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山西泽州府村社禁山目的探析

2019-03-22 08:02朱文广
长治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立碑二仙庙宇

朱文广,李 敏

(长治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管理系,山西 长治 046011)

清代泽州府,即今天晋城地区村落杂处山中,是典型的山地农耕社会。近年来,我们在这一地区发现了50余通清代村落刻立的禁山碑,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较丰富的资料。

所谓禁山,指的是村落在一定范围内限制、禁止破坏山地自然资源的活动。

这些碑碣最早的是康熙八年(1669)陵川县岭常村的《松坡界碑》,最晚的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陵川县岭常村西溪二仙庙的《重修二仙真泽宫碑记》,基本覆盖了入关后的清王朝。民众之所以用刻石立碑的方式,是因为石碑不易损坏,文字可长久保持。村落民众“第恐年深日久,其事淹没旨章”[1],所以才立碑以示永垂不朽云尔。这些都说明禁山活动具有持续性。

村落禁山措施各不相同,也多具综合性,概括起来有三方面的内容:一是禁止土方工程,主要是禁止开窑、挖矿、起土;二是禁止放牧,主要是禁止放牧牛、马、羊等牲畜;三是禁止毁树,主要是禁止私自砍伐、火烧树木。

所有碑碣均由村社刻立。村社是传统社会中国基层管理组织,带有极强的自治性。泽州地区的村社组织在清代极其活跃,其权力也渗透到了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举凡征粮纳税,春祈秋报,建庙修路,民事调解等有关公共利益的举措,均在其职能范围之内,所以,它也是禁山的组织者与规约执行者,负责对违规者进行处罚。

那么,村社禁山的目的何在?本文即对此做出具体分析。

一、培补残缺风脉,以壮村落运势

风水学说在中国传统社会非常盛行。对民众而言,风脉有关村落整体命运:“即村中安危系事,不得不大费斟酌也”。风脉得宜,则“一村获安”,破坏风脉,则“一村不靖”[2]。而且,“风脉者,血气也,宜补不宜毁也”[3]。为此,村社就会采取措施培补风脉:“废者修之,偏者正之,坏者补之,损者益之。”[4]

各种土石作业是破坏风脉的主要因素。泽州同山西其它地区一样,山中多煤、铁、石等矿产,故时有挖采者,而山岭常被视为村落风脉所在。民众认为,这种破坏山体的活动会直接破坏风脉,影响村社运势,所以要立碑禁止。后山村北岭岗被认为“来龙正脉”,即使有人在上面行走都是大不敬的行为,更何况起土打窑。于是,同治时,该村五班村社合议,要求岗上一律不许起土。康熙时,大箕村社为绝后患,甚至动用了村内关帝堆金会的存款买下连年开窑的土地,将屡禁不止的所有窑口一律堵塞,立碑永禁。有时,矿洞还延伸到祖坟所在之地,使民众认为这使得祖宗不得安宁,自然要加以严禁。

民众认为树木也可补益风脉:“来脉之地,居处攸关,往往培植树木。”[5]如果山岭过于荒凉,煞气就极易侵入村落。于是,村社在村落周围山岭上种植树木。北底村东南山早先地荒人稀,所邻东南山、北盘岭无不一片荒凉。村社认为“树为村之秀,得失利病,灵于一树,其为树亦重矣”,就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植松二百余株以补风脉。北桑坪村四面山岭均缺树木,使村落东西南北皆有缺陷,所以村社于咸丰时补种树木,等等。

民众希望通过培补风脉的举动给村社带来好运。东沟村社在道光时立禁约,希望从此村落“山脉不坏,泉流常清,井渫占爻,居民受福”[6]。康熙时,下孔村社禁止在坟场开窑是为了让祖先威灵可以庇赖子孙后辈。积善村村东的凤凰山被认为是该村来脉,北方的子方岭是该村主山。明万历以来,不停有人在二山前后左右穿凿取煤。于是,村社将其禁止,认为如此则使山体得以护养,地灵而人杰,将来会出现高官名人,村落也会永远昌盛。

