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贤铭,佘军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0)
认知叙事学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代表学者大卫·赫尔曼在其编著的《叙事理论和认知科学》一书中指出,叙事理论与认知科学相融合是“综合运用语言、思维和社会形态理解故事的一种范式”[1]。赫尔曼提出了认知叙事学研究的两大策略,即研究“故事对读者生成意义”和“读者生成故事意义”。这种双向互动的意义构建模式是本文关注的焦点。《圣诞颂歌》是1843年查尔斯·狄更斯创作的小说。本文主要探究狄更斯如何在其小说《圣诞颂歌》中,通过叙事勾勒圣诞慈善文化,读者又是如何在大脑中绘制这一慈善图谱的。
在小说《圣诞颂歌》中,狄更斯别出心裁地采取视角变化的艺术手法。在讨论视角变化前,需厘清“叙述者”和“感知者”的概念。小说叙事“一般总是同时涉及‘叙述者’和‘感知者’,有时两者合二为一,有时则相互分离。鉴于这种情况,有必要采用不同的术语来明确具体所指:用‘视角’指涉感知角度,用‘叙述’指涉叙述声音”[2]94。所谓外视角,即“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外”;所谓内视角,即“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内”[2]95。观察者在一个故事中不是一成不变的。小说《圣诞颂歌》采用了叙述者和感知者分离、内外视角变化的叙事手法,让读者穿梭在故事内外。
叙述者首先采用外视角下的全知叙事模式,读者通过叙述者的叙述认识到史刻鲁挤的贪婪、苛刻、铁石心肠;接着3位圣诞精灵带着史刻鲁挤走上过去、现在、未来的时光旅途,读者的感知角度便转移至小说人物身上,读者旁观了史刻鲁挤的整个旅途,此时是第三人称内视角叙事;最后,史刻鲁挤回到现实,叙述视角又切回原来的外视角全知模式,读者见到受到感化的史刻鲁挤的种种变化,并反思慈善的意义。
《圣诞颂歌》呈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认知叙事模式。从结构上看,叙述者首先设定了“圣诞精神”的道德标准,而感知者寄身于小说人物一步一步走向这个标准,最后叙述者对整个过程和最终结果进行评价与反思。这个认知叙事结构可表示为“标准设立→认知变化→认识评估”。莫妮卡·弗卢德尼克提出了五大认知参数,即行为、陈述、观察、体验和反思参数。这五大认知参数和人的经验密不可分:行为框架的认知基础是人类的行动;陈述框架即人们所熟悉的讲故事,叙述者可以是第一人称叙述者,也可以是隐藏在故事背后发表议论的叙述者;观察框架的认知基础是读者“观察叙述过程,并将目睹叙述事件的在场旁观者概念化”[3]246;体验框架是“认知叙事经验性的核心,关注主人公沉浸于其经验的状态”[3]246;反思框架即对认知叙事经验的评估和思考。这五大认知框架随视角的变化而转移。弗卢德尼克指出:“以接受机制为特征的文本具有清晰的对话范式;与此相反,以反映机制为特征的文本具有直观的故事结构。”[4]382这五大认知参数有序地分配在不同的叙事结构中,充分发挥其与读者沟通的作用。
在“标准设立”部分,涉及的主要认知参数是“陈述”。在这一部分,叙述者选择站在故事框架外,向读者娓娓道来:圣诞夜,“大街上那所法院的转角处,一些工人正在修理煤气管,他们在一只火盆里生了旺盛的火”[5]10,而史刻鲁挤“生着非常小的炉火,他的办事员的炉火还要小得多,看来好像只烧了一块煤炭”[5]5。即使那位小裁缝,“他在上星期一还因为在街上喝醉酒和斗殴而被市长罚款五先令,这时也在他的阁楼里搅拌着明天的布丁”[5]10,而史刻鲁挤“在他经常去的阴沉沉的酒菜馆里,吃着他阴沉沉的晚饭。他看完了所有的报纸,然后欣赏一下他的银行存折,以消磨余下的夜晚”[5]11。在陈述框架下,读者往往会将叙述者等同于真正的作者,“这和读者根据实际生活经验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习惯有关”[4]381。冬天生火取暖是再日常不过的行为,而史刻鲁挤自己生着小火,他的办事员生的火更小,可见他极度吝啬。此外,当一位善者请求史刻鲁挤在一年中最欢乐的节日捐献善款时,史刻鲁挤表示穷人就应该进监狱或联合贫民习艺所,如果死也不愿去的话,“那么还是去死,也好减少过剩的人口”[5]9。叙述者的“讲述”设定了圣诞文化的道德标准——慷慨、欢乐和慈善,而史刻鲁挤却处在冰冷的物质世界中。
