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凌跃
在国内有很多的小提琴制琴师,但像谭建华和麦素梅这样的“夫妻档”却是极少数。夫妇俩低调内敛,长年隐匿在小作坊里与小提琴打交道。作为民间艺术工匠,他们看上去与一般人并无两样,“大师”的光环只有懂琴的人才能感受得到;但作为普通人,他们又是极爱生活的两口子,隔三岔五就会安排一次外出自驾之旅,把本应刻板乏味的工匠人生过成了一曲浪漫而随性的诗歌。
70年代的“斜杠青年”
谭建华1950年出生于广州,受父亲影响,他自幼跟着哥哥们一起听古典音乐,学小提琴演奏,从小就对声音有着特殊的敏感。
青少年时代,因为家庭境况不佳,谭建华没能上学,无聊之余开始打量起手中那把小提琴,“我当时对琴的构造很好奇,又是调音柱,又是摆弄琴马,最后把面板、背板、琴头全分解出来,竟然成功装回去了。”这是他最早的拆装小提琴的经历。
工作后,谭建华对于小提琴的痴迷愈发浓烈。白天他是工廠里循规蹈矩的小学徒,到晚上他便像换了一个人,跟三五知己练琴切磋,又找来各种有关小提琴制作的书籍自学,为了把邻居家里坏掉的小提琴修好,他还经常跑去修琴店里偷偷观摩老师傅的手艺。随后,谭建华的好友们又纷纷把家里的小提琴送过来给他“练手”,就这样,小提琴的每个结构牢牢地“存”进了他的脑海。
在他23岁那年,靠着每月不到30元的工资,谭建华东拼西揍打造材料,终于制作出了人生的第一把琴。但在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的杰作前,这把琴就被他的一位琴友以200元的“天价”买走了,这件事给谭建华带来极大的震撼。“一方面很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心血,但对比起当年打工的收入,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就业方向。”
谭建华用这“第一桶金”买下了更为专业的制琴材料和工具,又做了一把琴,结果又被人看上了,这让他欣喜不已。本来只是一个业余爱好,现在却有机会创造更大的价值,这驱使他在上世纪70年代就当起了“斜杠青年”,白天在工厂打工,晚上躲在家里制琴。为了让自己的琴有更多亮相机会,谭建华带着自制的小提琴跑去歌舞厅客串演奏,浑厚刚烈的音色成功引起了关注,一传十,十传百,谭建华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艺术工匠。改革开放后,这个来自民间的“草根”制琴师进入了专业演奏团队的视野,珠影乐团、广州交响乐团乃至中央音乐学院都来找他买琴,让他受宠若惊。
一见倾心,成就“琴”缘
1983年,他正式辞职下海,仿照传统的意大利式家庭作坊,开启了自己的匠人生涯。
麦素梅是在1969年认识谭建华的,当时她才15岁,由于学校宣传队演出需要,她负责拉奏小提琴。为了让她更快进步,舅舅帮她找了_一个老师,而这个老师正是谭建华的哥哥。也许是上天注定,19岁的谭建华见到这个小姑娘后一见倾心,主动从哥哥手中“抢”过了教麦素梅小提琴的重任,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麦素梅回忆,谭建华这个大哥哥亦师亦友,对于艺术很执着,一头飘逸的长发也很有艺术气息。在她毕业前的那3年,她每周会去谭建华家里上一次小提琴课,下课后谭建华常常会请她去看上一场电影。那段青涩懵懂的岁月里,他们每周会给对方写一封信,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这样生根发芽。
