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及其武侠小说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2019-03-21 23:07蒲翠亭
关键词:蜀山楼主武侠

蒲翠亭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400715)

1987年,张赣生在《中国武侠小说的形成与流变》一文中提到还珠楼主、宫白羽、郑证因、王度庐等人将向恺然、赵焕亭、顾明道奠定的神怪武侠小说风格、技击武侠小说风格、儿女侠情小说风格发挥到极致且自成一家,认为他们“代表着现代中国武侠小说的最高水平”[1],将四人合称为“北派四大家”。 1997 年,叶洪生在《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2] 34中称朱贞木独创“奇情推理”一派,可与“北派四大家”并列,从而提出“北派五大家”之说,“北派五大家”这一概念正式形成并沿用至今。作为民国武侠的集大成者,“北派五大家”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的独特性和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方面,“北派五大家”与传统武侠联系紧密,以其深厚的传统文化学养而有别于新派武侠;另一方面,“北派五大家”又以其在思想内容及表现手法上的重大突破而区别于传统武侠,对“新派”武侠影响深远。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中,“北派五大家”完成了继往开来的历史使命,延续了武侠小说的文脉。“北派五大家”中,还珠楼主最早获得读者的青睐。还珠楼主本名李善基,后更名李寿民、李红。从1932年开始,还珠楼主创作了11部“出世武侠”和25部“入世武侠”,共计36部作品,其中,《蜀山剑侠传》(以下简称《蜀山》)为还珠楼主赢得了众多粉丝、奠定了还珠楼主的武侠大家地位。作为“北派五大家”的中坚力量,还珠楼主承前代之余绪,又发挥自己的天才创造力,成就了“奇幻仙侠”一派,在民国武侠中独树一帜,沾溉了后世无数武侠小说家。

自还珠楼主作品问世以来,学界研究成果众多,但迄今仅有两篇综述性质的文献。其一为2008年陶永莉的《〈蜀山剑侠传〉研究史述评》[3],从作品思想论、作品艺术论、作品源流论、作品价值论四方面归纳了还珠楼主《蜀山》的研究成果;其二为2012年韩云波、滕巍的《开千古未有之奇观:还珠楼主研究65年》[4],该文将2010年以前的还珠楼主研究分为萌芽期、发展期和深化期三个阶段,系统分析了还珠楼主研究成果,并提出了现存的一系列问题,为今后的相关研究指明了方向。此外,邱香华、刘国辉对40年来中国侠文化研究“进行了基于数据的统计分析”,作为“对中国侠文化研究的全局性回顾”[5],也提到还珠楼主研究的相关问题。三篇文章所取得的成就固然可喜,但与数量庞大的还珠楼主研究文献相比,综述文献略显单薄。2010年以来,还珠楼主研究持续升温,中国知网主题检索“还珠楼主”在2010—2018年间已有75条结果,而1958—2009年总共才37条。这些文献拓展了还珠楼主研究视野,对还珠楼主研究甚至武侠文学研究都极有价值,但学界并未对其加以整理。基于此,笔者从纵横两个角度系统梳理70余年的还珠楼主研究成果,简要分析其特点与不足,重点探讨21世纪尤其是2010年以来还珠楼主研究的新发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研究展望。

一、还珠楼主研究的发端与深化

还珠楼主“蜀山”系列作品享誉四方,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但由于武侠小说的边缘性,在当时少有系统研究的文献。直到1948年徐国桢《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的出现,才开风气之先。此后,还珠楼主研究一度沉寂。直到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进入21世纪之后,还珠楼主研究才焕发生机,渐呈繁荣之象。以下本文将还珠楼主研究分为发端、深化、繁荣三个时期分别论述。其中,2010年之前的研究情况,因为已有前人的详细述评,本文主要提示核心线索与创新逻辑,对具体成果不详细展开。

