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贤筚路蓝缕开基业后辈不忘使命争一流*
——石云里教授访谈录

2019-03-19 02:05万辅彬石云里
关键词:科技史学科科技

万辅彬/问,石云里/答

万辅彬(以下简称“万”):早就想对您进行访谈,一来您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中科大)国家一流学科科学技术史的学科带头人;二来您于今年8月被推选为新一届国际东亚科学技术与医学史学会(ISHEAST M)主席.终于在这次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2019年度学术年会(以下简称年会)期间实现了,我感到非常荣幸!

石云里(以下简称“石”):您几次提出要对我进行访谈,我确实感到自己未达到值得访谈的程度.您还亲自出马,这更令我诚惶诚恐.我其实是一个十分慵懒的人,很享受不慌不忙躲在树荫里慢慢做事的滋味.2010年阴差阳错地要我担任系执行主任,今年又蒙国内外同仁抬爱,当选国际东亚科学技术与医学史学会主席,感觉这可能就是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宿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既然你已经成了林子里的一棵树,不管长得像不像样,总得做一点遮荫的事情,否则就对不起前人以及同仁们供你享受过的那些荫庇.

万:我们不妨从这次年会谈起吧,年会举办得很成功,积累了不少成功经验.

石:这次年会能够顺利举办,首先要感谢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领导和全国同仁的信任与支持.现在学会的学术会议每年一次,国内外科技史会议也很多,今年仍然有这么多同行前来参会,这表明,科技史虽是一个小学科,但近年来学术队伍确实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这次参会代表中既有您这样年高德劭的资深学者,也有许多中生代专家,但更多的是年轻的面孔,研究生占比非常高.这些都是非常好的现象,也说明中国的科技史学科发展的后备人才储备已经有了更好的保障.现在不仅北大、清华等学校开始大力发展科技史学科,一些大学的历史系也把科技史作为新的生长点.前不久在青岛召开的教育部高等学校历史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年会暨全国高校历史系主任联席会议上,我受邀以我校科技史学科建设为例,围绕理工科大学的新文科建设做了一个主题发言,引起很好的反响.明年,教育部高等学校历史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计划在我校召开推动科技史专业建设的专题会议,希望对加强科技史界与历史学界的联系会有所帮助.关于这些新形势,您在年会开幕式上热情洋溢的致辞中已经做了很好的陈述,并称之为“科技史的春天”.对此,我完全赞同.尽管对目前和未来的困难也要做好充分的估计和准备,但它们都是前进中的困难,只要认真加以克服,不会影响学科发展的大势.

万:这次会议规模空前,一方面说明科技史学科的发展方兴未艾,另一方面说明中科大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很有影响力、号召力.

石: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已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今年也是我系成立20周年.我们在与全国科技史学科点共同发展的同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也取得了一些成绩.能够得到同行的认可,那是对我们最大的鼓励.我们也乘着这个机会,在国内外同行的帮助下做了一些总结和反思,以便更好地发展.当然,年会参会人数一年多于一年,科技史学科的学者和学生越来越多,这完全是由于学科经过长期发展所形成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是全体科技史界同仁几十年共同奋斗所取得的喜人结果.

万:中科大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招收科技史硕士的学校,也是第一个招收科技史博士的学校.最初一些高校的硕士毕业生和博士毕业生的学位还是由中科大授予的.

石:1981年,国务院公布了首批硕士和博士学位授予单位及其学科、专业的名单,我校获得物理学史硕士和博士授予权,硕士学位授予权很快从物理学史扩展到天文学史和生物学史.1981年年底,我校招收第一批科技史硕士研究生,1984年招收第一批博士研究生,同时期还有一些高校也开展了科技史研究生的培养工作,但拥有学位授予权的单位却很少.因此有一些高校的科技史研究生是从我校申请学位,如英国李约瑟研究所现任所长梅建军教授,他是柯俊院士在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指导的硕士生,但论文答辩和学位申请是在我校完成的.当然,随着科技史事业的发展,这些高校也相继获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的授予权,我校的这一特殊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

万:中科大的校领导从钱临照副校长起,每一届校领导都非常重视科技史学科.请您具体地介绍一下.

