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梅健
贾平凹是一位现实感极强的当代著名作家。他曾这样自述:“我不会写历史演义的故事,也写不出未来的科学幻想,那样的小说属于别人去写,我的情结终在现当代。……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除了在二十二万字的小说《老生》的前半段中,有过关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历史生活”的部分描写之外,其重要作品,如《浮躁》《废都》《秦腔》《古炉》《带灯》《极花》等,都是他同时代生活的反映。
然而,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山本》,在其五十万字的巨大篇幅中,全部反映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生活。这颇让人有些意外与惊奇。面对全然不同的表现领域,这次贾平凹准备了怎样的笔墨?他的艺术手法会出现新的变化吗?
细细想来,《山本》还真的呈现出别样的风采,创造出新的艺术世界。
《山本》反映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山区冯玉祥的军队、共产党游击队、保安队、逛山和刀客等多种武装势力相互缠斗的故事。小说一开头,作者就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这十三年,按照小说中的描写,应该是20年代中期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前。
这一段历史,距离作者的出生尚早,并不可能出现“交集”。不过,作者与其却有着极为密切、深厚的联系:
在我的户口本上,写着生于陕西丹凤县的棣花镇东街村,其实我是生在距东街村二十五里外的金盆村。金盆村大,1952年驻扎了解放军一个团,这是由陕南游击队刚刚整编的军队,团长是我的姨夫,团部就设在村中一户李姓地主的大院里。是姨把她的挺着大肚子的妹妹接去也住在团部,十几天后,天降大雨我就降生了。……所以在我的幼年,听得最多的故事,一是关于陕南游击队的,二是关于土改的。
如此说来,我们真可恍然大悟于《山本》中对秦岭游击队、保安队等各派武装描写时的熟稔与真切。它绝非是作者的凭空想象、面壁虚构,而是大都来自幼年极为兴奋与有趣的成人叙述与口耳相传。这应该是《山本》成型的第一方面的原因。——顺便说一下的是,关于土改生活的描写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尚未得到充分的表现,对此,读者有理由充满期待。
第二个方面的原因,是少年时与逛山、刀客们的直接接触与了解。
幼年时在陕西游击队驻地生活与居住的那段经历,使作者对那段历史充满好奇与神秘之感。而到了少年时代,特殊的成长环境与机缘,却还使他具有了更多的与游击队员、“匪徒”一起共同生活、劳动的机会,真正走进了他们的内心。他生活在秦岭山区,村中就有不少由从前的逛山、刀客转变而成的农民。而更重要的是,贾平凹十三岁时刚从小学毕业到十五里外去上初中,没多久学校停课了,只好辍学务农。这时,他尚未成年,生产队将他编在老年组、妇女组中劳动。在这时,他一次次听闻到“逛山”们的传奇经历与自吹自擂——
一个割麦后的夏夜,一群扬过了场的“逛山”,吃饱了洋芋拌汤,骂走了婆娘女子,拉一张席到河堤,赤身裸体躺下讲的。讲得很多,有革命的,也有神鬼的,阴阳颠倒,现实和梦境混合,少不得都以“金黄色”故事作头作尾;人人逞能,直到七斗横斜,堆在场上的麦粒也无心去看守……后来,“逛山”们排说完了,七倒八歪鼾声如雷,我溜回老屋,青灯下把故事笔记了。
在贾平凹老家,人们习惯将能人、怪人、不安分守己者,称之为“逛山”。他们生性胆大,见识多,善言词,每人肚子里都有一本书。在少年贾平凹眼中,他们一个个神鬼莫测、手眼通天,令他既兴奋又好奇。当很多年以后,贾平凹已在西安城工作,偶然返乡遇见一位“逛山”的葬礼时,他仍情不自禁回忆起年少时与“逛山”在一起生活时的情景:
遥远的初为人的年月,亡者与我的见面总是抓住我的生殖器,手粗糙如树皮,你是怎样地哭,他依然在问你要不要媳妇。稍大了,踏着熟烫的牛粪跟了他和牛去坡田,他提着犁把吼叫着你去整理绊住了的曳绳,牛蹄乱蹬,你不敢近去,牛就被骂过一个晌午,你也被骂上一个晌午,收工了,立在你家门口当着父母的面还要骂。