(一)20世纪40年代至20世纪70年代:发端

与读者对还珠楼主及《蜀山》的倍加青睐大相径庭的是学界的漠视,《蜀山》正“热”之际,学界却无动于衷,直到徐国桢《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一文的发表,才打破了这个僵局。该文在上海《宇宙》杂志从1948年第3期开始,分三次连载,到第5期刊完,是1950年以前唯一的一篇武侠小说研究长篇论文。徐先生独具慧眼,从一般论、写作论、思想论和社会论四个角度入手,对还珠楼主的生平、《蜀山》的渊源、思想、特色以及读者阅读心理都有详细论述,奠定了《蜀山》研究的基础。遗憾的是,此后的还珠楼主研究多从既定概念出发,还珠楼主小说受到学界猛烈抨击。涂树平将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混为一谈,否定小说的虚构与想象成分,对还珠楼主小说《剧孟》大加挞伐——“社会主义社会的出版工作的任务,在文艺方面是出版用社会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教育人民的作品,启迪人民群众有益的文艺活动,然而还珠楼主的新著‘剧孟’,是与这种精神背道而驰的”[6],这一评价代表了当时大多数学者的看法,粗暴地将作家甚至作品从文学评论中剥离,“忽略了创作主体所赋予的文本意义”[7]。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还珠楼主小说备受指责,还珠楼主研究几乎没有进展。

(二)20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90年代:深化

改革开放为还珠楼主研究带来生机,研究者逐渐形成了以文本为依据、适当结合作者生平的理性研究模式,使还珠楼主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此阶段在纵向方面主要探究了还珠楼主作品的渊源,明确了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武侠史地位;横向方面主要挖掘了还珠楼主作品的丰富内涵,开拓了研究视野,为还珠楼主研究的繁荣奠定基础。

1.作家生平经历探究

社会历史批评向来为学界所重,还珠楼主研究也不例外。关于还珠楼主生平经历的研究资料,主要来自两方面。其一,还珠楼主子女的叙述。李观承、李观贤、李观鼎叙述了还珠楼主的生活、创作及婚姻经历,展示了还珠楼主的耿直性情及多舛人生,为还珠楼主研究提供了基本线索。其二,还珠楼主友人的回忆。贾植芳揭示了还珠楼主在创作环境急剧变化之时的复杂心境:“文协同志虽然鼓励他努力学习,改造思想,为人民服务,但他总感到前途茫茫。他的旧出版家也正在看风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要抢着印他的小说了。”[8]为还珠楼主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创作转向原因提供了依据。友人的回忆从不同侧面补充了还珠楼主子女的叙述,使还珠楼主的形象更为丰满。

还珠楼主子女和友人提供的材料基本勾勒出了还珠楼主的一生经历,为相关研究奠定了基础,使研究者得以“知人论世”。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材料也有待研究者的进一步考证,毕竟还珠楼主子女与其感情深厚、友人与其“过从甚密”,他们的叙述自然会有感情色彩;此外,历时久远,他们对一些细节的回忆难免出现误差。这些问题也给下一阶段的还珠楼主生平经历探究带来了机遇与挑战。

2.作品研究

此时的作品研究突破了阶级分析单一视野,以文学史视域下的纵向探究和立足于作品的横向扩展为主。

文学史视域下的宏观考察与微观审视在赋予还珠楼主小说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的同时,突出还珠楼主作品的地位,不仅深化了还珠楼主作品研究,也使人们更为清晰地认识到还珠楼主及其作品在武侠发展历程中的重大作用。张赣生“在审视中国武侠小说流变的宏观思维下论述了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历史价值”[4],充分肯定了还珠楼主小说“非胜境不足以显扬神话,非神话不足以渲染胜境”[1]的艺术境界,极大地提高了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文学史地位。韩云波的《侠林玄珠》[9]对武侠小说发展状况作了历时梳理,介绍了还珠楼主的主要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金开诚从微观视点出发探究还珠楼主作品的渊源,认为还珠楼主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想象“实是深受上古神话、《山海经》、屈原辞、李白诗及各种说部奇书的滋养。而小说中所写的仙佛与妖魔相斗及各种奇书异宝,更是与《西游记》《封神榜》一脉相承而大有发展。至于书中的细节描写,特别是对女性的态度,更是深受《红楼梦》的影响”[10],着重对还珠楼主作品延续性与开拓性进行了探究。