石:确实,钱临照先生在中科大开创了一个重视科技史学科发展的好传统.钱先生对科学史的关注从他留学英伦时搜集了不少与牛顿研究相关的著作就已显露出来.抗战期间,他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开始了对《墨经》的研究,成果卓著,成为中国物理学史研究的开创者.他的工作对李约瑟影响很大,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SCC)第一卷前言中致谢的首位科学史家就是钱先生,并高度评价他的《墨经》研究工作“令人着迷”.1980年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成立时,钱先生被推选为首届理事长,这是众望所归的.他深感科技史人才培养的重要性,推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设立物理学史的硕士、博士学位.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我校在1982年正式成立了自然科学史研究室,他任首届主任,并长期担任物理学史博士生导师.

科技史的发展也引发了我校一些教师对科技考古问题的关注,并积极投身其中,慢慢形成了科技考古研究室.1999年3月,在时任校长朱清时院士的推动下,我校联合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以下简称中科院自然史所)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上述两个研究室的基础上成立了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朱清时院士兼任第一届系主任,科学史家席泽宗院士兼任系名誉主任,著名历史学家李学勤教授兼任系学术委员会主任,胡化凯教授担任系执行主任.为了推动我校人文学科,尤其是科技史学科的发展,从2005年11月开始,学校又聘请著名科技史家、时任国际科技史联盟第一副会长、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理事长、中科院自然史所刘钝研究员担任我校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院长兼本系第二届系主任.

总之,我校科技史学科能够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与历届校领导的重视和支持是密不可分的.最近几年,学校领导也进一步达成了共识,要把科技史学科作为特色文科中的高峰学科加以建设,给我系提出了新的任务和挑战.

万:最初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很不容易,可谓筚路蓝缕,李志超和张秉伦两位先生功不可没.

石:每当我回顾这一段历史时,心里总是充满敬佩之情.当时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师资十分缺乏.除了钱临照先生等领头人,研究室的骨干只有陈光、解俊民、李志超和张秉伦等几位老师.好在借中国科学院“全院办校、所系结合”的东风,自然科学史研究室从中科院自然史所和科技政策研究所聘请了一批兼职导师,我所知道的有薄树人、华觉明、李佩珊、范岱年、杜石然、陈美东、郭书春等先生.我在1985年9月研究生入学时,陈光老师去了华东师范大学,解俊民老师也在1988年退休.这样,李志超、张秉伦两位老师就成了钱先生旗下的两员主将,他们两人的性格和学风互补互成,相得益彰,同钱先生一起塑造了中科大科技史学科的学风与传统.李老师主攻天文与物理学史和科学思想史,张老师主攻生物医学史、印刷史和中国科技史文献学.即便是在相近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上,两位老师也都能从不同的角度开展工作,就像两盏明灯,从不同的角度发出自己的光,但最后总能交相辉映.张老师讲授中国古代科技文献学课程,李老师则身体力行地开展科技古汉语研究;李老师在古代天文和计时仪器方面讲究实验与模拟,张老师则把实验方法用到了对古代印刷技术和“秋石方”的研究等方面.李老师思想活跃、富有激情,张老师讲究考据、行事稳健.有这样两位老师,是我校科技史学科的大幸,也是我们这些早期弟子的大幸.除此之外,两位老师也是最早在中科大推动科技考古研究的,为我系的发展打下了重要基础.

万:中科大科技史学科也是最早努力建制化的学科,为全国科技史学科做出了榜样.

石:1997年,科学技术史被教育部确定为一级学科,我校获得科学技术史一级学科的博士与硕士学位授予权.2002年1月,我校科学技术史学科被批准为国家重点学科,这也是全国科技史学科的第一个国家级重点学科点.2003年,经国家人事部审批通过,我校又率先设立科学技术史博士后流动站.在学科的建制化发展上,我们谈不上是榜样,毕竟科技史学科领域太大,研究上法无定法.我们在学科建设上一直结合自身的条件,在突出特色的前提下尽量保持较宽的学术频谱.这一点也体现在我们的人才培养体系上,本学科从成立之初就把人才培养作为中心工作,很快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培养体系.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自然科学史研究室不光在中国科技史方向开设了“中国科学技术史及其研究方法”(张秉伦)、“中国古代科技文献概论”(张秉伦)和“天文与物理学史”(李志超)等课程;在西方科学史方向也开设了“西方科学史”(蒋梦祥)、“物理学史”(解俊民)和“物理学史英文文献选读”(解俊民)等课程,其中“中国古代科技文献概论”在全国研究生培养单位中是独树一帜的.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传统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展.

