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
(太原学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32)
“语言是文化核心的载体,每一地域最具特征性的文化信息、文化脉搏通常都集中通过当地的方言口语而得以传达。”[1]所以,考察一部作品是不是具有地方色彩,是不是能表现一个地域的风土人情,方言的运用是一个重要的指标。
方言往往孕育出作家的一种特殊的语感和心思,而这种语感和心思属于语言中那种较深层次的东西,它们会在作家的文本中比较多地保存下来,形成创作的底色。作家在进行语言转换时,他们会把较多和背景、文化相关的东西带到另一种语言中,并像血液似的渗透到作品的各个方面。
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作家们越来越重视方言的意义和价值。文化的“寻根”也带动了方言使用的热潮,但是对于“寻根文学”的作家来说,方言的使用更像是文化寻根的副产品,因为寻根要涉及地域文化,而表现地域文化必然要涉及方言问题。众多作家的方言实践,证明乡音、民间、汉语、背景之间是往返相通的,作家对此是想要摆脱也无从摆脱的,或显或隐,它们总要存在于作家的文本中。
20 世纪90 年代以后,方言文学成为具有鲜明的民间立场,在众声喧哗的无名时代独具特色的文学类别。方言是个无形的宝库,从中你找得到鲜活的乡间生活,看得到浓郁的风土人情,从“土得掉渣”的语言中,你可以怀着对古老文化的乡愁,怀着对乡土的亲近,寻找到文学的一条蓬勃发展的根。
“语言在文艺上,永远带着些神秘的作用。我们作文作诗,我们所摆脱不了,而且是能运用到最真挚的一步的,便是我们抱在我们母亲膝上所学的语言:同时能使我们受最深切的感动,觉得比一切别种语言分外亲切有味的,也就是这种我们的母语。这种语言,因为传布的区域很小(可以严格的收缩在一个最小的区域以内),而又不能独立,我们叫它为方言。”[2]说这段话的刘半农是一个在理论和创作上都有着本土化语言追求的诗人,他模仿家乡民歌,运用江阴方言,翻开他的作品《瓦釜集》,浓郁的民风扑面而来。“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语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3]胡适对于方言文学的评价,其实也就挖掘出了方言之所以可以有蓬勃生命力的原因。
曹乃谦使用方言写作始于20 世纪80 年代末,那是一个寻根文学盛行的时代,许多作家都在尝试使用方言来写乡村,曹乃谦或许是无意的,因为他说他自己“身上流着有农民的血液,脑子里存在着农民的种种意识,行为中有许多农民的习惯。“比如说,我不喜欢吃单炒菜,就喜欢大烩菜。我不好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就喜欢盘腿儿坐在床上扒在盖窝垛写。再比如,尽管我住进楼房的中层,可每当室外下大雨,我总要不时抬头看看房顶是否漏进了水,看看大雨里是否夹杂能把庄稼打坏的冷蛋。每次当我睡觉铺床时,我总是轻手轻脚,怕把床头柜上的台灯让被子搧起的风给吹灭。还有别的。总之,我是个穿着警服的农民。”[4]但也或许是他有意选择的,方言让他的作品打上了明显的曹乃谦式的烙印。方言在曹乃谦的小说中不是点缀,不是穿插使用,也不是方言词汇的简单堆砌。他是在用方言的语法,方言的思路写作。他真正地把方言土语和文学揉和在了一起。曹乃谦和许多使用方言写作的作家的明显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使用一套语言系统——雁北地区方言,既完成了作者叙述,又完成了角色语言;而后者更多的时候是使用两套语言系统:用普通话来叙述,而用方言来完成角色的对话或心理活动。这是曹乃谦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是作家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对方言的不寻常的领悟和使用能力,然后将其发挥的淋漓尽致。
余华说过一句话:“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5]曹乃谦也是一位真正让自己让读者,让文学回归乡土世界的作家。对他来说,不是装饰,不是刻意使用,方言就是他从笔端流淌出的心底的声音,方言是他的小说最自然,也是最有独特性的底色。雁北地区方言与他的文学创作没有转换、没有距离地融合、呈现在读者面前,他用方言成就了小说。
方言土语具有传神、富有张力等现代汉语无法比拟的特色与韵味。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曾说:“方言的应用,更足以增加人物的生动性,而性格,由于语言的关系,也更突出。”[6]曹乃谦写雁北乡民,描摹口吻,神情毕现,雁北地区方言使得雁北人的生活、性格、文化都凸现于纸上。
我们在他的作品中,随手可以拈来数不清的方言词语:日每日、简直简、瞭瞭、机明、月婆、阳婆、外前、灰、迎……
