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放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高鼎《村居》
“一百年前,天上只有两位乘客:鸟和风筝。”
那个下午,当那只软翅“大沙燕”摇头摆尾,只剩蝌蚪一点时,我对太太说。
恰巧,有一架飞机经过。
一个傲慢的现代入侵者。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放风筝,激动得脖子疼。
风筝古称纸鸢、风鸢、纸鹞或鹞子。我尤喜闽南一叫法,“风吹”,名起得懒,倒也传神。若叫“乘风”,是否更好呢?我拿不准。
当纸片儿腾空而起,你会浑身一颤,呼地一下,整个心思和脚跟被举了上去……飞啊飞啊飞,你成了风的乘客,腋下只有天,眼里只有云……你脱胎换骨了,精神轻盈似烟,内心生出了羽毛。你不再是一个深刻的人,你失重了,你变轻了,体内的淤堵通了,块垒和板结碎了……
别了,浑浑噩噩。别了,尘世烦忧。
谁之伟大,发明了这乘风之物?
唐书《事物纪原》把功劳给了韩信,说楚霸王被困垓下,韩信造大纸鸢让张良乘坐,飞到敌营上高唱楚歌,霸王遂一败涂地。更奇的传闻见于《白石礁真稿》:公元559年,北齐文宣帝时,围剿“元”姓宗族,彭城王元勰的孙子元韶被囚地牢,其弟偷偷制作大纸鸢,结果双双从金风楼飞逃。
不信是吧?那是你的损失。
这是我第一次牵一只会飞的东西,它那么兴奋、有劲,累得手都酸了。
风在和我据理力争。线折得弯弯的,成了弧,像水中的钓线。天空突然钻出无数双手,都来抢这盏漂亮沙燕,犹如一场拔河比赛……显然,它不再中立,它背叛我了,它在冲着风喊加油。除了那条明白无误的线,它完全与我无关了。
它的立场让我惊喜。
第一次把思绪送出这么高、这么远,我将地上的事忘了个干净,连自个都不存在。那风筝,仿佛是心里裁下的一角。
什么叫远走高飞、腾云驾雾?什么叫心驰神往、目眩意迷?
你快快放风筝去吧。其实是让风筝放你。
春天来了,我怎么闻讯的呢?
依据不是变柔的柳条,亦非迎春和桃花骨朵,而是冷不丁瞅见一两尾纸鸢在天边游。
春天,尤物一般,就这样突然扑了过来。
风筝,是春的伴娘,是春的丫鬟,也是春的间谍,是它泄露了情报。
“江北江南低鹞齐,线长线短回高低。春风自古无凭据,一伍骑夫弄笛儿。”(徐渭《风鸢图诗》)古时候,风筝是缚哨带响的,所以又称“弄笛”。
在老北京,凡扳着手指数日子、喜欢引颈望天者,一定是风筝客。他们不肯错过一寸早春。一定要到半路上去等、去迎,然后大声宣布自己第一个遇见了春天。否则,他们不原谅自个。
我在玉渊潭湖堤、故宫护城河畔,见过很多精神矍烁的老人,提马扎、携干糧、戴墨镜,从早到晚神游于天际。
他们望风,听风,嗅风,捕风,乘风,追风。一辈子爱风,胜过怜老婆疼儿子。
他们红光满面、气定神闲,一看即活得飘飘袅袅之人。“鸢者长寿”,这话没错。
每次途经,我都羡慕一阵,搭乘一会儿老人的快乐。
我都会想起“莫负春光”一词。
不知为何,我一直没想过要亲手放风筝。
直到某天,猛然意识到自己临近不惑(这个被我掉以轻心的残酷事实),竟然还未放过风筝,还没牵过一样会飞的东西!眼睁睁、干巴巴瞅了四十年,竟没亲手拉扯过春风,就像喜欢一个女孩,竟没牵过她的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及格的春天爱好者,我既没出门去接、到半路上去等她,也没为她准备任何私人的仪式和礼物。
恋一个人,却没行动表示,这不是人生舞弊吗?这不是浪费韶华、侮辱青春吗?这不是辜负女孩子的美丽吗?
我的第一只风筝是在玉渊潭买的。那种最傻瓜的塑布大三角。
我怀疑不是我在放飞,是它自个儿主动飘起来的,仿佛提前装好了程序。当发现风筝古称“纸鸢”,我更无法忍受了,一想起塑料这种有毒化学,就觉对不住蓝天。还有,那大三角算怎么回事啊?毫无“鸢”之美,简直是污辱翅膀、欺骗天空的感情……于是,我为自己选了北京最传统的大沙燕。
软翅、纸扎,大沙燕是最像“鸢”的风筝。
那个春天,我总共牺牲了三只风筝。
一只是拔河比赛我故意输了,我把它送给了风。
一只是风向突变,不幸坠地折翅,香消玉殒。我悲愤地想起孔尚任那首鸢诗:“结伴儿童裤褶红,手提线索骂天公。人人夸你春来早,欠我风筝五丈风。”好孩子,骂得好,该骂。
一只是飞到附近的村庄,挂在树上,我只好将线剪断,几秒工夫,呼地一下,风就把它接走了,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春天来了,你一定要跑去打招呼,你一定要放风筝。
不,你一定要让风筝放你。把你放得优哉游哉,从城市的罩子里逃出去,看一看蔚蓝,追一追神仙,呼吸一下晴空与辽阔,住一住云上的日子……
然后,年年如是。
去半路上娶春天。
直到你飞完人生。
(四月摘自书海出版社《古典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