万: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在几个方向上都取得了喜人的成果,如天文学史、物理学思想史、科技考古,一方面重视文献钩沉和研究,另一方面重视田野调查和实验,形成了良好的学术传统.

石:中科大的科技史学科最初以物理学史、天文学史见长;以后相继又开辟了生物学史、印刷史、科技考古等研究方向;最近十多年又开辟了文物保护与传统工艺方向.目前,全系围绕科学、技术和工艺发展与传播的历史,形成了科技史、科技考古、文物保护与传统工艺三个大的研究方向.其中,科学史、技术史主要以古代文献为研究对象,科技考古、文物保护与传统工艺主要以古代物质材料为研究对象,三大方向都是以揭示古代科技文明的历史进程为目标,通过相互借鉴、交叉融合,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学科格局.这既可以扩大研究领域,也可以深化对有关问题的认识.我们所取得的一些有重要影响的学术成果,基本上都与这种不同领域间的交叉融合有关.

在钱先生的倡导下,我们十分注重古代文献与模拟实验及现代理化检测相结合的研究手段,学科点的师生在中国古代漏刻及天文仪器、“秋石方”、泥活字印刷、传统手工纸制作工艺等问题的研究中都使用了这种方法,使这些工作成为“科学史实验研究”的经典案例.近年来,我们又用同样的方法解开了西汉汝阴侯墓出土天文仪器功能的30年未解之谜,发现其中有世界上目前所见最早的赤道式天体测量仪和圭表.与此同时,我们也注重运用文物考古资料来发掘古代科技信息,以突破传统文献记载不完整甚至没有记载的局限.例如,通过对河南贾湖遗址出土的7500年前的骨笛、陶器残留物、炭化稻米和鱼骨的科学检测和研究,刷新了学术界对中国史前音乐史、酿酒史、水稻栽培史和鲤鱼养殖史的认识;通过同位素分析技术,在古代资源流通和人类迁徙等方面开展了十分有意义的工作.近年来,我系老师又率先将释光分析技术用于古代青铜器陶范受热历史的研究,为探讨青铜铸造技术提供了一种新方法;利用生物质谱和免疫学技术鉴定古遗址土壤样品中残留的古蚕丝蛋白特异性氨基酸序列,为探索丝绸起源开辟了一条新途径;从分子尺度上探析了古代及现代丝绸的微观孔隙结构特征、脆弱机理和加固方案,研发了酶促聚合反应加固技术,为古代丝绸文物保护的重要难题提供了新的方案.

万:如您所述,中科大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在重视实验方法的同时,也重视古代科技文献的研究,并且在不断发扬光大.

石:如果说实验手段是在借现代科技之力,那么历史文献则是一切历史研究中的基础,是历史学科的内功所在.在注重实验和现代科技手段应用的同时,我们并没有忽视文献学方面的工作.钱先生对《墨经》中力学与光学的研究是古代科技文献考证研究的经典范例,张秉伦和李志超两位先生在古代科技文献学和科技古汉语的教学与研究上开展工作,也是在基础问题上分头发力.近年来,我们大力开展科技古籍整理研究项目,用项目促培养,通过“实战”培养古代科技史方向的学生在文献学方面的实操能力,以保持这一优良传统.最近完成的《海外珍稀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集成》《〈崇祯历书〉合校》《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二辑)》《中华大典·理化典》和《〈天步真原〉校注》都是在国家相关基金的支持下,由系里的老师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完成的,应该说在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方面都取得了显著的成效,最近我们因此也获得了安徽省教学成果特等奖.

万:科技史学科的基本属性应该是“史学”,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所以科技史研究注重历史文献是必需的,而且应该是自觉的.中科大科技史学科重视科技考古和文物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石:现在的科技史研究,仅凭历史文献显然不够,还要充分利用其他历史遗存,尤其是文物.这些文物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技术产品,保存了丰富的技术史信息,可以弥补文献记载的空白和不足.我们之所以重视科技考古和文物保护,都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系的科技考古工作重点是考证文物中的科技内涵,文物保护是为了保护古代技术的承载物,是一种基于文物科技史价值的保护,包括田野考古也是围绕这一中心,主要关注支撑古代文化的技术.

