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家谱:二十四史漫谈

2019-03-20 05:28周文玖
书屋 2019年3期
关键词:五代史二十四史正史

周文玖

中国是一个史学传统悠久、史学遗产极其丰富的国家。四大文明古国,只有中国的文明从来没有中断过。究其原因,就是中国的历史记载从来没有中断。对此,中、西哲人都表达了由衷的赞叹。黑格尔说:“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中国人具有最准确的国史。”梁启超也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而最能体现中国史学的连续性和丰富性的,莫过于至今保存完备的二十四史。二十四史是中国历史的总记录,是研究中华民族历史发展的资料库。

一、二十四史——中华民族的家谱

二十四史,就是二十四部史书,它们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周书》《北齐书》《南史》《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明史》。二十四史共有三千二百二十九卷,约四千七百万字。从第一部《史记》记载的上限黄帝算起,到最后一部《明史》记述的下限崇祯十七年(1644)为止,记述中国历史亘续四千多年。这些史书,除了《史记》是完全的通史,《南史》《北史》是将几个断代连续起来的通史,其余都是皇朝断代史,即完整地记述一代皇朝之始末。断代史首尾衔接,这样,中国从黄帝以来的历史均有文字记述。特别是这些史书的本纪部分具有编年的特点,在全书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唐朝的刘知幾说:“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就是说,本纪是以皇帝为中心的编年,不可避免地带有帝王家谱的特点。但实事求是地说,在封建社会,皇帝是国家的最高首脑,以他为中心进行编年也是反映皇朝历史之进展的必然选择。将二十四史的本纪连接起来,中国历史的编年纪事可以说极其完备。

1902年,梁启超发表一篇揭开中国现代史学序幕的著名文章,名曰《新史学》。在该文中,梁启超激烈地抨击了封建史学的弊病,矛头直指二十四史:“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在破旧立新时代,对传统的东西往往否定过头。梁启超的批评亦是如此,把二十四史说得简直一无是处。晚年,梁启超自知其失,遂改变原来的观点,对二十四史的价值又做了许多肯定。但他早年的批评对后人影响巨大,导致不少人有轻视二十四史的倾向。与他同时的章太炎,在民族危亡之际,强调读史的重要性。他说:“一国之历史正似一家之家谱,其中所载尽以往之事实,此事实即历史也。若一国之历史衰,可占其民族之爱国心亦必衰。”他不赞同否定传统史学,指出二十四史是中华民族的家谱,要爱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就必须熟悉自己国家的家谱:“欲为国效力,这本老家谱是非研究不可。”

二、正统与正史——二十四史的产生

二十四史是到清朝才出现的称谓。最早出现的名称是“三史”,指的是《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东观汉记》是东汉官修史书,修撰时间历时一百多年,但到唐朝中期以后逐渐亡佚,于是“三史”的内涵出现了变化。中唐以后的“三史”,一般是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从魏晋以至唐朝,三史往往与六经并列,称“六经三史”。这一方面说明此三部史书地位的崇高,另一方面也是史学挣脱经学羁绊、获得独立发展的反映。唐朝有“十三史”的说法,出现了像吴武陵《十三代史驳议》之类的书。“十三史”指的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到了宋朝,又有“十七史”之名,如南宋有一个著名史学家吕祖谦就编了一部《十七史详解》。十七史,就是在十三史之外,再加上《南史》《北史》《唐书》《五代史》。清初有“二十一史”之名。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监本二十一史”条云:“宋时止有十七史,今则并宋、辽、金、元四史为二十一史。”也就是在前揭十七史之外,加上元朝修的《宋史》《辽史》《金史》,明朝修的《元史》。顾炎武还提到了《旧唐书》,认为“《旧唐书》病其事之遗缺,《新唐书》病其文之晦涩。当兼二书刻之为‘二十二史”。他主张“二十一史”加上《舊唐书》,合刊为“二十二史”。但顾炎武的“二十二史”建议未被官方认可。乾隆时期出现的“二十二史”称谓,是在顾炎武说的“二十一史”之外,增加清朝官修的《明史》。乾隆朝开四库馆,修《四库全书》,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宋初薛居正等修的《五代史》(为了与欧阳修的《五代史》区别起见,此书称《旧五代史》,欧书称《新五代史》)。不知是出于夸耀自己稽古佑文的功业,还是对欧阳修强调夷夏之辨的不满,乾隆皇帝打破了南宋以来一朝一史的成例,下诏将《旧唐书》《旧五代史》加入“二十二史”的行列。于是,“二十四史”由钦定而诞生。二十四史亦写作“廿四史”。廿者,二十也。

