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力作是怎样炼成的

2019-03-22 00:00李辉
神剑 2019年1期
关键词:陌生化

李辉

近期我读到了著名作家陶纯先生的长篇小说《浪漫沧桑》,眼前不由一亮,困扰我多年的问题迎刃而解了,也就是说,经典长篇小说的产生因何如此之难,怎样才能够创作而成,我在这部小说里找到了答案。

一、陌生化的分寸把握

构成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要素自然是多种多样,缺一不可,但目前尤为重要的是,也可以说当代作家相对欠缺、亟须解决的是作品的陌生化问题。一部长篇小说(包括其他文学门类)成功与否,文本的陌生化是关键,而陌生化却是极难把握的,强化过头,作品便会失真,真实是文学的生命,作品当然就大成问题了。如果陌生化不够,作品又会堕入平庸的境地,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陌生化创作手法之难,可以说难于上青天,但世界文学之林里不乏成功的先例。美国的福克纳,奥地利的卡夫卡,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等等,都是非常注重陌生化的作家,创作出了三山五岳般的经典大作。我国作家真正注重陌生化创作方法,应该是新时期以后的事情,代表性作品是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陶纯的长篇新作《浪漫沧桑》,也是一个成功的范例。

人物是小说的灵魂,是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主要标志。一部长篇小说,不管语言多么老道,情节多么出色,但人物塑造不成功,这部小说就是失败的。经典长篇小说,我们首先记住的是活生生的人物,是艺术性思想性兼具的典型人物。陌生化创作手法,是塑造典型人物的重要手段,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典型”人物缺乏陌生化的元素,或者陌生化过头或过弱,这个典型人物就不能算是成功的,起码没有达到理想的艺术高度。长篇小说《浪漫沧桑》塑造了四十几个人物,无论贯穿全书的主体人物余立贞、江山、余乃谦、汪默涵、申之剑等等,还是次要人物罗金堂、杨天龙、冷长水、韩素君等等,甚或出场几次寥寥数笔的过场人物冷眉、余立文、蘇小淘等等,也都是血肉丰满,栩栩如生,过目难忘,达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艺术境界,体现出了陶纯运用陌生化创作技巧塑造典型人物的过人功力。

《浪漫沧桑》是战争题材,从抗日战争写到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的几段情节是为了完善人物,着墨较少。近些年来,我们看过不少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包括电影电视剧,我们发现,一部分作家没有从传统里走出来,陌生化问题似乎根本就没有考虑,他们所谓的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依然是千人一面,万人一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面人物阵营里的革命动机,要么是生活所迫,走投无路;要么是路见不平,揭竿而起;要么是接触到了新思想,决心为民请命;要么是受到了点拨感化,幡然醒悟等等。而反派人物阵营里的反革命动机,也是大同小异,一些是出身地主资本家家庭,一些是贪图享乐腐化生活,一些是冥顽不化的军阀官僚兵痞等等。总之作家们塑造的人物大都乏善可陈,鲜有新意,熟悉而又陌生的典型人物很难见到。《浪漫沧桑》却不是这样,四十多个人物,几乎个个饱含着陌生化理论元素,浸透着作家苦心孤诣的创作心血。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余立贞,是龙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父亲余乃谦,小说开篇时是警察局的副局长,权力炙手可热,前途辉煌,这样一位大家闺秀,跟革命者的距离自然是十分遥远的。但要让普通作家处理起来也不难,余立贞看透了专制官僚体制的卑鄙龌龊,看透了其父之流的肮脏嘴脸云云,因此愤而走向了艰难而光明的革命之路。作家陶纯没有这样安排,相反余立贞小姐对自己的家庭是满意的,她像一个百依百顺的乖乖女,爱着自己的高官父亲,也爱着自己的那位不择手段地聚财敛钱的俗不可耐的母亲,在这位豆蔻少女的心目中,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是自然而然的事,女儿爱父亲爱母亲是理所当然的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这时的她压根就没有想到去改变什么,革命诸事更是相去甚远。她甚至不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丁点儿兴趣也没有,类似的理论说教她充耳不闻,听到了等于没听到,只心安理得地做她的大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乖顺地听从父亲母亲的安排。但这位小姐的个性也是鲜明的,她心地善良,善良到了骨子里去,认定的事情就要说出来做出来。这样一个没有丝毫革命“基础”的人物,怎么会变化成一位意志坚定的革命者,而且如此令人信服,如此血肉丰满活灵活现,其创作难度是不难想象的。顺便说一句,没有难度的写作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须有意识地为自己的作品制造难度,难度的解决就意味着突破,只有不断地制造难度解决难度不断地予以突破,精品力作才能够诞生。陶纯正是这样,他创造出了余立贞这个没有丁点革命基础的人物,最后合情合理地使这个人物走向革命道路,成为战争文学画廊里的“这一个”,其难度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取决于陶纯过人的文学天赋,也取决于他对于陌生化创作理论的娴熟运用。

