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2019-03-22 02:52林珠妹
福建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仙草油炸母亲

林珠妹

春天,细雨飘丝。山上野生花笋长出来了。我和小伙伴们离开村口,往山的方向跑。母亲追着:“不能去呀,坏丫头,你会弄湿衣服的。”母亲的呼喊在风里飘着,我们已经跑远了。清甜的山泉水没有滋养出我的文静。春天到野外去,满山遍野地跑着:拗小花笋,拗胖嘟嘟的蕨菜,采折鹅黄的、茄紫的、红的嫩叶枝……

孩子是母亲的第二张脸。我想我打小的个性以至长大成人成家,不受一些陈规陋习的管束,应该归功于我的母亲。

母亲没有读过书。母亲说,“三年困难时期,闹饥荒。树叶、草根、糠果是填充肚子的食物,好多人饿死病死。”年纪轻轻的外婆就是其中一个,给母亲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六月飞雪,缺了母爱的母亲掉进了生活的冰窟,像一个小母亲一样承担起照顾三个舅舅的重任。三岁大的二舅舅不小心,把手伸进了滚烫的猪食,烫伤了手,外皮翻卷。失去妻子的外公疯了似的逼着年幼的母亲去采种在深涧边的苦瓜。母亲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听耳边老虎在吼叫,一条小命悬着把敷烫伤的苦瓜采回来。每每听着母亲叙说她痛苦、没有温暖的儿时往事,心就会揪着疼,满眼的辛酸泪水。

没娘的孩子像风中的芦苇,不知飘飞的方向。十七岁那年,母亲听信女伴的话,说父亲的村庄有柚子、杨梅等好吃的水果,于是嫁给了大她六岁的父亲。从一个大村子嫁到一个小村子,从一个小的火坑跳进一个大的火坑。父亲住的村子只有七八座的房子,没有供孩子上学的学校,没有摩托车骑行的公路,没有电灯。夜里有事时,点燃竹把点亮马灯或者松油灯。母亲后来回忆,生我的时候只是划亮一根火柴,去看清楚地板上的婴儿是男的还是女的。父亲上无片瓦遮身,下无一寸可耕种的土地。父亲是由既当嫂子又当娘的大伯母带大的。因为是女婴,在地板上啼哭半个小时的我,脐带也是大伯母帮忙剪断的。长大点,大伯母不止一次地询问,“肚脐窝是浅还是深?”我知道我的生命欠着一份深深的恩情。母亲和父亲寄住在祖房里,煮饭的厨房没有门,呛人的油烟无遮拦地蹿腾。祖房的后厅堆满村里备用的空棺材,母鸡喜欢把蛋下在棺材上,我跟着姐姐爬上爬下地捡拾带着温热的鸡蛋,不知害怕。祖房的背后是一座坟墓,冬至扫墓时节,一根细长的竹竿系住一大串蓬松的被剪成条状的白纸,醒目地立在墓头。夜里常常梦见一些张牙舞爪鬼似的东西,哭着惊醒。这让人难受、吃饭脊背吹风的居所,鲜明地储存在儿时的记忆里。家里没有果树,夏日如果刮大风下暴雨,便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我们飞奔着跑到邻居的桃树底下,拨开草丛,捡拾一个个被风雨吹落的熟透的甜甜的水蜜桃。

春夏秋冬,日子贫寒。我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上学之前,未穿过一双全新的鞋子,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父亲从集市里买回两根浅黄色的鞋带,用旧的塑料鞋底组装一双人字拖鞋。我是多么快乐呀,这是我童年里唯一的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读书识字以后,读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往往就把童话里的小女孩假想成自己而簌簌地流泪伤心。童年呵,是回忆时含泪的笑。女人是脆弱的,有时却是多么的坚强。母亲为了摆脱生活的困境,在参加生产队集体干活时,总是选择男劳力干的活。这样就可以得到跟男劳力一样的工分。在稻子快要抽穗的时候,母亲就到水田里撒石灰,被稻子割伤的腿脚渗出血滴,有时石灰侵入伤口,腿脚就会溃烂下去。打谷子、挑谷子,凡是可以争取更多工分的活,母亲都是抢着干。这样艰难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弟弟出生,也没多大起色。弟弟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