1920年,柯劭忞完成了《新元史》。次年,大总统徐世昌明令将《新元史》定为“正史”,与“二十四史”合称“二十五史”。但也有人不同意将《新元史》列入,而主张将《清史稿》列为第二十五史,或者主张将两书都列入正史,于是又有了“二十六史”之名。然而“二十六史”不过是学界的一个说法,没有像“廿四史”那样得到官方的律令式的确认。

二十四史之所以被称为正史,既与这些史书在中国史部书籍中的地位有关,也与历代皇朝宣扬正统观念有密切联系。

“正史”之名,盖最早由南朝梁人阮孝绪提出。他的一本书叫《正史削繁》,此书在《隋书·经籍志》中被列在“杂史”类,大概属于史抄类的书籍,因其亡佚,具体内容不晓。《隋书·经籍志》首创经、史、子、集四部记述图籍目录,史部分为十三类,第一类就是“正史”,指的是《史记》《汉书》《三国志》等纪传体史书。此后,刘知幾著有《史通》,内有“古今正史”篇,此“正史”既包括纪传体史书,也包括编年体史书。南宋的晁公武针对《隋书·经籍志》,明确表示不赞同只把纪传体作为“正史”,说:“若编年、纪传,则各有所长,殆未易以优劣论。虽然编年所载,于一国治乱之事为详;纪传所载,于一人善恶之迹为详。用此言之,编年似优,又其来最古。而人皆以纪传便于批阅,独行于世,号为正史,不亦异乎!”王应麟在《玉海》中首列“古史”,次列“正史”,“以纪传便于阅览,号为正史”。这说明,到南宋末年,对正史如何定义尚不明确,即使主张正史仅指纪传体史书的观点,也未将正史置于特别推崇的地位。赋予“正史”以特别意义,是在二十四史确立后。清朝修《四库全书总目》,四库馆臣将史部书分为十五类,首列“正史”,并对之作了明确的规定:“正史,大纲也。”“‘正史之名见于《隋志》。至宋而定著十有七,明刊监版,合宋、辽、金、元史,为二十有一。皇上钦定《明史》,又诏增《旧唐书》为二十有三。近搜罗《四库》,薛居正《旧五代史》得裒集成编。钦禀睿裁,与欧阳修书并列,共为二十有四。”“盖正史体尊,义与经配。非悬诸令典,莫敢私增;所由与稗官野记异也。”由此可见,到乾隆时期,“正史”就成为了专用名词,有了官方规定的意义。它有三个要点:一是它是史部书的纲;二是体尊,纪传体与经书相辅相成;三是它是朝廷钦定的,“非悬诸令典,莫敢私增”。

将二十四史视为正史,虽然到清朝才真正地明确下来,但其实唐朝以后的统治者已有这个思想倾向了。唐朝设立史馆,由宰相监修前代史,以后形成制度,即当一个新朝建立的时候,都要修前朝史。修史的目的,一是总结前朝兴亡的经验教训,二是通过书写历史来宣布自己的胜利,证明本朝的合法性,其手法就是运用“正统”论。修撰史书,首先要确立以谁为正统的问题。东晋习凿齿首先明确提出正统论,唐朝韩愈又提出道统说,把周公、孔子以来的儒学传递列出一个系统。南宋朱熹把道统与正统融合起来,在历史编纂中把正统问题提到更高的层次。唐朝以后的封建王朝,对修史工作都是很重视的。一般是皇帝特下诏书,明确正统,委派宰相监修。修成的史书遂成为钦定近代历史教科书,并且排挤前朝的同类史书。朝廷牢牢掌握修史大权,禁止民间私修国史。这样,一朝一史的局面逐步形成。“正史”也因此被打上了官方的色彩。

三、二十四史的体裁

二十四史都是用纪传体体裁写的。纪传体是司马迁创立的。司马迁的《史记》包括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个部分。五部分相互配合,构成一个有机整体。班固写《汉书》,将世家并入列传,改书为志。于是,《汉书》就变成了四个部分,即本纪、列传、志、表,这使得纪传体史书更加严整。《汉书》成为皇朝断代史的范本。然而,此后的正史并不是每部史书都由这几部分构成。有的有志而无表,有的表、志全无,有的用“载记”写少数民族政权。但无论如何变化,本纪和列传都是具备的。因此,这种体裁被称为纪传体。