在“认知变化”部分,涉及的主要认知参数是“观察”和“体验”。以往的叙事学家认为在潜文本中有一位“隐含作者”填补了第三人称叙事文本中叙述者缺席的空白,弗卢德尼克则提出了全新的认知叙事策略,即“观察”和“体验”模式。他认为,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中,“叙述者看不到故事,但‘他’生产了故事。叙事者在故事层面所关注的是选择的结果而不是认识的结果。‘看’到故事的是读者,且仅仅借由语言的途径”[4]388。简而言之,叙述者选择叙述内容,读者站在叙述者的角度观察和体验故事。史刻鲁挤在他的时光旅途中观察到的场景是叙述者精心挑选的,他所体验的也是读者看到并正在体验的。例如:在过去圣诞精灵的带领下,史刻鲁挤看见了儿时的自己孤单地在炉火旁念书,他“挤在一张长板凳上坐下来,泪眼昏花地望着那已被遗忘的可怜的他自己”[5]26;现在精灵带领史刻鲁挤观看了他的办事员鲍勃·克拉契一家欢度圣诞的情形,残疾的小小铁姆让史刻鲁挤非常同情,“可怜的小小铁姆,他带着一根小拐杖,他的手脚都用铁架子支撑着”[5]44-45;未来精灵给史刻鲁挤展示了他死后的墓园,这是让他决定改过自新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顺着那只手指,在这遭到忽视的坟墓的墓石上,读到他自己的名字”[5]70。儿时的记忆让他难以忘怀,残疾孩子让他触目惊心,死后的墓园又让他心生畏惧。可以说史刻鲁挤的认知变化源于他在这次时光旅途中的观察和体验。读者也陪伴着小说人物旁观了这次时光旅途。学者Jaffe评价:“史刻鲁挤的同情心复苏来自他目睹了自己被呈现,这也是读者在目睹这些场景的时候的一种隐藏的效果,读者的阅读与史刻鲁挤的观察有很大的相似性。”[6]
在“评估”部分,叙述者再一次跳出故事框架,读者的视线也转移到叙述者的评述上,主要涉及的认知参数是行动和评估。史刻鲁挤回到现实后做了种种善事,叙述者评价道:“史刻鲁挤所做的比他所说的还要好,他全都做到了,而且无限量地超过……他变成了一个好朋友,好东家,好男子汉,好到这好而老的城市从未有过。”[5]77史刻鲁挤的善行获得了叙述者的认可,也同时引发了读者的反思。
内外视角结合是《圣诞颂歌》叙事艺术的一大特点。狄更斯深谙教化之道,创造出一个超越时光的虚构空间,让读者身临其境,当史刻鲁挤回到现实空间,读者仿佛也经历了一场“精神洗礼”,最后在作者的评述中领悟慈善之真谛。
《圣诞颂歌》在人物塑造方面堪称一绝。史刻鲁挤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之一,他身上发生的性格大转变引发了学界的争议: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就算有幸受到圣诞精灵的指引,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洗心革面?学者Edgar Johnson指出:“史刻鲁挤的转变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转变,更是对社会价值观转变的期盼。”[7]Elliot L. Gilbert认为,所有人类包括史刻鲁挤,心底都有一种“形而上的纯真”,它是“人类永恒的特质,永远不会丢失”[8]。因此3位精灵只是唤醒了史刻鲁挤内心固有的纯真。国内学者赖干坚提出这种转变“宣示了一个社会福音:社会非人性的趋势或可得到遏止,因为即使像史刻鲁挤这样满身铜臭味的生意人都能变好,还有谁自甘沉沦、不思悔改呢?”[9]。我们借助弗卢德尼克的“自然叙事学”理论,对这一争议颇多的文学现象作一解读。
弗氏的“自然叙事学”并不深究文本的叙事手法,而是关注“解释文本所需要的一种认知机制”。这一认知机制是作者与读者共同构建的,作者提供文本,读者“构建意义并基于其自身的理解生成认知框架,就好比人们需借由已知的思维模式理解现实生活经验一样”[4]9。弗氏所强调的是一种整体的认知框架,这一框架超越了经典叙事学中很多二元对立的概念,如故事与话语,同时也突破了传统叙事学中最为重要的情节意义。他认为,“在我的研究范式中,叙事可以没有情节,但不能没有与人类经验有关的因素”[4]10,文本的叙事性亦即“一种以拟人化的经验为本质的叙事文本功能”[4]25。因此,在弗氏看来,他的自然叙事学超越了传统情节的时间性、逻辑性,“行为体(叙事人物)不由情节所定义,而仅仅作为一种虚构的存在。由于他们的原型是人类,他们能够有人类的行为,如言语行为和思想行为,他们的这些行为以他们的意识、自我认识、心智、辨识和情感为中心”[4]25。弗氏将叙事人物称为“虚构的存在”,把人物从现实规约当中解放出来,且由于虚构人物有着同人类一样的行为和情感,读者可在更为自由的空间识解其意义。读者的阅读过程在弗氏看来就是将文本内容进行“叙事化”识解的过程,“他们会试着将他们在文本中发现的内容当成自然的讲述或体验和观察的参数来理解,或者将其解码为行为和事件的最小单位来恢复文本的不一致”[4]34。简而言之,叙述者遵循自然化的原则叙事,读者采取叙事化的策略阅读。
