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玥 西北大学
1985年3月村上春树发表的长篇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简称《世》)出版不久便获得了谷崎润一郎奖。评论界虽然对《世》大体给予了肯定性的评价,但仍有争议;其争议主要集中在《世》大胆的双线平行结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两部分的故事齐头并进贯穿小说的始终,没有轻重之分。前者是一座表面安详宁静的小镇,而后者则描绘了充满现代感的东京,二者间有着天壤之别。这种结构虽然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已有过先例,但都没有达到《世》中双线结构的彻底性和巨大差异性,因此对这种结构特殊性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对小说主旨的阐释方向。
世界尽头是故事中的博士镶嵌在主人公“我”脑海里的黑匣子的代称。本质上它是“我”被瞬时冻结的思维体系,是“我”根据“冷酷仙境”中的现实 生活构造出的私人多元世界。作为“我”意识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早已伴生“我”存在了多年,现实生活中“我”一直在受这种深层次的意识影响,作为由现实世界派生出的意识世界,“世界尽头”中的一切都是现实世界中人事的象征性的存在。两个世界间的种种交汇,会时不时地让主人公对眼前的事物产生“既视感”(déjà vi)。杰·鲁宾曾指出“起先这两个世界只在最琐碎的细枝末节上呼应(比如对回形针的特别强调),不过愈往后两个世界就愈发类似和对称。”
“冷酷仙境”和“世界尽头”就其存在的形式而言是平行、相互独立的,但在实际运作过程中,它们平行交错、互为潜流。这两个空间之间存在着一种“失序——重构”关系。“冷酷仙境”中所产生的失序状态对应着的是“世界尽头”中的重构倾向。
失序,指本来因循的轨迹和规则被无视甚至被打破而导致的原有秩序的失落。它代表着强大的不可抗力的侵略性压迫下,原有事物所做出的妥协性接受和改变。本质是被侵害的一方的自我主体性的被无视。“我”不能成为“我”自身就是失序。
“冷酷仙境”这一部分故事中的“我”便是这个始终都被动甚至被迫接受强者规则的弱势一方,失序说到底是主人公的失序。失去秩序后,世界的混论和不正常,从小说的一开始就已经呈现在了主人公的面前,如大厦里犹如棺木一般的电梯,不自然的声音,排序颠三倒四的门牌号……在这个失序的空间中,主人公的常识和原有经验第一次受到直接挑战。
事实上,失序的状态早已发生在了主人公身上。“我”被冷冻了两个星期,脑中被植入了电池和电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组织”开发新型数据保密工具的人体实验对象,而博士又擅自进一步地改造了我的大脑。“我”身体的天然与完整遭到了破坏,“我”已经从各种意义上脱离了正常人的行列。这种失序是人肉体上的失序,使“我”首先丧失了对自己肉体的完全掌控。
失序的进一步表现是对主人公“我”原有生活状态的破坏。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我”原是一个热爱生活并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我”满足于现有的生活状态,成为一名计算士只是为了“攒够一笔以后可以悠闲度日的存款”。“我”本因循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孑然一身默默无闻地活着,但却被迫卷入了一场情报战并变成了双方势力用来相互对峙的棋子。在这场情报战中,“我”丢了工作,住所被人彻底砸毁,腹部被切了口子割伤,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冒险,彻底偏离了原有的生活轨迹。
不论是身体还是生活状态的失序,其根源都是精神上的被掠夺,即主体性的丧失——“我”失去了了解自身处境的权利,因而也缺失了作出自由选择的依据,错过了作出选择的机会,从而导致了被人彻底利用的悲惨结局。把“我”卷进这场阴谋的人是博士,从头策划这一切、在暗中左右着“我”的命运的是“组织”和“工厂”。“我”在整件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完全没有进行自主选择的余地。“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我”根本不想充当资本对垒的牺牲品,“我”“哪里也不想去,也不需要死”。但主人公的渺小与平凡成为了他人可以任意扼杀他主体性的理由。
犹如行星的巨大引力会牵制住周边的物体使其脱离原有的轨道一般,“冷酷仙境”中进行着一场角力,资本就是引力,被资本把控住的后果就是主体性的丧失,自身面临失序的状态。对于“我”来说攻破高倍率的考试和忍受严格的训练,并在不能规避让自己有所不适的计算方式、可能有损健康的情况下仍然成为计算士,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它可观的收入可以让“我”积攒一笔日后能够悠闲度日。“我”的心愿虽然简单朴实,但仍是对资本有所诉求的,这种诉求使“我”这样的“渺小存在”沦为了“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利用对象。