万:历史是一门实证科学,王国维先生提倡“二重证据法”,除了重视古文献资料外,还重视“地下新材料”,这些都是历史遗存,对于文物中的信息往往需要二次提取,所以科技考古很重要.请您谈谈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在科技思想史方面的工作.

石:思想史是科技史研究的灵魂,在研究科学和技术发展的具体内容与过程的同时,我们也注重开展思想史的探索.比如李志超先生,他既写出了《水运仪象志》和《中国水钟史》这样讨论技术性问题的著作,同时也完成了《天人古义》《国学薪火》《中国宇宙学史》这样的思想性作品,平时上课和师生恳谈中也都是这样“软硬兼顾”.对于我们这些门人弟子来说,这具有极强的示范性.关增建教授的《中国古代物理思想探索》,胡化凯教授的《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二十讲》《金木水火土——中国五行学说》《道家自然观发凡》等都是在这一传统下产生的著作.我在研究西方天文学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也十分强调这些外来科学与中国儒学中固有的自然知识及思想的碰撞与融合,强调把明清西方科学的传入放到宋代以来儒学思想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也是得益于这一传统.

万:中科大科技思想史是强项,值得我们同行学习,当然这需要研究者有很好的哲学素养、史学观和批判精神.人们常说“有为才有位”,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在2004年被教育部遴选为科技史与科技文明985工程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研究基地,广西民族大学科技史硕士点在你们的提携下还有幸成为该基地的“南方工作站”,至今我们心存感激.

石:2002年,我们在教育部组织的首轮学科评估中排名第一,被确定为科学技术史的国家级重点学科.2004年成为高校985工程实施过程中唯一一个科技史方面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研究基地,这是对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发展的一个肯定,也是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发展中的重要转折点.让我们看到了国家对科技史学科在大学教育以及哲学社会科学发展中重要作用的重视,更加坚定了我们的发展信念.通过该基地的建设,我们的实验室条件和图书资料的丰富程度都得到了实质性的提升.广西民族大学的科技史学科在您的带领下,结合西南地域优势开展了大量富有特色的研究工作,如铜鼓研究、少数民族科技史研究、科技史家访谈等,研究成果在国内外影响很大.两校的科技史学科有着十分深厚的渊源,20世纪80年代就已开始合作.在贵校设立南方工作站,也是推进优势资源互补,实现共赢,如我校在西南手工纸的调查研究中得到了南方工作站的大力支持,《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也是我系师生发表学术成果的重要阵地.相信未来双方的合作可以结出更多的果实.

万:你们的引领和示范作用越来越突出.2012年,受教育部委托,胡化凯教授召集全国科技史学科各博士点负责人和部分硕士点负责人到中科大开会,讨论科技史学科作为一级学科应该涵盖哪些方向,最后达成了共识:科技史学科可下设科学史、技术史、农史、医学史、科技考古与遗产保护、科学技术与社会.后来你们还集思广益为国家学位委员会编写了《科学技术史一级学科简介》和《科学技术史基本要求》两个指导科技史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的文件,对促进科技史学科建设起到了积极作用.

石:在高校发展科技史,学科建设是基本的抓手.作为中国高校中最早获批的科技史学位授权点,我们在这方面比其他兄弟高校起步要稍早一点,兄弟高校也纷纷跟进,大家都根据自身条件形成了自己的主攻方向和特色,呈现了多样化发展的趋势,也为科技史一级学科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2012年达成的共识在划出学科边界的同时也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基本反映了当时中国高校科技史学科发展的状况和愿景,与后来编写的两份文件一起对科技史学科发展起到了一定的引导作用.

万:经过近四十年的建设,中科大科技史学科已经形成了繁茂的学术谱系.2014年李志超先生80寿辰时,几十位从中科大科技史学科走出去的校友汇集在一起,畅叙中科大科技史学科早期“激情燃烧的岁月”,赞颂中科大科技史学科老师们教书育人的功德.