那应该是贾平凹穿开襠裤的时候吧?当这位“逛山”用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生殖器的时候,尽管他是那样的不情愿,然而他每次总是逃脱不了“逛山”的“魔掌”。在许许多多的“逛山”身上,作者深深地感到:“他们其中有许多可恨可笑可爱处,有许多真实的荒诞的暴戾的艳丽的事,令我对历史有诸多回味,添诸多生存意味。”这种由“逛山”的人生故事而引发的对历史和人生的诸多回味,其实正是作者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山本》的最初动力之一。他忘不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逛山”人物,也着实为这些人物所吸引,所迷恋。
第三个方面的原因,是作者在从事文学创作以后,尤其是在1980年前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有意识地在秦岭地区进行文化考察与田野调查。
当时《满月儿》刚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写作的热情很高。在考虑到自己未来的文学发展时,他觉得一个作家不能做流寇主义,要有自己的根据地,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所谓根深才能叶茂。于是,“1980年前后我就回故乡商州了,跑了所有的县,陆续写了商州系列作品。在散文方面,主要是《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和《商州再录》。当时,也写了一个长篇《商州》和一些中短篇小说”。后来,“我差不多有了自觉意识,又集中回了商州几次,几乎走遍了商州大部分镇落”。当时贾平凹主要感兴趣的仍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农村联产承包制所产生的效果,以及在这场农村大变革中古老乡村的裂变、转型与迷惘。在《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和《腊月正月》等小说作品中,清晰地留下了贾平凹这时在商州考察与思考的印记。
不过,对于深具历史和文化情怀的贾平凹来说,他在感受着商州大地在改革开放途中特有的喜悦、困惑和浮躁的同时,也常常将眼光关注到商州的历史、传说、地理和风俗。他说:“我曾经查过商州十八本地方志”,对这里出现的传奇性人物充满兴趣。“三十年代,这一带出了个打游击的司令巩得芳,领着上千人马,在商州城里九进八出,威风不减陕北的刘志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干事的,有在西安省城干事的,他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战争中就死了。”又如,陕北军阀井岳秀,时人称为“榆林王”。“他哥哥井勿幕为陕西辛亥革命先驱,曾被孙中山誉为‘西北革命巨柱,仅三十一岁被人暗杀。井岳秀为兄长报仇,曾将仇人李栋才活捉回来,用砍头、挖心、抽筋等酷刑祭兄于灵前,还剥了人皮做成马鞍,整天骑于胯下解恨。”这段历史,真实地记录在《榆林志》中。当人们在读到《山本》中井宗秀剥了叛徒三猫的人皮做鼓、肢解了杀害兄长井宗岳的枪手刑瞎子的身体时,隐隐地有种因过于血腥而产生的恶心之感,但是,这确是曾经真实发生的故事。作者只是艺术地将这些真实素材放进了小说之中。
从打游击的司令巩得芳到剥人皮的榆林王井岳秀,这些草莽英雄,令贾平凹好奇于商州土地上曾经出现的传奇人物,也令他对那段历史久久地沉思。他常常感慨,为匪其实是不易的。“未为时便知是邪,死后必然还要遗臭,为什么偏有这么多的匪类呢?看了志书听了传说,略知有的是心性疯狂,一心要潇洒自在,有的是生活所逼,有的其实是为了正经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正干不成而反干。”
历史的背影慢慢远去,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年关于商州,或者说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许多多传奇,却不时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作为历史的后人,他觉得身上既有着历史的荣光,也有着历史的龌龊。沧海桑田,沉浮无定,他感到有责任将这一段历史讲述给后来者啊!他性急起来:“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在2014年出版的《老生》中,他对这一段历史进行了简单而匆促的描写。他仍觉得意犹未尽,仍感到未能充分展开。于是,历经近三年的时间,这部酣畅淋漓地记录二三十年代秦岭许许多多传奇的巨著《山本》终于诞生了。
这是贾平凹的一次奇异之旅。他离开现实,进入到历史,进入到早年深刻的记忆之中。
那么,他的艺术表现手法会不会有新的变化呢?