生完弟弟,母亲做了节育手术。二十天之后,父亲开始手把手地教母亲爷爷奶奶祖传下来的手艺——做仙草。做仙草不是简单的活计,需要很多材质,才能完好地做出一锅仙草。仙草干、柴火、米浆、稻草灰、山泉水这些是必备的。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这一切的准备过程,都是手工操作才得以完成的。特別是磨米浆,石磨是笨重的物器。母亲一只手推动石磨转动,另一只手用勺子舀起事先浸泡的带些水的米倒进石磨上方的小洞口,变成米浆从石磨周围流出,滴入架子下方的木桶中。母亲总是独立地完成这一道费时费力的程序。母亲起早贪黑,稍微有点空隙时间,就会拿着一把柴刀上山砍柴火储备着。天黑时分,母亲把木桶中已经凝固的仙草倒在一块平板上。用一条薄细的竹片切成大块,再用菜刀切成很小的块状,或者把地瓜刨丝器倒过来,一下一下地将整个圆筒形仙草刨成细长的条状。而后分成两桶,挑到泉水边,倒进一个专门冲洗用的大木桶里,用一根长长的竹渠引水,注入桶盖上钻好的小洞。桶盖与木桶之间用一把锁锁住,以防有人夜里来偷。午夜时间,母亲拿着手电筒照着,走几十米远,手伸进冰凉的水中,把木桶中在冲洗的仙草从底部往上翻起,连续地翻几遍。这样,才可以确保第二天要卖的仙草冲洗均匀,色泽美好。

夏日是母亲最忙碌的日子。天刚微微亮,窗外的虫鸣赶着暑气弹奏晨曲,母亲就挑着一担满满的仙草到周边的铭溪、建设、广平赶场。周末,我跟在母亲身后,帮忙挑着碗、糖、捞勺等,减轻一些母亲肩膀上的重压。往往到正午,才能把那满满的两大桶的仙草卖完。有时,遇上坏天气,下雷阵雨,母亲只能挑着没卖完的仙草离开集市,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在滂沱的雨声中挨家挨户地叫卖。正午暑热蒸腾,水泥地烧红的铁板似的烫,街道寂静。虫鸣在暑气的威逼下,胆怯地退让;蝉鸣一阵一阵的,此消彼长。母亲头顶烈日,空着肚子,跨着大大的步伐往回赶,汗水湿透衣背。得赶回家,煮好第二天要卖的仙草。

在孩子幼小、父亲在外谋生的艰难岁月里,母亲把整个的夏日挑在肩膀上,风雨无阻,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吃的穿的用的。她从未抱怨过,反而经常告诉她的孩子们:“有手有脚,干点活,算不得苦,只要能清清楚楚地做人、活着。”

母亲啊,要是有来世。我为母亲,你为女儿,牵着你的手,给你满满的童真与母爱!风雨中挡着,阳光下快乐地奔跑。

生活的磨难没有抹去母亲的善良。母亲从未因私利与邻里大声争吵、红脸。倘若乞丐进入饭厅、厨房,她必是拿碗盛饭搭菜给乞丐吃,再用一斤装的米筒把米装满倒进乞丐的布袋。路过到大厅歇脚的,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会倒一碗开水加入一块大大的冰糖。母亲总是跟我们说:“乞讨的人,肯定是迫不得已的;倒给客人喝的水,一定得够甜。”父亲有时候难免会责备母亲过分的善良,母亲总是笑着。母亲的善举,其实大家都记在心里。当她因劳累过度大病、水米不进之时,父亲请医生进庙求神占卦,想方设法地救治母亲。卜卦的人对父亲说:“你的妻子心地善良,她的阳寿未尽。”母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活了下来。

高尔基说:“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于母亲。”母亲是一个硬气的人,干着苦活重活,从没有畏惧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竹林煤矿开采,父亲跟人合伙挖了一个煤窑,母亲也跟着父亲进入昏暗狭窄的煤洞,把煤挑到洞口,一整天下来,衣服、手、脚全部黑黑的,只有两只眼睛亮亮的。母亲勤劳,父亲努力,终于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盖了一座木头房子。房子的结构布局,门窗的设计,都采用当时农村里的最新款式,窗户玻璃也是最新潮的,玻璃的表面,有凸起的葡萄之类的图案。大厅的地板,碎石垫底,再铺上水泥。房子建好后,母亲悠悠然地坐在大厅里,听着村里人啧啧的称赞,脸上漾开了大大的笑容,说话的声音明显地比以前响亮,走路时的腰板也挺得更直了。

母亲的性情与品质,无论是在我读书求学期间,还是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之后,都在鼓舞着我独自面对困难时的勇气,引导着我如何做人,如何做好每件事。

