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淑娟
(曲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曲阜273100)
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思潮是20世纪60年代左右产生于西方发达国家的一种泛文化思潮,广泛存在于艺术、美学、文学、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等诸多学科领域,其中后现代主义哲学是其理论基础和思想核心。后现代主义哲学以否定、超越西方近现代主流文化的理论特征、思维方式、价值取向为基本特征,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人本性和批判性后现代,破坏性和解构性后现代,建设性和体验性后现代[1]。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反对各种“中心主义”和“权威主义”,否定二元对立、个体理性和主体性思想,提倡多元化和主体间性,为语言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其中“去中心化”思想使语言研究的对象更丰富,语言的认知因素和社会因素得到融合,为语言研究提供了一个更完整的框架;强调主体间性则为语言的社会认知解读提供了学理基础;多元化研究进路促使语言研究方法由单一走向多元,研究结果更加真实可靠[2]。
本文从必要性和可行性等方面,对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影响下的认知语言学与社会语言学的融合趋势进行探讨,以期为语言研究提供一个更加完整、全面的视角。
认知语言学源于20世纪70年代,在对生成语言学的“天赋说、生成性、自治性、模块性”等语言观点的批判与反思中产生,于80年代蓬勃发展,90年代进入研究的成熟时期。认知语言学坚持体验哲学观,以具身体验和个体认知为出发点,以概念结构和意义研究为中心,着力寻求语言事实背后的认知方式,并试图通过认知方式和知识结构(概念结构、社会习俗、文化规约)等对语言作出统一解释[3]。从这一定义可以看出,认知语言学研究主要涵盖以下内容:
首先,认知语言学研究试图通过描写、分析语言现象揭示语言背后的生成与识解机制,即对语言的认知动因进行探究,关注的是人类认知层面上共性的东西。这点可以从认知语言学的两大共识——认知共识(cognitive commitment)和普遍共识(generative commitment)中窥见一斑。认知共识强调语言作为一种认知能力,与其它认知能力是相通的,而不是独立于其它认知能力之外的,即语言中体现出的认知能力和认知机制对非语言现象具有同样的解释力。通过研究语言现象揭示出的人类的认知操作和认知机制应与其他相关学科,如认知科学、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人工智能的研究成果相一致;普遍共识强调人类的认知能力不单体现在语言的某一个层面,作为一种普遍现象,它体现在语音、句法、语义等语言的各个层面上。可见,认知语言学强调的是认知的跨领域、跨层面共性,旨在揭示对所有语言来说都具有阐释力的认知过程和认知机制,而忽略了社会文化等因素对人类认知形成和发展的制约性。
其次,意义研究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点之一。认知语言学反对生成语言学脱离语义只关注语言形式的研究思路,把语义研究置于语言研究的中心位置,试图通过对语义的研究揭示语言生成和阐释的认知机制,因而从认知角度研究语义就产生了认知语义学,且成为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内容[3]。
最后,认知语言学坚持从具身体验出发来研究语言,认为语言知识来自语言使用的实例,体现了“基于使用”观点。不同于生成语言学中自上而下由理论推演用法合理性的研究方法,基于使用的研究方法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这一研究方法主要基于语言规则的确立源自具体语言示例的不断使用和固化这一理念。因此语言不仅是资源库,可以用来构建日常使用中的语言,同时也是日常语言本身的产物,并以语言使用者的经验为基础[4]。这一观点与认知语言学的具身认知哲学基础是一致的。以具身体验哲学为基础的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结构反映概念结构,而概念结构又反映了人对世界(包括物质世界和文化社会)的体验。
社会语言学是一门运用语言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理论和方法在社会语境中研究语言的学科,研究主题主要包括语言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由多种社会因素(如阶层、性别、职业、年龄等)引起的语言变异现象、语言接触和语言变化规律、言语社区、语言态度、语码转换等。社会语言学认为研究语言必须联系社会实际,关注语言使用差异的外部影响因素。社会语言学家的研究侧重点有所不同,其所采取的方法也有所差异,如社会统计学方法、观察法、内省法、心理实验法以及跨文化比较法等[5]。
通过对认知语言学与社会语言学的研究视角和理论观点的简介可以得知,认知语言学关注语言背后人脑中的认知机制的运作,多倚赖内省法进行探究;社会语言学则关注影响语言结构的外部因素,多采用定性和定量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从研究视角、理论观点等方面看,认知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似乎存在很大的不同,难以相互融合,但这些不同恰恰是彼此研究中涉及较少之处,因此两者融合可以形成互补。
1.必要性
在后现代哲学思潮的影响下,认知语言学研究出现了多视角、跨学科、研究方式和研究内容多元化的趋势,国内外学者越来越关注语言表达生成和识解中的社会、文化因素[6-9]。Jef Verschueren指出,“任何像样的认知理论都必须要考虑社会和文化因素。正如Vygotsky所言,人类心智永远都是社会中的心智”[10]。认知研究中若排除了心智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就会陷入唯我论的(solipsistic)桎梏中难以自拔,因此认知研究亟待社会因素的融入。
