文学的第一个零余者形象。我还有一篇论文《对金瓶梅的再叙述》,考证的是西门庆与毕晓林、叶甫盖尼·奥涅金乃至美国上世纪年代垮掉的一代、艾伦·金斯伯格之间的渊源。
我低头看了看表,都已经七点半了,陈青萍去哪儿了呢?有些问题我想说,我不能说,可是我还得说。再看吴聊肖潇二位,也是繁华散尽,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看来还得我说。我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宣布性地展开正式的话题:
咱们来这儿,不是扯淡,而是等人吧?那个人怎么还不来呢?
话音落后,半晌沉默。一会儿,吴聊道:也许堵车。肖潇道:也许倒时差,没把握好时间。
说完以后,我们又不再说,却又盼着别人说。吴聊整整西服,把手机打开又关上,啪嗒啪嗒;肖潇摸摸菜单,又把它们不识字一样翻来翻去,哗啦哗啦;我打量着这二位,把手指弹着玻璃方杯,叮当叮当。
啪嗒复哗啦,哗啦复叮当,足有两分钟,我们的桌上只有拟声词。我认为最先憋不住的会是肖潇,可却是吴聊首先停止了啪嗒啪嗒。我们见他要发言,立刻停止了哗啦哗啦和叮当叮当,全场肃穆地瞅着他。
吴聊把手机像惊堂木一样往桌上一拍,问道:陈青萍离婚回国,大家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上回书交代过了。
他又说:咱们三个跑到这儿来,就证明还是贼心不死对吧?
也是也是,我又说,三个司马昭。
他又说:那这事儿就不好办了,就像几年前一样不好办。据我分析,当年我们谁都没追上陈青萍,是什么原因?有人认为是因为美帝介入,其实不然。试想我等之才,本应该在美国佬儿登陆之前就把战斗结束了啊,为什么久攻不下,反被外人占了先机?
我说:先别我们我们的,我们不是战友,我们是情敌吧?
吴聊一拍大腿:对啦!就是这个原因!本来凭我们三个,谁都可以追上陈青萍,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三方面同时出击,又不可能协同作战,以至于互相牵制。你想啊,陈青萍看看这个不错,看看那个也不错,犹豫不决,此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美国佬儿来了,渔翁得利。当年痛失陈青萍,实可谓三国相争,一朝归晋啊。
我说:这不是废话么,难道这种事儿还能协同作战?
吴聊道:协同作战当然要求太高了,其实这事儿只要有两个人发扬发扬高风亮节,主动退出,另一个人就方便了——
我说:这简直就是狗屁了。那你说谁发扬高风亮节?肖潇最有涵养,肖潇干么?
肖潇漠然。我又转回来问吴聊:那你这么说,就是你想发扬啦?
吴聊道:跟你这人简直没法儿说话。你要不想听别听,算我光跟肖潇说行了吧?
小马你就别忙着打岔了,肖潇开口道,吴聊说这么多肯定是有想法的吧?
我便对吴聊道:那你说,你说。
吴聊道:其实我的主意也很简单,无非是借用一下前人的伟大思想。先请教肖老师,所谓社会契约论,或者民主政治,是不是建立在人不利己天诛地灭和资源有限这两个前提之上的?
肖潇道:没错没错,这个思想是约翰·洛克和卢梭都提出过的。
吴聊道:你看,我功力犹存。不过我更会活学活用——以前咱们在追求陈青萍方面,有个君子协定吧?今天我们不妨把它再进一步,搞成民主选举,从三个人中间选出一个最应该、最能够也最适合的人去追陈青萍,其他人遵守规则,无怨无悔,有闲心的话还可以衷心祝福——当然不作硬性要求啊——诸君以为如何?
我笑道:哼哼,当年君子协定,如今民主选举,怎么越来越知识分子了?
肖潇道:知识分子有什么不好?这法子听起来倒很理性。
吴聊道:甭管知识分子不知识分子吧,总之这办法又有效,又不会伤哥儿几个的和气——毕竟这么多年交情了,伤了和气才是最可悲的。小马你想想,当年是谁借你钱的?我!当年是谁给你写哲学史论文的?肖潇!你忍心和我们伤和气么?
我说:当年我也没少帮你们吧?你那时候倒卖圆规光收钱不交货让物理系的东北糙汉追着揍是谁在肌肉的狂欢里把你活着抢出来的?
吴聊道:所以说啊,万事和为贵,家和万事兴。考虑到爱情,又顾及交情,还要保证效率,我们只能用这个法子了吧?
我说:那行,那行,民主选举,怎么个选举法儿?提名候选人?我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就是马小军同志,马小军同志最有战斗性,而且是老一辈无产阶级恋爱家了。
滚蛋。吴聊也笑了,你丫能不能在党内会议上严肃点儿?
那你们也甭指望我提你们俩人的名儿。我说。
是是,吴聊道,谁也没要求你流氓假仗义。咱们就是自荐,自荐完了再不存私心、实事求是地进行评选,这自然也要求与会人员具有较高的民主素质。
我说:那我自荐完了,我也没什么长处了。
这就是你的自荐?吴聊说,可见你丫素质真是不高——
那你给我来一素质高的?
我刚说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肖潇忽然抬起头来,真挚地望着我们的眼睛:那我说两句儿。
我说:行了,素质高的来了。欢迎肖潇同志发言。
肖潇却干望着我们,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只得又喝了口水开了开塞,一憋,又一憋,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这些年都没有结婚。
哈哈哈。我和吴聊立刻停止互相攻击,一起拍桌子。我说:肖潇,你此言怎讲?没结婚的又不止你一个,我也没有结婚,吴聊结了么?吴聊也不言语,伸出左手,让我们看看光秃秃的无名指,示意他也是王老五。但他捎带又抖动了几下戴着白金戒指的其他两个手指,示意他与我们不同,是钻石王老五,只不过抖动手指的时候手形有些问题,好像在骂我们两个人是王八。
你看,你看,我说,无论有钱人还是没钱人,都知道结婚不好,因为有钱人有富乐子,没钱人有穷乐子,结了婚就是没乐子啦。
肖潇很茫然地又憋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自己是否辞不尽意。等他考虑好了,便说:
我这些年都没有恋爱。
哈哈哈。我和吴聊又拍桌子。吴聊这次的手势是把手一摊,又轻轻一挥,表达过眼烟云之意。我又在旁作注道:肖潇,你此言又怎讲?虽说我们俩人都没闲着,但你是搞文学的,你应该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多种多样,可以相互安慰也可以相互慰安。可就像纯文学一样,纯粹的爱情也只有一种对吧?我们在别人身上都没找到纯粹的爱情呢。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吴聊也保存着一颗处男的心啊。
肖潇又被我们闷回去,开始干眨巴眼,脸上渐渐憋得有些发红,好像一只小螃蟹在被文火逐渐蒸熟。我们见他不再说话,相互一笑,可他却又迸出一句话来,说得格外堅决:
我是说,这些年来,我从没接近过其他异性,我是对得起陈青萍的。
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全吓了一跳。吴聊这次平摊出两只手,耸起肩膀,像美国人一样表示奇怪,我还没开口,他已经自己说话了:肖潇啊,你此言就更不知怎讲了。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还是处男,所以在追求陈青萍方面,你有更大的合法性么?你就应该享受特权么?或者说我们就应该同情你,让着你么?这个逻辑很荒谬不是么?仆尝闻提拔干部时党员优先,却未尝闻追女人时处男优先啊,即使搞学术,也不要求童子身练功吧?
肖潇已经急扯白脸了,他呼哧呼哧地摸着头,两腮的肉几乎扇乎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接上去说:肖潇确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吴聊这样揣测别人,确实无耻。肖潇的意思是,他想给我们讲一个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几位文学家和学者之间。从前有个林徽因,长得又白又嫩且极其小资,这样就有很多人追。来了个诗人徐志摩,没追上,又来了个逻辑学家金岳霖,也没追上。可是徐志摩也不想吃亏,扭头就去搞了个bitch陆小曼,权且先使着。但是金岳霖这人实在啊,把爱情看得神圣啊,老人家就干等着,林徽因跟别人结了婚,他还在她家旁边守着,守了一辈子,终身不娶,元阳未泄。通过这个故事,肖潇要告诉我们,比起徐志摩,金岳霖无疑伟大得多,形而上得多,纯文学得多,所以老天有眼,应该给他一次机会,因为他要比徐志摩更爱林徽因。肖潇追求的就是这种绝唱般的深沉的爱情,对不对,肖潇,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吧?
肖潇喘得稍微轻了些,想摇头,又没摇起来,像个帕金森患者一样歪了两歪,说:也不全是这个意思。
我说: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对吧?咱们还是有话直说好吗?
看他不言语,吴聊便说:那就更不对了,肖潇。既然你是这个意思,那你今天又干吗来了?你应该独自一人高山流水怆然泪下地等着守望着去啊,你要是再缠陈青萍想跟她发生点儿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你那绝唱般的伟大爱情不也就不够伟大了么?你不来就怕得不到爱情,来了爱情又不伟大不深沉了,这个问题在台湾学术界讲,应该算是一个吊诡吧?
这下肖潇就有点生气了,伟大的情怀被人讲成悖论,任谁都要生气。肖潇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你看不出这个人在生气,他还是闷闷坐着,脸上一团和气,只不过手指在紧张地攥着裤脚,眼神飘忽,不知看哪儿,终于锁住面前的玻璃方杯,出神了,入定了,不理人了,自顾自伟大去矣。
三张嘴去了一张,接下来该吴聊发言。他现在兴头正高,所以开始赤裸地无耻:我倒不想说别的,我就想说说爱情。大家都是为了爱情来的,可是光讲爱情有意义么?爱情不能当饭吃,诸君这般年纪,也该琢磨过味儿来了。当然处男除外。
我说:你何必还挤对肖潇。
他说:那我说的也没错儿吧?
肖潇压根儿不抬眼看他,我也只好说:基本没问题。于是吴聊继续道:既然爱情不能当饭吃,咱就只能谈经济问题了。肖潇也不要总回避政治经济学批评是吧?
我看看肖潇的神色,说:你要再说肖潇,我可急了啊。
吴聊道:好,好,咱论事不论人,论事不论人。你们想想,陈青萍这几年在哪儿生活?美国。跟谁生活?教授。美国教授别的不说,钱总是有的,一年十万美刀还是底薪不算加班儿。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汽车、house、手挎LV,身穿CHANEL。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她再找人结婚,得再找一个能提供这些东西的主儿是吧?否则生活质量下去了,天鹅变老鸹,大熊猫变成猪,她能乐意么?就是她乐意,在座诸君也不乐意吧?深爱着她的男人们,你们就不希望陈青萍过着幸福的生活么?