我们不妨将史刻鲁挤抽离由时空逻辑构成的文本空间,观察叙述者和读者互动的机制,找寻其中的“自然”参数。事实上狄更斯笔下的这场时光旅程打破了时空逻辑,他更关注的是史刻鲁挤的心灵变化,因此我们所关注的便不再是史刻鲁挤的性格转变是否在逻辑上说得通,而是其性格转变的叙事过程是否顺从了读者的认知机制。史刻鲁挤回到现实后主要做了3件事:一是给自己的办事员鲍勃一家买了只火鸡,并在第二天给他加薪;二是到前一天来募捐却被自己拒绝的人那里匿名捐了一笔善款;三是拜访了自己的外甥。读者在旁观了史刻鲁挤这场时光旅途后,并不会觉得他的改变有多么不可思议,原因在于:首先,时光旅程部分场景虽然不断变化,却始终围绕着同事、家庭和慈善3个维度展开;其次,被改变内心的不仅仅是史刻鲁挤,读者才更是这本“慈善福音书”最大的受益者。在整个时光旅程的叙事中,文本内部隐含着深层次的“自然叙事”逻辑。
这一部分主要涉及的认知参数是观察和体验,而这只是读者“叙事化”识解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识别,也就是对观察和体验到的东西进行心智加工。而狄更斯颇具“自然化”的叙事设计,恰好给了读者“叙事化”阅读的可能。在时光旅途中,史刻鲁挤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童年,也立马想到“昨天晚上有一个孩子在我的门口唱了一首圣诞颂歌。我很想那时候给他一点什么东西”[5]27。接着,史刻鲁挤便见到了妹妹来接他回家过圣诞,“回家,永远、永远不离开了,爸爸比他从前慈爱得多,因此家里像天堂一样了”[5]28。在现实生活中,史刻鲁挤孤零零地住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欣赏着存折”,幼时纯真的内心被物质主义熏染,他早已忘记家庭的温暖。在下一个场景中,史刻鲁挤来到自己少年时期当学徒的地方,正值圣诞节,老板给员工们放了假,大家唱歌跳舞,其乐融融。此刻,读者和史刻鲁挤认识到工作的意义是为了能更好地生活,而这一切取决于分配工作者的权力,“他有权力来给我们快乐或者不幸;来使我们的工作轻松或者繁重;成为一种娱乐或者一种苦役”[5]32。这让史刻鲁挤马上意识到“我真想现在能够跟我的办事员说一两句话”[5]32。回忆为史刻鲁挤下一步的认知发展做了铺垫。
在现在精灵的带领下,史刻鲁挤来到他的办事员鲍勃的家里,鲍勃一家正在过圣诞节。由于史刻鲁挤已经意识到自己应该给员工带来快乐,所以,当他目睹了鲍勃一家寒酸的生活后,他感到无比悔恨和悲痛,但鲍勃却主动提议让大家为史刻鲁挤祝酒。在圣诞文化里,宽恕是一大主题。下一个场景的主题同样是宽恕:圣诞节史刻鲁挤外甥一家也向这位忘恩负义的舅舅祝酒。弗卢德尼克的自然化叙事理论的要义在于,叙事符合读者的自然认知,读者目睹了小小铁姆的不幸是否也像他的家人一样感到悲痛?见到史刻鲁挤外甥一家欢度圣诞是否也想起久未联系的亲戚?
到这一步,对史刻鲁挤以及读者的教化已经初步完成,这也是未来圣诞精灵一言不发的原因,因为此时已不需要说教。史刻鲁挤最后看到了一个“可能”的结局:小小铁姆死了,自己也在孤独中死去,人们冲进他的房间把里面的东西拿得一干二净。从读者的角度来看,第三位精灵带给史刻鲁挤和读者的便是一种警示,好让其完成最后的顿悟。
《圣诞颂歌》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自然叙事框架为“观察/体验→心智加工→采取行动”,文本先唤醒人物/读者失去的本真,引导人们思考家庭和工作的意义,再让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并使其得到宽恕,最后发出警示使其顿悟。可见这一过程遵循由简单到复杂、由认知到行动的变化过程。另外,这一时光旅程给予读者一个进行叙事化阅读的空间,这一部分采用第三人称内视角叙事,叙述者与感知者结合,史刻鲁挤此时正充当“拟人化的读者”。弗卢德尼克评价道:“叙事的美学功能无需以情节为旨归,无需考虑情节和人物动机是否带来最终结果,而亦可由模仿人类意识和生存经验的动机生成。”[4]30
《圣诞颂歌》一经出版便广受好评,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圣诞颂歌》本身的叙事艺术给了读者一定的认知空间,达到了感化的效果。小说在情节方面一反传统寓言故事宣扬道德模范的做法,而是让读者与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者作伴,采用客观视角与体验视角结合的手法,并综合运用五大认知参数,共建了一个总体认知框架。在人物叙事方面,叙述者打破传统情节逻辑,模仿人类的认知机制,凸显读者的主体地位。读者的介入使得《圣诞颂歌》成为一本狄更斯与广大读者共同书写的慈善福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