余立贞的父亲余乃谦,也是一个陌生化的典型人物。陌生化创作方法千变万化,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难度。陌生化本身就是一个难度,突破了这个难度,还要在此基础上有意识地增加难度,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应该追求的,难度越高越大,解决得越好越圆满,其作品也就愈理想。陶纯塑造的余立贞是这样,她的父亲余乃谦也是这样。余乃谦属于反面典型人物,一出场就是龙城警察局副局长,他眼睛里没有善恶,心里没有是非,只知挖空心思地往上爬,只要有利于自己的前途,只要能够升一级,他不惜出卖灵魂,不惜使用任何恶劣的手段,上级让他放火他便放火,让他杀人他便杀人。国民党执政他替国民党卖命,残酷地搜捕、杀害共产党人,日军侵华战争爆发,他居然又投靠了日本人,当上了龙城伪军最高司令官,成了一名铁杆汉奸卖国贼。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官僚,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奸佞小人,一个根本不可能变化成正义之士的刽子手,最后竟发展成解放军某野战军的军长,新中国成立后又升任省政协副主席,标准的高级干部,而且是那样顺理成章那样合情合理。这样难度的设置方法,作家的创作才华要有多高超,布局谋篇时要付出多大的心血!这部小说里的八路军干部之一汪默涵,虽然不是书里面的主要人物,但在陌生化创作方面,亦应浓墨重彩地予以圈点。汪默涵大学毕业,是一位自觉走向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故事开始时,他的身份是龙城礼贤中学的国文教员,真实身份是中共龙城地下党支部的最高负责人,负责党在龙城的地下工作。他不断地发动群众,扩大组织,领导罢工,营救革命志士,铲除叛徒内奸反动派。为了革命,为了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他舍身忘我,不怕牺牲,把一切都献给了党献给了人民。类似的革命志士,我们在党史里见过,在教科书里见过,在小说里也见过。但我们没有见过的是,这样一位自觉自愿走向革命道路的热血青年,最终竟然走向了“看破红尘、心如止水”的出家之路,当了和尚。而且牛拉不回头,心爱的女人余立贞千辛万苦找到他,他视若无睹,心无旁骛地念他的经。革命者跟和尚,落差简直是天上地下,何止十万八千里!如果作家创作时稍有差池,出现一丝一毫的败笔,汪默涵这个人物便完了,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整个《浪漫沧桑》的艺术成就也会大打折扣,甚而成为一部不能卒读的庸常之作。令人欣喜的是,我们看到的情况恰好与之相反,汪默涵这个陌生化的典型人物是成功的,为这部长篇小说增添了浓重的亮色。

陌生化创作手法的成功运用,《浪漫沧桑》里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值得品评,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解析。总之,《浪漫沧桑》典型人物的成功塑造,陌生化创作方法起到了很大作用,但这个创作方法不好拿捏,分寸感很难把握,构思写作时既要胆大又要心细,既要“飞”到天上,又要“落”到地下,既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又要天马行空的形象思维,等等。《浪漫沧桑》给我们提供了好多宝贵经验,只要细读文本,就不难领悟体会。当然,陌生化创作不仅限于人物塑造方面,自打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正式提出,它就形成了一整套文学理论,作用于小说创作是全方位的,例如情节的陌生化,环境的陌生化,修辞手法的陌生化等等,但相比于人物的陌生化,余者要略微简单些,但简单并不意味着不重要,小说作为整体,任何方面都是重要的,标点符号也要给予足够的重视,不然也会影响到整体的艺术性。这些方面,只是比人物塑造所花费的力气小一些,因此不加赘述。

二 、“这一个”是怎样形成的

小说是写人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假若游离了这个原则,仅仅在形式上下功夫,甚至醉心于玩幺蛾子,最终会被读者遗弃掉。这方面的教训不是没有,例如新时期以来,西方文学开始大量介绍过来之后,我们一些作家被他们新颖的创作方法所吸引,开始了模仿性的创作实践,很快便形成了“朦胧派”“先锋派”等几个标新立异的派别,那时的读者极少接触过西方文学,随着阅读量的增大,读者的新鲜劲儿过去,那几个眼花缭乱的派别也就销声匿迹了。他们失败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只看到了西方大师们的作品形式,其余皆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作品的形式固然重要,但如果形式的外壳里面空空如也,或者不知所云或者淡淡如水,其结果只能是被遗弃。我们应该看到,卡夫卡、鲁尔福、马尔克斯们,他们十分注重形式,但他们十二分注重的是内容;他们只看到卡夫卡人变甲虫的新奇,没有看到格里高尔萨姆沙心灵深处的疼痛;只看到胡安鲁尔福古怪奇异的魔幻,没有看到其作品里墨西哥人民喜怒哀乐的现实;只看到马尔克斯笔下人物死去时血流不断且蜿蜒曲折流出去很远的超现实创作手法,没有看到儿子绝望地死去时渴望母爱、而具有大爱情怀的母亲的巨大痛楚。其实,这些大师们的眼睛始终在地上,在现实生活那里,在生活里的平民大众那里,这才创作出了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的伟大作品。《浪漫沧桑》的成功正是如此,在文本的陌生化方面,它魅而不妖,在塑造人物群像的“这一个”方面,它形象鲜活饱满,寓意深刻厚重,新奇而不离奇,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宝贵的创作经验。

抗战文学业已经历了数十年时间,可上溯到抗战爆发的延安时期,遗憾的是似乎始终处于摸索阶段,没有经典性的大作品产生。延安时期至新中国成立后再至“文革”结束,由于时代使然,抗战文学的概念化较重,这里置之不论。新时期以降,特别是21世纪起始,抗战文学逐渐活跃,每年都有大量文学作品、包括电影电视剧问世,不如意的是整体水平始终在原地徘徊,尤其典型人物的创造方面,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一部四五十集的电视剧,甚至一个人物也没有立起来,有些小说电视剧立起来一个两个,“明目张胆”的跟风者立马风起云涌起来。我们看到,立起来一个李云龙,一个余则成,后边跟上来几个十几个李云龙、余则成,直到现在还在往外冒着。我们看到,一位作家写出了一句“我就不明白了”的台词,几乎人人都用上了,近几年我看过的所有电视剧,每一部里都有这句台词,有些电视剧里出现好几次!创作即是创新,所以,我选择《浪漫沧桑》做范本,跟读者一道考察一下,陶纯是怎么创新的。这一节我们主要说人物。