立足于作品的横向研究多从思想内容、艺术特征两方面深入挖掘还珠楼主作品的丰富内涵,使得还珠楼主作品研究“分工”更细,专业化趋势明显加强。叶洪生将还珠楼主的突出特点总结为“奇幻想象力与雄伟文体”[2] 123,论述了还珠楼主作品中儒、释、道三家思想的融合及生命哲学意识。徐斯年认为还珠楼主从“哲学的、诗意的、文化的角度,对‘武侠’做出了新鲜而深邃的阐释”[11],注重还珠楼主所构建的超现实时空及其独特审美个性。令人可喜的是,美学视角的引入以及对还珠楼主 “入世武侠”的关注昭示着还珠楼主作品研究的无尽潜力及光明未来。还珠楼主的“出世武侠”之作向来为研究者所钟爱,周清霖则独辟蹊径论述了还珠楼主的“入世武侠”,认为“自有其独特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对于研究还珠其人其书别具重要意义”[12],开还珠楼主“入世武侠”小说研究之先河。

发端与深化时期的还珠楼主研究为此后的相关研究奠定了深厚基础。虽然此阶段的研究成果不多,但基本触及了还珠楼主研究的重要领域和关键问题,诸如还珠楼主生平经历研究、作品思想内容研究等问题受到了研究者的持续关注。

二、还珠楼主研究的繁荣

21世纪以来的还珠楼主研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势,研究角度更趋多元,研究成果也极为繁复。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的还珠楼主研究受到文学理论的沾溉,体现出深厚的学理性。研究者引进了叙事学、主题学等新方法和新思路,同时也注意挖掘传统文学中的叙事理论,弥补了长期以来我国武侠小说研究在理论方面的不足;以还珠楼主小说为典型个案的“武侠类型知识体系”的提出和建构,更是立足于武侠小说理论研究模型的创新,极大地拓展了研究者的思维。

1.作家生平经历探究

此阶段的相关研究基本廓清了还珠楼主的生平经历,体现出与上阶段明显不同的特征。

首先,还珠楼主子女及友人的叙述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情感性,但此阶段的研究以文献资料为据,论述更为客观,学理性也大大提升。周清霖在翔实的史料基础上“钩稽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一生行迹”[13],其后又经多次修订。李永明“对还珠楼主的家族背景、家学渊源、祖辈行实及其父母、伯父、岳父等人物的基本史实进行了系统梳理,就这些因素简要分析了还珠楼主个人成长和文学创作的家庭影响,揭示了很多鲜为人知的历史事实”[14]。

其次,不同于上一阶段对还珠楼主生平经历的简笔勾勒,此时的研究更注重从小处着手,考证还珠楼主生平经历中的细节,极大地丰富了还珠楼主的生平资料。顾臻探究了还珠楼主与夫人恋爱的本来面目,“澄清了前人文章的错漏,也重新奠定了该事件在还珠楼主研究中的位置”[15]。倪斯霆考辨了还珠楼主的笔名,“首次提出‘还珠楼主’笔名寓意是为纪念两位使其产生情感波澜的女子;并进而考证出其笔名不是为写作《蜀山剑侠传》而起,更非1932年7月首次面世,而是早在1930年春夏之时便已出现于报端”[16],使还珠楼主的生平轨迹更加清晰。蔡爱国叙述了还珠楼主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积极转变写作理念,试图赶上时代,但由于种种原因,其作品中仍新旧交织,最终无奈放弃武侠创作的过程[17]。

