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委员会特征会影响新审计报告的信息含量吗？——基于我国AH股上市公司的经验数据

■姜 雪，雷倩华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近年来世界各国陆续出台了新的审计准则，以发挥外部审计在稳定金融市场和促进经济发展中的作用。以国际审计与鉴证咨询委员会（IAASB）为例，其于2015年1月发布了旨在改进现行审计报告模式的新审计准则，其中“在独立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的规定被视为是对审计报告突破性的改进。新的审计准则要求注册会计师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关键审计事项从注册会计师与治理层沟通过的事项中选取。因此，与被审计单位治理层就某一事项进行沟通是该事项被选择为关键审计事项的前置程序，这势必导致审计师与治理层的沟通加强。

本文以我国2017年率先参与试点的98家A+H股上市公司为研究对象，采用事件研究法，以CAR值衡量审计报告的信息含量进行实证检验。本文的研究发现以下重要结论：（1）在审计报告中沟通与“收入成本确认”“合并报告与披露”相关的事项能够带来一定的增量信息，对于沟通的其他事项则不能带来增量信息；（2）审计委员会的勤勉程度能够对沟通关键审计事项带来的增量信息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而审计委员会的独立性和专业性的作用则比较有限。

针对审计报告改进是否存在增量信息的问题，国外的学者意见不一。例如：Touche（2014）和Reid et.al（2015）等学者研究认为审计报告改革后，在审计报告中与信息使用者沟通，有助于消除信息的不确定性，增强信息使用者对信息提供者的信任程度，进而增加审计报告的信息含量；Lennox et.al（2015）则持有相反意见，他们指出虽然新审计报告模式能够降低信息的不确定性，但是由于审计报告并非信息的唯一信源，这些信息可能已经在之前的各种公告中得到了披露，因而新的审计报告能够带来的增量信息是有限的。

我国新审计准则出台以前，国内学者的研究集中在对我国审计报告改进的探讨上。学者通过比较各国审计报告改革模式，结合我国国情，为我国审计报告的改革提出意见和建议（王慧，2017）。在2017年我国首批适用新审计准则的审计报告面世后，国内学者的研究集中在我国新审计报告模式的实施以及其带来的影响。郝玉贵和杨柳（2017）通过案例研究的方法具体分析晨鸣纸业审计报告，以此探索新审计报告的沟通价值。有的学者着眼于新审计报告的实施情况，探索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带来的利弊以及其是否能够提高审计报告的信息含量（李小娟和翟路萍，2017）。值得一提的是，冉明东和徐耀珍（2017）对首批新审计报告进行了汇总，分析认为我国的新审计报告模式有助于提高信息透明度和信息含量，但是关键审计事项披露的颗粒度差异较大，未来应推动配套监管制度的完善。

基于文献回顾，本文发现学者对于新审计报告准则能否带来增量信息仍然没有定论，而且相关研究多为理论分析，缺乏经验数据的支撑。同时，亦未有学者对审计委员会与新审计报告之增量信息进行研究。故而本文试图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为国内相关研究提供一定的经验证据，同时进一步研究审计委员会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从一个角度探索新审计报告的作用机理。

二、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一）沟通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

从审计需求的信息假设出发，外部审计的关键在于改善财务信息的质量，提高其决策有用性（薛祖云等，2004）。从“量”的角度考虑，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增加了信息披露的数量，增进了审计报告的信息量，于决策有利（张继勋等，2015）。沟通关键审计事项使报告使用者更加清晰地了解注册会计师的审计过程，增进对被审计单位财务信息的理解，降低信息不对称，提高信息透明度，增强审计报告信度。但从“质”的角度考虑，由于审计报告并非唯一信源，其中沟通的关键审计事项可能已经在其他公告中得到披露（Lennox et.al，2015），故而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能否带来决策相关的增量信息是值得商榷的。

本文将审计报告中沟通的关键审计事项分为：资产计价、收入成本确认、公允价值计量、合并报告与披露等相关事项以及其他事项（多为特殊交易和特殊事件等）。其中：资产计价相关事项相对易于理解，在审计报告中沟通的这类信息，或者已经事先为报告使用者知悉，或者容易流于形式，跟公司盈余关系并不大，因而可能无法给投资者带来与盈余相关的增量信息；收入成本确认相关问题是投资者关注的敏感问题，与盈余的关系极为密切，披露这类事项容易触发投资者采取行动，因而披露这类问题可能具备一定的增量信息；对于特殊事项，如政府补助和发行债券等，企业一般应于事项发生时予以披露，故而在审计报告中沟通此类事项可能无法产生增量信息。此外，对于公允价值计量和合并财务报表相关的信息，既涉及复杂的财务确认问题，又极少在企业公告中提前披露，沟通此类事项可能会带来增量信息。因此，基于我国的资本市场披露环境，我们提出假设：