我说:你这意思,也就你吴聊养得起她,我们俩都得靠边儿站对吧?
他说:当然,如果不满足于靠边儿站,你们还有权祝福我们——这么说就太无耻了啊——我是说,二位也确乎是人中龙凤,只不过手儿也实在不宽裕,肖潇还是三千块钱一个月,据说学校改革还要拿你这样的开刀呢吧?小马现在还租着房子呢吧?你们还指望陈青萍跟着你们打一块二的车,吃六块钱一斤的肉,穿外贸店的衣服?情况并不复杂,但现实还是很残酷的,money is not only money,money is all。
当然了,我说,money is all,不过吴聊,你也忽略了一点,陈青萍当年傍洋人傍大款,现在可今非昔比了啊。据我所知,美国离婚都得分钱,老婆分男人一半儿的钱,而且陈青萍自己在美国也有工作,她那人那么能折腾,还能少挣得了?所以她现在是女大款了,女大款不但可以不傍大款,还可以包养个把面首。
这时肖潇不知从哪儿神游回来,猛抬头来了一句:我不用她的钱。
我回了他一句:我用!我觉得软饭是世界上最香的饭。
嘿嘿,那倒有趣了。吴聊道:人家凭什么包养你呢?你有什么特长?money is all,我说的倒不是钱能买一切东西,我说的是经济上的成就总能代表一个人的某种价值吧?女人总喜欢有才能的男人,在这个社会上,什么才能说明男人的才能呢?
我揶揄道:怎么着也得中产阶级吧?
吴聊居然说:对啦,既然她还不认识李嘉诚曾宪梓。
我对肖潇道:瞧,多浅薄的中产阶级。
吴聊倒也洋洋得意:陈青萍也并不深刻,我早就看出来,她只是个小资女性而已,充其量也就是野心强点儿对物质要求高点儿的那种。
肖潇这时用捍卫真理的架势爆喝了一声:不要这样说陈青萍!吓得吴聊手舞足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看到火药味儿一下这么浓,连肖潇都红了眼,连忙出来打圆场:别别,别生气,我们不要这样赤裸好不好?毕竟还是战友关系。
吴聊挨了吼,就不敢再惹肖潇。他也知道老实人发了火更可怕,于是把气撒到我这里:我是赤裸了点儿,可我也是实事求是,肖潇倒还有点儿追求,你呢?成天就俩追求,一、女的,二、活的。
是是是,我说,我是不济,可你也得承认,人生还是很丰富的,所以咱也不能一叶障目,光拿钱说事儿吧?你吴聊确实比我们有钱,可是我们有的你也未见得有。
吴聊表现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愿闻其详。
我又看了看表,差十五分八点了,这个陈青萍怎么还不来?她不来,我只好说下去。我把两肘架在桌上,下巴盖住玻璃方杯说:咱们还是来讲故事,昔年西门庆要淫潘金莲,托王婆说项,王婆道,让女人就范,无非五个条件。
吴聊道:哪五条?他抖擞身板,好像马上要参加检验。我说:当年西门庆也是这样问。那王婆就说:这五条,叫做潘驴邓小闲。我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何谓潘?潘安之貌,这一条,我看大家都算了吧,我浓眉小眼,吴聊瘦长丝瓜脸,肖潇是个白面团。下面是驴,驴指驴大行货,生殖器像驴一样大,诸君都是黄种人,也该有个自知之明。这两条外,其余三条,我们可谓各得其一。邓指邓通之财,吴聊有钱;小指脾气小,肖潇有涵养;闲是有闲工夫,只能由我愧居,我这人别的没有,有的就是时间。这样看来,到了如今还是三分天下,成鼎立之势,谁也不要看不起谁。
吴聊便说:既然三分之势,也总得三家归晋吧,否则不又走上当年的老路了么?究竟谁上呢?
我说:依现在看来,还真是各有优势,相争不下,难于取舍,只好另想一个办法——当然也是君子协议。这个办法就是各尽其力,优化组合:吴聊得其邓,陈青萍花钱的时候可以找你,你当倾囊资助;肖潇得其小,陈青萍痛经头疼气儿不顺的时候可以找他,肖潇也必定会逆来顺受全身心地抚慰她吧?我既得其闲,也只能应付陈青萍闲着没事,又想干点儿什么事儿的时候,我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不在话下。这个提议,诸君以为如何?
肖潇的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把头一扭,根本懒得说话。吴聊倒被逗笑了:狗屁,你想得倒美,我出钱,肖潇受气,你去做那闲来无事便特别想做之事,你当我们都是傻波依啊?
我嘿嘿一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来你们都没有牺牲精神——
这样一说,三人又笑作一团,气氛重归融洽。不过看来一切民主到最后都是一团糟。吳聊提议,既然选举这条道儿走不通,我们就再换一个办法。
肖潇便问:什么主意?
吴聊道:我们轮流去追陈青萍,一个人追的时候,其他人不准插手,看谁能追上。每人一个月时间够用么?
我说:狗屁,那先上的人追上了怎么办,对后面的人不公平。
吴聊道:这个简单,我还有一法,也是fair play。
可他刚要说话间,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在咖啡馆门口探头探脑,心下一紧,赶紧伸着脖子张望。我一翘首,那两人也立刻像牵线木偶一样扭了脖子去看,三个脑袋几乎从脖子上弹起来。门口那人便马上发现了我们,径直向桌子这边走来。这人一来,吴聊立刻眉开眼笑,嘴咧得脸像个掰断的丝瓜;肖潇也不禁喜上眉梢,但又不好那么露骨,便抿了嘴,倒像个捏紧了的包子;只有我傻了眼,心头一盆冷水泼下,冻成了个霜打的茄子。原来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从天上掉下来,来的正是我的姘居小伙伴,黑脸林黛玉。她今天无端又穿了一身白,黑里衬白,恰如一颗乌鸡白凤丸,香喷喷滚了过来。我目瞪口呆,想着足球、斑马、大熊猫等一切黑白相间的东西,但也没办法,恍然一眨眼,眼前还是她。
而吴聊却早早弯腰站了起来,殷勤拉椅子让座儿,也不管是谁家嫂子,张口便叫:嫂子,您来啦!
黑脸林黛玉斜眼看了他一眼,远远躲开,挨近我坐了。见状之后,吴聊更是大喜,幸灾乐祸,高声招呼服务员拿杯子和菜单来。黑脸林黛玉便趁此机会低声对我说:这就是你的同学?你怎么尽跟病人在一块儿?
我则直面这个打击,还不能醒过味儿来。惨淡的香水淋漓的唇膏,让我难以呼吸视听。我眨巴着眼,咂吧着嘴,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啊,因为我就是个病人。
黑脸林黛玉一听我说话这么哲理,登时慌了,抚着我的额头说:看怎么弄的,平白又发起哪门子痴了?我赶紧扭着头躲着,眼神去看肖潇。肖潇却只是温和地笑着,笑着,笑得既单纯,又什么意思都有了。而这时黑脸林黛玉已经摸到我的胸口了:我给你那块玉呢,莫不是又砸了?
我欲哭无泪,几乎是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黑脸林黛玉道:我下课回家,发現没带钥匙,你又不回来,直等了半个时辰,后来隐约想起你昨天说在这个咖啡馆会朋友,就过来寻你了。
我哼哼着说:你的记性可真好,可真好——这是钥匙,快拿了回去吧。
这时吴聊便大叫:怎么才来就走,且坐一坐么,嫂子贵姓?
黑脸林黛玉自然不去理他,径自向我这里颦着脸儿,弱柳扶风。我只好咧着嘴说:嫂子不敢当,弟妹姓林。
姓林好,姓林好,一看就不是北方人吧?
我的嘴咧得连口水都拢不住了:江南人氏,坐船来的。
吴聊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坐船好,坐船好,沿途看看好风景。
黑脸林黛玉这时却问:哪个是坐飞机来的?
我看着吴聊肖潇两个,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只望他们君子气度,下手轻点。可这更让吴聊高兴了,他对我摇头晃脑,表示不可沽名学霸王,又对着黑脸林黛玉的黑后脑勺儿说:坐飞机来的?是有是有,你且坐一坐,吃碗茶,过会子就来了。
我只盼着黑脸林黛玉说声:我哪有闲心思看那坐飞机的稀罕人儿。可她说的却是:才跑了一天,我还没吃饭哩。
吴聊便道:那且叫了饭来吃,我们也是,聊到这么晚了,全忘了饿。一起吃来一起吃。你想吃什么随便叫,我做东。
我们便各自叫了饭。吴聊胃口大开,自己就要吃一张匹萨;肖潇倒还沉稳,只吃一盘意大利通心粉;黑脸林黛玉说饿,却只要了两样精细点心、一小碗海鲜汤。我虽然折腾了一天,却没有胃口,跟着肖潇也要了一盘通心粉,只吃了两口,越吃越是透心凉,再也不想动叉子。吴聊有奶酪香肠垫底,还要叫酒,不止啤酒,还有洋酒,不止自己喝,还劝我们喝。黑脸林黛玉自是吃不得,肖潇却也破例喝了啤酒。吴聊说,在座只有我有酒量,一定要我和他喝威士忌。我心下恨恨的,就都冲着酒来了,顺势不兑水喝了两杯,脸上像隔着被单的电褥子,分明从皮肤下烫上来。黑脸林黛玉又嗔我还没吃口子饭,又喝冷酒,还要用肠胃来暖它。我借着酒劲,劈头一句放屁,你见过谁喝煮过的酒?她一惊之下,又不好发作,闷声闷气地边喝汤,边记仇。我倒想赶紧惹恼了她,轰她走人,也不对她示歉。四人吃饭,三人闷着,只有吴聊臭美不止。
到吃过饭,我刚要对黑脸林黛玉说:你回去等我好了。吴聊偏又叫服务员来再浓浓沏上一壶茶:饭都吃了,又急着走什么。黑脸林黛玉刚一皱眉,肖潇人好,马上讲道:不要刚吃过饭马上喝茶吧,饭后过些时候再喝,不会伤脾胃的。一语合了她的心思。吴聊则赶着说:那再坐坐,等一会儿喝了茶再回去也不迟。我看着人,越来越颓丧,看着表,越来越绝望,又喝了满满一杯酒,脑袋几乎扎到裤裆里去。
陈青萍啊,如果你堵车,那就再堵一会儿吧,如果你时差没倒过来,那干脆就继续睡吧,让我们撑到美国时间中去见你好了。我一低下头去,就不敢抬起来,生怕看到门口再出现一个人影,生怕事情变得再热闹一点。可吴聊却在一旁大力制造着热闹,黑脸林黛玉也开始享受着热闹,肖潇兀自悠然自得,闹中取静。吴聊笑嘻嘻地对肖潇说:现在这里多了一个人,却只剩下两个。黑脸林黛玉酒足饭饱,也失去了戒心,问他说:这说法加减不分啊。吴聊说:我认为恋爱中的人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能在我们的俱乐部里充数。黑脸林黛玉说:你们是什么俱乐部?单身俱乐部?吴聊道:不全是单身俱乐部,我们这个俱乐部的名字不好说啊,不好说。黑脸林黛玉道:不好说,也总要有个名字啊。吴聊探过身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真的不好说啊不好说,对吧,小马?我向上瞥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应道:啊啊——
这时黑脸林黛玉却忽然呀地叫了一声:啊,你们不会是——
吴聊问:你猜是什么?