首先,认知语言学对认知层面共性的关注使得认知语言学忽略了对影响语言表达生成和识解的外部因素的关注,即语言的社会因素。认知语言学一直强调语言的“体认性”这一本质特征,即语言的体验性和认知性。因此,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原则是:现实—认知—语言[11],即语言并不直接反映客观世界,它反映的是人类通过自身体验对世界的主观认知。人类的认知能力在语言与现实之间起居中调节作用。此处的“认知”强调的是人类共有的一些认知能力和认知机制,如推理、抽象、归纳、演绎、范畴化、隐喻思维、转喻思维、概念整合等。但细细考究可以发现,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就包含着社会因素:认知的客体,即客观存在的世界,本身就有社会的烙印,包含着社会中的各种实体、关系;认知的主体,即人类,是社会中的人,不论在物质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都不可能脱离人类社会存在。
其次,认知语言学中对语义的研究是其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认知语言学的一些核心概念都体现了这一共同的基本原则:语言的一切都与意义相关[4]。然而语义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在人与人的互动中(主体间性)被创造出来并通过人与人的互动进行传递的,最终达到交流的目的。涉及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就必然离不开社会、文化因素,因为每个人都是社会中的人。在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要想达成自己的交际目的,就必须遵循这一社会语境下约定俗成的一些规则。因此,影响语义的因素不仅包括人类的认知能力,还包括社会文化语境以及在此影响之下的不同语言社团的语言使用上的差别。语言社团不可能是同质的,社会成员的语言知识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要研究语义,社会文化因素必不可少。
最后,认知语言学基于使用的语言观需要,把社会因素纳入语言研究的范围。基于用法的思想体现了语言使用和语言系统之间的辩证关系。语言系统不仅为语言使用提供丰富的知识储备,而且它本身也是语言使用不断固化、规约化的产品,因此可以把语言使用看成语言系统的实例化。据此,研究者可以通过分析日常生活中的具体语言实例来了解和洞察语言系统。要研究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就离不开语境,只有把语言现象放置在语境中进行研究才有意义。语境不单指语言表达所在的语篇语境,还包括社会文化语境。因为言语表达的目的在于交际,而人际互动势必离不开交际者所处的当前语境与大的社会文化环境。
需要指出的是,认知语言学与社会语言学融合这一思路一直以来主要是由认知语言学家提倡并推行的[6-7,12]。由这些学者牵头举办的各类学术会议的主要议题以及出版的学术著作的主要内容都与认知语言学相关。
在社会语言学相关领域,极少数学者提出了将认知因素置于社会语言学研究中的必要性。一直以来,社会语言学领域内的变异研究多集中在语言结构问题方面(包括语音、语法、词汇、语篇等),但很少涉及语义问题,这可能与语义的模糊性和复杂性有关。因为变异研究要求能给语言片段下定义,而且该定义可供客观推导和比较,语义的模糊性无法较好地遵守这一评判标准[4]。在社会语言学的主流研究中,作为方言与语法的社会变异性研究的方法论先决条件,语义对等问题没有得到系统深入的研究,因此把语义研究作为研究基础的认知语言学成为社会语言学一个受欢迎的补充。
2.可行性
由上可见,单独从认知视角或者单独从社会视角对语言进行研究都是不全面的,因此两者的融合势在必行。两者的融合体现在研究内容与研究方法两个方面。
从研究内容看,两者的融合可以通过语义的社会变异研究得以达成。从语言系统和语言具体使用示例的辩证关系可知,普遍性的语言规则和行为源于实际的语言使用,语言使用离不开语言使用者的互动。语言使用者为了达到交际目的,就必须在既定的社会群体内遵循相应的规约,这促成了语言在音、形、义等方面的相对稳定性。但人类作为认知主体,在实际语言使用中总会体现出主观性,从而促进语言使用中变异的衍生,尤其体现在复杂模糊的语义变异中。这种变异不仅包括某种语言内部的变异,还涉及语际变异。促成这些语义变异的不仅包括内部认知机制,还包括外部的社会文化因素。
从方法论看,认知语言学基于使用的研究理念,认为意义的变异是在使用中产生的,同样也是在大量语言使用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所以社会交际环境中的大量真实语料对语义变异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一般来说,真实的使用数据需要实证研究方法的支持。因此认知语言学领域内一些学者的方法论取向正在从相对定性(或者说是完全内省)转向定量工作,其中基于大量实际用法语料的语料库量化研究和分析方法得到了重视[9],从而使研究方法更加多元化,研究结果更加真实可靠。
社会语言学一直重视从言语社区收集大量的语言数据进行定量分析的研究方法。因此,不论从研究内容还是研究方法上来讲,认知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这两大学科有着共同的学理基础,从而促成了两个领域的融合。
两者的融合产生了认知社会语言学(cognitive sociolinguistics)和社会认知语言学(socio-cognitive linguistics)这两个新的研究领域。认知社会语言学的代表人物是Geeraerts、Cuychens等。这些学者认为社会视角和语言的变异视角是认知语言学研究中不容忽视的话题,相关学者应当关注语言变异、地区变异以及这些变异的认知表征(如语言态度)[8]。社会认知语言学的代表人物则是Croft。他认为认知语言学应从关注个体认知的大脑内部研究转向关注个体间认知共性的大脑外部研究,走与哲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相结合的道路,主要探讨基于使用的言/听者的语言知识和社会互动的机制。社会互动机制根植于合作、协同和规约等普通的社会认知能力[8]。
从上述分析可见,尽管认知社会语言学和社会认知语言学存在一些差异,但两者都认为语言研究中应该既关注大脑内部的认知因素,也应该关注语言外部的社会因素。这一共识促成了认知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的最终融合。
认知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融合是认知语言学及社会语言学谋求新发展的一个方向。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两者的融合体现了研究对象去中心化、认知方式主体间性、研究方法多元的研究思路,对理解语言运作的整体机制有重要意义。当然,这一新的研究领域也存在一些问题,如部分概念的界定含混不清、研究方法不够明确等,这都需要语言研究者进一步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