《浪漫沧桑》的最大贡献,是塑造出了一个女性典型形象——余立贞。

在讨论陌生化创作方法的那一节里,我们对余立贞简要介绍过几笔,知道她出身官僚家庭,父亲十恶不赦,母亲俗不可耐,她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爱母亲也爱父亲,几乎是唯命是从。她对政治不感兴趣,置身于风起云涌的时代之外,一心过她的大小姐生活。这里我们要介绍的是她的发展过程,也就是她从这样一位小姐,怎么样发展成革命队伍中一员的。余立贞跨出家庭小圈子的第一步,起先是由于爱情,她爱上了她的国文教员汪默涵。这位汪默涵的真实身份是龙城的地下党,是党支部的最高负责人,是余立贞警察局长父亲的专政对象,自然也就是余立贞的对立面了。这就使这位小姐一下跨进了大时代,而且是大时代的漩涡。余立贞爱上地下党员汪默涵时,其父母亲正在筹划着让她出国深造,并为她找到了一位乘龙快婿——国民党驻龙城部队师长的副官,一位风流倜傥、深得上峰信赖、前途无量的青年军人申之剑,申之剑也深深爱上了才貌双全的余立贞。余立贞爱的却是汪默涵,一位普通教书先生,这位教书先生偏偏另有所爱,且早已结婚成家,妻子冷眉(真名李岚贞)也是龙城里的地下党,两人志同道合,相亲相爱。即便得知冷眉已经牺牲(其实是叛变,旋即随其丈夫远走他乡),汪默涵对她的爱也没有变,一直爱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余立贞从善良出发,从纯真烂漫出发,不慕虚荣,不慕荣华富贵,一心一意地追求汪默涵。这位龙城地下党的负责人,为了便于自己的工作,竟然顺水推舟,假意接纳了余立贞的爱情,并且还跟这位少女发生了性关系。余立贞则一往情深,汪默涵婉转地向她灌输革命道理,她不怀疑,但也听不进去,即使汪默涵公开出自己的身份,跟其父代表的国民党阵营是势不两立的,余立贞也不在乎,依然不管不顾地爱着,对待汪默涵所肩负的使命,依旧不感兴趣。汪默涵决心利用这位警察局长的千金,一边虚情假意地笼络着,一边让她参与地下党的工作。余立贞是有求必应,不管是监狱里捞人,还是蒙骗自己的家庭,汪默涵说什么她听什么,这时候她的出发点仍然是爱情,跟革命不沾边的。显而易见,这个少女的进入革命阵营,基本属于误打误撞,是时代大潮的裹挟,是偶然也属于必然。她梦幻般跟随汪默涵离开了富贵荣华的城市,进入了艰苦卓绝的共产党根据地——大阳山游击大队驻地。等待着她的却是软禁和审查:她的警察局长女儿的身份以及糊里糊涂参加革命的经历受到了怀疑,汪默涵(他兼任游击大队副政委)也引起了怀疑,因为他所领导的龙城地下党组织全部牺牲,许多事情尤其跟余立贞的关系不能自圆其说。审查数日后,既无法排除其嫌疑,又难以证明他们的纯洁清白,余立贞还险些遭到游击队干部的强暴,她却把自己的困顿置之度外,替心上人汪默涵着急,为了“解救”汪默涵,她主动向组织提出,她可以通过她父亲的关系网,替游击队搞钱搞枪。游击队司令员兼政委江山,是一位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略具草莽气息的革命者,这时的大阳山革命根据地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白色恐怖笼罩,缺钱缺粮更缺枪,因此一听余立贞的许诺便大喜过望,马上根据她的意思予以操办。不久果然枪支弹药送上门,白花花的大洋送上门,江司令兴奋异常,知道了这位大小姐的价值,又看出这位小姐没有什么弯弯绕,一切都是奔着爱情去的,便决意把她留下,还要立马发展她入党,亲自做她的介绍人。把余立贞哄骗进山的汪默涵却唱起反调。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伤害她并哄騙她出城,让她卷入政治,卷入血与火的争斗,完全是鲁莽、过激的行为,实不足取。应该让她遵循自己的生活轨道,到她原本要去的地方,享受宁静,享受和平,享受幸福的生活。像她这种身体状况,留下来很难生存下去,说不定一场病就要了她的命,因此他坚定了把她送走的想法。汪默涵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决定的做出,也是源出于爱,内心深处他已经爱上这个善良纯洁的女孩子了。余立贞却决定留下。这时候她的留下,主要成分还是因为爱情,理智上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其实已经掺杂进了其他因素,大阳山根据地的正义氛围,人与人之间的那份亲情,尽管也有些小不如意,也有一桩大不痛快——差点儿被强奸,但总之根据地的状况跟国民党治下的龙城是不一样的,这些状况不易察觉地影响了她,促使她做出了留下的决定。她逐渐疏离城市里的腐败龌龊,逐渐接近根据地的艰苦而美好的生活,起决定作用的是她的善良品质,这份宝贵的善良品质,使她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了自己的抉择,最终形成了感天动地的“这一个”。一次国民党军官申之剑为了报复大阳山游击队,夺回自己的未婚妻余立贞,组织强大火力包围了游击队驻地,游击队危在旦夕,眼看全军覆没,余立贞置“投降”的恶名于不顾,挺身而出,从而挽救了游击队。这个血债累累的申之剑,在国共合作联合抗日的一次战斗中遭遇日军重创,只剩他一人一枪,逃跑途中被大阳山游击队俘获,游击队欢呼雀跃,正在考虑怎么样收拾他的时候,余立贞竟然偷偷把他放跑了。为了及时攻克县城,调动主力团团长罗金堂(就是那位意欲强奸余立贞的干部,此时已升任团长)的积极性,司令员江山居然让余立贞嫁给这位生性粗鲁的团长。此时汪默涵已远赴延安学习,余立贞跟他的爱情暂告中断,情感渐趋淡化,内心深处,她已喜欢上江山司令员。江山在自己母亲生拉硬扯般的撮合下,他也喜欢上这个女孩子,但为了战争,为了尽快取得胜利,这位司令依然舍弃了这份感情,几乎毫不犹豫地把余立贞当作奖品送给了有战神之称的罗金堂。在余立贞这边,她是不可能爱上罗金堂的,一万个不可能,只因这时她关于爱情的那颗心已经灰暗,又是敬爱的江山司令员“牵线搭桥”,又可以激发那位战将的斗志,她居然答应了。婚后不久罗金堂不幸牺牲,日军留下了他的首级,余立贞赤手空拳走进日军营地,大义凛然地讨回了丈夫的首级,不啻一次巾帼英雄的壮举。这与其说是为了丈夫,还不如说是为了英雄,为了大道和正义,这时的余立贞,朝革命跨出了一大步。罗金堂牺牲一年后,余立贞又迎来新婚姻,这次婚姻更为奇葩,嫁给了土匪头子龚黑柱。龚黑柱是天柱峰的土匪头子,武装力量强大,拥有许多先进武器,江山司令员对此艳羡不已,终于迎来一次收编的机会,派人上山谈判,龚黑柱提出一个大出意外的条件:娶余立贞为妻。江司令不由犹豫起来,此时他早已喜欢上这个女战士,把这个女战士送给土匪,太觉委屈了,也太不成体统了,但心里又架不住土匪的那些机枪大炮的撺掇,最终还是向余立贞开了口。如果说,余立贞嫁给罗金堂是牺牲了自己的感情,那么这一次嫁给土匪,分明是把自己全交出去任凭糟蹋蹂躏了。不料余立贞没有推脱,就像战士听到冲锋的号令,哪怕号令是如此的反常,也决不能犹疑不前。她嫁给龚黑柱后,竟然爱上了这个土匪,主要是这个土匪不一般,也有许多可取之处,生性善良的她就滋生出了爱,起码肉体方面是这样的。情节却又节外生枝,龚黑柱挡不住更多的诱惑,答应归顺国民党的军队,事情很快败露,江司令密令余立贞干掉龚黑柱。余立贞怀着极端矛盾的心情,硬起心肠,朝着醉酒的土匪丈夫开了枪,一场非同寻常的婚姻又结束了。余立贞被裹挟进战争旋涡,接受着枪林弹雨的冲击,也接受着硝烟弥漫的洗礼,通过一次次匪夷所思的恋情、婚姻,阴差阳错地立下了许多战功,本已成为共和国的功臣,她偏偏又主动走向了人生的岔道,在一次决定性的国共大战中,一直迷恋着她的申之剑(已升任国军师长)成为解放军的俘虏,余立贞又一次偷偷把他放跑了,而且向组织坦白了一切,甘愿承担所有责任。这一笔,对余立贞的前程来说属于败笔,而且是毁灭性的,但作为小说中的人物,无疑是生花之妙,它是人性的深度开掘,是人物品质的至高升华,是艺术性的高度完美。小说情节发展到这里,余立贞作为“这一个”,作为一个丰满而复杂的典型,已经非常完美地、栩栩如生地活在了我们面前。