H1a：沟通与资产计价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不会显著影响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盈余的反应程度。

H1b：沟通与收入成本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会显著减少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盈余的反应程度。

H1c：沟通与公允价值计量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会显著减少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盈余的反应程度。

H1d：沟通与合并报告与披露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会显著减少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盈余的反应程度。

H1e：沟通与其他（特殊交易等）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不会显著影响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盈余的反应程度。

（二）审计委员会的作用

由于审计委员会扮演“角色”的不同，沟通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可能存在以下两种相反的作用路径。一是审计委员会的“服务角色”。有效率的董事会能够成功地扮演“服务角色”，发现问题并保证管理层的一贯执行（李维安等，2009）。审计委员会作为董事会下设的专门委员会，也承担着这样的服务功能。与注册会计师沟通关键审计事项，有助于审计委员会识别相关风险，基于其“服务角色”，有效率的审计委员会可促使投资者相信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中的问题能够得到满意的解决，提高市场对盈余的反应。二是审计委员会的“监督、报告角色”。审计委员会的本质在于直接代表股东负责企业的外部审计工作，加强外部审计独立性，降低治理成本（谢德仁，2005）。在这一角色下，审计委员会在沟通关键审计事项中主要表现为：避免外部审计与管理层的合谋，促使其以更加独立的姿态披露关键审计事项，提醒投资者关注相关风险。因此，在外部审计工作一定的情况下，有效率的审计委员会能加强外部审计的独立性，促使投资者更加审慎地看待关键审计事项中的风险因素，降低市场对盈余的反应。

我国《上司公司治理准则》规定的审计委员会主要职责是监督、沟通和报告，并没有明确其“服务角色”。另外目前国内外学者的研究也表明审计委员会对提升外部审计质量有一定的促进作用（Vafeas&Waegelein，2007；周兰，2010）。因此本文认为，基于审计委员会当前的基本职责和我国的资本市场环境，其在沟通关键审计事项中主要扮演“监督、报告角色”，高效的审计委员会在该事项中会降低盈余的市场反应。

本文从审计委员会的独立性、专业性和勤勉三个维度来衡量审计委员会的特征。其中：独立的审计委员会更能够客观地代表投资者进行沟通，提高沟通价值；专业的审计委员会能够在沟通过程当中就审计工作提出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增强沟通价值；勤勉则代表着审计委员会在履职过程中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这是审计委员会能够发挥沟通作用的基本保证。基于上述分析，我们提出假设2：

H2a：审计委员会的独立性能够提高关键审计事项的沟通价值，降低盈余的市场反应。

H2b：审计委员会的专业性能够提高关键审计事项的沟通价值，降低盈余的市场反应。

H2c：审计委员会的勤勉程度能够提高关键审计事项的沟通价值，降低盈余的市场反应。

三、研究设计

（一）研究方法

1.事件研究法。本文通过考察“公告新审计报告”这一事件发生前后研究对象股票超额收益率的变化来检验这一事件对资本市场的影响，反映新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以“2016年审计报告公告日”记为事件日T0，剔除停牌日后选择前后对称的四个事件窗口：T0、[T0-3，T0+3]、[T0-5，T0+5]、[T0-10，T0+10]，以此保证稳健性以及平衡事件发生后的短期和长期影响。

基于我国证券市场特征，超额收益率的市场调整法相对于市场模型法有一定的优势（陈汉文和陈向民，2002），本文采用市场调整法来计算股票的超额收益率。根据公式（1），以第i支股票在第t日考虑现金红利的再投资回报率（Ri，t）减去当日市场收益率（Rm，t）获得该股票的日超额收益率（AR），然后根据公式（2）计算得到股票i在事件窗口的超额收益率CAR值。

2.倾向得分匹配法。出于对样本稳健性的考虑，本文采用倾向得分匹配法（Rosenbaum&Rubin，1983）为A+H企业寻找配比企业，具体步骤为：本文的实验变量为是否使用新审计准则，以此为标准划分实验组和控制组。实验组为2017年适用新审计报告的公司，对照组为其他全部未适用新审计准则的A股上市公司。然后根据本文的控制变量计算实验组和对照组的倾向得分。采用Logistic二元回归分行业计算公式（3）中控制变量的回归系数，其中Yi为前述实验变量，实验组为1，对照组为0。根据公式（3）的回归系数，按照公式（4）计算得到每家企业的PSi（倾向得分）。最后，采用最邻近匹配法分行业为每个实验组选定一个对照组，籍此获得98个对照组企业。