母亲是一个心思极细腻的人,力所能及地爱着她的孩子们。母亲的爱细碎而烦琐。年轻时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格外显眼。上山下地种粮食、挣工分;进入厨房,晒萝卜干、腌咸菜、做水豆腐、米冻果……在没有商店、没有公路的一座山包围着一座山的小村庄里,这些就是我和哥哥、姐姐、弟弟的美妙零食。

秋冬季节,油茶果成熟,摘了,剥壳取籽,挑到五里山外的榨油房炸出新鲜的黄澄澄的茶油。母亲就会烤熟一锅的地瓜,去了地瓜皮,手工磨出糯米粉。按比例把糯米粉与地瓜拌在一起,加入适量的白糖,用手反复地揉捏,直到两种食材完全地融合。像做糍粑一样,一小团一小团地捏取,在两手掌间撑平,中间放入事先准备好的豆沙馅,架空做出一个个三角形状的样品,像队列整齐的士兵,摆在灶面上,在通风的空气中定型三五分钟,就可以用手轻轻地拿起来,一个一个地放进已经烧开的茶油里炸。母亲围着花布兜,拿着一双筷子,站在锅沿边,专注地看着油炸果在油锅里翻浮、冒出气泡。入锅时,油炸果是乳白色的,随着茶油的沸腾,由浅黄变成焦黄。母亲观察着油炸果颜色的变化,适时地翻动,加减灶膛里的柴火,俨然一位顶级厨师,掌握着火候。等油炸果完全地浮出油面,母亲就用一个不锈钢漏勺打捞起来。一会儿工夫,一个个泛着油光、金黄圆润的油炸果摆满在一个大盆子里。茶油香味飘满整个厨房,飘出窗外,馋得我和弟弟来不及冷却,已经抓着一个在手里,一边大口地吹气,一边咬着吞进肚子。有时烫出眼泪,也全然不在乎。

刚出锅的油炸果,火气旺,母亲是不允许我们马上吃的。一般是用盆子盛着,放到地板上,晾一个晚上,才能吃。油炸果变得柔柔的,不会像刚出锅时,咬下去,脆脆的,慢慢地嚼,滑嫩,满嘴油香(我和弟弟一般會偷偷地藏几个起来)。那味道,可以留在舌头上、储存在记忆里很久很久,直到舔着嘴唇,缠着母亲再做一次油炸果。姐姐出嫁时,母亲特意做了我们幼年时的美食——油炸果。小堂妹躲在灶的背后,又吃又藏。当时的不舍,记忆犹新!

时光流逝了许多的东西,唯有母亲的爱,就像体内流动的血液,永远供养着生命的能量与温度。

母亲的生活没有休闲,劳动填满了她的所有的时间。只有一次是例外的,就是我考上师专的那一年,母亲真的是激动坏了,特意停了半天工,急急地带着我到百货商店,把我推到柜台边,身子探进柜台,眼睛急速地搜索柜台内那一捆一捆竖直的布匹,像熟人一样,用手比画着告诉售货员:“我的小女儿考上大学了,得穿上更漂亮的衣服,应该裁剪什么布料比较适合?钱贵点是不要紧的。”当时的我第一次觉得母亲好可爱。母亲是极俭省的人,在自己的衣食上从不肯多花费一分钱。在我去三明师专报到的前天晚上,我的母亲站在灶的背后,哼着她唯一会唱的歌曲《红梅赞》:“红岩山,红梅开,千里冰雪脚下踩……”母亲的孩子出了一个读书的人,她可是真正地乐坏了。我那娶了第二个外婆,总共生了八个儿子,当村书记的外公生平第一次在集市上买了一块西瓜递给我吃。

日子往前走。母亲在不停歇的劳作中慢慢老去,手脚变得迟缓,性情变得温柔。她会在电话里安静地听着我的“训话”:“不要一个人上山砍柴,老太婆,如果去了,约个伴,记得带上手机;吃饭时,要适当喝点汤;赶圩天,去集市上吃点好吃的……”母亲“嗯、嗯、好、好”地应着,当然有时候也会不甘愿地插嘴:“你也要注意身体,少喝酒,不要学你爸的坏习惯。”最后,母亲会小心翼翼地问:“没事了吧?没事,电话就挂了,你去忙吧。”我等着母亲先把电话挂了。

春天到了,屏山樱花热闹。我想我应该抽空带母亲去野外走走,看看美丽的花儿,舒活筋骨。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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