三、整体艺术的创造性构筑

小说是整体艺术,特别是长篇小说,从主要人物到过场性人物,从生活环境到社会环境,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从语言到细节再到情节,等等,如果出现一丝疏漏,一处败笔,一次失误,也许就会导致整个艺术殿堂的坍塌。我们看到过太多这样的长篇小说,人物还行,但由这些人物所组织出的故事却差强人意,结果人物也没有立起来。或者故事还行,而人物却形同虚设,是作者在生硬地推动故事,不是人物之个性使然,最终造成了作品的失败。还有人物和故事到位了,可语言苍白,淡而无味,缺乏文学色彩,从而使作品滑进了平庸的泥潭。我们看《浪漫沧桑》在这方面是如何成功的。

余立贞是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在认识地下党员汪默涵之前,她的活动范围很小,主要是家庭,也就是说,余立贞的心地、情趣、个性,其影响因素主要来源于家庭成员。她的父亲余乃谦虽然是警察局长,一个不顾一切地往上爬的投机分子,但他的私人生活还是较为干净的,吃喝嫖赌诸事跟他不沾边,对家庭很负责任,对妻子没有二心,视女儿余立贞如掌上明珠。就做人而言,余立贞的母亲韩素君显然更可恶一些,她是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女人,眼里没有别的,除了钱还是钱,借着丈夫的权柄,整天挖空心思地捞钱,只要找到门上,给以足够的钱财,她什么事情也敢办。她不爱丈夫,居然跟丈夫的僚属偷情。她骨子里也不爱女儿,如果把女儿和金钱摆到眼前,她或许会选择金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所以大面上还过得去,没有把女儿当成外人。余立贞的其他亲属,哥哥余立文和奶奶,那可就是标准的亲人了,对她珍爱有加。余立贞就是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她想吃了张口,想花钱了伸手,有求必应,无忧无虑,眼前的事不用操心,过后的事早就替她安排妥当了,这个心地善良的少女就爱着父亲,爱着母亲,爱着家里的一切,没有忤逆心理,对那样的警察父亲那样的俗不可耐的母亲没有抵触没有丝毫反叛,潜意识里生活原本就是如此的,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过什么样的生活,爱父母是天经地义。变化始自她爱上了国文教员汪默涵。如果没有汪默涵,如果汪默涵不是“这一个”那样的汪默涵,余立贞的生活肯定是另一个样子,其轨迹不知道会滑向哪个方向,自然就不是我们眼前的余立贞了。但汪默涵出现了,汪默涵是偶然也属于必然地出现了。在余立贞暗恋汪默涵的过程中,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毕业于南京的金陵大学,只发现他外表俊朗,谈吐不俗,学识渊博,举止潇洒,朝气蓬勃,没有架子,与那些老气横秋、面容呆板、做事古板的教员不一样。再深层的原因作者省略掉了,留下了值得玩味的空白,这块空白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汪默涵没有暴露身份,但他的言谈举止显示着凛然的正气、显示着蓬勃的朝气、显示着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这些东西进一步吸引着她,使她愈来愈迷恋,直到不能自拔。余立贞自己没有深思过,她爱上汪默涵,其实是由于他们俩气息想通,汪默涵那样的秉性气质举止,她的生活圈子里没有出现过,是她所需要的、喜欢的。自此以后,作者才用人物和故事形象地告诉读者:余立贞本质上跟她那个圈子不是一路人,认识汪默涵以后,她的眼睛里呈现出了光明,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反叛了,父亲母亲安排好她出国留学,她没有听从,给她定下了前途无量相貌堂堂的如意郎君,她没有动心,只一味地追求她的国文教员。只要汪默涵发话,她毫无条件地照办,毫无条件地追随,吃多大苦遭多大罪也心甘情愿。作者通过“话外音”告诉我们:不仅仅是因为爱情,还因为汪默涵作为先进党的那股同余立贞的心境相契合的、跟她圈子里的人截然不同的气息,吸引力太强大。