最后,与此前的还珠楼主生平经历探究相比,此阶段相关研究的系统性得到了极大提升,形成了彼此相关又各具特色的几大板块。如在前述研究成果中,李永明注重探讨家学氛围及故乡风物对还珠楼主的影响,周清霖注重勾勒还珠楼主生平经历和创作历程,顾臻、倪斯霆注重探究还珠楼主生平对其创作的影响。

可以看到,相较于上一阶段资料的单薄及研究的偶然性,此时的作家生平经历探究在研究者有意识地通过各种渠道收集相关资料的努力下,在研究方式与研究角度等方面均体现出与上一阶段明显不同的特征。

2.作品研究

此阶段的作品研究仍从纵、横两个角度进行。纵向探究方面,源流研究沿波讨源、因枝振叶,获得了极大发展;横向延展方面,副文本开始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还珠楼主小说与其他作家作品的比较也开始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从叙事学、主题学等文学理论视角观照还珠楼主作品的期刊论文更是大量涌现。

第一,文学史视域下的纵向研究。汤哲声从《蜀山》对“道家之侠”的开创、《蜀山》的想象力空间、《蜀山》的得失以及它对后世的影响力几个方面,详尽论述了《蜀山》的文学史价值[18]。孙钦星探讨还珠楼主“出世武侠”小说中的奇幻色彩和生命意识,论述了还珠楼主的文学史地位[19]。孔庆东认为还珠楼主“蜀山”系列小说气象恢宏,“大大拓展了武侠小说的想象空间”[20]。与此前从武侠小说史整体观照角度论述还珠楼主作品文学史价值的历时性梳理不同,此阶段文学史视域下的宏观考察将重心从历史整体性转移到还珠楼主的作品,从作品出发,论述其武侠小说史地位,变“历史—作品”为“作品—历史”,突出了还珠楼主作品的重要价值。

这一阶段研究重心的转向有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此时,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重写文学史”热潮逐渐退却,史性思维随之消隐,而个性主义思潮的涌入使人们注意到长期以来被淹没在集体中的个人,这一切反映在文学研究中,便是对个体作家作品的空前关注。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历时性梳理的研究维度不得不暂且妥协,这样一来,既立足于个体作家作品,又兼顾历时梳理的源流研究一时势头煊赫。这一阶段的作品源流研究在延续上阶段溯源研究的同时,注意到还珠楼主作品的影响问题,形成了“溯源”与“探流”双向并行的研究模式。

溯源研究可分为宏观与微观两层。宏观层面,思想渊源研究颇为盛行。辛晓娟认为“还珠楼主的轮回观深受从魏晋志怪小说至明清小说传统的影响”[21]。王立、黄静认为“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等构筑的正邪不两立、济善除恶模式及侠士男女的文人雅趣,还应上溯到苏轼的侠文化理念”[22]。 陈千里提出还珠楼主小说中的小儿女情态“模仿《红楼梦》之处颇多”[23],指出了还珠楼主小说在武侠、神魔小说之外的世情小说渊源。此外,叙事渊源也颇受研究者关注。刘卫英、骆玉佩认为还珠楼主灾害叙事“直接得益于平江不肖生的同母题创作”[24]。冷新科、姜辉军将还珠楼主小说置于中西文化的比较视域中加以审视,认为“在叙述笔法上,还珠楼主还吸取西方文学的精华”[25]。微观层面,刘卫英探究了还珠楼主作品中的多种意象渊源,比如“阴雷”武器、“怪兽”形象、“大鸟”意象、“牡丹”意象等的文学文化渊源,如认为还珠楼主笔下的仙界牡丹意象融合了现实牡丹花的植物属性、民族审美心理、社会伦理等元素[26]。任传印从人物形象角度探究了还珠楼主作品渊源,认为还珠楼主《蜀山》中的醉道人形象与平江不肖生笔下的笑道人“不仅名字相似,性格内涵与艺术特征也接近”[27]。可以看到,与前一阶段相比,此时的渊源研究突破了上一阶段思想艺术的有限视野,从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思想、叙事、意象、人物形象等不同角度切入,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研究格局。