博士认为“科学的滥用和善用同样使现代文明面临危机。”科学正是因为有“科学应为科学本身而存在”的纯粹性才会取得进步,这种纯粹性“往往会损伤很多人。这和所有纯粹自然现象都在某种情况下给人们造成损害是一样的……”这种抛弃一切衡量标准,一味地追求科学的纯粹性的做法,其实也是扭曲失序的。它冷酷自私地把科学推向了人类和人性的对立面。博士将其所尊崇的进化理论定义为苦涩和寂寞的,并亦如自然灾害对人造成的损害一样,进化是“无法自由选择的”。对于获得组织支持的博士而言,“我”就是一个可以任意拿捏的弱小存在。在遇到“我”这样一个“处于进化过程”中的孤儿时,他可以不顾我的意愿,仅仅出于好奇心就改造了“我”的身体,欺骗利用“我”,最终把“我”逼得走投无路。而博士自身也是被资本所绑架的对象。他急于找寻可以将他的理论“付诸实践的场所”。所以他放弃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自由人的立场”转而加入组织,甚至主持了一场人体试验。组织和工厂之间的明争暗斗操控了“我”和博士的命运,博士和“我”虽然最终都明白了组织的伪善性,但却为时已晚;我们只能接受的役使和支配的命运。由此可见,个人主体性的消失导致的失序的过程,也可以被看做人被异化的过程。
对于《世》这本小说而言,重构是失序基础上的重新建构。重构有一部分是对原有被破坏事物的补正,它还有一部分是建立新的秩序。
“世界尽头”是由现实世界中经验组成的世界。世界尽头上的这座小镇被四面密不透风的高墙包围,只可进不可出。它将一切从我生命中的长河里流经的事物豢养了起来,变成充满着象征和隐喻的存在。博士认为“我”可以在那个世界里挽回“我”在这里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这种映射式的重构实际是“我”为了对现实世界中有所折损的事物进行弥补和复原而产生的。“我”在现实世界中被强大的资本利用操控,失去了个人主体性,变成了异化的人,处在一种失序的状态中。与此相对应,“我”在意识世界中针对这一事实进行重构,“我”在这个世界中将规定摆在了首要位置,在镇子上生活的人定要遵循规定要抛弃他们的影子,不能逾出镇子一步……“这样规定了就得这样做,和太阳东出西落是一个道理”。规定的存在是为了维护秩序。厚重的墙壁和固执的守门人就是这些规定的化身,它们用一种不可动摇的姿态共同捍卫着这个小镇的秩序。“我”意识世界中的不可违抗的规定和规定般的存在就是“我厚重的情感外壳”。这厚重的情感外核能够将现世中黑暗的力量隔绝于外,相较于“我”在现实生活中的失序,我在意识中建立的这片自留地,始终维持着自成一体的运转方式,将我自身的潜在的无限可能都收纳了进去。
重构的另一方面则是新秩序的建立。博士将人的Identity(个性)解释为一个人由于过去积累的体验和记忆而造成的思维体系的主体性,也称为心。在主人公“我”意识中的世界里“没有正确意义上的价值观和自我,而由兽们来控制人的自我”这些独角兽们回收人们的心,它们的头骨里镌刻的是自我,这些自我最终也会被读梦人释放到空气之中。这个世界的体制就是如此——人们的心在不断流失,在这个世界中人们不被允许拥有自我,这种体制“不能改变,如同河水不能倒流”。“‘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根本的不同,就在于前者是由熵增定律支配但不适用耗散理论的,而后者不但受熵增定律支配,同时还是使用耗散理论的。”熵增定律代表着不可逆的混乱过程,而耗散理论则代表着外界条件的维持下从无序自发有序的规律,“世界尽头”的体制通过排除了心也就顺势杜绝了心引起的混乱。于是这个镇子上“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现实世界中一切的丑恶都消散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利用、压迫“我”,无视“我”的主体性。重构出的新秩序创造出了“我”的“理想国”。
但是,在“世界尽头”中“我”这样的一个存在与新建立的体制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立的。因为重构的行为主体——深层次意识是有别于针对外在世界的主体意识的,深层次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能被外界世界所认识的。这就导致了以针对外在世界的主体意识为主导的“我”和由向内的自我意识所确立的新秩序的无法和解。无论在哪个异度空间的“我”都认可着爱,保留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可是这个由“我”的意识所创造的世界却彻底抹杀掉了心和相爱的可能——“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没有相反的,那便是快乐、幸福和爱情”从这点上来看,我们可以说“世界尽头”这个乌托邦自身就是反乌托邦的存在,
“冷酷仙境”所对应的失序反映出的是人在人性匮乏环境下由自我主体性丧失引起的异化,“我”在“世界尽头”中进行的重构实质是对异化进行的无意识的革命。在这场革命的最后“我”面临着一个选择——逃离抑或留在“世界尽头”。最终,“我”为了对“我”所做出的一切负责而选择保有着心留在“冷酷仙境”过着凄苦的生活。“我”通过选择承担起了“我”的责任,“我”的主体性在这一刻失而复得;这才是这场革命的最完全最彻底的胜利。由此看来,《世》的结局体现的是村上春树对人性和人本身肯定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