由于表现突出,麦素梅1972年被分配到了广东乐器厂上班,师从制琴大师梁国辉。与此同时,谭建华也已经开始了家庭小作坊式的小提琴制作,一个是专业学徒,一个是草根工人,这对恋人就这么相互扶持,见证了彼此的成长。
作为早期的制琴个体户,谭建华的工作在外人看来很光鲜,但所谓的工作室其实就是家中狭小的房间。最忙的时候,没日没夜对着昏暗的墙壁赶制小提琴,也会疲惫不堪,但他心中始终憋着一股劲,迟早要突破自己事业上的“墙壁”,做出能奏出天籁之音的专业小提琴。
1979年,谭建华和麦素梅步入婚姻殿堂。谭建华便以两人名字的谐音,将工作室命名为“华美弦乐”。到了80年代中期,生意做大后,单靠谭建华一个生产力都不足以应付了,他便动员已经是工厂骨干的麦素梅辞职回家帮忙。麦素梅为了寻求更大的进步空间,也为了丈夫的事业,在1987年也辞职下海,两夫妻成了工作伙伴。
四十年来,夫妻俩在拥挤的工作室里并肩作战,即便是后来工作室打响了名号,谭建华夫妇还是坚持小作坊生产,不扩大生产规模,也不多请助手,凡事亲力亲为,不追求效率和时间,但求每一把琴都能让自己满意。
他们互相扶持却又独立制作,做出来的琴完全是两个风格,但同样很受欢迎。“麦素梅的琴是斯特拉迪瓦里风格,音色甜美细腻,像一杯醇香的美酒;我的琴是瓜尔内里风格,声音铿锵浑厚,像一杯烈酒。”谭建华对于两人出品的小提琴风格如此评价。
在材料的选择上,夫妻俩也是各具特色。同样一棵树,麦素梅喜欢选择较为松软的树干部位,谭建华则青睐硬度更大的树茎部分,这正契合了二人不同的制琴理念,而这种差异也让他们的工作室有了比同行更为个性化的标签。
随缘制琴,蜚声国际
度过了艰难摸索的创业初期,解决了温饱问题后,谭建华夫妇在小提琴制作上开始更为“任性”。他们不接外部的订单,不为营利而制作,不迎合外界的喜好,只做自己喜欢的琴,相信自己喜欢的声音,听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们做琴,实际上是在满足自己的追求。”谭建华说道。
即便如此,上门求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随后,数位中国青年演奏家带着谭建华夫妇的作品赴国外参赛并获大奖。其中,1993年中国选手乐薇薇参加英国梅纽因国际青少年比赛获奖,她所用的“华美”小提琴更引起了梅纽因大师的注意。
也是在那个时候,谭建华夫妇意识到,他们多年来闭门造车,也该走出国门去学习了。但由于他们在经营方面的随性,并没有太多的积蓄,为了去欧洲深造,夫妻俩开始省吃俭用,攒够了去欧洲的机票。
1995年,夫妇俩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带着四把自制的小提琴去到德国法兰克福参加一个提琴展会,并在邻近国家旅游。在友人的引荐下,他们不仅开拓了眼界,还顺利把自家的作品卖给了当地的演奏家,“当时那个演奏家用我们的琴演奏完曲子后一脸惊讶,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中国人的手。”
这无疑于一剂强心针,夫妇俩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他们开始规划到北美和欧洲其他国家的行程,一方面认真制琴,一方面充分享受在国外学习进步的乐趣。“我们一起到国外图书馆查阅资料,一起拜访制琴大师,一起听音乐会,一起看名琴,那种感觉很充实。”麦素梅说道。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出品的小提琴也总能获得当地琴师的青睐,虽然卖的数量不算多,但总算不用再为旅费发愁。
更重要的是,夫妇俩有了强烈的信念:中国人也能制作出被国际认可的专业好琴。
让谭建华夫妇感动的是,这些在国外结识的演奏家,每次来到中国演出都会专门挤时间约见他们,更有国外的乐团专程飞来广州求购小提琴。渐渐地,譚建华夫妇俩在国内制琴界奠定了地位。