石:作为中国高校中最早的科技史学位授权点,同时也得益于高校的有利条件,中科大培养了较多的科技史人才.在20世纪90年代初还受教育部委托,举办了两期物理学史骨干教师进修班.我们培养的这些人才中一部分留在了科技史领域内,成长为学术骨干;一部分走进了科技哲学、科技政策和科学社会学等与科技史相关的学术领域;还有一部分人到了新闻出版行业、科技企业和各种教育机构;有人从事业务工作,也有人走上了管理岗位.这反映了社会对科技史人才的需求情况,也说明了科技史人才的适应性.经过近四十年的发展,我们也从最初专职人员很少的研究室发展到今天拥有三十多名教师的系,学术条件也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变,建起了钱临照科技史图书馆、科技考古实验室、文物保护基础科学研究中心、生物考古实验室、手工纸研究所等支撑平台,拥有30000多册图书,价值数百万的仪器设备和专业文献数据库,场馆面积达到了5000多平方米.饮水思源,这一切的种子都是当初播下的.同现在相比,当初的条件真的十分艰苦,但那时大家的学术热情十分高,无论在教室、会议室还是寝室,大家总在探讨各种问题.最重要的是,老师和同学们之间互动十分紧密,经常是一杯清茶、几盅烧酒、几碟食堂买来的小菜就可以聊个“海阔天空”,甚至彻夜长谈,以至发生过学生宿舍半夜锁门,老师凌晨不得不翻墙回家的事情.说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这一点儿也不过分.

万:您担任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执行主任,任重道远.请您谈一谈作为一流学科该如何建设和发展?

石:目前,中科大正在努力建设中国特色、科大风格的世界一流大学,在大力发展前沿科学、先进技术和新型医学的同时,也要发展特色文科.科技史有幸进入世界一流学科建设行列,被学校作为人文领域的高峰学科加以发展,这既为我们提供了发展的大好机会,也对我们提出了新的挑战.本系的定位,一是使用交叉性的视野和方法,对科技与文明起源和发展中的重大问题进行探讨,同时为国家培养科技史和科技考古等领域的高级人才;二是加强科技人文素质教育,为未来的科学家、工程师以及企业精英提供一个宽广的历史视野,让他们透过历史了解科学技术发展与社会、政治、经济及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了解科学技术工作者的历史角色与社会责任,培养他们对科技与社会方面的一些重大问题形成平衡的分析和研判能力.在一流学科建设中,这两点不会改变,我们的队伍建设、服务社会、文化传承与国际化发展也都贯彻其中.

作为研究型大学中的学术机构,学术创新肯定是生存和发展的不二法门.在新一轮学科建设中,我系教师组成了六大团队,围绕学术前沿和国家需求凝练问题,明确方向,组织攻关,共同以长时段、大视野的方式展开对中国科技文明史的全景式探索.其中,生物考古团队主要通过田野考古,重点开展亚洲大陆东西部早期农业及其对比与交流方面的研究;科技考古团队主要围绕早期跨欧亚大陆物质资源、制品、技术与族群的流动展开研究,同时探索适应于“一带一路”复杂地质条件的科技考古新方法和新手段;文物保护与传统工艺研究团队将把丝路沿线有机类文物保护、传统手工艺科学化研究和中国手工纸研究作为主攻方向;古代科技史团队将侧重对丝路沿线地区的天文学发展与交流展开全时段研究;当代科技史团队则聚焦20世纪中国科技机构与科学家群体的发展情况.

本科教育是大学教育的本位,科技史目前没有本科招生,但在学术研究的同时,我们要进一步加强服务学校一流本科人才培养的力度.目前正在着手进行三方面的工作:首先是建设科技史通识课程群,其次是编纂适合于本科通识教育的系列科技史教材,三是探讨通过辅修和双学位制度培养“科技史+”科学学士的可能性.在这些方面,我们有大量的工作要开展.

万:如何发挥一流学科的示范、引领作用?

石:科技史是一个在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上都十分多样化的学科,讲特色、差异化是各家的发展之道,人才和创新性成果是学科建设的关键.当然,研究的站位与系统性也十分重要.要关注大问题,要形成自己的体系.在这样的前提下,学科发展需要百花齐放,各家都有自己的“范”,大家各引风气,相互激发.当然,在有些较为统一的方面是可以相互学习和借鉴的,比如研究生的培养方案、课程体系等.