不会是同性恋俱乐部吧?
连肖潇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她:你看我们像么?黑脸林黛玉道:难道不像么?肖潇道:哪点像了?黑脸林黛玉道:不说倒罢,说起来还真是哪点都像。肖潇道:这是什么逻辑,没有理性的说法。黑脸林黛玉不悦道:同性恋本来就不在理性支配之内。吴聊插上来起哄:我们倒也罢了,对于小马你有亲身体会,总不能把他说成同性恋吧?黑脸林黛玉装蒜:什么体会?随即又很恐怖地说:难说难说,有些人就是阴阳电,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被她惹烦了,说:是,是,行了吧?她如雷灌顶,惊叹道: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说:是真的,不过你放心,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洗干净啦。她却再也无法接受失身于一个下水道疏通管的事实,被震撼得摇头晃脑,鬓发凌乱,只是轻轻叹息:啊,啊——
我终于拍案而起:我说你烦不烦?她眼泪喷出:我烦?我烦?我说:你不知道你表现得傻波依得要命么?同性恋个屁,同性恋能告诉你?她脸上涨红,犹如动物肾脏一般: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从昨天晚上起,你就——
我吼道:怎么啦?奇怪啦?她说:你受了哪门子邪气?为什么偏要对我发?我给你气受了?吴聊又过来拉偏手:小马,你这样太不对了,对太太怎么可以这个态度?肖潇也说:情侣之间,要和而不同,互相谅解。我说:那好,我们回家去谅解好了。
与其坐在这里待毙,倒不如趁早回去。我低头一扯林黛玉,刚起身要走,迎面却扑来一股香风。我向下看到两条长腿,向上扫过一对酥胸,再往上看,被晃得几乎晕了。千盼万盼没盼来,紧躲慢躲没躲过,陈青萍偏偏在这个时候站在我的面前啦。
好了,同志们,让我们微笑着,沉思着,莫名其妙地,半死不活地重新落座吧,陈青萍出现了。我们必将死心塌地地围绕着她,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儿:无论在哪里,都会让我们几个人只能用迷恋着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股迷恋时至今日也丝毫没有减弱。
我、肖潇、吴聊静静地看着她的脸,一言不发;黑脸林黛玉当然自惭形秽,又充满敌意。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不想承认,便极度怀疑地看着我。女人在这方面的感觉总是一针见血,她看我只需一眼,极度怀疑就变成了极度怨恨。
陈青萍慢慢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排名不分先后地扫视了我们一眼。我们静等着她宣布一句:我回来啦。以便印证岁月如流水,回首往事上心头。可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对黑脸林黛玉说的:
第一次見面吧?我来晚了,不好意思。
黑脸林黛玉面对陈青萍,却茫然失措,哼哼哈哈。狼狗面对抢了食的豹子应该也是这种反应——几乎是谄媚了。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了。于是我轻轻捅了捅她,也想没话找话,迎面戳来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怨毒的目光。真个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也许她在一分钟以前还是很爱我的,这个想法让我手脚冰凉。
而吴聊肖潇两个人的表情也开始走上正轨了,一个踌躇满志,一个目光哀怨。上大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陈青萍也继续保持着她无限的神秘性,妙相庄严地对我们笑着,不言不语,又等着我们的千言万语。我又看了看黑脸林黛玉,她侧脸的线条像小学生做的木雕一样生硬,眼光好像没有射进空气一样,谁也不知道她在看哪儿。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是不再奉陪了,不再给陈青萍无偿捧场了,虽然她的各个部位各个举止还是那么顶呱呱,虽然我还是那么迷她。
黑脸林黛玉哼唧了一会儿却说:我去下洗手间。说完也不看人,径直走开了。
那么说话吧,同志们,总得有人说话吧,我们不能光凑在这里眨眼玩儿吧。可是我几乎一句话也懒得说了。陈青萍也自然不会说,优势的一方总不会先授人以柄,这是个基本的技巧。肖潇啊,你哀怨着,哀怨着,嘴角向下斜着,哆哆嗦嗦,已经千言万语难出口了吧?那么就吴聊说,自我感觉最好的人先说。
到底还是吴聊,这么勇于打开局面,这就是中产阶级的性格。吴聊的第一句话居然还是对我们大家宣布的:
看到陈青萍回来,才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
有人开了头,肖潇立刻接上:平时也许会感到度日如年,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觉得弹指一挥间。他又深沉了一句:这就叫一日长于百年。
陈青萍又看着我,示意该我发言了。我却不想再配合她,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呼噜呼噜地漱口。她宽容地笑了,也许认为我只不过想表现与众不同,暗示自己是这些男人中唯一与她肌肤相亲过的一个。
于是她说:这个感觉我也有,每个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有。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啊?吴聊恐怕是最舒服的吧?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
吴聊挺着肚子说:勉勉强强、凑凑合合吧。肖潇也像一切无怨无悔的受害者一样说:还好,还好。我干脆仰着脖子,大张着嘴,呼呼地漱着口。
陈青萍问我:你怎么啦?怎么这么不正经啊?
我把酒咽下去,奇怪地问她:我怎么不正经了?我一直挺正经的啊!
吴聊道:这位老先生,当然不可以常人论。然后转向陈青萍,示意该感慨就继续感慨,反正以目前的状况,已经可以不带我玩儿了。
陈青萍却说:我知道为我当初出国走了,你们一定会怪我。只不过小马率性为真,不像别人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我阴阳怪气地说: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啊。吴聊忙不迭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肖潇还是那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我没有。
陈青萍笑道:咱们不用客气,我自己也知道当时做得有点儿过分,我挺后悔的。
吴聊马上推心置腹:不用这样想,陈青萍,我现在能理解你了。人总得往高处走吧,谁不想混得好一点呢?
陈青萍说:你们怪不怪的,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们。在美国时也会想起你们来,所以刚一回来,就找大家聚一下。
肖潇调整好呼吸说:能见你一面就很好了,真的。
他们两人欲擒故纵地煽着情,让我感到越来越幽默,不禁哈地笑了一声。而陈青萍似乎对我有些不满了,她这次都没理会我,只和肖潇吴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假仗义着,任由我龇牙咧嘴用牙签抠耳朵。他们的主题除了致歉与谅解,就是感叹逝者如斯夫。陈青萍说:我觉得我都老啦。吴聊道:哪儿有,我看你是越来越年轻啊,美国的转基因食品养人。陈青萍道:我是说我的心态都老啦。肖潇说:唯一能让时光倒流的也就是人的心灵啦。陈青萍道:那你们也老了吧?吴聊道:成熟罢了。肖潇道:初衷不改。
这么说了一会儿,他们也觉得无趣了,便又一齐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奇异的生物。我对他们眨着眼,一言不发。陈青萍忽然说:咦?刚才那姑娘是谁的女朋友啊?
吴聊马上指我:他的!
我对他说:你急什么,我搞的又不是你女儿,怕我不认账似的。
陈青萍又问吴聊:你都有女儿啦?
吴聊连忙大叫:他放屁!
我说:我放屁,我放屁。看来还真是放到你脸上了,否则你哪儿会这么激动。
陈青萍道:你们两个别斗嘴啦。我是说,那姑娘上个厕所,怎么上了二十分钟还不回来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气跑了。我仿佛看到黑脸林黛玉一个人跑到街上,迎风流泪。我说:那我哪儿知道,女性上厕所应该多长时间?我对女性的构造不熟悉。
肖潇又来做好人:你就不要耍贫嘴啦,快去找找吧。
我便来到卫生间门口。卫生间里也没有人。于是我就问一个服务员:那朵黑牡丹被风吹到哪儿去了?
服务員说:哪朵黑牡丹?
我说:一身白的那朵。
他说:特像马来西亚人的那个?下楼走啦。
我说:走多久了?
他说:十多分钟了吧。
于是我到吧台借了个电话,打通马来西亚林黛玉的手机。她愣头愣脑地问:谁?
我说:我我我。你怎么先跑了?
她立刻吼叫起来:你问你自己去!
我说:我怎么了?你要去哪儿啊?
她叫道:去死!
我心怀歉意,便低三下四打哈哈:啊哟,好好儿的死什么呀?
她说:滚你的吧,我算知道你什么东西了,王八蛋一个,还他妈敢骗我,不是说来的都是男的么?那女的是怎么回事儿?再瞧你丫跟她那贱样儿,我他妈看了都想吐!
我从来没听过她这种风格的语言,居然被逗笑了:敢情你会说人话啊。
她最后吼了一句:少你妈扯淡,咱俩拉倒算!
看来她这次是真急了,但这也不奇怪。姑娘们总是用震撼人心的方式和我分手,她不是第一个被我伤害的,我也不是最后一个被别人伤害的。我承认我对不起这姑娘,但也认为自己没资格在感情上自责下去,因为也没有谁会真对得起我。我早就应该习以为常、坦然处之了。我看看吧台镜子里自己的脸,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已经挂了很多年了,而且还会越来越深,成为一记烙印,像黄种人的肤色一样无法磨灭。我放下电话,走向那张桌子。桌边的三个人已经显得很荒诞了,空空荡荡的心态不但让我鼓足了攫取的欲望,也还油然滋生了一丝破坏欲。我似乎在盼望事态变得更荒诞一些,荒诞到他们也无法接受的地步。
陈青萍倒是满脸的关心,探起身来问我:没事吧?她去哪儿了?