对于现实题材的处理,作为当代著名的作家,贾平凹已经形成了相当完美的艺术风格。
他曾经这样自述:年轻时好冲动,又唯美,见什么都能想写,又讲究技法。而到了1998年创作长篇小说《高老庄》时,他的艺术手法就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转变。他觉得小说的内容依旧是一群社会最基层的卑微的人,依旧是蝇营狗苟的琐碎小事,然而,艺术手法却不同了。“为什么如此落笔,没有扎眼的结构又没有华丽的技巧,丧失了往昔的秀丽和清晰,无序而来,苍茫而去,汤汤水水又黏黏乎乎,这缘于我对小说的观念改变。我的小说越来越无法用几句话回答到底写的什么,我的初衷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引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这种汤汤水水、混混沌沌的艺术技法在《秦腔》《古炉》《带灯》等作品中得到了更为极致、充分的表现。它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流动,但同时也包含了作者的寓意、象征和隐喻。看似拉拉杂杂,全无技法,然而骨子里还是蛮有尽数。而表现到艺术风格上,则是绵密、紧实而沉滞,在朴拙中透着灵性,在混沌中显出技巧。
而在这部反映历史和记忆的《山本》中,贾平凹确实换了一幅笔墨,显现出与现实题材迥然不同的艺术风貌。
首先是它的神秘性。
贾平凹自称是个通神的人。“我确实能测字。西安市发生过几次凶杀案爆炸案抢劫案,起码我预测过三次吧,案子一出来,我就给它写下来,为了有凭据,平常用嘴说,别人事后不承认,我先给你写出来。其中有一次我还交代公安局有关人士,但是人家不按我那个破。后来好长时间破了案以后和我那一对比,是一模一样的。”其中原因,他认为既有环境影响,也有个人的兴趣爱好。“有人也批评我说,谁谁谁的作品里老是爱装神弄鬼,实际上一是从小生活在山区,我老家生活,它那个农村生活,由于是山区,山区多巫风,生活本身就充满着这个东西,农村本身充满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而陕西它出现的奇人异事也特别多,这种环境特别多。这种环境一多吧,它不是说故意的,它只是把你影响得,把你的思维影响得……”
以前现实题材的作品,限于真实性的考虑,作者的这种“才能”并没有能得到充分的表现。而现在,当面对着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和记忆时,思想上的禁锢解开了,《山本》便自然笼罩上一层浓浓的神秘气息。
你看小说的主要故事地涡镇。“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涡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静静,水波不兴,一半的黑河水浊着,一半的白河水清着,但如果丢个东西下去,涡潭就动起来,先还是像太极图中的双鱼状,接着如磨盘在推动,旋转得越来越急,呼呼地响,能把什么都吸进去翻腾搅拌似的……。”@这黑白相问的涡潭,分明是一幅阴阳八卦的太极图。它的风生水起、激流翻腾,正好喻示着二三十年代涡镇的动荡不安与连天烽火;而底层百姓在这历史的漩涡中只能无奈地随波逐流、无法自控。似神话,更像是真实的历史。又比如陆菊人的陪嫁、那三分胭脂地。当井宗秀扒开胭脂地为他父亲拱墓时,却发现底下埋了武士的古墓。“没想到古墓里埋的是武士,一具骷髅上有铠甲,连线已断,铜片散乱,两把铜剑、一件弩机、三个戈、四杆矛。周围……还有一只铜罐一只铜盘和一面铜镜。”这位武士没有碑文,但从随葬物品来看,大概是位中级军官,这与后来成为预备旅旅长的井宗秀、秦岭游击队团长的井宗丞,身份似乎相当,也似乎是井氏兄弟的宿命。而那面铜镜,则能照出千古兴亡的往事,发人深思。又比如安仁堂的陈先生和地藏王菩萨庙的宽展师傅,一瞎一哑,极类于《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看破红尘、参透世事。在他们通透、玄妙、机警的哲理中,一方面安妥着人们受难的心灵,另一方面也使小说升腾出一股神秘莫测的韵昧。
其次是传奇性。