二、防止资源匮乏,维护村落安全

树木是山中最常见的资源。木材为村民修屋、筑路、饮食等活动的必须品,还可作为商品出售,因此常被私伐。同时,树木枝叶也是牛羊的食物,又会常遭放牧之害。树木非短期内可成材,如果砍伐、放牧过度而不严禁,就有枯亡的危险,从而影响民众生活。为维护长久生计,禁樵牧成为村社共识。

除了一般生活建筑用的树木禁止损坏,禁桑羊碑是较有特色的一类。因为泽州桑树在山上种植,农田常在山上开垦,所以禁桑羊也和禁山有关。泽州海拔较高,气候苦寒,农作物产量普遍不高。以农桑为本的思想更为突出:“盖闻从古以来,厚风俗者,农桑为先。”[7]粮食种植、蚕桑、畜牧本来相辅相成,但在乡村,三者又会产生矛盾。放牧牛羊如果不加强管理,就会损害桑树、田地,所以,禁止牲畜入田是泽州民众普遍的认知。

挖窑打洞也会危及村社的现实生活。一是影响用水。东沟村地处山区,全靠村东泉水维持生计,村民称之为“脉水”。嘉庆年间,虽然屡降大雨,泉水却十分缺乏。到道光六年(1826),数眼泉水全部干涸。村民震恐,立即调查,发现是两户村民在泉水附近打洞,导致泉水全部泄入洞中所致。于是,“合社公议……两家行洞者立即停止”。为绝后患,村社规定本村范围内一律禁止打洞,否则予以重罚:“罚地主银五十两,罚行洞者银五十两。”[8]类似的,咸同时期,常村龙头山有瀑布山泉,经年不息。某年二月,突然水流变小,有枯竭的迹象。经过村社调查,原来是附近有人开垦煤窑,造成了地下空洞,导致水向下渗漏,不再涌出。于是,村社“及时封堵,以苏地脉”。到八月初,泉水才又“涌流如故”[9]。

二是影响村落房屋安全。郭峪村社早在乾隆十九年(1754)就开始严禁在山上开窑挖矿。至二十九年(1764),卫、张二姓强行开窑。这二姓均非安分之人,村民不敢声张,任其行事,十几年间,使得山谷空虚,严重影响了民众房屋安全。嘉庆时,环秀村有村民挖洞,结果引起山西崩裂,村社只能将其禁止。

三、美化山岭环境,增加可观赏性

山有树则壮美,无树则减色,所以民众普遍喜欢植树以壮观瞻。丹河村清凉山上虽然有树,但极其稀疏,“游山者叹树之不茂,山为减色焉”。于是,村社于道光时特意新栽松树一百余株,希望几年以后“即可树木苍翠,山容秀丽”[10]。

如此,从美化环境考虑,禁伐禁牧就顺理成章了。杜寨村南山本有诸多古松,因为翦伐无禁,使其不能繁藏成林,于是,村社于乾隆时合议禁伐,希望将来树木成林,成为一村美景。上城公村紫台山上有僧人栽种的小树。民众认为将来此树长成,则有掩映云峦,映衬日月的功能。为保证树木安全,村社于道光年间立碑禁伐。可封村社表示村落附近不应有怪石巉岩,影响人的心情,所以在咸丰时立碑禁伐禁牧,期望几年后树木蔚然成林。

四、维护神灵居所,使其免遭侵扰

中国民众普遍信奉神灵。神灵是民众的护佑者:“诸神或普降德泽,或诞赐嘉祥,或保佑庶类,莫非生民所仰赖者也。”[11]神灵需要居所:“室庐为生人所栖之,殿宇实神明之所凭依。”[12]神灵有了居处,才会为生民降福。这使得村社对庙宇修缮十分重视:“庙宇之举废,关乎一村之兴衰。”[13]