对余立贞影响最大的,再一个就是江山司令员。

汪默涵起初不爱余立贞,只想着利用她,改造她,为他们游击队作贡献。他连哄带蒙地将她弄进大山——大阳山游击队根据地。起初几天,余立贞吃尽了苦头。白色恐怖下的根据地正步履维艰,住的是茅草屋,口粮更成问题,军民只能半饥半饱,比比高门大宅的余府生活,简直是天上地下。她进山的动机又引起怀疑,关押起来接受审查,其间部队干部罗金堂又以为她是警察局长的女儿,是坏人,对她实施报复性的强奸,不是半道被冲撞开,这桩公案就坐实了。看守她的女兵杨淑芳也不是善茬,又嫉妒她的美貌,后来又把她当成了追求江山的对手,便对她无好声无好气,百般刁难。说到这里我们应该枝蔓一下,我们看过的优秀战争题材小说,我军的形象尽管也各具特色,但有一点是基本相同的:只要是军民关系战友关系,就亲如一家,至多有一点小疙瘩,大矛盾是肯定没有的。作家们忘记了军人是人,是人就具有人性,人性是复杂的,能够变化的,普通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军队里也难以避免。况且当时参军的目的有真正革命的,有吃不上饭被逼无奈的,有杀人放火逃离家园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比普通社会还要复杂,小说里怎么能够整齐划一呢?显然是概念化的结果。陶纯就不这样,既要尊重人物的共性,又要服从其个性,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比翼双飞,罗金堂这样的人物出现了,杨淑芳这样的人物也出现了。这两个人物的出现,以及其他艰难和冤枉的出现,跟城里的生活形成巨大反差,按常理来讲,余立貞不会待下去了。她最终没有离开,看上去还是因为爱情,其实这已经不是主要因素,起码深层次是这样的,主要因素是大阳山根据地的全新环境。罗金堂想强奸她是因为她是仇人的女儿,杨淑芳对她不客气也是因为她的家庭,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况要搁在国民党当局那里,早就大刑伺候,体无完肤了,强奸蹂躏吃白眼根本不是个事。这里倒好,罗金堂什么也没做成,司令员扬言就要枪毙他,接下来差一点阉割他,罗金堂也以为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任凭司令员发落、宰割。内心里她自然而然形成了对比,城里边暗无天日,这里是阳光普照。心地纯净善良的她,向往的自然是阳光普照。司令员江山就是一束光芒,一束对余立贞影响巨大的光芒,没有这束光芒,余立贞就会成为“另一个”。江山是一位久经考验、意志坚定的指挥员,他光明磊落,公而忘私,不怕牺牲,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发誓革命不成功不考虑个人问题。也正因为如此,他做出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主要体现在余立贞身上。余立贞的审查没大问题,汪默涵坚持让她回家,其意思是保护她,不忍心让她在根据地吃苦,说不定还要把命搭上。江山却突发奇想,能否利用余立贞警察局长父亲的关系,为游击队做点事。一试之后竟然如愿以偿,余立贞搞来了游击队急需的枪支,江山如获至宝,坚决把她留下,正式吸收为游击队员,不顾这个女人身上的诸多嫌疑,心急火燎地发展她入党。虽然,江山留下她的动机不纯,有点可爱也有点可笑,根本不像传统意义上我军将领所能够做得出来的,但江山没有把她当另类人看待,之间没有隔着什么,不是为了利用而利用,他把她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有缺点更有优点的被娇惯出一些小脾气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心是透明的,是心口如一的,他越来越喜欢她。所以后来,余立贞做出不少违纪事情,甚至是犯罪行为,江山都没有认真处理她,反倒是更加喜欢她。加之他母亲早已看好这个女孩,临终时留下遗愿希望余立贞嫁给儿子,江山并没有阻挡和反对,说明他的心已经无限靠近了余立贞。只因江山心里装着部队,满脑子战争,还有不胜利不结婚的誓言在,就把这份感情埋在了心底。八路军攻打临山县城,急需罗金堂这员虎将,江山竟置自己的感情于不顾,心里只想着打胜仗,调动部下的积极性,把心爱的女人“献”给了罗金堂。在“呈献”的过程中,江山心里是苦的,他大口地抽着烟,“喉咙仿佛锈住,声音涩滞”,难受到了极点。如果说,把余立贞“让”给罗金堂是割掉江山身上一块肉,那么他促成的余立贞的第二次婚姻,把她嫁给土匪头子龚黑柱,那份痛简直就是撕心裂肺了。罗金堂虽说配不上余立贞,还对余立贞严重非礼过,总之是自己人,是自己的爱将,而龚黑柱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匪,是游击队的对头,让余立贞嫁过去,就等于扔进了虎狼窝,后果不堪设想。但江山为了收编他们,壮大队伍,为了拿到他们手里的那些先进武器,最终做出了这个痛苦的决定。更有甚者,余立贞嫁上山去后,跟龚黑柱有了一些感情,日子应该可以过下去了,江山又传来密令,枪杀这个出尔反尔的土匪头子。江山“这一个”的艺术形象,这个一切为了革命、“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司令员,到这里已经完全立起来了。

当然,人物间的影响是相互的,陶纯深知这一点。江山司令性情率真,爱兵如子,大气凛然,一心为公,赢得了余立贞的尊敬和喜爱,因此江山给出的一个个“命令”,她都不打折扣地执行。她做出的牺牲,江山十分清楚,所以她犯下大错小错,他尽全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不追究就不追究,只不过前提是,他知道她犯下的那些错误,都是出于善心。余立贞的善良,也可以说是大爱,在申之剑身上体现得最明显。她第一次放跑他,因为他手下留情没有对游击队斩尽杀绝,第二次放跑他(面临全国解放),则影响了他的整个后半生,使他从一个战争狂人蜕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改革开放后,为两岸人民的和平发展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总而然之,小说作为整体艺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字一句的安排,都关乎着全局的成败。

四、艺术性思想性之矛盾的成功解决

小说的艺术性和思想性是一个整体,但显然又是两个概念,一组矛盾。小说的思想性包含在艺术形象之中,要从艺术形象、特别是人物形象中去分析、抽绎、总结,才能够得出结论。艺术形象愈成功、愈典型,其思想性也就愈厚重、愈复杂、愈深刻。言之无物,人云亦云,思想苍白,也就宣告着艺术性的失败,也就是整部小说的失败。反之,小说说教味浓厚,作者动辄便站出来指手画脚,也就是俗之所谓的思想大于形象,其作品也就失去了艺术性。小说是艺术品,艺术品首先是用于欣赏的,只有把全部思想完美地融入艺术形象中去,才能够达到灌输其思想的目的,二者相辅相成,水乳交融,不可偏废。我认为,《浪漫沧桑》部分地做到了。