我们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方言句法的使用:
我就走就想。(《佛的孤独》),一阵阵儿不见金兰,他就阔村绕着喊金兰。(《愣二、愣二》),入哇(《丑帮放羊》),平素他也这样,老也不吃夜饭。(《狗子、狗子》),你是个谁们?(《陨歌》)
学界都注意到了曹乃谦小说方言运用的这一特色,许多评论论及的都是他小说中对方言原生态的使用所带来的原生态的乡土气息。但评论还多停留在他使用了方言这个层面,我同意学界对于曹乃谦方言运用的有关评论,在文中就不赘述,这里重点论述一个少被人关注的现象:曹乃谦方言土语中优美和粗鄙的共生。
乡村生活不全是田园牧歌,“方言”也绝不是一方净土,有的作家在写作时会有意避开那些让他们感觉很脏的词汇,刻意地做文学的“净化”工作,而曹乃谦却特立独行,他的作品中脏话多得让评论界“直皱眉头”,方言“粗鄙”的一面被曹乃谦原封未动地呈现出来。但曹乃谦并没有止步于原封不动的呈现“粗鄙”,他的作品语言在地域文化浸透下,充分展现了“方言”的美,让人们尤其是远离乡土的人们陶醉,他们从这些优美而又土味十足的语言中寻找到了“回家”的感觉,这正是曹乃谦创作中语言的独特之美。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给自己做了一个窝。”[4]9
“静悄悄”、“白花花”两个叠音词传神地写出了小说中的环境和气氛,“天底下”、“场面”两个词把乡村夜晚的空旷、静谧很好地表达出来,短短的两个句子,为整个小说奠定了优美的基调。乡村温柔、美丽的一面跃然纸上。“月婆”是典型的雁北方言,指普通话中的“月亮”,这个方言词语的巧妙使用,让读者感觉到的是一种亲切和优美,“月婆”无形之中有了拟人的修辞效果,读起来,让人感觉更像是一位见证爱情的月下老人,也为下面男女主人公纯真的爱情、善良的心地营造了氛围。作者把自己的叙述视角和乡言土语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消解了语言转化的距离,读者可以直接触摸到方言所带来的美感。
“锅开了水滚了。山药蛋汤汤熬成了。红的辣椒段儿和绿的葱丝儿跟大鱼鱼小鱼鱼胖鱼鱼瘦鱼鱼在锅里翻腾着,直翻腾得大伙儿咕噜咕噜咽唾沫。”[4]35
这一段对光棍生活中“凑份子”吃饭的场景描写得活灵活现。在描写中,词语都好像在跳跃着,场景的热闹用当地常用的叠音词——“汤汤”“鱼鱼”“咕噜咕噜”活现出来。“锅开了水滚了。山药蛋汤汤熬成了。大鱼鱼小鱼鱼下水了。”三个富含韵律的短句子,生动地写出了在贫困生活中,人们努力寻找到的生活的乐趣。“鱼鱼”在这里一语双关,表面指山西特有的用莜面搓成的面食,而对这种食物的形象的比喻和情趣都巧妙地隐含在了这个方言词语之下。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古代诗句当中许许多多的双关语,乐府《西洲曲》中的“莲(怜)子心如水”,《竹枝词》当中的“道是无晴却有晴(情)”,活的语言都在民间,民间的话语是最有生命力的语言。
“月亮落了。太阳上了。
红红的日头照着马头山,照着二十一,照着坡坡畔畔站着的那百十多个草人人,照着站在坡峁平石台上的老罗汉。”[4]40
曹乃谦擅长用口语,擅长用短句,擅长用方言写景抒情。这一段两个短句“月亮落了。太阳上了。”直白、朴素,读起来却十分有韵味,乡村的气息就在这简简单单地八个字里。第三句是个长句,马头山、二十一(村)、草人、老罗汉(狗),这四个贯穿小说的物象寄托着作者心中的寂寥与悲伤。极为口语化的土话“日头”、“坡坡畔畔”、“草人人”用在这里使得小说充满了寂寞空旷的美。
“天蓝蓝的。云白白的。山梁绿绿的。
天底下有那么一片人,在莜麦地里嗖喽搜喽割莜麦。”[4]158
蓝、白、绿相映的空间里,只听得到“嗖喽搜喽”割莜麦的声音,简单的句子,简单的颜色,简单的生活场景,简简单单地一个极具方言特质的拟声词那么富有画面的质感,一种动感的美跃然纸上,像极了诗经《芣苢》的美学意境。
“莜麦秸叫他们给碰得散了架。金黄黄的光洁洁的莜麦秸,轻轻地轻轻地埋住了他跟她。远处,青蛙跟秋蛉儿还在叫。”[4]162天地阴阳,世间男女,两性的情爱是文学的一大母题。天地间,在“金黄黄”、“光洁洁”的莜麦秸秆中,乡村男女淳朴真挚的性爱,在曹乃谦的笔下描写的抒情而写意。类似于“金黄黄”、“光洁洁”这样ABB 式叠词,是当地语言中的习惯使用,放在作品的语境中,显现出了诗意的美,更是对原始、自然的两性之爱的赞美。
曹乃谦展现出的是雁北的淳朴与直率,他用方言写出了“土得掉渣”的优美,也突破了一直以来作家们在刻意回避的一些关于文学审美的禁忌。他对乡村的表达是诗意的。他用自己的心找到了乡村当中美的事物:在贫瘠、干旱、风沙中景物的美,在匮乏的生活当中情感的美。这些只有在雁北才存在的美的事物只有用地地道道的雁北方言表达出来,你才可以体会的到其中的细腻的情感。
方言是作家创作的无形宝库,从中找得到鲜活的乡间生活,看得到浓郁的风土人情。在“土得掉渣”的语言中,读者无限接近乡土生活,体验到散发着泥土芬芳的乡言村语的魅力;作家怀着对古老文化的乡愁,怀着对乡土的亲近,寻找到文学的一条蓬勃发展的根,这也正是方言在文学作品创作中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