我大大咧咧地落座,今天晚上从来没有坐得这么舒服:伊倦了,便先返去了——不用管这些,咱们继续,继续吧。
于是陈青萍重新开始她的话题。这一次她脱离了泛泛的、大而无当的抒情,一转成为更具文学性表述。她还是像接受采访的成功女性那样诚恳地说:
说了这么多,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
我说:蟑螂老鼠痛经?
不不不,小马不要开玩笑。陈青萍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眨眼。
吴聊道:怕眨眼?为什么怕眨眼呢?
陈青萍说:因为时间就是这么一眨眼之间溜过去的。一年,两年,五年,一眨眼之间,全溜走了。你们用显微镜观察过细菌病毒微生物么?我在美国做过。做这种事就最忌眨眼,一眨眼之间,镜下的那个切片里,可能就地覆天翻,换了人间,也许艾滋病毒已经钻进了淋巴细胞,也许阿米巴变形虫已经一分为二了。难道人类的生活不是这样么?一眨眼之间,中关村变了样,北京市的路我也不熟悉了,我们也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全在一眨眼之间。所以我最怕眨眼,我害怕不知哪次上下眼皮一碰,生活就重新组合,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了。
吴聊啧啧道:啊呀,听你一说,眨眼确实有点可怕了。
而肖潇则说:我也害怕眨眼,但我也庆幸自己眨过眼。
陈青萍问:此话何解?
肖潇道:就像陈青萍说的,眨眼像是一个时间的隧道,轻轻一眨,世界就此改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眨眼又像是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就在生活变换的瞬间,拍下了以前的世界最后一个镜头,并把这张永恒的照片不可磨灭地印在了我们的记忆中。眨眼让时间不经意地流逝,但又把时间封存在了人们的心中。如果没有这张照片,我们必将面对虚无的、没有意义的生活。
陈青萍啊了一声,连赞肖潇深邃: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我早已经不耐烦了,我们来的目的是爱情或性生活,这两位,却引入了哲学讨论。吴聊则更有同感,因为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势必会被肖潇占了上风。好在陈青萍又把话题引回了具体的层面上:假如说这几年就是一次眨眼,那么你们眨眼之前留下的照片,拍到了什么呢?
我问陈青萍:先说你,你的照片是什么?
陈青萍说:当然是我走时,在飞机场。候机厅里有很多人,跑道上有很多飞机,中心景物应该是一架编号Z-743的波音747。可我却不记得它是否存在了,如果它在,那么我还在地上,如果不在,那么我已经到天上了。
她又问大家。吴聊道:IBM应聘会的门外,那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门里门外都有很多人,拿着求职的履历表。可我却不记得你在不在了,如果你在,我还没有进去应聘,如果不在,那我已经落了选。
轮到肖潇,他想了想说:我们系的办公室,桌子后面坐着那个浑身是病的女教务。那好像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却也忘了画面中有没有你了,如果你在,那我是去领出国留学的成绩单,如果你不在,那就是我去开保送研究生的证明了。
陈青萍似乎有些失望:看来我是若有若无的啊。我说:你讲点理好不好,你的照片里也没别人。她说:那么小马呢?你的照片里有没有我?
我说:没有。
连若有若无也不是?那你拍到了什么呢?
我说:黑咕隆咚一大片,近处是杂乱的黑影,远处是大片的黑影,还有一根大黑柱子的影子支在我脑袋后面。
吴聊道:你说的是你夜里掉湖里那回么?
陈青萍却笑了。只有我和她明白,在我的照片中,她虽然不在视觉上存在,却在触觉上真切无比。那是她告诉我她要跟洋老头儿出国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湖边树丛里最后一次美妙的野合。
肖潇挠挠脑袋说:我一向认为小马在艺术上是个现代主义者。
我说:不过我也不喜欢眨眼。
陈青萍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不喜欢过去的生活,也不喜欢将来的生活,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生活。
吴聊的中产阶级思维感到不可理喻:不会吧,你说得太绝对了吧?
肖潇又说:果然是现代主义者。
陈青萍说:我在过去总渴望未来的生活,到了未来又感到过去流逝得太快了,还没咂吧出味儿呢。因此,也许我也变成了一个不喜欢生活的人。她说完话,就excuse了一下,去洗手间了。吴聊舒了口气,认为比较费劲的讨论可以结束了。但他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一激灵,凑过来对我和肖潇说:主意有了。
什么主意有了?
吴聊道:君子竞赛的公平方法啊。你看,她来之前,我们的既定办法是一人追她一个月,谁追到算谁的,但先追的占便宜,后追的吃亏对吧?我提议,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干脆再来一个小竞赛,决定次序。
肖潇问:什么竞赛?
吴聊道:就是不准眨眼。我们比一比,看谁坚持得久,谁最后眨眼,谁最先上,谁先眨眼,谁最后上。这样比耐力比决心,比谁更咬得住牙,公平吧?
肖潇沉思道:也是个办法。
我说:狗屁,还是我吃亏,我眼睛小,撑不住。
吴聊道:你还有脸挑三拣四?按说都不应该让你参赛——你和那黑姑娘断了没有?即便要断,也不可能这么快吧?我们组委会也是看在多年交情上,兼之你赖在这里,决心可嘉,才勉强给你一个报名资格的。
我又一想,这个游戏也有点意思,就说:那就这样吧,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
肖潇人实诚,却也仔细,他此刻告诫吴聊:谁也不准用手扒着眼皮啊,这事儿你干得出。
吴聊又告诫我:谁也不准用低级下流的手法干扰对方啊,这事儿你干得出。
我说:什么时候开始呢?
吴聊道:陈青萍回来落座伊始。
大家同意,分头热身酝酿。我做了一节眼保健操;吴聊疯狂眨了一百来下眼,储存起来备荒备战;而肖潇干脆拿出一瓶随身带的眼药水来给自己滴,工作性质让他具备了装备上的先天优势。
陈青萍回到大厅的时候,吴聊便宣布:预备了啊,预备了啊。我们一起给陈青萍数着步子:五,四,三,二,一,臀部着凳,开始。
于是大家同时运气,用力,進入状态。陈青萍坐下一会儿,奇怪于我们都不说话,扫视一圈,马上就注意到了六只炯炯的眼睛,其中两只滴溜圆(肖潇的),两只三角形(吴聊的),两只还眯缝着,怎么也撑不大(我的)。她奇道:怎么啦?你们的眼睛怎么啦?
吴聊道:我们在进行一个小比赛。
什么比赛?
肖潇道:不准眨眼。
为什么啊?
我说:刚才不是对眨眼进行了相当深刻的讨论么?为了纪念过去,展望未来,把握正在流走的时间,我们兴致所至,决定进行这项竞赛,谁输了谁请客,周末吃饭。
陈青萍哈哈笑道:太幼稚了吧。但她随即又说:不过你这么说,也挺有意义的,那我也参加吧。
吴聊道:你参加有什么用?
陈青萍道:怎么没用,大家都要纪念过去,展望未来,把握正在流逝的时间呀。
我们都在运功支持,便不再多说。陈青萍就宣布:那我现在也不眨眼睛啦。
这下变成了四个人八只眼睛,都一动不动,间或一轮,表示还活着。这个游戏还真是累,看来眨眼和喘气放屁一样,也是人类必不可少的要求之一。我撑了一会儿就感到酸得要命,便拼命想鱼想鸡,希望那些没有眼皮的动物能给我以鼓舞。
而陈青萍这时说:光干坐着,也没意思。咱们还是边比赛,边聊天吧。看来这个游戏对她来说很容易,也许因为她的眼睛大?抑或双眼皮的结构适于内部支撑?总之,她谈笑风生,我们也只好陪着她,又开始聊天。
那么又要聊些什么呢?我们已经聊过了往事,聊过了人生,按照常理,早就应该聊到床上去了,而现在谁也没有得手,只能干瞪着眼被迫聊,可见吴聊的说法还是有理:互相掣肘,内耗使然。所以我倒格外看重这个小游戏了,希望不管谁赢,好歹分出个胜负来,倒也痛快。当然我也不希望自己输。吴聊肖潇二君也是这个念头,三人更加充满决心地瞪起眼,太阳穴上都一突一突的了。
陈青萍与我们不同,优势者永远可以没有功利目的,纯为艺术而艺术。她显得轻松得多,甚至还表现出了百无禁忌,主动把话题引向了爱情。爱情啊爱情,总算由她说出来了,倒把我吓了一跳。
她就是直接说:那咱们再谈谈爱情吧。
吴聊登时像被捅到了哪块内脏,无端打起喷嚏来,一发不可遏止。那时节,可真为难他了,也让我们见识到了人类脸上最奇异的表情。因为他在张嘴耸鼻子之际,还必须对上半张脸的肌肉严防死守,所以效果是一脸对半分开,上边铁桶箍就一般,听任着下边兵荒马乱,皮肉乱窜。只有马、驴和骡子打喷嚏才是这个样子。
肖潇则还保持着常年以来的深沉,越到要命处越深沉。脸上还是止水,哪知内心澎湃。
我听她这么一说,却未免有点不忿,心想不妨挑开,便对陈青萍说:你想谈爱情?你想听什么?听我们说自己爱过谁?这个话题在咱们中间只是一句废话吧?以你陈青萍之智,是喜欢听废话的人么?
陈青萍反也被我唬了一跳,她往后侧侧脖子说:小马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谁招你了?
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看我玩儿命瞪着眼么?可能看起来有些怒气。
吴聊这时捂住鼻子,止住喷嚏说:累了?那你就别硬挺着了。
我说:咱们谁挺得更艰苦一些呢?
陈青萍道:我想说的不是具体的爱情,只是抽象的爱情。我想问问你们,抽象的爱情在人生中占多大的分量呢?
我说:什么逻辑,爱情怎么还分具体和抽象呢?爱情本身就是抽象的,具体的不叫爱情。
陈青萍问:那具体的叫什么?
我说:生物学叫交配,气象学叫云雨,历史学叫洋务运动。
陈青萍又有点不满了:你今天怎么了,老和我对着说。
我却发现把话题挑明开来,有一种让人振奋的快感,于是又说:我们一向思想不合,但不妨碍在别的地方的和谐吧?