值得注意的是,在渊源研究兴盛的同时,还珠楼主作品的影响研究也逐渐兴起。在小说领域,还珠楼主作品对后世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小说的巨大影响令人瞩目。孔庆东认为新派武侠小说中的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都从还珠楼主身上得到了很大的教益”[28]。宋倩倩从遣词用语、情节结构、思想内容、对历史与传统的继承等方面指出了金庸对还珠楼主的继承与创新[29]。此外,还珠楼主对21世纪玄幻小说的影响也开始受到研究者关注,范伯群、刘小源认为“还珠楼主、金庸、古龙等武侠大家创造的传统以及侠义精神,依旧流淌在网络类型小说的血脉中”[30]。值得注意的是,文学作品的横向移植,也促进了文学研究的横向渗透,还珠楼主小说在影视、网络游戏领域的横向移植也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影视方面,徐皓峰认为徐克深得还珠楼主精髓[31]。牛景丽等认为“《仙剑奇侠传》的故事情节并非空穴来风,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蜀山剑侠传》”[32]。 网络游戏方面,“‘新蜀山剑侠传’便是根据还珠楼主的作品改编而成”[33]。但总体说来,影响研究较为稚嫩,虽开拓了小说、影视、网游等研究视域,但各视域的研究零散不成体系,发展也极度不平衡。此外,此类研究注重探讨还珠楼主对金庸的影响,未暇旁及他人,且多是从被影响者即金庸小说的角度提及还珠楼主小说的影响,很少从还珠楼主小说角度出发,这样的单一视角和单向思维也使得研究内容较为单薄。

总之,在集体思维与个体思维并存的文化语境中,源流研究一时大盛。源流研究关注还珠楼主小说的“来龙去脉”,更清晰地显示出还珠楼主小说的继承性与开拓性,在凸显还珠楼主小说特色的同时,也彰显了还珠楼主小说的文学史地位与价值。

第二,立足于作品的横向延展。叶洪生《天下第一奇书——〈蜀山剑侠传〉探秘》一书系统呈现了《蜀山》的知识体系,从玄理、场景、人物、法宝、精怪等方面探究了《蜀山》的魅力。叶洪生还探讨了还珠楼主“大蜀山”的战略布局与“超前思维”创作之得失、还珠楼主的超世成就与写作技巧等问题[34]。韩云波从知人论世、集回形式和情节结构三个维度考察了《蜀山剑侠传》与特定历史环境的关系,由此透视了还珠楼主的创作历程、市场策略以及自我意识形态的建构历程[35]。罗立群、李榕注重研究还珠楼主小说的思想内容,深入剖析了《蜀山》中的爱恨情仇[36]。此外,由于副文本“影响着文本体系的发展过程”[37],韩云波将副文本引入武侠小说研究,认为“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一方面反映了还珠楼主武侠小说文学生产的状况,另一方面也表现了还珠楼主小说中的‘武侠意识形态’”[38]。他的《还珠楼主武侠小说序跋研究》[39]一文以小见大,通过对还珠楼主序跋的历时性梳理,透视了“民国武侠小说发展过程中最突出的历时性变迁”、作家文学生产过程以及作家“武侠意识形态的逻辑架构与历时变迁”,极大地拓宽了武侠小说的研究视野。

在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以外,研究者有鉴于比较文学的发展,引入了同领域与跨领域比较视角。关于同领域比较,尹鹏飞比较了《三侠五义》与还珠楼主《蜀山》的异同,指出了《蜀山》对《三侠五义》的发展[40]。更令人可喜的是跨领域比较研究的发展:鲍开恺、艾立中比较了还珠楼主小说《青城十九侠》与同名戏曲在思想内容、情节线索、人物形象等方面的差别,并分析了造成这些差别的主客观原因[41],将对还珠楼主小说的研究拓展到戏曲领域,为还珠楼主作品研究打开了另一个窗口。值得注意的是,刘卫英、王立等人将叙事学与主题学等文学理论视角引进了还珠楼主研究,弥补了我国文学研究中的理论缺口,提升了还珠楼主作品研究的学理性。