从社会学、人类学的角度来考量,成功的战争题材小说,约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读者掩卷之后,对人类的战争充满了恐惧和厌恶,对导致战争发生的社会制度与发动战争的组织和组织者滋生出了满腔悲愤,盼望着我们的社会永远是公平正义的,更盼望那些好战分子永远绝迹,世界上不再发生战争。另一类则基本与之相反,小说读完,感觉战争年代挺有意思,甚至比和平时期有意思,不说是心向往之,希望马上来一场战争,自己好加入进去显身手,叱咤风云、建功立业,至少不厌恶,对小说里的人物、特别是正面人物无限向往。毋庸讳言,我国的战争题材小说,后一类情况多一些。包括获得巨大成功的《亮剑》《潜伏》,从小说到电视剧,我们看过、读过之后,主要不是对战争之残酷的思考,灭绝人性的痛惜,而是对李云龙那种趣味横生的战地生活的向往,对余则成那种玩弄敌人于股掌之智慧的倾慕。我们无法统计,几亿的观众、读者中,有多少人想当一回李云龙、余则成?《浪漫沧桑》属于前一类,属于对人类、人生具有积极意义的那一类作品。比较而言,这一类作品的创作难度更大。主要是引人向上、意义积极的作品很容易陷入概念化,许多长篇小说就失败在这里。我们发现,《浪漫沧桑》在这方面也是成功的表率,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陶纯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如此严肃的主题,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欣然接受,艺术性思想性统一得如此完美?“诀窍”即是通过塑造人物,通过人物之间的纠葛,通过故事情节的推进,让我们获得了快感,受到了感动,发生了共鸣,我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优良的“教育”,学到了丰富的知识,获得了新鲜的思想。我们先看看余立贞这个主要人物“给”我们的是什么。我多次提到余立贞,即便有些朋友没有读过小说文本,相信也对这个主角有了基本的印象。余立贞是一位性情较为单纯、心地非常善良、思想颇为纯粹且极具博爱精神的女子,她的性格随着故事的发展、各色人物的影响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单纯、善良、纯粹、博爱这些美好品质没有变,甚至是增大了增重了增强了。她为自己这些基本的美好品质所“牵引”,走完了自己漫长的人生之路;哪怕是再艰难、再无奈、再痛苦,她迈出的步子、做出的抉择,也没有游离这些美好品质。我们看到,她生长于高官家庭,如果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功名利禄之人,她就会安心享受高官父亲所带来的一切,利用高官父亲的关系网营建自己的人生富贵大厦,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无疑也是幸福美满的。她不但没有这样做,反倒走向了一条在其父母亲那个圈子里看来极为不可思议的“不归路”。余立贞人生跨出的这重要的一步,表面看是爱情的选择,其实是她“整个人”的选择,是作为一个人的品质、素质的选择,她的品质是向善的、向上的、向光明的,她的家庭圈子恰恰与之相左,父亲整天考虑着往上爬,挖空心思,焦头烂额;母亲整天琢磨着捞钱,花样翻新,无孔不入;父母亲相中的那位女婿及其所代表的国军,也是装腔作势腐朽不堪,打仗只是为了升官,升官只是为了发财。这位国军准女婿如此出类拔萃,余立贞却始终不动心,毅然投向了教书先生汪默涵,让汪默涵带进了艰难困苦的大阳山根据地,开始了她别样的人生道路,原因即在这里,换言之,是她的性格使然,她别无选择。余立贞选择的道路虽然是光明的,但路途是遥远的、曲折的、艰辛的,她委屈过,苦恼过,也后悔过,但最终没有回头,沿着光明的道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步子越走越坚定,越精彩,越完善。跟汪默涵的所谓爱情中断以后,她留在根据地的理由已经基本跟爱情无关,她是喜欢上了这个阳光灿烂的地方,爱上了这些心地坦荡、为别人而活着、为未来而牺牲的共产党人。她的个人幸福、狭义上的个人幸福逐渐让位,让位于这块热土,让位于这些大写的人,以及他们所为之奋斗的事业。她以其“这一个”的方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次次地为革命作出贡献、作出牺牲,最后把自己的遗体也留在这块土地上。余立贞从一个大家闺秀、对政治不感兴趣的纯情少女,变化成一个合格的女战士,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但在另一个方面,也就是她那个家庭圈子里的人,特别是那个高官父亲、铜臭熏天的母亲、敌军官申之剑等等,也并没有与之决绝,没有不共戴天的敌视,更没有大义灭亲之类的非常之举,相反却仍然视他们为父亲母亲朋友,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时,她还会回到家里去,寻求亲情和温暖,对待始终单恋着自己的申之剑,始终是彬彬有礼的,而且两次救出他的性命。要知道,这个为了女人而挑起血战的国民党军官申之剑,手上沾满革命者的鲜血,是死有余辜的,余立贞却两次把他放跑。余立贞对待这些人的“违情悖理”的举动,正与她舍弃富贵荣华的小姐生活而奔向艰难困苦的“不归路”一样,同样是受其善良品质的驱使,在这里起主要作用的是人道主义的博爱精神,无法用对与错来衡量,打动我们的是人性温度,是怜悯情怀,是对世界万物的深深的爱。余立贞对待叛徒李二丑的行为,更能说明这一点。李二丑是在余立贞进山之后叛变革命的,申之剑血洗根据地,让游击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是熟悉地形的李二丑带的路,可谓血债累累,罪行滔天。“立功”之后,李二丑却受到了慢待,他又想方设法逃出敌营,改换姓名加入共产党的另一支部队,立下了不少战功,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为区粮管所的所长,属于典型的“镇反”漏网分子。发现他、举报他,可以立功,如果知而不报,任其隐藏下去,自然属于犯罪行为。余立贞选择了后者。她的这一选择,看上去是由于李二丑“有五枚立功奖章,一摞立功受奖的证书,还有一个第三野战军组织部颁发的三级伤残证书。世上已没有了那个李二丑,他已经赎过罪了,不该再受惩罚”。其实仍然是她大美心田的推动。我们感觉余立贞犯了罪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们只是觉得感动,觉得震撼,觉得一股热辣辣的正气在我们心间弥漫浩荡。李二丑也感动了震撼了,“在她身后,他缓缓跪下了……”。可以想见,此后李二丑会更加愧悔地赎罪,更加勤奋地工作,全心全意为社会作贡献。《浪漫沧桑》里还有一个女叛徒,围绕她而展开的故事情节,陶纯处理得也相当成功,也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个女叛徒冷眉,是汪默涵的妻子,小说开始时,夫妻俩同在龙城做地下工作,可谓志同道合,生死相依。不幸冷眉意外被捕,耐不住虎狼警察们的折磨而叛变,供出了龙城所有地下党员的名单,龙城地下党组织遭遇毁灭性打击,只有两位党员活了下来。一位是汪默涵,因临时回根据地开会而躲过了这场灾难。另一位是地下交通员苏小淘。警察局为扰乱视听、对外谎称冷眉同被处死,变节分子乃是苏小淘,首先割掉了他的舌头,使他不能够再说话,接着又在报纸上登出他的悔过书,同时高调给了他一个科长的头衔。苏小淘同志的苦日子便到来了。根据地那边,战友们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铲除他,尤其是汪默涵,他亲爱的妻子冷眉因苏小淘而死,真是家仇国恨集于一身,悲愤交加不能自已。其实苏小淘宁死不屈,气贯长虹,被关在国民党“特别”监狱里,身心俱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后来他终于找到机会逃出魔窟,千辛万苦回到根据地,立时被战友们捆绑起来,他有嘴说不出,只得利用笔谈说明情况,又指不出真正的叛徒是谁,分辨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又离开根据地,踏上了寻找、惩治叛徒的“长征”之路。这一找就是十年,从抗日战争初期找到解放战争即将结束(其间他跟汪默涵曾经找见过冷眉,考虑到他们毕竟属于夫妻,所以这一枪留给了汪默涵,事后才得知这个丈夫下不了手,没能开出这一枪,致使冷眉又活了若干年),苏小淘被割去舌头并蒙冤这么多年,至今仍非人非鬼,驮着叛徒的恶名,对冷眉要有多么仇恨!我們没有想到,城破时,他一路奔向冷眉,在就要见到这个女叛徒的时候,他却原谅了她,“他对自己说,我们胜利了,胜利者应该大度一点,以前的老账,咱就翻过去吧。”