听来的传说与故事,因为隔了一段时间,往往与自己的亲眼观察有巨大的区别。贾平凹曾这样回忆自己年少时听来的故事感觉:“故事是七零八落的,且有的是有人亲身经历,有的听人趣谈,有的是听了别人再加上自己经历而充分想象了的……”“趣谈”与“充分想象”,都可以使讲述者眉飞色舞,而听者则是津津有味,表现到小说中,就是增添了传奇性的内容。
在《山本》中,这种传奇性的内容可谓是琳琅满目、比比皆是。比如陆菊人急中生智引诱土匪玉米枪打野蜂巢而被蜇死的故事。当时,陆菊人躲在城墙上,土匪玉米在下面打不到她,附近墙外的树上有一窝野蜂。陆菊人灵机一动,将锣槌往空中抛去。“玉米猛见空中有了东西,开枪便打,锣槌没打着,子弹飞过去却击中了榆树上的野蜂巢,野蜂一下子腾起来。……而野蜂是顺着射来的子弹冲出去的,就寻着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轰的一团就罩了他。”这故事显然是来自添油加醋的传说,然而却是生动而有趣。又如麻县长审理的一桩杀人投尸案。死者是一位女性,被投在潭里,身上绑捆着一扇石磨。麻县长沉思了一会:“下令全镇人把自家的石磨拉来检查,拉石磨的都拉来了上扇和下扇,只有一个姓时的拉来的是石磨的下扇。把姓时的抓来审问,果然是此人杀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充分表现出麻县长的灵活和机智。再如,陈来祥被大钟压死的故事也是读来忍俊不住(禁)。“……陈来祥是站在车的右边扶着钟,指挥着坎上的人拉紧绳索慢慢往下松手,没想拉绳索的其中一人突然放了个屁,大家扑哧一笑,绳索松了一下,钟突然就跌下来,先砸在车上,车一滑,钟就把陈来祥压在了下边。”还有,土匪五雷以割下耳朵的多少作为奖励的故事。显然,这是贾平凹记忆深刻的一个民间传说。在《老生》中,他就描写了游击队这种奇特的奖励方法。原本是杀死一个敌人割下一只耳朵,然而,“匡三是拿了一把杀猪刀捅死了两个保安,再割下保安的四个耳朵。只是战斗结束后,他给老黑表功,说他杀死了四个敌人。”@而在《山本》中,“五雷在清点带回来的耳朵,突然发现十二個耳朵各是两个两个一模一样的,就问王魁这是咋回事……问手下人这是谁在一个死人的头上割下两个耳朵,土匪里钻出六个人,都发咒说他们只割了一只耳朵”。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耳朵由四只变成了十二只。
诸如此类可称为神来之笔的传奇故事,在《山本》中不胜枚举。它一方面说明了作者对这段生活深厚的累积,另一方面也使作品趣味无穷。
最后是跳跃性。
在文学创作中,如果是作者亲身经历的事件,他往往会不遗余力精心描摹。比如说《古炉》,贾平凹少年时在故乡目睹了造反派之间的血腥杀戮,因而反映在小说中,他十分详细地表现了武斗时的残酷场面,精雕细琢,细节丰满。又比如说《秦腔》,他一步步看着家乡棣花镇的农民怎样纷纷地离开土地到外地打工,感同身受着他们的痛苦、卑微和艰难,于是下笔时唯恐写得不详,因而整部小说显得苦涩沉重。而在《山本》中,他感到了叙述时的差异。“正因为是听来的,不是亲身体验而得,我只好省去好多具体描绘。”省去的是对具体事件和人物的铺排、描摹,而留下来的则是最让人记忆深刻的部分。
你看涡镇小学,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级,陆菊人陪着杨钟读低年级。贾平凹在描写陆菊人对阮天保的印象时是这样的:“……阮天保是骗吃过杨钟带的葱油饼,说:我给你咬出个山字!就吃了两口,葱油饼上是有了个山字型(形),但葱油饼一半却没有了。那时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现在人一胖更小,象(像)是指甲掐出来的。”在这一段跳跃式的叙述中,杨钟的忠厚、阮天保的奸诈,已分外鲜明。
最典型的跳跃性描写,是小说中对几个主要人物最后结局的处理。英雄谢幕,往往不似戏剧舞台上那般的悲壮,而是在不经意间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贾平凹自述,他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五雷、井宗丞、井宗秀几位的死亡,似乎与他们生前的轰轰烈烈截然相反,窝囊可笑。你看土匪头子五雷,受伤后躺在庙中,手下王魁在门外搂住了他的女人。他大怒,却坐不起来,最后被王魁掐住脖子而死。再看井宗丞,这位中学时就投身革命、大义凛然将父亲绑票的红军团长,力气大,枪法好,英英武武,竟然被阮天保不知不觉地诱骗上山,被刑瞎子用枪顶着头顶,一声不吭地滚下山去。还有,那位常常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八面的预备旅旅长井宗秀,坐在家里躺椅上,一颗黑弹就将他的后脑勺打了一个窟窿,没有任何反抗,就一命呜呼。英雄末路,命贱得就如秦岭上的一棵小草。正是来自民间的口头记忆,来自那些曾经是“逛山”、刀客们的趣谈,贾平凹在《山本》中“跳过了”许多文学作品中惯常的想象、夸张与抒情,让人物结局回归本来面相。然而,却又是这样的震撼人心。