（二）样本数据来源

本文的样本包含2017年适用新审计报告构成实验组的98家A+H上市公司和使用倾向得分匹配法选出的98家对照组企业，合计196家上市公司。本文收集了新审计准则下A+H股企业2016年审计报告“关键审计事项”段的特征并进行分类。同时通过样本公司的其他公告文件，收集了全部样本企业2016年审计委员会特征资料。

此外，本文的其他数据来自国泰安金融数据库。本文对所有连续变量进行了1%的缩尾处理。

（三）变量定义

1.信息含量。基于事件研究法，本文以CAR值作为“公告新审计报告”的信息含量的替代变量。

2.“关键审计事项”信息。定义变量Report代表“关键审计事项”，通过分析A+H股上市企业2016年审计报告，本文将“关键审计事项”分类，样本的审计报告中包含该沟通事项即为1，反之为0。具体定义如表1所示：

3.审计委员会特征。定义变量Committee代表样本的审计委员会特征，分别以独立性、专业性和勤勉作为审计委员会特征的度量，具体构成及定义见表2。

4.控制变量。基于本文的研究目的，参考现有文献本文选择了公司规模、财务杠杆、净资产收益率和销售收入增长率作为控制变量，同时加入是否金融企业、是否适用新审计准则作为控制变量。具体变量定义见表2。

（四）检验模型

本文借鉴盈余反应系数模型（Ball&Brown，1968），以盈余反应系数衡量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利用模型（5）来检验假设1：

表2 变量定义表

如果假设1成立，则β1、β5不显著，β2、β3、β4显著为负。为验证假设1，本文使用的子样本①为2016年A+H股上市企业，剔除数据缺失企业后，共91个观测；子样本②包含2016年A+H股上市企业和2016年对照组企业，剔除数据缺失样本后共182个观测。

我们采用模型（6）来检验假设2：

为验证假设2，我们使用子样本②带入Committee的不同测量指标分别进行回归，如果β4显著为负，则假设得以验证。

四、研究结果及分析

（一）描述性统计分析

表3是描述性统计结果。在样本①中，用审计报告沟通与资产计价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Assets）的均值达到0.7692，鉴于资产计价是审计师运用职业判断的传统项目，其以如此高比例出现在沟通事项中，难免“流于形式”的嫌疑。

另外，审计委员会独立性的均值在样本①和样本②中均超过三分之二，符合我国上市公司内部控制指引要求；但是其中专业人员的比例只在40%左右，这可能对审计委员会的履职存在一定的限制。

（二）多元回归分析

模型（1）的回归结果显示：沟通“资产计价”、“特殊交易”相关事项的盈余反应系数对CAR值均不显著，与假设一致；沟通“收入成本”相关事项的盈余反应系数在样本①中与CAR5在5%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为负，与CAR10在10%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为负，在样本②中与CAR5在10%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为负，假设H1b基本得到验证；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合并报告与披露”相关事项在样本①中盈余反应系数与CAR3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为负，与CAR5和CAR10在5%的显著性水平以下显著为负，在样本②中与CAR3、CAR5、CAR10均在1%的显著性水平以下显著为负，假设H1d得到验证。但是，在审计报告中沟通与“公允价值计量”相关的事项对所有的CAR值都不显著，假设H1c不成立，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基于财务会计的历史成本属性，采用公允价值计量的内容所占比重较小，因而在审计报告中沟通与公允价值计量相关的内容可能无法达到投资者采取行动的阈值边界，因而投资者不会对这类信息采取相应的行动。

模型（2）的回归结果显示：审计委员会勤勉程度的交乘项对CAR3、CAR5、CAR10分别在5%、10%和5%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为负，假设H2c得到验证。审计委员会的独立性和专业性的检验结果均与假设不符：前者可能由于我国上市公司中独立董事无法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后者则可能是由于我国审计报告改革刚刚开始，配套规则指引尚未出台，专业的审计委员会成员尚不能迅速、透彻地适应新审计准则的变化，因而在此次公告过程中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

表3 描述性统计

（三）进一步分析

对于假设2，本文尝试用如下模型进一步分析审计委员会的特征与在审计报告中披露的不同关键审计事项的关系，如果审计委员会特征能够为沟通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起到促进作用，则β4显著为负。

