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我一寸一寸地摸进佩索阿所建构的《不安之书》,在这座一百年前冷峻、尖硬的建筑物里,陌生人差一点就迷路回转不来。
佩索阿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信仰斯多葛主义,这让我想起终身未娶的安徒生。他封闭的寫作、对自由的渴望,又让我想到奥地利的卡夫卡。而他推崇梦幻的写作方式,又使我想到刘亮程。他独创的多重自我立体观照之法,还使我联想到金庸小说中周伯通双手互搏那绝世武功。
据《不安之书》英文译者介绍,佩索阿(1888—1935)是1910年以来葡萄牙“现代主义运动的活跃领袖”。“他创立了自己的乐章,例如受立体主义启发的‘交叉主义和尖锐的、类似未来主义的‘感觉主义”。“佩索阿生前不得志,但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却变成了西方文学的旗帜性人物。他以诗集《使命》闻名于世,被认为是继卡蒙斯之后最伟大的葡语作家”。
《不安之书》是佩索阿的随笔代表作,他是这样自诩的:“这是世界上迄今为人所知的最巧妙消极的灵魂和最纯粹、最恣意放荡的做梦者所留下的和将要留下的一切。”“这是一本自传,自传的主人公并不存在。”佩索阿以超常的自觉记载下自己丰富的意识流,并对此设置了多重自我的分别观照。这两点应该就是他作为现代主义领袖的主要艺术特征。严苛的自我审视,使他“一寸一寸地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他困住的沼泽。
佩索阿完完全全是一个沉思者,几乎与他当时的现实绝缘,更远离于中国当下的现实问题,诸如房价、环境污染、教育、就业、养老、交通、工资奖金、职务职称,甚至爱情、友情、亲情、子女教育……他无法超越时代来为我们代言。事实上,他轻蔑地无视现实问题,即使他那个时代的现实问题,他也是半为忽略的。他所认真思考的内容,以超现实的为多,诸如上帝、自由、生命、人生意义、信仰、自我、灵与肉、意识、梦,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涉及诸如变革、出版、旅行、写作、已婚妇女等现实问题……诚如作者的一个“自我”所说:“作为一个精神上的花花公子,他在散漫随意的存在中漫步在做梦的艺术里。”
佩索阿超然、冷漠、平静,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他的父亲在他不满六岁时病逝,母亲再嫁,家庭的这些变故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不幸、苦难、凄惨的心态。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这样一个失去了过去(父母),也没有未来(子女)的个体,转向自己的内在世界里寻求慰藉与永恒,因果明显。
同时,他所处的时代也不是一个平静的时代:“这一天充斥着革命的消息”,“我属于这样一代人,出生在一个思想和心灵都找不到任何支撑的世界。上一代的毁灭性工作留给我们一个这样的世界,在宗教领域缺乏安全,在道德领域缺乏指引,在政治领域缺乏安宁。我们出生在形而上痛苦、道德焦虑和政治不安之中”。因而他反对改革者,是政治上的保守主义者。在思想上,他基本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认为“思考等于毁灭”。
在家庭与时代的夹击下,佩索阿敏感、细腻,有着惊人的内秀性格特征。如果我们从现代医学、社会学与心理学意义上去看待,说不定会把他纳入病态、需要矫正的人群之列的。
佩索阿极端重视精神的力量,毫无疑问是一个坚定的唯心主义者。他认为“万物始于感觉”。他激赏“我是我所见的尺码”这句诗,认为宇宙星系需要以心灵为标准来重新设计丈量。即使在过日常生活时,他仍然可以与他精神世界的夫人携手共度。“我是一个航海家,在陌生的自我中航行”。在唯心主义指引下,他以自己为诗意与高贵,认为凡庸世界中的人们没有意识,“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像一只只被操控的牵线木偶,“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
在这样的哲学背景下,他对写作、旅行、灵与肉等一系列命题就有了自己独特的看法与认知。他认为,“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我搜集每一朵花的灵魂去写它,用每一只鸟唱的每一个流逝的旋律织出永恒和静止”。他相信“旅行就是旅行者自身。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我们”,“世界上四大洋的任何地方我既无兴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过。我游历在属于我的第五大洋”,“旅行是那些不懂得感受的人做的事情。只有我们用来做梦的眼睛才能真正去看见”,“风景是一种情感状态”。他认为,“一切愉悦都是精神的”,肉体之乐不在其中:“我们的肉体生活在一种维度里,而灵魂生活在另一种维度里。自我或许是一种神性维度。”
《不安之书》可谓名言警句大全,处处闪现着哲理的光辉,这得益于佩索阿迷人的形而上的思考。试举例如下:
“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这个世界——就是本能力量的粪堆。”
“诗人诞生于死后。”
“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生来自由是人类最伟大的卓越品质,使淡泊名利的隐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给自足,是通过他们的权力而不是对权力的蔑视来实现的。”
这种形而上的思考往往也充满了诗意——“热,就像一件隐形衣,让人们很想将之脱下。”
佩索阿既建构又解构。他虚妄、自相矛盾,他的好多观点是诡辩与荒谬的,充满着葆有偏颇的深刻:
“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
“人道主义即粗俗。”
“已婚妇女是不幸的。”
“如果有一天我要娶一个现世的女人为妻,请为我祷告,让我实现以下愿望:她至少应该是不育的。唯有不育是高贵的和有价值的。”
佩索阿的这本书命名为《不安之书》,“因为不安和不确定性是这本书的主要基调”。以唯心主义为切入点而建构的文学大厦必然是飘浮、不稳定的,但却处处闪耀着生动、炫目、近乎极致的异样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