关于纪传体史书的优点,刘知幾评论说:“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这说的是纪传体史书各部分能够相互配合,相互补充,能够做到大小史实记载无遗。也就是说,记述的内容丰富、包容量大,是这种体裁的最大优势。当然,它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不能集中叙述一个历史事件的完整过程,如刘知幾所批评的:“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但与其优点相比,缺点还是次要的,历代正史之所以采用纪传体,除了它能够显示“正统”,表现统治者的意志之外,包容量大是根本原因,这是曾经激烈批评廿四史的梁启超晚年也不能不承认的。梁启超说:“纪傳体的体裁,合各部在一起,记载平均,包罗万象,表以收复杂事项,志以述制度风俗,本纪以记大事,列传以传人事,伸缩自如,实在可供我们的研究。我们不能因近人不看表、志,也骂纪传体专替古人做墓志铭,专替帝王做家谱。”近代以来,撰写历史一般用章节体,这种体裁综合叙述历史的发展变化有其优势,但表现历史的方式比较单一,历史的丰富性,特别是历史人物的活动难以展现。所以,有的学者就从中国传统的纪传体中汲取营养,将章节体与纪传体结合起来,创立了新综合体。著名史学家白寿彝主编的大型《中国通史》就是这样做的,获得学界的广泛赞誉。

四、二十四史的史料价值

二十四史中,像《史记》《汉书》《三国志》《后汉书》《新五代史》,虽然其作者写作时得到朝廷的允许,甚至利用了官方的图籍,但都带有私修的特点。其余的正史,或出自史馆馆臣之手,或得到皇帝的诏书谕旨而修纂,或完成后获取朝廷的承认,都属于官修之作。二十四史的质量参差不齐。一般说来,前四史写得好;在官修正史中,《明史》修得较好。历史上,遭到批评最多的正史是北齐时魏收修的《魏书》和明朝修的《元史》。

魏收在封建时代就被历代史学评论家攻击、批评,说他“品德”差,所写的《魏书》是“秽史”。明朝初年修的《元史》,用时很短,两次开馆时间加起来不足一年。出现一人两传,两人混一,人名、地名的汉译多不统一等情况。所以清朝不断有人纠正《元史》的错误,补充它,甚至提出重修《元史》。但无论人们如何批评这两部正史,它们的史料价值却是其他史书无法替代的。《魏书》记述了中国北方鲜卑族拓跋部自四世纪后期至六世纪中期的历史,也是第一部少数民族皇朝史,其中《官氏志》《释老志》尤其具有创新意义。唐初史学家们在讨论修前朝史时,已经承认了《魏书》的地位,认为它“已为详备,遂不复修”。《元史》修撰所据文献,如《十三朝实录》《经世大典》《国朝名臣事略》以及当时尚存的档案、文书等,明以后大多亡佚,赖《元史》才得以存其精华,其价值同样不可低估。官修史书尽管有其缺点,但它的资料优势往往是私家著述难以企及的。遭到批评最多的《魏书》《元史》的史料价值是如此,其他官修史书的价值就更不用说了。五四以来,有些新历史考据学派的学者追求新史料,把是否运用新史料作为治学能否跟上潮流的重要指标,重野史,轻正史,甚至主张不看二十四史,这种观点显然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吕思勉说:“正史之所以流传至今,始终被认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广,他书不能代替之故。”严耕望也说:“所谓基本材料书,最主要的是指专题研究所属时代的正史,不管它写得好不好,它总是比较包罗万象,什么东西都有,这是正史体裁的好处。”吕思勉史学成就很大,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史学界的“四大家”之一,据说他一生把二十四史从头到尾阅读过三遍。严耕望的学术成就令人景仰,他介绍自己的治学经验时说:“我个人治史的路线也是从一般普通史料入手,虽然我征引史料除正史、政书、地志之外,涉及诗文、石刻、佛藏、杂著等相当广泛,也偶引新史料,但真正基础仍然在正史上。”

要而言之,二十四史中虽不免存在糟粕,但从总体上说,它们毕竟是认识、研究我们国家古代历史的基本材料,是我们民族文化遗产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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