总体而言,此阶段的还珠楼主作品研究角度更趋多元,诸如作品比较、叙事学、主题学以及文本译介学的介入极大地开拓了研究者的视野,丰富了还珠楼主作品的内涵,更为还珠楼主的长远研究奠定了基础。

三、还珠楼主作品研究的几个关键视角

关于还珠楼主的作品研究,最值得注意的是研究者对还珠楼主作品中生命哲学的阐释、研究者从文学理论角度对还珠楼主作品的剖析以及对“武侠类型知识体系”研究模型的建构。对还珠楼主生命哲学的阐释发掘了还珠楼主作品的超越性意义,将作品内涵分析上升到形而上层面;从文学理论角度剖析还珠楼主作品在拓展研究者思维的同时,也使研究更为学理化;而“武侠类型知识体系”体系的构建对还珠楼主研究极具方法论上的指导意义。

(一)以生命哲学阐释为核心的思想内容研究

还珠楼主作品的思想内容一直备受研究者青睐,此类研究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对还珠楼主作品中生命哲学的阐释。

《史记》所记游侠还颇具“以武犯禁”气质,而到了汉代,游侠气质大变,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与政权形成对抗或者威胁的侠”[42]而带有儒者风范,《汉书》所记游侠也“大多有‘为官从政’的经历”[43],“儒侠”由此而生。魏晋之际,儒、释、道三家文化激烈交锋,此后,三者“和睦共处”。还珠楼主熔儒、释、道三家思想为一炉,并以它们为中心,创造了其作品中独具特色的生命哲学体系。

徐国桢最早注意到还珠楼主作品中儒、释、道三家思想融合的问题,认为还珠楼主笔下的人物“本来是李耳、庄周一般的襟怀,可生就了释迦牟尼的两只眼睛,却是替孔丘、孟轲去应世办事。于是儒释道混成一体了”[44]。后来的研究者从不同侧面深化了这一研究,立足于《蜀山》的生死观和修仙进化论,从世俗人生的悲剧性、生命的抗争与超越等方面论述了还珠楼主的超越生命观。在学者们看来,还珠楼主“蜀山”系列“超人想象、谈玄述异的背后,蕴藏的是作者关于生命的独特信仰”[45],而“蜀山”系列的精神内核就在于其中所蕴含的独特而系统的超越生命观。吉旭提出“还珠楼主的作品首先便是反映了人们对于‘个人生命有限性’的深深焦虑,对于人生悲剧性的深深焦虑”,但还珠楼主并未在这种焦虑中沉寂,而是建构了一套独特的生命哲学,以“实现对自身命运的超越,实现对生命极限的超越”[46]。对还珠楼主生命哲学的研究十分丰富,这些研究探讨还珠楼主作品中的生命、抗争、永恒、超越等话题,将还珠楼主作品内涵上升到哲学层面,打开了还珠楼主作品研究的另一个窗口。

(二)以叙事学和主题学为核心的研究角度拓展

文学理论角度的研究主要包括叙事学、主题学两方面。

寇鹏程、卢丽华指出“《蜀山剑侠传》年轻正派女侠的身体叙述具有‘美化’、‘神化’的特征”,他们认为“这种叙述策略体现了作者女性崇拜的无意识与自我想象的本质”,并进一步指出“这种叙述模式的深层根源则是读者、作者与当时社会的心理预期”[47]。刘卫英、骆玉佩从叙述视角、叙述时间以及叙述空间等三个方面分析了还珠楼主《长眉真人传》中的旱魃叙事[48]。吉旭从叙事体式、叙事语法等方面深入剖析了还珠楼主的叙事手法,认为“蜀山”系列小说是“传奇叙事模式的集大成者”[46]。以上成果从叙事学角度分析还珠楼主作品,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