吴聊说:什么地方?陈青萍则已经隐含着愤怒,大眼睛有些收拢。我又想到把有些层面挑开了,却也不好,我总不能告诉那两位我们在交配、云雨和洋务运动上很和谐吧?于是只好岔过去:友谊啊,当然是友谊了,我们的友谊难道不和谐吗?
把那话岔过去,吴聊便问陈青萍:那你说,抽象的爱情和具体的爱情分别是什么呢?
陈青萍说:说不好。具体的爱情就是你爱的某一个人,抽象的爱情就是你对某一个人的爱?也不能这么说,成了车轱辘话了。
肖潇说:我所理解的具体的爱情是及物的,抽象的爱情是不及物的,对否?
陈青萍说:对对,还是肖潇准确。
我又说:不及物——你倒会把自己撇清。
大家又尴尬地看我。肖潇也哽着嗓子说:小马今天是怎么了?
吴聊一字一顿地用重音对我说:在比赛结束之前,你说这个不太好吧?他又对另两人建议:甭理他,他是有具体的人了,咱们来讨论抽象吧。
我又說:你们都多大的人了,这岁数还讨论爱情,可笑不可笑?
肖潇诚恳地对我说:请不要这样了好么,小马,这样反而显得很做作。
陈青萍也说:是啊,抽象的爱情有什么不好的呢?难道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它么?
我说:抽象的爱情——不及物的爱情?难道你们没有仔细考虑过它究竟是什么吗?什么叫不及物?不及物就是不及某个具体的物,也就是能及这世界上任何一物,不及物的爱情也就是对任何一个异性或纯粹的“异性”的爱情——鸿渐的一句话,压根儿的生殖冲动,中产阶级倒是很需要这玩意儿。
吴聊马上道:你干吗对中产阶级有那么大的敌意呢?
没有敌意,哪儿会有敌意呢?我说:中产阶级是这个社会的阳具,定海神针,能长能短,伸缩自如,我们大家都很景仰它。
那也不要对抽象的爱情有那么大的敌意好不好?陈青萍说:就算它是属于中产阶级的,你也不要有偏见嘛。
人类总是共通的。肖潇说。
是,是,可是讨论它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眼睛已经瞪得发抖了,太阳穴好像要爆炸了一样,现在看起来一定目眦欲裂,极其凶恶。
怎么没有意义呢?那三个人一起问我。
我说,那你们讨论你们的吧,我对抽象的爱情不感兴趣。
我想,也许你是眼睛实在累得不行了,想故意打个岔吧?陈青萍说:你还是这样,一着急就爱打岔,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嘿嘿,还是你了解我。我往上翻着眼皮说。
于是他们就开始谈抽象的爱情。小河流水哗哗响,远方传来驼铃声,大抵是这些意象。我看得出来,肖潇和吴聊两个人也很乏味,也不知道陈青萍在卖什么药,他们只是像撑着眼皮一样勉强迎合着她。我半趴在桌上,打量着他们的眼睛。肖潇的眼睛瞪得鼻子都开始抽筋了,而吴聊的眼球已经在充血,仿佛时刻就要滚下来,掉进茶杯里。可奇怪的是陈青萍,她这么长时间以来,一下眼也没眨,怎么毫无倦态呢?她还在说啊说啊,没话找话说:具象的爱情转瞬即逝,抽象的爱情却能长远地埋在人们的心间,心间!
我的眼皮几乎成了两个小黑洞,要把整张头皮都吸进去。越看着陈青萍那双不费吹灰之力的眼睛,我越感到没信心,认为自己快顶不住防线了,于是我把脸扭过去,向别的桌张望。这时在我们不远处,坐着几个奇异的男青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优质肌肉堆在一起,真是太壮观了。他们一定是健美队的运动员,一个个像牛一样壮,又穿着比兔子皮还小的紧身背心,油光锃亮,棱角分明,两块胸肌似小山,八块腹肌如铁板。而这些肌肉在做什么呢?他们在一边吃一块比洗衣板还厚还硬还大的牛排,一边讨论肌肉。成龙?不行,没看他的胸肌都是椭圆的么?一看就透着东亚病夫的劲儿。唱戏的出身,那能叫胸肌么?那只能叫鸡胸!成龙不行李小龙总还可以吧?太瘦了太瘦了,成龙好歹还是一肉鸡胸李小龙就是一柴鸡胸。按你这么说咱中国人的肌肉是没前途了?我没这么说,我只不过说前人在肌肉上走了太多的弯路而已。那你说,什么样的肌肉叫肌肉?咱就谈谈阿诺吧,人都五十多了,你看那两大块儿,还是那么浑厚。你太崇洋媚外了吧?阿诺那两块大是大,可谁知道现在还硬不硬啊?没准儿还得带乳罩撑钢丝才能保持造型呢吧?我们得承认,在肌肉的道路上,我们必须得崇洋媚外,阿诺用那两块东西就能夹死李小龙。我就是看不上你这一点,真的,只追求体形是不好的,据说很多以块儿著称的洋爷们儿都十分脆弱,他们大量注射肌肉催化剂,导致睾丸缩小得像两颗花生米。
我一边对那些肌肉瞪大了眼睛,一边听他们争论,感到十分有趣。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抽象的爱情与肌肉并存。但这下也惹了麻烦:我的左眼突然抽起筋来了,一扯一扯跳得厉害,我又不敢去动眼睛,只好用手去拽鼻子,希望能牵制一下眼睛。而此时那个主张全盘西化的巨型肌肉男已经注意我很久了,他忽然盯住了我,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你丫照谁呢?
我照你了么?我说。再一想也是,我的眼睛一定已经变得奇形怪状,任人都会感到挑衅的,但我情绪不好,趁着火气,依然在对他照眼儿。
非但照我,你丫还敢跟我学李小龙!
李小龙?我被他像我大腿一样粗的肱二头肌以及呲来呲去的腋毛晃得睁不开眼。
对,李小龙!你那只手为什么放在鼻子上?是不是在学李小龙?有些中国人就是这操性,蔑视肌肉,看到大块儿肌肉就幻想李小龙和俄国大力士——
我借着酒劲儿说:不要说放在鼻子上,就是放在你妈身上也不犯法。可还没说完,就已经颈上一紧,脚下一松,让他生生拽着领子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我像坐电梯一样骤然失重,才醒过神来。看来这位仁兄是在肌肉的本土化和西方化论争中很不愉快,正要拿我撒气呢。我的两条腿已经像一只实验用的青蛙那样悬在半空了,不时抽动一小下。这只青蛙当然有两只鼓眼泡,因为它太长时间没有眨眼,又突遭剧变,心情激荡,头部充血,两眼登时红彤彤肿胀起来。这更加惹怒了肌肉道路上的全盘西化者,他把我拎近一些,脸对脸地鼓起两块马一样的咀嚼肌,从嘴里威严地挤出话来:
你——丫——还——敢——照——眼?
这种情况下,我也没动一下眼睛,因为肖潇是吓傻了,吴聊却还有余力,一边站起来劝道:别打架别打架,一边紧密地监视着我的眼睛。
他嘴上说着,手上已经抚摸起那汉子提着我的那只手臂来。面对这钢铁一般坚硬、树干一般粗壮、釉器一般光亮的手臂,他还能做些什么呢?难道指望他能把它掰开不成?他能做的只有温柔地抚摸而已。摸了几下子,吴聊赞道:真个天生神力。
狗屁!肌肉男哼道:这是后天努力的结果,还需要先进的饮食计划。
那好,那好。吴聊敬佩地说,同时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这时我已经被勒得翻白眼了,不但要竭力撑大自己的喉咙,还要和慢慢下滑的眼皮们做斗争,哪有力气理他。只听得他试探性地问道:
開个价儿吧?
开什么价儿?让我给肌肉开价儿?那汉子勃然大怒,手上更紧了,摆得我四肢一齐乱筛,全咖啡馆的人都在震惊地看着这边。
不不不。吴聊说:肌肉无价,我是说——给他开个价。你们要多少钱,才能放过这厮?
咦?吴聊的论调倒让肌肉男也感到很奇异。他仔细评估了我一下,说:真开价儿,还不好说,你先说一个吧。
那我就说了啊,你们别嫌少:两百,够么?
不行不行。肌肉男手腕一抖,让我摇着头:这么一大活人就两百块钱,太便宜了吧?
吴聊道:您是不知道,我可知道他。就他这样儿的,各方面都无过人之处,能值多少钱?两百还是看情面呢。您看着办吧,过一会儿死了可就连两百都不值了。
不成不成。肌肉男说:好歹你再加点儿,把我们这顿饭结了。他影响了我们的情绪破坏了我们的晚餐,总得给个赔偿吧?
行,行,多少?
四客牛排八瓶啤酒,一共三百二。
就这么着吧,拿走。
肌肉男左手接钱,右手一松,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头晕眼花,金星乱飞,待到喘上气儿来,眼前的雪花儿逐渐聚焦成人形,便痴傻儿一样望着天花板,眼睛涨得更大了。
这个举动被那个肌肉男看到,他倒乐了,饶有兴致地蹲下来说:你看你看,他还照眼儿呢。
吴聊赶紧弯下腰来说:你就眨眨眼行么?不然这事儿完不了了。
那肌肉男却伸出两个手指头,像逗小狗一样挠着我的下巴:真是挺好玩儿的啊,他这眼睛怎么就这么奇异呢?来照一个照一个——
话音未落,我就出嘴如电,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接着就像夹紧的钳子一样,再也不松开了。那感觉又咸又软,好像一块饼干,看来再强的肌肉也有漏洞。他疼得嗷嗷乱叫,旁边两个人忙上来要掰我的嘴,被我一晃头,呜呜两嗓子恐吓开。吴聊解释道:他这意思可能是,你们要动他,他就把这俩手指头咬下来。
那不成那不成,我还得抓杠铃呢。外强中干的肌肉男慌了。我眼前就是那条无比强壮的胳膊,但现在它却显得如此孱弱。
那,要不,您再开个价儿?吴聊对他说。
肌肉男还没来得及想,我一用力,嘎巴一声,他就哆嗦着跪到地上。他连忙说:得了得了,我三百二再买回来这俩手指头行么?
吴聊便问我:意下如何?
我死咬住不撒嘴,仇恨地摇了摇头,扯得肌肉男也大幅度摆动起来,饶你钢铁铸就,也成了牵线木偶。
那不好办了。吴聊说:这哥们儿是流氓无产者,不在乎钱,只为一口气,看来您得服个软儿才行。
肌肉男刚一疑惑,我又一用力,他马上哀声伏地,低三下四以妾妇之态求道:大哥您牛逼,我错了行么?
