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现代探索历程与精神反思
——读《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与文学》

2019-03-21 20:37夏光武叶力榕武媛媛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思潮感性现代性

夏光武,叶力榕,武媛媛

(1.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2.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作为现代性的一副感性面孔,审美问题已日益浮出地表,成为必须面对的全球现象;特别是在当前这个“过度”审美化的时代,重新审视审美主义的源流显得尤为重要。目前,学术界针对审美主义所展开的研究已经走向繁荣,研究范式也呈现出越来越多元发展的态势。社会学领域以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2005)引领的“审美现代性研究文丛”最具代表,包括《艺术终结的现代性反思》(2011)、《审美乌托邦的想象:从韦伯到法兰克福学派的审美救赎之路》(2009)、《“艺术界”理论建构及其现代意义》(2009)等一系列专题性论著,将这一研究推向了新的深度与高度。中国审美主义研究随之繁荣,寇鹏程的《中国审美现代性研究》(2009)、叶世祥的《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研究》(2011)是其中的代表性论著。与此相比,顾梅珑《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与文学》一书立足现代西方审美主义领域,尝试从文学内部走近审美主义思潮,具有独特的价值,正如张弘教授所说:“顾梅珑新著立题伊始,就将文学当作考察审美主义的形态结构的依据。这是本书的另一特点和长处。”[1]1论著从文学艺术本身来关注当前审美主义思潮的复杂性,将其研究提升到了精神价值建构与人性关怀的高度。

《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与文学》一书详实细致地梳理了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的流变,涉及自浪漫主义以来的文学思潮中所蕴藏的审美主义因素,从颓废、先锋、身体和后现代等视角探究错综复杂的审美主义模式,再到其主题思想的逐层揭示,最后对审美主义思潮进行了总结性的反思。著者尽可能地抛弃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以一种融合与批判的眼光,在客观详实地阐释现代性各阶段社会文化背景的基础上,探寻审美主义思潮在各种文学现象背后的发展逻辑。从宏观上来说,她阐述了审美主义从“萌芽—发展—扩张—变异”的轨迹。审美主义的问题首先涉及的就是人的主体性问题,它以浪漫主义为发端,“建立了情感主体的绝对位置”[1]66,昭示了人类情感世界的丰富多彩。唯美主义拒绝道德的姿态和反功利的艺术自律观,集中体现了审美主义的反叛特色,同时也为此岸世界提供了一种诠释生命的感性方式。随后,纪德对生命瞬间的肯定和推崇、劳伦斯对“血性意识”的呼唤等,都进一步发展了审美主义对个体生命的肯定。到了“垮掉一代”,他们将审美主义对感官和欲望的追求推向顶峰,也展示出“后现代”审美的趋向。总体来说,著者认为审美主义是对启蒙理性的批判和再思考,是人对理性的局限做出的反应,这是她对审美主义思潮特质的总体把握,也为全书深入阐释审美主义内部悖论,奠定了基本的价值取向。

从微观上来看,著者梳理了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内部各阶段具体的矛盾现象及其形成逻辑,并反思它面临的困境。她分析了各种文学现象背后或关联或悖谬的因素,从审美层面抽丝剥茧般对这些混乱问题作出辨析,揭示其本质性内涵。起始于启蒙运动的现代性进程确定了人的主体性,理性和感性作为两个层面均得到了充分肯定与发展。然而,随着现代性的发展,理性和感性成为不可调和的两个层面,机械与工具理性对人性的异化,将审美感性推向了历史前台。但由于审美主义始终建立在感性一元论基础上,感性的极度扩张必然导致其内部裂变,审美的各种矛盾危机和错综复杂现象均源于此。本书从文学视角充分展示了现代性内部的这种矛盾纠结。浪漫主义仍关注精神世界的乌托邦,无法彻底抛弃对彼岸世界的期望。唯美主义艺术被剥离了精神性和道德之后却走向了享乐主义的堕落。纪德在亲身实践了对知识、道德、宗教的反叛之后,又转向了对精神和理性的求助;劳伦斯在对性本能的释放中,仍无法摆脱灵与肉的分裂带来的折磨;黑塞对融合感性与理性分裂作出了不懈努力,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审美主义思潮的发展偏颇。然而,审美主义思潮在后现代语境下却走向了以“垮掉一代”为代表的“变异”,他们在追求极端的感性扩张的旅程中走向了审美的深渊。究竟走理性之路还是走审美感性之路?著者并没有着急下定论,而是从多角度的描述中引导阅读者进入文学大师的思考视域,充分展现审美主义思潮的复杂与多面性。