“琴侣”的生活大冒险
在外界看来,夫妇俩是如假包换的“琴痴”。但谭建华却说,他们从来不是工作狂,享受生活是人生的重要内容。“在我的理解,工作是为了生存,但生存可不是为了工作,享受生活才是对生存的尊重。”
麦素梅说,他们夫妇俩都是极有个性的人,但有一点从年轻时就非常合拍,那就是热爱旅游,喜欢去到新的地方,探索祖国的大好河山。
上世纪70年代恋爱的时候,夫妻俩就常常到处游玩。90年代,他们买了第一辆汽车,开始了长达30年的自驾之路。
30年来,他们走过漠河的极寒,也走过吐鲁番的酷暑;死寂的无人区,凶险的戈壁滩,都曾留下他们的足迹;曾与山火擦肩而过,曾坐着卡丁车被困沙漠……但最终都有惊无险。每次出行,女儿都要为他们担忧,但他们却乐此不疲,“趁现在身体还健康多出去走走,年纪大了在家做琴没问题,但要想再出远门就不行了,所以我们珍惜当下。”
工作室里除了无处不在的小提琴之外,还有厚厚的几本地图,谭建华一有空就会拿出来翻,为下一趟自驾行程做准备。他是每次旅途的总策划,麦素梅则是后勤总管,他们除了在制琴方面配合无间,在旅途中更是分工明确,这份多年的默契让旁人艳羡不己。
正如汽车需要保养,小提琴同样需要保养,谭建华夫妇对于售出的小提琴提供保养修复的业务。通常他会在安排行程时兼顾到客户所在地,旅游中就可以为自家产品做保养,谭建华常笑称自己是“流动的4S店”。
一箱工具,一把琴,这是谭建华夫妇自驾游的标配。沿途遇到美丽的景色,谭建华总会下车演奏一曲,他自嘲由于自己做的琴音色太过浑厚,外出时他总喜欢带一把麦素梅做的琴用来演奏,声音会更甜美,这也是让麦素梅颇为得意的一件事。
年过花甲,夫妇俩却越活越年轻,放下制琴师的身份,他们更享受作为旅人的快乐。“夕阳无限好,何惧近黄昏!”
从心所欲,老而弥坚
制琴多年,夫妇俩依旧住在二十年前的小房子里,家里除了小提琴和一柜子CD以外没有太多的装饰。制琴的木材始终是鱼鳞云杉木和枫木,刻刀依然是当年的那一套。对于谭建华来说,他似乎有点与时代脱了节,电脑和智能手机都用得不灵光,仿佛一个活在上世纪的人。
无论家人朋友怎么说,谭建华都毫不介意,“我相信这个行业是越老越值钱,很多制琴师到90多岁了还在工作,那种宝贵经验是无可代替的。”
生产力最旺盛的时候,谭建华一年可以制作15把小提琴,十年前下降到8至9把,如今醉心旅游的他更加不在意自己的生产效率,“一年能有6把就不错了,现在比较散漫。”年轻时还曾因为好几个月没卖出一把琴而担心,如今夫妇俩都变得豁达,有时兴起甚至带着琴出去旅游,搞不好路上就被人买走了。
30年前买过谭建华小提琴的学生,有的如今己为人师,还把自己的学生介绍给谭建华,这让他感慨不己。“当年的琴现在依然动听耐用,通过他们的推荐,我们的小提琴产品可以传给下一代,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传承。”
在谭建华夫妇看来,制琴的过程并不觉得辛苦,而像是一次洗礼。每一把小提琴都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孩子。“开料的过程就像是妊娠期,装配阶段好比产前阵痛,等调试完这个‘孩子就呱呱坠地了,我们把琴看成自己的小孩,这样就会享受工作。其实制琴没什么特别的技巧,就是用心,投入感情。”
近十年来,谭建华还晾喜地发现,夫妻两人的手艺互相有了“交集”,“我现在做的琴音色开始有韵味了,她做的琴音色开始浑厚了,不知不觉间我们的作品中都有了对方的模样。”
如今两人都己白发苍苍,制琴的时间少了很多,但他们都不担心,“现在玩才是首要任务,趁还走得动。”谭建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