我这才心满意足,轻快地张开嘴,吐了两口血水,对吴聊说:今儿让你见识到什么叫以弱胜强四两拨千斤了吧?
真牛逼真牛逼。围观的群众也说。可还没赞完,大家又看到那肌肉男忽然面露凶色,左拳抡了个弧线,夹着呼呼风势,给我来了个千斤打四两,一拳正砸在我左眼之上。
我脑袋里轰隆一声,眼眶处喀嚓一响,就登时黑成一片,身体沿着地面平行飞去时,似乎听见了他的一声怒吼:打不死丫王八蛋!
然后就是陈青萍的喊叫:911——不对,110!
等我醒来以后,马上看到的就是三双瞪得分外夸张的眼睛,看来虽然遇到了意外情况,我们的比赛还在照常进行。只不过男运动员们已经筋疲力尽,吴聊的眼角都在不断地抽动,而肖潇干脆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白兔——眼球充血过多,一片通红。奇怪的还是陈青萍,她的眼睛也是一眨也不眨,此刻却依然异常轻松,表情柔和,游刃有余,真异人也。
Are you all right?她摸着我的额头说。
我晃晃脑袋,感觉它像一个存钱罐,里面有几个钢镚儿东撞西撞,哗哗作响。看来那一拳可能把我的某一部分大脑给震下来了。但我还是说:没事儿。
哎,哎,肖潇一贯在事发的时候不敢吭声,事后摇头兴叹:你老是爱惹事儿,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改。
我说:这证明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惜乎身子骨不行了,如今坏在鼠辈手里。
吴聊开口说:歇了吧你,我就没见你跟人打架赢过。顺便告诉你一句,这比赛你输了啊。
我怎么输了?我立刻像弹簧一样挺起来吼道:我一直都没眨眼。
对对,你的意志品质确实可嘉,但有的时候客观条件还是会限制选手的发挥——你难道还没意识到么?你的左眼看得见东西么?
我听言四下看看,果然只有右眼还能视物,左眼一片黑洞洞。
对啦。吴聊兴高采烈地说:你虽然没眨眼,可那一拳把你的左眼打得肿得像个桃子,上下眼皮膨胀,合到一起,连条缝儿也没留。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我踉跄着爬起来,拿起一个光亮的金属盘子,照照自己的脸。果然如此。但我还是申辩说:不行吧,这可不能算眨眼。
怎么不算眨眼?吴聊说:眨眼的定义是什么?就是上下眼皮合在一起。
不能这样定义吧?那睡觉呢?睡觉能算眨眼么?
睡觉只不过是时间长一些的眨眼么,一眨眼沧海桑田,一觉醒来换了人间,这两者在哲学上和修辞上都是一样一样一样的。无论如何,你就是输了,小马同志不要不认账。要不我们表决一下,认为小马同志输了的请举手。
吴聊说着举起手,肖潇看看我,也慢慢举起手来。陈青萍做了个美国式耸肩,表示放弃表决权。
好,多数。吴聊说:大赛组委会宣布,小马同志输啦。虽然您与金牌无缘,可是您已经充分发扬了体育精神,虽败犹荣,我们可以考虑授予您一个最佳风格奖。
滚你大爷的吧。我悻悻地接受了现实,玩儿命眨着完好的那只眼睛说。
那现在怎么着?吴聊虽然眼睛也累得像两个拉了一天稀的肛门了,但此刻精神却格外饱满:你是继续列席比赛还是退场治疗?我建议你还是以身体为重,很多著名运动员的运动生涯都是因伤——
得了得了,我烦躁地说:我他妈不玩儿了,跟你们玩儿真没劲。
吴聊说:没劲没劲行了吧,我也觉得没劲。
我撑着哗哗响的脑袋,看看四周,咖啡馆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几个服务员盯着我们这里。客人们也许都被刚才那场武戏给吓跑了。再一看墙上的钟,都已经十一点多了,看来我这一昏迷,时间还真不短。而另三位不眨眼的比赛已经持续了三個多小时,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那我先滚了。我从椅子上抓起包,摇摇晃晃想往外走,但脚下却像上了镣,一绊,上身轻飘飘就往地上拍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托住。正是陈青萍,她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趁机在她的胸脯上狠嗅了一口。CD香水也掩不住那股熟悉的、清新的肉香。这女人总能让我感慨良多。
不行,她说:你都这样儿了,哪儿能让你一个人走啊。我送你吧。
这话立刻让吴聊和肖潇傻了眼。他们费尽全力地瞪着陈青萍,吴聊干巴巴地说:那,那还是别走了吧,我们让小马再休息一会儿。
算了。陈青萍看看表,晃晃头发说:时候也不早了,我时差还没倒干净,先回去吧。小马住在五道口?和我顺路,正好我送他。
不不不,吴聊被这个变故弄得手足无措:要走一起走吧,我开车送你们,送你们好不好?
不用了。你住哪儿?建国门那边吧?陈青萍干练地说,嗓音脆生生:这两天听说四环路修路呢,你送我们的话,就得绕道儿,特别不好走。合理的安排不正应该是你送肖潇,我送小马么?
吴聊还想说,陈青萍又接上:今天就到这儿好了,见到这么多老朋友,我挺高兴的,也挺温暖,觉得回国以后并不孤单。我们的友谊值得让我们keep in touch吧?
值得,值得。吴聊变得垂头丧气了。他忽然又问:那我们的比赛呢?比赛还没进行完呢。
一个小游戏,何必那么认真?陈青萍目光炯炯,眼皮动也不动地说:玩儿玩儿算了,都快玩儿出人命来了,还嫌不刺激呢?你们要真想把它继续下去,那也可以分头进行,谁先挺不住了,就赶快给对方打电话认输好不好?君子比赛,重在自律,这不也是大家一贯的风格么!
自律,自律。吴聊无可奈何了。他如果再坚持下去,就显得太做作了,只好作罢。陈青萍便扶着我宣布:
那我们走啦?
现在轮到因祸得福的我笑嘻嘻了,我也热情地招着手说:走啦?
而那两个人干瞪着眼,动也不动,这可不是因为还在坚持,而是愣了神,忘了眨了。
这样愣了半分钟,陈青萍又说:那我们走啦?
我重复:走啦?看到那两人还没表示,干脆拉着陈青萍就走。刚走两步,陈青萍忽然停住,又转过身来说: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大家。
我靠着她的肩膀问:什么事?
陈青萍说:我这次回国,是来找我的新未婚夫结婚的。他现在也在大学里做访问学者。婚礼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来。
我听到这话,立刻尖声尖气地大笑起来,笑得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了。有趣,太有趣了。而我想到更加有趣的是另外两位同志的反应,便抬头去看吴聊和肖潇。只见那两位已经完全变成了雕像,仿佛已经在原地站了上千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雕像们略微有了点动作,吴聊挂上了索然无味的苦笑,肖潇则慢慢低下了头,头发耷拉下来,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大家又是费尽心机地白来一趟,刚才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积极踊跃呢?可怜的吴聊和肖潇,他们必须用油滑和深刻来接受这个事实。这个过程无疑是尴尬的,尴尬的事情重复一遍就会加倍尴尬,尴尬得连话也挤不出来了,只剩下我的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当你投入玩笑中以后,就会发现生活还是很有意思的。
陈青萍也让我们弄呆了。她非要在临别时宣布那个消息,也暴露了她的刻意。这也让她尴尬了起来。在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之后,她好像也后悔了,只能瞪着眼,与我们对视。现在的八只眼,只有我的右眼可以自由地舞蹈,只有我的左眼可以坦然地睡觉,吴聊和肖潇则是还不能接受生活的幽默感,忘记了眨眼。
有人在沉默中爆发,有人在沉默中灭亡,有人在尴尬中装疯卖傻或意志消沉,那么就有人会由于尴尬而酝酿一次感情的小规模井喷。这口喷井就是肖潇。可以说,他一直在深沉地酝酿着,把抽象的爱情等等东西压在学者的内脏里,这个时候终于憋不住了,似乎是陈青萍真正让他开始抱怨上天不公了,他终于找到了节点,扣动了扳机,拉起了阀门——我们都眼睁睁地看到,肖潇同志的两颗红灯泡眼睛忽然像破裂了一般,喷出两股水儿来,喷得又高又远,弧线如同儿童小便,飞了三四米远,正滋在陈青萍的胸膛上。
而肖潇同志随即便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哇哇大哭,像初生的小狗一样扑倒在陈青萍脚下,又像初生的小羊一样一边吃奶一边抬头仰望着上方那个伟大的雌性动物。
陈青萍这时才慌了,也许她从来没想过如何面对这样狂烈的感情,也许她一贯把我们看作懦弱、虚伪和唯性主义者的分别代表人物,才有那么大的自信心。而现在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哎呀哎呀地叫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喝多了喝多了。毕竟是吴聊,中产阶级都是一些现实主义者,总能迅速地接受现实,并回到现实中来。他疲倦、但又无可奈何地跑过来,抱住肖潇的腰,像拖麻袋一样拽着他:肖潇这人从来不喝酒,没想到今天喝了一点儿,就喝成这样。理性一点,肖潇,别太激情了好么?
而肖潇只是哇哇大哭,汁液横流地拥抱着陈青萍裙子底下那两根神柱,蹭来蹭去,不能自制。
我也忍住笑,弯下腰去,一根一根地和肖潇较着劲,把他的指头掰开,然后对陈青萍说:快走快走。
陈青萍跑开两步,恐慌地望着三个滚作一团的男人。肖潇还在哭着吼着挣扎着,表演着古来圣徒理想破灭状,我和吴聊一个人压他上半身,一个人压他下半身,九牛二虎,终于将其制住,如同即将宰杀一只宁死不屈的食草类动物。
你一个人弄得住他么?我问吴聊。
弄不住。吴聊没好气地说。
那我也不管了,你一人慢慢儿弄吧。我按着肖潇的背勉强蹲起来,又对吴聊说:对了,你获胜了。
什么获胜?