庙宇如此神圣,自然不许侵犯。泽州许多庙宇建在山上,从而使保护庙宇与禁山有了关联。茶棚岭一带向来有开矿的现象。乾隆时,民众重修土谷神庙后,认为如果不将此事杜绝,那么庙宇迟早会被毁坏。于是,村社公议永远禁矿,以求神灵居所安稳。岭坡村有二仙庙,供奉晋东南大神乐氏二仙。光绪时,有人擅自在二仙庙周边挖窑开矿。为此,南北大社立碑规定:“二仙岭周围交界以内,永禁挖窑开矿,恐于庙宇奎楼有碍。”[14]

庙宇内外树木也需要保护。乾隆时,丹水村二仙庙前的松树常遭砍伐和牛羊啃食,村社认为如此会激怒神灵,降罪于民,于是在乾隆时立碑以期永断樵牧。同一时期,紫峰山上有人放牧牛羊,村社也害怕此举会惹恼山神,故而于乾隆八年(1743)立碑永禁。

同一村社禁山的目的常是多方面的。光绪时,岭坡村社的禁窑就是为了保护庙宇而安置,昌明文教、保全村民坟墓几个目的。嘉庆时,永万村社禁山考虑的因素更多:农桑乃生民之本,所以盗桑者必定要罚;牛马等畜类,会践踏田苗,因此不许将其带入田地;羊群会咬伤桑枝,所以不许入境,违者议罚;挖矿凿窑有伤风脉,所以在相关范围内禁止。坟地乃祖先安置之地,田地乃庄稼生长之处,所以“樵夫不许入坟砍柴及伤人田地,违者议罚”[15]。

结语

在清代山西泽州府的传统村落,人为活动或先天问题都会威胁到山区民众的生存,于是民众立碑订约来预防、遏止这一趋势,以恢复或改善生态环境。村社主导了以禁止土方工程、禁止放牧、禁止毁坏树木为主要内容的禁山活动,目的是培补残缺风脉,以壮村社运势;维护神灵居所,使其免遭侵扰;防止资源匮乏,维持民众生计;美化山岭环境,增加可观赏性。不过,此时禁山并没有考虑水土流失与环境污染,同工业社会以后的环境保护问题并不相同,还将村落命运与民间流行的风水学说、神灵功能联系了起来,使得禁山活动有了较强的神秘主义色彩。

禁山与破坏活动是一个长期对立的存在。蔡河村社在嘉庆三年(1798)立碑禁山后,又在嘉庆十五年(1810)立碑补禁。香炉山、后山、岭常村社等均是如此。不过,总体看来,禁山效果应该良好,在十年以内重新立碑的情况尚未发现,20年内立重复立碑的情况也只有蔡河村社一例。抛开碑碣毁弃的因素外,应该是因为禁山符合大多数村民的切身利益,所以村民的遵守程度较高。从这个角度看,禁山的效果应该相当不错。民众都声称自己的村落“山环水绕,松柏苍翠”[16],“连峰叠嶂……清寂秀雅,俨若图画”[17],可算是一个侧面的证明。

事实上,泽州禁山活动并非只存在于清代。目前已知最早的禁山碑是明万历十三年(1585)陵川县西溪二仙庙的《禁约碑》,最晚的为1928年泽州县大阳镇西街头村社的《禁伐损树碑》。在山西其它地区,情况同泽州类似。山西长治县“各乡之山俱有煤窑”,但挖打煤窑会破坏庙宇、房屋地基,于是村社在明万历时就立碑禁山。沁源县东村南山有松林一片,为使其“永作一方风景”,康熙时,村社立碑禁止樵牧。平顺县南耽车村社南脑神坡松柏关系到该村风脉,于是村社于同治时公议禁止樵牧。武乡县南神山一带村社为维护民众生计,于1920年立碑严禁在山间放牧牛羊,砍伐山林。这说明泽州禁山活动反映的是一个长时段、全局性的问题,即在山地农耕社会,民众较早地注意到了环境保护问题,为我们进一步认识传统乡村社会的建设理念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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