刘卫英与王立是还珠楼主主题学研究的开创者与发扬者。刘卫英深入分析了还珠楼主笔下的女性复仇主题,提出了还珠楼主对女性复仇主题的开创意义:“还珠楼主曲折真切地描述了‘坏人向好人复仇’,填补了前此复仇主题史惯常的‘好人向坏人复仇’一面倒的模式。”[49]王立探讨了还珠楼主在“‘神兽坐骑’母题演绎中折射出理想社会结构整合的进步意义”[50],又分析了“小人国”母题的种种相关传说、生存机制及隐喻特性[51]。主题学研究多与社会学、生态学、生物学结合,在拓宽研究者视野的同时也丰富了作品的内涵。

文学理论视域下的叙事学与主题学视角深入挖掘了还珠楼主作品的价值,在开拓研究者视野的同时,也提升了研究的学理性。

(三)武侠类型知识体系

“武侠类型知识体系”是一个较为“年轻”的概念。2014年,宋文婕、韩云波分析了还珠楼主研究历程,在此基础上指出了还珠楼主研究的不足,并提出了建构武侠小说研究理论模型的迫切性[52]。此后,韩云波一直致力于“武侠类型知识体系”的构建。“武侠类型知识体系”为武侠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对武侠小说研究具有指导意义。

2016年,韩云波从还珠楼主小说序跋入手,探讨了其在文学生产层面及文学意识形态建构方面的重要作用,通过对还珠楼主序跋的历时性梳理,透视了作家文学生产的过程以及作家“武侠意识形态的逻辑架构与历时变迁”[38],初步提到“武侠意识形态”问题。2018年,韩云波在《武侠类型知识体系与武侠小说研究模型——以还珠楼主武侠小说为核心》一文中正式提出“武侠知识体系”的概念,并从“武侠意识形态”“武侠形式建构”“武侠专门知识”三方面阐释了这一系统。该文还将还珠楼主置于武侠类型发展的进程中,充分肯定了还珠楼主在类型建构方面的成就,认为“还珠楼主的创作标志着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基本成熟,在武侠意识形态、武侠形式建构、武侠专门知识三个方面都形成了较完整的框架,从而建构了武侠小说之为武侠小说的‘武侠知识体系’”[53]。2019年,韩云波提出“金庸小说所揭示的武侠意识形态道路,是他对‘中国道路’的思考”[54],正式将“武侠意识形态”这一研究方法付诸实践。

韩云波所提出并建构的“武侠类型知识体系”实现了武侠小说从主体文学中的剥离,改变了武侠文学长期以来依附于主体文学的边缘地位,构建了武侠文学独特的观照体系与评价系统,为武侠研究提供了一种普适性的研究方式,对后世的武侠研究无疑具有方法论上的指导意义。

四、还珠楼主研究的不足和展望

自还珠楼主作品问世以来,还珠楼主研究历经发端期、深化期和繁荣期三个阶段,其间,研究者不断开阔视野,引入新理论与新方法,形成了多元系统的研究格局,还珠楼主研究也取得了很大成就。但还珠楼主研究也难免美中不足,就如阴影与光明随行,还珠楼主研究始终在“光明”与“阴影”中砥砺前行。

(一)不足

尽管还珠楼主及其武侠小说的研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也存在着三个方面的不足:

首先,评论的两极化。学术界多对还珠楼主及其作品持肯定态度,叶洪生认为还珠楼主之作“开小说界千古未有之奇观”,张赣生也认为作为“北派四大家”之一的还珠楼主对武侠小说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但袁良骏等反对者也指出了《蜀山》逃避现实、消极浪漫主义、恐怖血腥、淫秽色情、“著书都为稻粱谋”、结构松散等问题,双方各执一说,相争不下。笔者认为,问题的焦点在于评论者的立场,叶、张二人站在通俗文学立场上,看到了还珠楼主对通俗文学发展的重要作用,因此对还珠楼主极度推崇;而袁良骏站在精英文学的立场上,自然对还珠楼主倍加指责。双方均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褒之者只见其优,贬之者偏责其劣,如此,则难有持平之论。这种情况,不仅在还珠楼主研究中存在,这几乎已成为武侠小说研究领域的一个普遍现象。比如在金庸小说研究领域,也存在着极为严重的“毁誉之争的评价错位”的两极分化,有学者认为:“无论不虞之誉还是求全之毁,都已相当程度地偏离了金庸小说的本来面目,究其实质,在于这些毁誉都有着金庸小说之外的其他批评背景。”[55]对于还珠楼主亦可作如是观,无论毁还是誉,都可能存在言过其实的情况。

其次,研究内容的不平衡性。研究者十分关注还珠楼主小说思想内容、小说源流等问题,相关研究成果也十分丰硕,但这也直接导致某些领域研究饱和度过高,出现了大量重复性研究。以对还珠楼主作品中所体现的生命哲学的研究为例,毋庸置疑,生命哲学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但这方面的研究基本上没有超出“苦难”与“超越”的范畴,相当部分的研究成果价值较低。而与之相对的是,对某些领域的关注不够,缺乏深入挖掘。

第三,研究视角的单一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珠楼主研究多是从作家生平、作品思想内容分析、艺术特征评价以及作品源流研究四个角度进行。直到21世纪,才引入了叙事学、主题学等新视角,推动还珠楼主研究走向繁荣。然而,十余年过去,这些视角已渐渐“力不从心”,还珠楼主研究亟须找到新的突破口。

(二)展望

从已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不足出发,可以促进我们对还珠楼主及其武侠小说研究的进一步思考。

其一,大武侠小说史研究视域的拓展。还珠楼主可以说是1950年以前影响最大的武侠小说家,他的出现并非偶然,是在继承20世纪20年代“南向北赵”的基础上进行升华提高的,因而有必要将还珠楼主更进一步放到整个武侠小说发展历程中进行“中时段”甚至“长时段”观照。比如以平江不肖生和金庸作为基点,目前学术界提出了“后不肖生”及“前金庸”[56]问题,而还珠楼主恰好就是这两个基点之间的武侠旗手。

其二,大类型文学观念与领域的形成。武侠小说之所以成为20世纪以来影响力最大的类型小说,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对不同文类进行了融会贯通。目前还珠楼主小说自身的情节、人物、意象等武侠小说核心吸引力方面研究较多且较透彻,但文类间的比较研究还不足,可对还珠楼主小说与玄幻小说、网络游戏、魔幻影视等方面加强研究,比如还珠楼主笔下人物、法宝、武功等唯美设定在网游及影视中的体现,再如侦探、言情、奇幻不同类型模式对还珠楼主小说的影响与还珠楼主对大综合类型文学的发展等。

其三,还珠楼主及其武侠小说的意识形态。韩云波在研究还珠楼主时提出了“武侠意识形态”的问题,还珠楼主小说中不仅有“三教合一”的传统文化融合构想,也有历史悠久的桃源情结与乌托邦幻想,这些都涉及文化与人性的问题,最终形成较为完整的意识形态体系。在武侠小说研究领域,还有学者运用了诸如后殖民理论、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等西方理论,这些也可以用于进一步挖掘还珠楼主武侠小说的深层内涵,并进而阐释中国武侠小说的现代发展与武侠小说可能具备的现代性探索,从而使还珠楼主与武侠小说研究汇入到整个中国现代的历史文化进程之中。

还珠楼主研究至今已经走过了70多个年头,其中,优秀的成果自是不少,但也不乏滥竽充数者,在还珠楼主研究成果浩如烟海之际,如何别出心裁、深入挖掘还珠楼主作品的内涵,是每一位还珠楼主研究者应当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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