在梳理审美主义思潮和文学演变历程时,著者的论述观瞻到其所置身的特定时代背景,充满思辨性;特别是在对文学个案的分析中,既肯定其意义和价值,又抓住了其内在矛盾,并在此基础上深入根源,对审美主义本身的内在结构进行了探究。例如,浪漫主义作为审美主义思潮的序曲,与审美主义有着一定的共通性和连结性。它将主体的感性维度重新树立起来,与社会的理性规范做抗争,试图恢复人类纯真自然的天性,显现了“个体越界的冲动和本能的反叛”。[1]69然而,在肯定浪漫主义作为走向审美旅途的中间环节外,她更指明了二者的差异所在。在对华兹华斯等浪漫主义者的分析中,她指出,上帝和彼岸等概念还在施展着潜在的控制力,感性倾向仍受到传统世界观的影响。浪漫主义者所构筑的审美乌托邦不是为了追求现实人生的享受,而是为个体寻得一个自足的精神空间。此外,浪漫主义的审美反抗未曾完全脱离启蒙主义的价值观。在拜伦和惠特曼等人的诗作中,解放社会和追逐自由的政治理想显而易见。因此,浪漫主义确为审美主义思潮的“浪漫序曲”,其开启性意义诚然鲜明,但也是不完全、不彻底的。这样的细致而辩证的分析在对其后各阶段文学的阐释中均有表现。

在一个“上帝已死”的现代背景下,《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与文学》一书的作者始终将审美主义作为一种生存哲学来加以阐释,她认为“生存成了审美现代性文学主题的一个核心层次”[1]199,这也是该书的核心论题。基于现代社会的根本症结,著者围绕审美主义是一种“主张感性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的现代思潮”这一观点对审美主义生存哲学进行了梳理,并用极富人文情怀的研究态度观照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审美主义生存观首先是积极的。随着现代性进程的发展,上帝被宣布“死亡”,传统的宗教价值体系崩塌,理性受到质疑,现代人的生活由彼岸回归到此岸世界,艺术审美便成为现代人的新寄托,成为“新宗教”。首先,它是现代人在不得不面对不可挽回的生命现实时做出的妥协。颓废主义者面对时间无可挽回的流逝,反而在每个瞬间追求极致甚至变态的感官体验,以实现自我生命的扩张,形成卡林内斯库所说的“颓废的欣快症”[2];先锋主义者以激进的姿态对传统进行破坏和颠覆,对未来则有着乌托邦式的想象。其次,审美作为一种生存方式,是对僵化、灰暗的社会现实的反叛。以王尔德为代表的唯美主义者认识到人在启蒙理性、功利实用主义的驱使下,人性缺失了灵动和情趣,生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而变得异常平庸,于是提出了“为艺术而艺术”“生活模仿艺术”的原则;纪德主张人要跟随天性生存;劳伦斯赋予“性”以审美色彩,将其作为对抗工业文明的感性生命能量;黑塞笔下的主人公积极融入感性生活,以寻求自身存在的意义;“垮掉的一代”用“嚎叫”和“在路上”的方式,尽一切所能地挖掘身体的潜在感受,感知生命。作者全面呈现了信仰失落的一代人独特的审美生存姿态,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和启示意义。

可以说,作者在阐述过程中始终带有强烈的问题意识,特别是她对于“理性和感性、灵与肉、精神和道德、个人与集体、生活和艺术等矛盾关系”的深深困惑[1]8:美的艺术究竟能否保持真正的自律?艺术与生活能否画上等号?在剥离了启蒙现代性的一切外在束缚之后,感性审美之路又能走多远?正是这样的困惑与思考让她能够发现,浪漫主义者活在与现实生活相脱离的情感世界中,回避了真正的苦难,具有消极性。唯美主义者将艺术的“纯感性”面貌作为样板对生活进行干预时,却将艺术与生活等同,最后降低了艺术的精神层面追求,并在消费社会的法则下走向沉沦。“垮掉一代”所寻求的个体生命解放易陷入极端个人主义陷阱,完全是私人化和封闭化的,因而也走向了绝境。颓废主义的“以绝望反抗绝望”的方式则导致了审美精神的日渐苍白与贫乏;而先锋主义将艺术引向生活实践,试图恢复艺术的社会批判功能,但最终也被体制收复。媚俗艺术更是消解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但那只是表层的、形式上的缓解和转移。在为自身困惑寻找答案时,作者看到了审美主义矛盾与悖论的核心问题,她表示:“仅将生活从理性的苍白转向感性的多彩,而忽视其内在精神的提升,存在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泥潭,片刻欢愉背后等待人们的依旧是无限的虚空。”[1]84特别是在对待现代艺术问题上,作者认为它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十分微妙,一方面,“现代艺术刻意强调自身无功利与纯粹性之时,却与生活实践之间拉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这也最终决定其反叛之声的微弱”[1]170;另一方面,过于贴近世俗生活又易于降低艺术的精神内涵,进而陷入消费主义的陷阱。像这样对于问题深入而辩证的思考在著作中比比皆是。可见,作者是带着浓厚的现实关注与精神关怀去思考审美主义诸多细节问题的,因而能让阅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共鸣与反思,为现代人寻找自身的生存出路提供了某种启示。