陶纯用他的生花妙笔,为我们塑造出了这么多艺术性思想性兼具的人物形象,我们似乎跟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熏陶在不知不觉间,思想的启迪在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作品主人公们的命运还告诉我们,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战争不可避免,尤其面对侵略的野蛮战争,必须动员全社会力量予以反击。但战争本身是残酷的,反人类的,反自然的,不应该发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一作品母题的成功蕴含,不仅证明了陶纯艺术手段的高超,也说明了作家对于人类战争的深刻思考和富有责任感的担当精神。

五、小说里的现实意义

广义上说,任何题材的小说都是历史,因为作家所提笔创作的事情,即便是当下,也是过去式。那么,作家如何在做到充分尊重“历史”的前提下,使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感”,也就是说常读常新的现实意义?这是个老问题,凡文学理论教材都重视过的,也是个新问题,因为它是对作家的更高要求。作品只是尊重了“历史”,所反映的这一段“历史”过去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类似的影子,再也无法与其发生共鸣,作品里的东西僵僵地定格在那里了,说难听点是死掉了,这样的作品只能归于末流。读罢《浪漫沧桑》,对此我又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好的小说是“活”的,既要概括、集中、典型地反映出“历史”,又要赋予这段历史以丰厚复杂深刻的内涵,形成巨大的张力,使这段历史(人物故事)延长到无限,永不过时,这才是真正的经典小说。《浪漫沧桑》里,几乎每个人物都具有现实意义,都是融“历史”“现实”为一体的“活着的人”,放射着艺术的光芒。有几个人物我们已经简单介绍过,也顺带提及了他们所包含着的现实意义,这里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余立贞、汪默涵、江山等人物,我们是不是感觉他们是活着的,我们的亲戚、师友、同学、同事里能够发现他们的“影子”?余立贞,这位天真烂漫的纯情女性,其所作所为一切都从人性出发,从博爱出发,从本真出发,我们是不是能够经常“遇到”?汪默涵,原本是一个合格的革命者,却因为战争的残酷,爱人的“牺牲”和叛变,恋人余立贞(内心深处他也是爱她的)被战争的“摧残”,陷入痛苦深渊而不能自拔,最终竟脱离了革命队伍,且看破红尘,皈依佛门。这样的人物,即便放在21世纪的现在,我们觉得陌生吗?江山司令员,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公而忘私,但他“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座右铭,一次次使余立贞陷入尴尬难堪之境的行为,我们眼下是不是还能经常发现?还有爱情能够激发其斗志的罗金堂,因妒生嫌的杨淑芳,等等,现实生活里并不陌生,始终在散发着艺术的光辉。