不准眨眼的比赛啊。你看肖潇是不是闭着眼号呢?闭了吧?他这一疯,自动弃权了。君子协议,你可以先上,但今天的善后任务也落在强者肩上了。我说完,一跃而起,拉着陈青萍说:咱们走吧,这儿交给吴聊好啦。Go go go。
背后傳来吴聊的声音:操蛋,事儿怎么都这么操蛋。
就这么操蛋,怎么着吧。我躺在出租车的后座儿上,身旁是陈青萍,而她的手就放在我两个大腿根儿之间。这可不是我不君子,而是她主动的,不能赖我吧。就这么操蛋,怎么着吧。
对于陈青萍的此举,我既毫无防备又感到极端坦然,甚至认为自己早已看出她是预谋已久的了。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而陈青萍的目的不正是重构几年前的格局么?既然她有此意,那就让我们该做点儿什么就做点儿什么吧,这一直就与君子协定没有冲突,只要我不对陈青萍说我爱你就可以——我又把手插到了她的屁股底下。
在我的配合下,陈青萍的脸又恢复了满足而高深莫测的神态,她作不无遗憾状说:想不到肖潇会变成这样。
他也许是最接受不了现实的吧。我说:他以为你会在离婚回国之后,在我们三个人之中的某一个那儿找回真爱呢,而他自认是最能提供pure love的一个。
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陈青萍又耸着肩膀说:有些人我是永远也理解不了。
有些人我也永远理解不了,比如说陈青萍。但那千篇一律的生理构造却值得反复研究,我干脆把手插进了她的裙子里,同时问她:这回跟你结婚的那位是什么人啊?
还是美国人,美国老头子。陈青萍格格笑了:而且还是你们最反感的那种外国老头子——一个海外汉学家。
我们什么时候反感过海外汉学家?你这个论调真奇怪。我故意皱起眉头来说:那老头儿是谁啊?长得有你第一个体面么?
肉体上肯定是平庸之辈,即便是白种老人,你也不能指望他们个个儿都像肖恩·康纳利。不过这个倒与前总统里根有共同之处。
那不挺好的,里根以前也是好莱坞——
我说是轻度老年痴呆症,目前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我还真得赶紧把婚结了,要不等哪天老人家忘了我是谁了不全抓瞎了。
准备什么时候结?
就这俩月了,反正他也在北京。他是我前夫那个系的系主任,名字咱们上学那会儿就听说过——尉迟敬德。
如雷贯耳。明清色情小说研究那学霸是吧?比你前夫强多了,恭喜你在学术上更上一层楼。不过老人家要是真傻了,傻到哺乳动物怎么交配都忘了的话,他的研究资料不就全都得烦劳你掌管了?
我在美国已经给他做了一年半的助手了,为了学术牺牲牺牲也值得。
我们一起在后座上哈哈大笑。我望着车窗外缓缓掠过的灯火,清华大学外的那些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们像我们当年一样进进出出,固守或追逐着那些身穿毛料裙子和棉布衬衫的姑娘们,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女青年,头发五彩斑斓,皮鞋又尖又长,成群结队旁若无人地沿着便道旁的栏杆走过,到某个偏僻的小巷去执行任务。这时车在我住处附近慢了下去,我对司机说:一直往前走。陈青萍随即给他指出了通到她家的那条岔路。我侧脸看了看她,她的大眼睛像车灯一样亮着,能量充足,连晃都不晃一下。
陈青萍的住处是一幢新建的高层住宅楼里的两居室,可能是她回国之前托亲戚帮她买下的。她在楼下给我指了指八层上的那个阳台,屋里黑着灯。我明知故问道:尉迟先生不住这儿?
他住在学校的宾馆,也不知道我有这套房子。她扶着我坐电梯上了楼,打开门进去。房间里家具摆设还不多,但已经让小时工收拾干净了。我打开冰箱,拿了听可乐坐到沙发上,让自己醒醒神。陈青萍问我:眼睛要不要敷药?我说不必,同时盯住了她的眼睛,端详许久。
有什么异样么?她亮闪闪地问我。
你没觉得异样么——我是说,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眨眼,游戏都已经结束了呀。
是么?她歪歪脑袋,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我给忘了。不过也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挺自然的。
那就自然一点吧。我点上颗烟,把烟灰弹进可乐空罐里:刻意眨眼那就是挤眉弄眼或结膜炎了。
她坐了坐,转身去洗手间放水了。我又拿了听可乐,把它按在眼上敷着,一阵冰凉侵入眼帘。我需要认清现在的形势,也需要明确自己当下的任务——勃起。还好,虽然挨了揍,可是我还能。我唯一百折不挠的东西就是阳具而已,我明白,它的精神是迟早会感动生活,赢得回报的。而面对回报,我更不需要想太多,生活的惩罚与回报什么时候有过理由呢?在某些场合,我们只需要用龟头思考,对某些事情,又何必经过大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洗手间门口,隔过毛玻璃用一只眼睛勾勒了一下灯光与水雾中的身体曲线——还是那么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我还闻到了热水与泡沫从大块人肉上蒸腾出来的香气:扑面而来,浓郁得让人头晕。我大大方方地拧开了洗手间的门,而她也确实大大方方地没有上锁。
坚持住坚持住,就两步了,考验你肱二头肌的时候到了。
这些年来功夫从来没荒废过,起码比起老年白种人还具有一定优势。我绷着劲儿横抱着陈青萍往床的方向走去,憋着气说。
这些年來也没少抱过异性吧?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地说。
那也不是为了重大赛事热身么。我说:我不能丢中国人的脸啊。
算了吧你。偷情就是偷情,别老跟狭隘的民族主义纠缠在一起。
对对对,还是单纯一点好,我也觉得以两个基本退役的美国老将为假想敌并不光荣。
话里带刺儿——你怎么老这样?纯粹一点儿行么?她勾住我的肩膀笑道。
哎你发现没有,你今天添了些许舞台剧演员的风采?
你又想说什么了?她被我轻轻放在床上,拧开床头灯:我承认我今天对你们几个表现得有点儿虚伪,最后还把戏演砸了,但我有什么办法,有些事挑明了没意思,但又不得不挑明吧?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看着被灯光染上一层红晕的各个组织器官,激动得喉咙直哆嗦:我是说,你的眼睛——笑起来都瞪得滴溜圆。
是么?她奇道:我没感觉啊,我还没有眨过眼么?
我盯住她的眼睛,她也盯住我。那双眼睛好像两个深不见底,轻易就能把我囫囵吞下去的井口。我忽然有点心慌了,从脚下往上轻轻打了个寒战:你在美国没做过什么眼睛方面的手术吧?
她说:是不是玩儿那游戏的时候,玩儿出了点儿小岔子,搞得神经有点紊乱,暂时丧失眨眼的功能了?
有可能。你不是说怕眨眼么?这下不用怕了吧,时间不会弹指一挥间了,祝你青春永驻,小姐——你眼睛不觉得干么?
不觉得,可能液体分泌比较旺盛吧?
是么?有原来那么旺盛么?我手向下摸去,她的身子缓慢地呈麻花状扭动起来,但目光依然炯炯,如同冷酷地审视着我。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而只专注于身体,但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遗憾:纯肉体的、外科手术式的性生活每每无法欢畅。我知道不应该和陈青萍谈爱情,但这一点也是事实。于是我又探起头来,凑近脸去吻她。
但这样一来,那双眼睛简直就显得恐怖了。它们在我眼前奇大无比,绷足了劲儿一动不动,充满威慑感,如同某些蝴蝶翼上用以自卫的大花纹。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但随即感到别扭,问她:
你怎么还睁着眼睛?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性睁着眼接吻的。
这是一个男性中心主义的观点。她搂住我的肩膀说:也好也好,我闭上。
我又把脸凑上去,咬着她的嘴唇,慢慢睁开眼,但却再次看见了那双瞪圆的眼睛:纹丝不动,极近地与我对峙着。
我说:你不是说闭了么,怎么还睁着——不是我事儿多——
不对不对。她的声音也有点慌张了,急促地说:我不是不想闭,而是我闭不上了——眼皮怎么不听使唤了?
还有这等事?我只听说过先烈们死不瞑目——我说着向她眼睛吹了口气:再试一下。
她抿着嘴,皱着眉头,显然在用着力。过了几秒钟,太阳穴都抽动了起来,最后却还是说:不行,真怪了,怎么就闭不上了呢?
怎么会闭不上呢?我用胳膊肘把上半身撑起来,轻轻勾勒了一下她眼皮的轮廓,研究了一会儿。那是一双标准的善睐明眸,黑白分明,妩媚灵巧,善于表达感情或激发别人的感情。
你放松一下,放松一下,用平和的心态,轻轻闭上眼睛,不要太用力,心里想着蓝天白云炊烟袅袅母亲在招呼孩子回家吃饭——对,别太紧张,像个了无牵挂的老人一样试着闭一下眼。我双手在她眼前比画着,形同催眠,引导着她。陈青萍面部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垂在额头的湿漉漉的头发也显得无力了。但她悠长地深呼吸了两口之后,又紧张起来,嘴角紧绷地说:不行,还是不行,这眼睛好像不是我的了。
怎么会不是你的,你不是还看得见东西么——这是几?我竖起中指问她。
Fuck you——你别闹了。我能看见东西但我确实又控制不了它们了。
我又俯下去,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看。那两个美丽的玻璃球岿然不动,一转不转,和我对视着。我想让目光逐渐深入到它们的内部去,但马上又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状物体拒之门外了。她说得对,这双眼睛确乎不再属于她了,而仅仅是租用了她头骨上的两个深坑而已。它们分据一头,各行其是。
怎么办呢?我闭不上眼睛了。陈青萍的声音里滑出了一丝悲伤: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
没关系,没关系,别着急慢慢来。我把手指向下移,蹭了蹭她的嘴唇,让她稳定下来:咱们试一下别的方法好不好?你看,我用手把你的眼睛合上,輕轻地,然后你只要保持着不睁开就可以了。
行,行,你合吧。她略微仰起脸说。我像处理遗体一样把手掌从她额头上抹下来,合上了她的眼皮。但手一拿开,露出的还是两只硕大的圆眼睛。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她急躁了,手挠着床单。
别这样好不好,陈青萍同志?我也有些烦了,就点了颗烟:我觉得你好像在跟我开玩笑呢,你是不是逗我——
狗屁!我有那么无聊么?只有你们几个才会无聊到玩儿什么不准眨眼的游戏。她勃然大怒,一下子滚起来,披头散发,气势汹汹。
我立刻又谄媚了:别别别生气好么?我心爱的女郎,请原谅我这黑奴的鲁莽——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想换个办法,给你点儿心理暗示,帮你自我调节一下——
好了别说了。陈青萍又躺下去,直愣愣地听任眼睛们看着屋顶:但现在怎么办呢?还是不行啊,我忽然觉得特别可怕了,你不觉得可怕么?试想一个人闭不上眼了——
别害怕。我又鼓起精神来:那让我们再试一下好么?这次我捏住你的眼皮,捏的时间长一点,帮它们固定在关闭的状态下,而你只需要放松,放松就行。我说着就那样做了,她很配合,眼皮轻而易举地被捏上,并没有丝毫阻力。
怎么样?我说:闭上了吧?重新回到黑暗之中,是否心中充满了光明?