万:您为人谦和、低调,一再强调访谈中多谈中科大科技史学科,自己不值得去谈.实际上您在天文学史和中外科技交流方面的研究成果斐然,著述颇多,也想请您介绍一下您的学术成就和走过的经历.

石:成就真谈不上,现在想想,我从事科学史的一些经历倒是蛮有意思,很多事情都像是偶然中的必然.

我大学在安徽师范大学物理系就读,当时系里的施孟胥、严祖同、丁光涛和数学系的胡炳生等先生兼做科学史研究,施、严、胡等先生编纂了《安徽古代科学家小传》一书,丁先生在“理论力学”课上常常会讲到墨家和名家的科学思想,对我都有启蒙作用.再加上当时已在中科大读科学史研究生的同系校友华同旭博士的一番点化,我考入了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并有幸成为薄树人和李志超两位先生的硕士研究生.三年的研究生学习让我在科学史上初窥门庭,也从师长们的教诲和示范中找到了科技史工作者所必需尊奉的一个圭臬,用张秉伦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做一项研究,写一篇文章,在材料新、方法新和观点新这“三新”中至少要有一“新”.我的硕士论文选题是薄先生定的,研究的是亚里士多德《论天》的明末中译本《寰有诠》,由此走上了研究中西科学交流史的道路.在追踪《寰有诠》在明清之际的影响的过程中,我读到了当时江西思想家揭暄的《璇玑遗述》一书,为以后研究儒学自然观对明清西方科学在中国传播的影响奠定了基础.

万:有了坚实的学术基础,才能建造学术大厦.

石:硕士毕业后,我成为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第一位留校工作的学生.老师们让我接替刚刚退休的解俊民先生,承担《西方科学史》和《科学史英文文献选读》两门研究生课程.我读硕士期间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科学史,这两门课其实对我挑战很大,当时无知者无畏,也就懵懵懂懂地接下来了.好在硕士期间,我啃过亚里士多德《论天》的英文译本,还读过有关欧洲古代到近代早期宇宙学史的一些英文文献,所以上起这两门课来虽然吃力,但没打退堂鼓.后来,薄先生又把自己承担的一些著作中关于欧洲与阿拉伯天文学部分的写作任务交给我,迫使我发力钻研相关的英文文献.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老师们看似无心的安排对我以后的发展都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至少,我对西方科学史的了解可能要更多一点,阅读英文可能稍快一点,这也成了我研究西方科学在中国传播的一个有利条件,让我对自己的研究结果有了起码的信心.在硕士毕业后,我集中对揭暄的月面图、天体自转思想、潮汐模型以及元气涡旋思想进行进一步研究的过程中,至少能通过当代西方学者的研究去了解同时代欧洲天文学家在这些方面的工作情况,从而对揭暄工作的水平和特点做出较为合理的判断.

在留校工作的几年中,薄先生正在主持《中国天文学史大系》的编纂,其中的中外天文学交流部分有很多工作尚无人系统开展,在决定攻读博士时,我选取中国天文学在朝鲜的流传和影响作为自己的论文题目,我的导师钱临照先生和薄树人先生都没有反对.可是我很快发现,当时中国能找到的相关原始材料极少.所幸的是,在薄先生组织的东方天文学史会议上,我结识了韩国延世大学天文系的罗逸星先生,他非常慷慨地为我提供了我论文中最重要的原始文献,使我能够顺利完成博士学业.

在我完成博士论文后,钱先生为我争取到了香港王宽诚基金的资助,经薄先生的建议和席泽宗先生的亲笔推荐,我很幸运地成为哈佛大学科学史系的博士后.第一任合作导师是著名的阿拉伯科学史专家阿卜德哈米德·萨布拉(Abdel ha mid I.Sabra)教授,他是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学生.在他的“撮合”下,我与当时在麻省理工学院迪博纳科技史研究所的荷兰学者范达伦(Benno van Dalen)博士合作,开展对《回回历法》朝鲜传本《七政算外篇》的研究,由此开始了对阿拉伯天文学在东亚传播历史的探索.后来,韩国国立首尔大学的金永植教授邀请我前去访问,我在他当时担任馆长的奎章阁档案馆发现了关于《回回历法》在明初流传的重要材料,在薮内清和陈久金等前辈的工作基础上有所推进.