《浪漫沧桑》里的正面形象如此,反面人物也不逊色。由于历史原因,概念化创作理念在我国曾一度盛行,好人尽好坏人尽坏的“艺术”手段流行多年,似乎已经渗透进作家血液中,想彻底肃清摆脱实在不容易。因此反面人物的塑造,难度更大一些,陶纯深谙其中三昧,分明已经突围而出。他所塑造的反面典型,显见经过了深思熟虑,是那般饱满结实,那般耐人寻味。一个是游击队的冷长水。冷长水原为游击队的主要领导之一,他智勇双全,能征善战,不怕牺牲,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但他私心较重,心胸狭窄,嫉妒心强烈,在干革命的同时还想着升官,别人立功他眼红、难受,每一次战斗,恨不能功劳全是他的。如果心态停留在这里,还犹可谅解,铸不成大错,可惜的是他任其发展,开始了可怕的行动。这年夏天,游击队已经发展壮大到八千人,省委决定成立大阳山军分区,江山任司令员,康挺兼任政委,汪默涵任副政委。冷长水本来要被任命为副司令员,军事二把手。因他急于立功抢风头,私自下令攻打炮楼又吃了败仗,还瞒报伤亡数目,伤亡七十多人,只报了二十几人。副司令一职便泡了汤,改任政治部代主任。冷长水的心火被点燃了,从此开始了不择手段的动作,从小动作到大动作。这个人跨向危险境地的第一步,是伙同康挺(大阳山军政委员会主席兼军分区政委、党政一把手,“左倾”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借“肃托”创造“政绩”,同时公报私仇,残酷迫害革命同志,一口气整死了二十几人,其中还整死了他暗恋而不得手的女文工团员安若。安若之死也可称得上悲壮,冷长水用十分恶劣的手段逼迫她供出“同伙”,“她眼睛里射出冰冷似铁的寒光,微微招手冷长水靠近他,她踮起脚尖,身体前倾,小巧的嘴巴伸向他耳边,小声说:‘姓冷的,你才是托匪……”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连肉带血地吐出来,哈哈大笑,样子像一个可怖的女魔鬼。冷长水下令勒死了安若。从此他越滑越远,愈陷愈深,后来竟投进日本人的怀抱。从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堕落成无耻的汉奸走狗,冷长水的心里也是一波三折的。此时他已降职为三团的副团长。当昔日的同窗、时任鬼子翻译官的高强带着日本军官的密信去找他接洽时,他犹豫了再犹豫,最终下定了决心:过去他是犯了些错误,但革命征途上犯错误的人不少,上级为什么老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深深感到,在共产党这边,将永无出头之日。他不想再受他们的压制,实在受够了窝囊气,必须下决心改变,改换门庭,东山再起,就像当年他下决心跟江山起兵造反一样,再豁出去干一票。他果然是豁出去了,跟日本人里应外合,几乎使三团全军覆没,团长罗金堂壮烈牺牲!

革命阵营里的反面形象,类似冷长水这样的令人叹惋的人物,至今我们仍然是熟悉的,似曾相识的,不时碰到的。还有叛徒冷眉,这位女性因酷刑而放弃了信仰,其后的经历虽没有大的波折,也过上了平静的小日子,但内疚、愧悔、恐惧以及那些因她而牺牲了的亡魂追随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结果在革命者大获全胜的那一天,她没有再次逃亡,没有想着继续偷生,在极度痛苦中自行结果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些人物,本来已经踏上了光明的大道,却因种种原因半途而废,致使其走向了人性的反面,我们在叹息、唏嘘、悲伤的同时,能不感到深刻的惊醒与启迪?

作为反动阵营里的反面人物主角,余乃谦不但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简直就是当下那些腐败分子的画像,而且翻开中国历史,看一看封建专制的各种衙门,这样的官僚也多如牛毛。余乃谦是个官迷,只想着当官,为当官而当官,为此而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升一级还想再升一级。他供职于国民党治下的龙城警察局,为了把副局长这个“副”字去掉,他策划实施了暗杀顶头上司的行动方案,后因意外变故而未果。不久他们破获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立下大功,他终于成为警局一把手。他清楚此时要想尽快再次得到提拔,一是投机钻营,夯实跟上峰官员的关系,再就是多多益善地抓捕共产党地下人员。于是他一面结交南京政府官员,一面废寝忘食地抓捕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龙城的地下党组织越发步履维艰。天有不测风云,他的女儿余立贞阴差阳错加入了游击队,消息很快走漏,余乃谦如雷轰顶,知道大祸临头,不但升迁无望,而且现职难保,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登报跟女儿断绝关系,终因事实明摆那里,嫌疑无法洗清,眼睁睁进了自家的监狱。后因妻子去南京打点成功,共产党女儿也被准女婿申之剑“救”回来,这才好歹出狱,给了他个省政府参议员的官衔,是个标准的闲差。前程灰暗,仕途无望,对于这个官迷来说,这次打击比任何一次都重,基本一蹶不振了。转机来自日军的侵略。眼看龙城即将沦陷,余乃谦正想跟随国军撤退,这时刻他昔日的同事、现在的汉奸马国良找到门上,替日本人拉皮条来了,他劝说余乃谦“你辛辛苦苦为老蒋卖命,到头来得到啥了?一个堂堂的警察局长,说撸就撸了,就是去了重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弄不好连个饭碗也端不上了。”马国良担保,他归顺日本,立马官复原职,过后还要重用!应该说,这个汉奸的說辞并不高明,但余乃谦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因就在“局长”二字上,只要让他当官,官运亨通,有奶便是娘。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人冷烤腿,狗冷烤嘴,鸡冷上架,鸭冷下水,什么气节不气节的,伪局长也是局长,只要好好干,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就能当上市长!跟着老蒋,想当市长,这辈子别想了。”余乃谦便成了汉奸官,坐到了警察局长的老位子上,干起了祸国殃民的罪恶勾当,一心为日本人卖命。两年之后,他迎来仕途的巅峰时刻,先后挑起了三副“重担”:龙城警察局长、皇协军师长、龙城副市长,成为当地炙手可热的主要人物。日军宣布投降后,他知道自己的官运又一次受到致命威胁,因此焦头烂额,四处求救,后来买通了当局高官,把他弄成了潜伏在伪军里的军统人员,这才勉强保住了官位,转而又替国民党效力。几年后,解放大军兵临城下,这个官迷的官运又走到十字路口了,几经踌躇权衡,他选择了战场起义,当上了解放军的高级干部。几年后,余乃谦被推举为省政协副主席。得到消息后,他兴奋得忘乎所以,“老天爷,我是副省级了!”他哈哈大笑,笑得喘不动气,突然一翻白眼倒在地上死掉了。活活笑死这一结局,或可被认为具有偶然因素,是“坏人没有好下场”的一般化处理之结果,其实大谬不然。类似这样官迷心窍到极点的人物,突然得到意料之外的高位,活活笑死正是顺理成章之事。

综上所述,《浪漫沧桑》无疑属于一部战争题材的精品力作,这部力作的诞生,为业内人士提供了可资借鉴、解析的范本,使他一跃成为近期文坛非常活跃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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