行,行。她说:我觉得行了,把我放开吧。
我刚一松开手,那双眼睛就像安了弹簧一样啪的一声开启了,而且显得更加巨大,更加明亮,简直是凶光四射了。我们愣了一下神,沉默了几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怎么会呢?不会有那么操蛋的事儿的。我又点上一颗烟,尽量不去看她的脸。我假装思索着研究着,但却已经对她的眼睛失去了耐心。我意识到,今晚的活动有点儿跑题了,我来这儿不是关心两只永不瞑目的眼睛的。我只是个业余女性生理学家,不是中科院动物所那些感光生理学家。
于是我扭过头,看着陈青萍的胸脯说:我觉得你闭不上眼睛哈,完全是因为你现在太想闭眼了。你的注意力都在眼睛上了,越集中注意力,越欲速而不达,这个道理你也懂吧?
我懂。陈青萍像没听见一样机械地回答。
那就让我们干点儿别的什么吧。我说着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我是说,该干点儿嘛干点儿嘛吧,也就是一兴奋一疲倦一忘乎所以,它们就自然而然的好了?对不对?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片刻之后说:好吧。
于是我又把烟掐了,重新在通往主题的大道上一往无前。陈青萍瞪着两只大圆眼睛,像盯住猎物的狸猫一样把我压在身下,叼住了我的嘴。眼睛太矍铄,太明亮了,让我不得不闭上了眼。当我们几个摸爬滚打、腾挪雀跃,我又把她压在身下之后,我还是闭着眼。这感觉不太好,让我感到不是在搞别人而是让别人搞。直到热身活动做完,选手们走上跑道的时候,我才歉意地说:让我们关了灯吧。
你就那么怕看我的眼睛?
不不,我只是想回味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头顶上只有月光。我不由分说关了灯,紧接着便带着她起跑了。我们进入高速奔跑的状态很容易,配合也依然严丝合缝。我们的头顶只有月光,我渐入佳境,忘我地挥汗如雨,呼吸越来越宏大,看到她也在全身心地奔跑着,被不可遏止的力量催动,御风而行。她的声音像歌声一样从胸膛深处飘上来,缠绵婉转,四下传开。但此时我却看到了不止一个月亮——三个,一个在窗外,两个在床上——不止是月亮,简直是两部探照灯。
我吓得又立刻闭眼,躲避着她又深入着她,在欲进又退欲退又进中越陷越深,终于舍生忘死地起飞了。
完事之后,我都没有再去吻她,而是背对着她躺着,点上了一颗烟。陈青萍喘息渐渐平息,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肩说:
别走了。
不走不走。我看着烟雾被照得像舞台效果一样明亮,说:我什么时候说我走了?这么晚了我去哪儿啊?
那就好。陈青萍贴着我说:我害怕。
你——好点儿了么?
和原来一样,闭不上眼。
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困了睡一觉就好了。我也担心,如果她这样持续下去,又怎么睡觉呢?对于一个初次丧失闭眼能力的人,我们没法指望她像鱼类或者张飞那样安然睡去。但我也没办法,我觉得自己没力气也没必要考虑那么多了,便把手伸到背后搂着她:睡吧,睡吧,明儿就好了对吧?
对,对。她颤颤巍巍道。
我果然自己先被催了眠,轻轻睡去,梦见了汽车前灯、两个太阳或双筒猎枪追着我满街乱跑,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汽车关灯太阳陨落猎枪双管齐发,砰的一声,我才醒来。左眼疼得厉害,我勉强睁开右眼,看到陈青萍脸色煞白,端着瓶威士忌酒坐在床边。她转过头来,两眼庞大无比,几乎像遥远的外星朋友那样占据了整整半张脸,但却已经干涩,没有光辉了。
不行,她哽咽着,一句三颤地说:我还是闭不上眼,我睡不着。
我开了灯看看表,已经夜里三点了。
那也不要喝这么多酒。我夺下她的酒瓶子,那里面几乎没有酒了。我把剩下的就一口喝了,说:我操,这是怎么搞的。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睡不着!她猛跳起来,对我尖利地吼叫,声音在黑夜里几乎震碎了玻璃:你说,你们为什么玩儿那个混蛋游戏?
好了好了。我按捺着情绪,把酒瓶扔到地毯上:我不也没问题么,只有你闭不上眼。
那我为什么闭不上为什么闭不上呢?她歇斯底里地跳着,扯着自己的头发,还试图用头撞墙。我把她拽到床上,按住她:那咱们就粗暴一点好不好?我说着跑到厨房,找了两个塑料夹子:
我们把它们夹上好不好?
她大口喘着气,也不反抗。我就用夹子一边一个,咔嚓咔嚓,把眼睛夹上了。
不管用!不管用!她猛地又叫嚣起来,没头没脑地乱抓乱打。我挨了两个嘴巴之后,重新把她按住:这个不管用咱们就用钉书器!
陈青萍悲伤地哀号起来。我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又在一动一动,像两只即将破壳而出的小鸡那样锲而不舍,片刻之后,一边一个,咔嚓咔嚓,夹子居然被它们挣脱了,眼睛又露了出来,大得能装下一只拳头,昂然瞪着。
而她却安静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我望着她,等了一会儿,刚要躺下,又听到她说:
太可怕啦。
怎么可怕啦?我说:不还是闭不上么?
不光是闭不上,确实太可怕啦。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指甲几乎全抠进肉里: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什么?
我是说,时间在我眼前停住了。我看得见周围的东西,却看不见它们在动了。
那这是什么?我把手伸到她的眼前晃着。她回答说:是,我是看见了手,它像照相底片一样在我眼里出现了,一动不动。
我把手拿开,她说:手从底片上消失了。
完了。她接着说:我感觉不到时间在走了,我觉得我被封闭在一团琥珀里,一动也不动了。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凝固的了。
我有些明白了。陈青萍不能眨眼,所以她的时间停止了,她失去了时间。这不是科学中的问题,而是人生中的道理。我可怜起她来,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没事的,这只是你的感觉吧,你没听见钟表还在走么?
她说:钟表在走,但所有的滴答声连在一起,没有间隔了。
那也没多大事儿,世界也该停止了。我说着,低头看她,却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极深极小的一道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不一会儿,眼睛湿润了,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一颗接一颗,最后像渐大的雨一样连成了线,涌过脸颊、嘴角、脖颈和胸脯,滚滚不止。不一会儿,她的半个身子和一片床单都湿透了。她为什么会流眼泪呢?
陈青萍解释说:我都有多少年没哭过了,似乎是从八岁那年起。他们都说我是个怪人。你觉得奇怪么?
那就是了,你在补偿没流过的眼泪啊,姑娘。你看,你都流了这么多眼泪了,流完了就好了,把该流而没流的眼泪流出来,你就可以正常地睡觉了。
于是陳青萍就一声不吭地流着眼泪。那里面有疼痛的眼泪、难过的眼泪、丢了东西之后的眼泪、被人非难之后的眼泪,肯定还有爱情的眼泪,越到后来,爱情的眼泪就会越多。而一个人这么多年应该流多少眼泪呢?也许一个水缸也不能装下那些疼痛、委屈、欣喜和爱情。
我不断拍着她的肩膀说:姑娘,这就好了。
你叫我什么?
姑娘。
陈青萍忽然小声说:我爱你。
我想动一动,却被自己的身体粘住了。
小马,我爱你。她又说:那时候到现在都是。你对我最好了。
我也爱你,姑娘。我说。我们好像对这句话默契很久一样,静静地说。但我知道,我听到了一句曾经渴望过、一直没把握、现在又不能接受的话。我轻轻搂着她,看着眼泪们前仆后继,不留痕迹,但却想象着她与我非常遥远,咫尺天涯。这些年来,我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成功地摆脱了感伤主义情绪,也习惯于在不断的贴身而过中寻找动态平衡了。归根结底,我和她曾经是一类人,归根结底,我们现在又是两类人了。虽然我还愿意搂着她,观赏那些眼泪,但仅限于看看——绝不呼应。
时间毕竟还在流动,因为眼泪没有停息。过了很久,陈青萍说:我好一点儿了。
是么?那就好。
但头晕得厉害,浑身都没劲儿。
现在你能闭上眼了么?
她试了试,又说:不能。
那我们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不用了吧。她说。
还是看看吧,这样下去,也许会失明。我把她放好,站起来,给一家上门服务的私人诊所打了电话。
怎么这么晚了还打电话?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没好气地说。
晚么?搁美国这是白天啊。我说。
那你干吗不给美国医院打?
病人虽然处在美国时间,可却在中国得了病。
外宾啊?什么毛病?
闭不上眼了。
闭不上眼了?那可不好说,主要分两种,神经性的和精神性的,其区别您能分清楚吧?这是医学常识,当然神经性也会诱发精神性,精神性也会导致神经性——
您真专业——快点儿来好么?病人都快不行了,我说了地址。行行行,二十分钟以后我去接你一下,接不着您就直接上来好了,屋里也有人。
我回到床边,陈青萍已经背对着我躺着了,听到我的声音也不动。她也许是因为脱水晕过去了,也许是瞪着眼睡着了。我叫了她一声,还是没有应。我便又把手伸到她的脸前晃了晃,也没有动静。她不会就此死了吧?这个念头让我一身冷汗,但下一个念头却在催我了。我慢慢穿好衣服,向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此时她的声音却飘了过来:
小马,你去哪儿?
我去接一下医生,怕他找不到门儿。
你还回来么?
回来。我说着,又转身出了门。我匆匆走下楼梯,来到外面。正是黑夜最浓的时分,路灯成群结队,却分外孤独,大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却清晰昭显着无数人的足迹。我点上一颗烟,也不选方向,飞快地沿着路走起来。陈青萍住的那幢楼离我越来越远,不过这一次是我把她抛在了身后,准备一个人走进变化无穷的黑夜,并等待着在某一个地点,时光突然停止。
选自《西湖》200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吴 玄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