贾平凹曾经神往于一种理想的作品境界。他说:“古人讲‘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飞在于善断,善续,断续得宜,气则充溢,这便有了诗意,也便弃了艰难劳苦之态。”他过去往往感慨于因为对现实的忧伤,而使他的作品苦涩沉重。而在《山本》中,特殊的历史题材与文学积累,使得它充满了神秘、传奇和跳跃之感。
这在他的创作道路上是一次重要的例外。她让我们见证了贾平凹小说风貌的别样风情,领略到一种奇幻与疏朗的艺术享受。
《山本》的另一创作特色,是小说中对秦岭山区草木和动物丰富而详细的描写。这是在贾平凹以往的创作中所没有过的。
据作者自述,他原本是想写一本关于秦岭的草木记、动物记,并由此深入秦岭山区进行了数年的探访与采集,然而最后终因能力和体力未能完成。“没料到在这期间收集到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许多多传奇。去种麦子,麦子没结穗,割回来了一大堆麦草,这使我改变了初衷,从此倒兴趣了那个年代的传说……”这应该是正话反说。二三十年代的传奇只是“麦草”,而秦岭山上的草木和动物才是“麦穗”,孰轻孰重,作者自是有着自己的评判。不过,从这部五十万字的小说中看来,作者对秦岭山区草木和动物的记载与描写,无论是在篇幅上,还是在着力点上,一点也不亚于对山中传奇人物的重视。何况作者在小说中还特地安排了一个为官无所事事、而对草木虫鸟极有兴趣的麻县长。他辛苦采集标本,留意动植物的秉性,编撰成了两本秦岭植物志和动物志。尽管直到最后也没编定,初稿也毁于炮火,然而也似乎在尽力了却作者的心愿。
为什么贾平凹对草木志、动物志如此重视?深入研究,你可发现这是他的一贯主张,一个重要的文学观念。
早在1984年所写的《王蓬论》中,他就表现出对地理环境的高度关注:“大凡文学艺术的产生和形成,虽是时代、社会的产物,其风格、流源又必受地理环境所影响。”他举例说:“陕南山岭拔地而起,湾湾有奇崖,崖崖有清流,春夏秋冬之分明,朝夕阴晴之变化,使其山歌便忽起忽落,委婉幻变。”在他看来,“‘山歌如此,其他的文艺种类也概莫能外。所以,他认为:“这种地理文赋需要深入研究”。在《(逛山)小引》一文中,他更是明确指出,自古商州匪盗不胜其数的原因与其地理环境密切相关:“我想这是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交错的,也是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过渡的商州这块地方的雄秦秀楚的风水所致,山中有明丽之光,也有阴障(瘴)之气凝聚不均所致。”这确是作者的一个奇特发现。由此,他对同样反映了商州生活的长篇小说《李白成》表达了遗憾:“八十年代以来,姚雪垠先生著的《李白成》风靡于世,那就写的是闯王在商州的活动,但先生如椽之笔写尽军营战事,着墨商州地方的极少,世人仍是只看热闹,哪里管得地理风情?“在这里,有没有写出商州的“地理风情”,成了贾平凹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准确、真实与饱满的重要依据。
循着这样的思路,贾平凹在《山本》中有意识地大量描写秦岭山区的草木和动物,并取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首先,是用动植物喻示人物性格。专注于研究秦岭草木和动物的麻县长感慨:“这些人不是动物变的就是植物变的,有些人胡搅蛮缠是菟丝子,有些人贪得就是猪笼草,有些人是菱角还是蒺藜呀,浑身都带刺!”这也点明了作者的用意。“狗撵兔,兔就要跑,跑得太快了還得停下来往后看看狗,兔跑得一溜烟没了踪影,那狗还会撵吗?”钞这与人类社会敌对双方的情景如出一辙。“飞鼠以金钗为食,生性凶猛敏捷,能在空中滑翔十多丈远,连拉下的粪也是中药里的五灵脂。”这又与人类社会中的窃国大盗相仿。“绿茶吧就像这位刘小姐,娇嫩婉约,含羞怡人,黑茶就如同这位犹抱琵琶半遮面又蕴含勃勃生机的总领掌柜,洗尽铅华却历经沧桑卓尔不群。”绿茶指的是花生,黑茶则是喻示陆菊人。而秦岭的蟒蛇则酷似五雷、井宗秀这样的草莽英雄:
……不时传来某沟岔有了蟒蛇,常在月圆时分,嘘气成云,而采药的打猎的割漆的伐木的,还有那些脚客,一旦误中其中,立即身子僵硬,气短而死。更多的人,几乎是一个村一个寨的,都害起嗓子疼,轻者咳嗽,重者喉咙化脓,口水难咽,必须去山上寻七叶子树。
小说中,有一幅清朝秦岭道衙门的旧门联:“秦岭地,每嗟雁肃鸿哀,若非鸾凤鸣岗,则依人者,將安适矣;万千山,时勤狗盗鼠窃,假使豺狼当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描绘的是一幅秦岭山区人畜混杂、善恶并生、莽莽苍苍的景象。小说中对种种草木、动物的描写,正可加深人们对作品中故事和人物的理解。
其次,是渲染气氛、强化作品的艺术效果。预备旅与阮天保在银花镇打了一仗,死亡五十一人,整个涡镇都沉静在一片悲痛之中,而就在那天晚上,寿材铺杨掌柜被一颗古柏树压死了。“整整一夜风与雨,虎山崖驻守的一班士兵并没有听到柏树扭折倒地的轰声,第二天后晌他们轮换下山,经过龙王庙旧址,打老远没见了柏树,跑近去,才发现柏树倒在那里,树底下还压着杨掌柜。”古柏树是涡镇的象征,它的突然扭折倒地,无疑加深了阴森的气息。又如,当井宗丞被阮天保骗到山神庙时,陡然见到了十多年未见的水晶兰。“这蔟水晶兰可能是下午才长出来的,茎秆是白的,叶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鳞片,如一层薄若蝉翼的纱包裹着,蕾苞低垂。”他好奇地问哨兵:“这儿还有娇气的水晶兰?”小兵说是“冥花”。冥花就是死亡之花。作者在井宗丞临死之前安排这段描写,无疑更加映衬了他的无知与幼稚。
最后,贾平凹关于秦岭山脉草木和动物精彩的描写,还增加了读者的知识,平添出许多趣味。“蝎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处疼,雌者蜇了就牵扯得浑身都疼。”这是说蝎子的雌雄之别。“熊的胆力春天在首,夏天在腹,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这是说熊胆在不同季节的功效。“麻雀肉吃多了,人脸上就潮红,浑身燥热,裤裆里动不动就硬起来,家在镇上就晚上回去一次,而镇上没有家眷的,便到厕所里自己解决。”这是说麻雀的壮阳功能。另外,有的描写很有趣味。“羚羊多有肚子里生了虫,见了黄檗树就啃皮,黄檗树有毒,能把虫杀死,但啃得多了,又能毒死羚羊。”所以,在黄檗树附近常能找到死亡了的羚羊。“转眼麦收过了,狼却多起来。李文成的娘晚上听到鸡扑啦扑啦响,起来没发现黄鼠狼子,却看到月光下猪圈里有了一只狼,狼用嘴咬着猪耳朵,用尾巴在猪屁股上打,要猪翻圈墙。”蟹这幅黄鼠狼对猪咬耳扇尾图,真是活灵活现、趣味十足。
雨果在《莎士比亚传》中曾经这样高度评价动植物在剧作中的精彩运用:“在莎士比亚作品中,百鸟在歌唱,灌木在抽叶,人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云彩在游荡,天气时冷时热,晨钟暮鼓;朝发夕至,森林窃窃私语,人们促膝交谈。”世界上的许多伟大作家,都让动植物在作品中担当起重要的角色。在中国,古人说落草为寇,说的是在山上为匪的寇其实与草木是相仿的。在贾平凹这里,天气就是天意,一方水土养育出一方的人物。他认为秦岭山区的各类草莽英雄,在本原上,就是这方水土的产物。“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着能风起云涌,便有了出没在秦岭东一带的逛山和出没在秦岭西一带的刀客。”他写草木志、动物志,其实就是在写秦岭山区的各色人物。
而表现到创作特色方面,在血腥的抢劫和杀戮中加入大量的动植物描写,则也使作品舒缓、从容,多了一份俊逸之美。
贾平凹是一位具有多种艺术才华和丰富知识积累的作家。他在表现现实题材的生活时,往往饱含深情,充满忧伤,艺术风格显得苦涩、沉重。而在这部表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山区的种种传奇时,则又有了新的艺术风貌。在浩瀚、厚重、饱满的描写中,又显得俊逸、疏朗和传奇。这是贾平凹创作道路上一次新的收获。它给我们惊喜,也值得我们认真研究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