审美主义思潮和文学的出现有其独特的现代社会背景:当机械生产和科技理性日益掌控人们的生活时,规训僵化的现代社会失去了生命激情和感官活力,为感性正名的审美主义应运而出,这是文学对社会现实的回应,是文学大师在叙写现实中自然而然的关注。作者的梳理是站在当今时代转折点上的又一次回眸和反思。当审美活动溢出文学、艺术的范围,渗透到广泛寻常的社会生活,充斥在商业、社交、衣食等世俗活动中时,重新审视并冷静分析审美主义的利弊显得尤为必要。总的来说,作者以文学为研究核心却不囿于文学层面,阐述过程始终贯穿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并将思想的翅膀放飞至广阔的现实人生。在其笔下,审美主义问题更是一种生存问题与生存困惑,彰显出了深厚的人文关怀和精神追求。

在对文学个案的充分研析的基础上,《现代西方审美主义思潮与文学》一书还将笔触深入到审美主义内部,归纳总结了审美主义本源性的顽疾和根本性的局限。作者对审美主义的把握是细致入微的,又是客观辩证的。首先,审美主义基本遵循着二元两分的图式。在理性与感性、灵与肉、精神与感官之间,极易沉溺于某一个维度,从而走向片面化和极端化。其次,审美主义推崇的是个体的感性生存,因而容易忽略人的交互性,退居到私人的身体迷恋,陷入纯粹的个人主义。最后,在缺乏理性精神约束的审美主义思潮中,人人可为自己立言,也就生成了多元的价值取向,而其价值性和真理性有待探讨;并且,没有精神依傍的感性洪流极易变得空洞虚无。总之,二分思维是审美主义本质性的问题所在,作者借用存在主义与现象学理论,突破了传统思维的固化与局限,正如其所关注的哲学大师海德格尔所指明的:“存在”本身是不分裂的,人作为一种存在者,他的存在是极其复杂的,简单地将其本质规定为理性或者感性都是极端错误的。[3]唯有彻底打破二元分立的思维误区,才能开拓审美主义的通达大道。

本书另一闪光点便在于它分析阐释矛盾悖谬的审美现象之后为清除其顽疾、突破其困境指点迷津。在现代这样一个个性反叛的年代,审美冲破了理性和神学加之其身的重压,在现代文明背景下开启了其凡俗表达。尼采的一句“上帝死了”曾带给社会巨大的震荡。当指导人类生存的上帝从世俗生活中消失,艺术能否担当提供价值尺度的大任呢?对此,作者通过作家作品的解读予以了回答。以王尔德为代表的唯美主义者率先步入审美主义道路。他们对艺术审美价值和无功利性的强调体现了审美主义的反叛特色。但是,放弃精神内核和伦理规范的艺术极易在欲望驱动下和消费主义结为同盟,从而变得低俗,并滋生出享乐主义思想。“垮掉一代”更是审美主义危机的确证之一。诚然,“垮掉一代”有其内在生命激情,敢于颠覆、嘲弄一切规则,然其完全沉醉于感性生存的肉身放纵是堕落无度的,容易导致精神上的虚无萎靡,从而引发社会危机。劳伦斯用自然纯美的性来对抗机械压抑的现代文明,倡导灵肉结合;黑塞则在父性与母性、理性与感性、精神与物质、道德与审美之间不懈探索,试图寻觅融合之道,从而解除感性一元论或理性一元论的危机。通过作者的梳理和分析,我们看到了伟大思想家对于审美主义问题的思考,为走出审美危机,寻找更高意义的生存真理与精神目标提供了方向。

当然,审美主义思潮从19世纪中后期萌发延续至今,横跨现代后现代语境,内容复杂,加上它经常以复杂矛盾甚至抵触对立的多重面孔出现,给总体把握其本质带来一定难度。其研究需要宏观与微观、横向与纵向交错结合,穿透迷雾,才能找到问题产生的真正根源。此外,时间跨度大,作家作品繁多,文学现象杂乱,如何挑选个案、分类梳理,深入把握审美主义思潮的本质特性也是需要攻克的难关。正因如此,本书在许多维度都还有值得继续深入研究与开拓的空间,文本细读与理论阐释可进一步融会贯通,对审美主义现象的认识可进一步丰富深入,从而建立起更为完备的思想与精神体系。

哈贝马斯有言,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事业。[4]特别是在今天,探讨审美主义不仅不过时,反而格外必要。顾梅珑站在新世纪的维度,反思现代西方审美主义发展变化的历程,不仅帮助厘清其发展脉络,还给当前社会和现代人以启示和警醒。经历改革开放和经济迅猛发展的中国目前也正在面临着审美“泛化”与“庸俗化”等问题,研读西方审美主义思潮的演变发展史,亦有利于看清中国当下纷繁复杂的审美活动,以便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睿智的分辨力。总之,无论是对于西方社会还是中国当下,追溯并研讨西方审美主义的源流都具有深刻的启示性意义。这部著作的出版恰逢其时,无论对于研究界还是现实生活都有着重要意义。审美主义渗透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在每一阶段都有其独特的形态和对应的问题。因此,我们有必要穿透纷繁复杂的审美现象,探究人类感性生存的样貌,使人类对未知领域保持着敬畏之心,探索生存最本真的状态。顾梅珑自始至终都肯定了审美精神所包含的积极向上、革新性与推动性力量,也始终坚守着精神园地并积极理性思考探索着新的精神目标;我们也深深相信,热爱学术、关怀现实的她会继续奉献新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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