我们分别代入不同的审计委员会特征指标和审计报告中沟通的关键审计事项类型进行回归，结果显示，仅审计委员会的勤勉程度与资产计价的β4在样本①中对CAR3、CAR5和CAR10分别在5%、10%和5%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负相关，在样本②中对CAR3、CAR5在10%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负相关，其他项目均得不到验证。这可能因为资产计价相对其他事项更容易为审计委员会成员所了解。进一步检验表明，审计委员会在促进审计报告中沟通的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方面作用还比较有限。

（四）稳健性检验

1.Heckman检验。本文研究中适用新审计报告的企业实际上为A+H上市企业，可能存在样本偏差和自选择问题。为此，本文采用Heckman（1979）两步法再次检验假设。本文选取样本企业所在省GDP（对数处理）、是否存在行业壁垒Barrier、行业竞争程度HHI以及本文主回归中的控制变量作为选择方程的解释变量，第一阶段Probit模型为：

其中AH为是否A+H上市的哑变量，是为1，不是为0。对该模型进行回归，计算得到逆米尔斯比率（IMR）。将IMR作为解释变量带入第二阶段模型，即本文的主回归模型中验证前述假设。主要回归结果见表4。结果显示在第二阶段回归中IMR大多不显著，而且在控制A+H股自选择问题后实证结果不变，说明本文不存在严重的自选择问题，结论稳健。

表4 Heckman第二阶段回归结构汇总表

2.用每股收益（EPS）替换净资产收益率（ROE）检验假设。为排除盈余指标选择对结果带来的影响，我们用EPS替代ROE对H1、H2分别进行验证，回归结果与主回归结果基本一致。

3.扩大样本检验假设1、假设2。为避免样本量对检验结果的影响，我们使用扩大的样本对H1、H2进行检验。扩大的样本包括2015～2016年全部实验组及控制组企业，剔除缺失值后共362个观测。主要变量的回归结果如表5所示，结论基本不变。

表5 扩大样本的稳健性检验统计结果

五、结论与政策建议

本文以我国2016年审计报告改革为研究背景，通过事件研究的方法，以CAR值来衡量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能否带来增量信息，并且进一步探讨了审计委员会在其中的作用。通过研究发现：（1）在审计报告中沟通与“收入成本确认”和“财务报告与披露”相关的事项能够带来一定的增量信息，对于沟通的其他事项则不能带来增量信息；（2）审计委员会的勤勉程度能够对新审计报告的增量信息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但审计委员会的独立性和专业性不能够起到促进作用；（3）审计委员会在促进审计报告中沟通的关键审计事项的信息含量方面作用十分有限，仅审计委员会的勤勉程度对在审计报告中沟通与“资产计价”相关的关键审计事项带来的增量信息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本文认为，出现上述结果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1）注册会计师在审计报告中沟通的关键审计事项，其中一部分可能已经提前以公告或其他形式完成了对外披露，审计报告对信息使用者而言并非“第一手”资料，因而其能带来的增量信息有限。（2）在没有相关配套指引进行规范的情况下，注册会计师如何沟通关键审计事项，采用多大的口径进行沟通均不能达到一致，因而披露的信息不具备可比性，这可能不利于信息使用者的理解。故而在新审计报告模式下，虽然审计报告中的信息数量增多了，但是信息质量的提升或许并不明显。（3）在新审计报告的试点中，注册会计师从自身角度出发，可能倾向于披露传统的需要进行职业判断的事项，而非真正有信息含量的事项。因而关键审计事项可能如同审计报告的其他段落一样，变成了冗长的标准化陈述，而无法刺激投资者据此采取行动。（4）在新审计报告试点的第一年，各方对审计报告的了解都不够充分，审计委员会即使具备相关专业背景也不能够迅速做出反应，因而在其中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

据此，本文认为在未来审计报告的改革与应用中应当注意以下几个问题：（1）应当出台配套的披露指引，以保证不同会计师事务所及不同注册会计师披露口径的一致性，增进披露信息的可比性。同时在配套披露指引的规范下，审计委员会成员也能够更好地对“关键审计事项”进行理解，促进其与注册会计师的沟通，提升审计报告的沟通价值。（2）应当规范注册会计师对“关键审计事项”的选择。注册会计师在关键审计事项的选择时，应当基于降低信息供需双方信息不对称性这一目的，促进信息使用者对被审计单位真实财务状况和经营成果的了解，避免关键事项段沦为冗长的标准化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