在哈佛留学的后半段,我有幸得到了研究哥白尼和开普勒的权威、也是最早将计算机方法用于历史天文表精度分析的欧文·金格里奇(Owen Jay Gingerich)教授的指导,一方面开始系统研究清代耶稣会士在北京进行的日月食观测记录的可靠性,发现了清代官史中日月食记录并不是观测记录,纠正了理查德·史蒂芬森(F.Richar d Stephenson)等前辈把它们当成观测资料的错误;另一方面则着手研究薛凤祚和波兰耶稣会士穆尼阁在清初合译的《天步真原》一书中的天文学部分,发现其内容的欧洲来源是一部哥白尼派的天文学著作,但原书中关于“日心地动”的说法在中文文本中却被删除和篡改,从而解开了长期笼罩在该书底本和宇宙模型问题上的迷雾.

后来,我在麻省理工学院迪博纳科技史研究所做博士后时一开始主要对《天步真原》作进一步研究,同时继续开展对明清天文观测精度的分析,发现邢云路得出当时世界上最精确回归年长度的影长观测中实际上存在很大的误差,他的回归年长度主要是根据郭守敬的经验公式推出的.当时该所所长乔治·史密斯(Ger oge E.Smith)教授邀请我写一篇有关中国历法的论文.Geor ge是一位牛顿研究专家,也是伯纳德·科恩(I.Ber nar d Cohen)重译《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的主要合作者之一,我决定以牛顿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为题,一面旁听他所开设的《牛顿革命》课程,一面开始了对最早将牛顿天文学介绍到中国的《历象考成后编》的研究.再后来,我有幸得到梅隆基金和德国洪堡基金的资助,先后前往英国李约瑟研究所和德国图宾根大学做访问学者,在继续《天步真原》和《历象考成后编》研究的同时,也开始了对《崇祯历书》的搜集与整理工作,在此期间还发现了清前期耶稣会士在清朝内廷围绕新式温度计的原理介绍波义耳等人空气力学研究的著作.

从总体上看,对我来说有点意义的工作大多都是在21岁到45岁之间开始的,并且每件工作的开始都离不开先生们的指导与帮助.时间越久,我的感恩之情就越深.面对这些先生和其他学术前辈,以及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和汗牛充栋的未解问题,你不能不心生敬畏,感到自己也许解决了一些问题,但与面前的这一切相比,只能算得上是些雕虫小技.每每想到这里,总不免会对自己会心一笑,脑海里秒闪出读研究生时常与室友进行自我调侃的话语.

万:您现在担任新一届国际东亚科学技术与医学史学会主席,必将有力地推动中国、东亚和国际科技史界学术交流,您有哪些设想?

石:当选该学会主席,这要感谢国内外同行们的信任与厚爱.该学会成立于1990年,是一个独立的国际一级学会,同时又是国际科技史联盟旗下的一个科学分会(Scientific Section),其会员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学会的职责主要包括:第一,组织四年一度的国际东亚科学大会;第二,为学科组织的会议和其他活动争取经费;第三,为进入本领域的学者提供帮助;第四,资助经过评审的研究报告和专著的出版;第五,出版一本会刊,即《East Asian Science,Technology and Medicine》.近年来,学会每四年会评选一次竺可桢科学史奖,包括一个资深学者奖和两个青年学者奖,并在学会的全体会议上隆重颁发.学会还负责帮助本会成员在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上申办专场会议.当然,学会还会持续地发展和吸纳新会员.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就是在国际科技史联盟的理事机构换届时,推荐代表我们学会的侯选人,并参与选举.

学会主席四年一任,是学会的法人代表,要在学会地址所在地巴黎的警察局登记,并为学会的一切行为承担法律责任,学会在巴黎的银行账号也要我去签字激活,这是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所以这次当选后,有国外同行跟我开玩笑说:“小心点,出了事,巴黎警察可是会找你的!”

在本届任期内,我们除了维持学会的正常活动,还要加强与各国际兄弟学会和包括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在内的国家级学会的联系,促进学术交流与合作.除此之外,我们还想不断扩大学会的覆盖范围,吸纳更多来自中亚、西亚、蒙古和朝鲜的学者入会,开展形式多样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大力推进与丝路科技史相关的学术活动.

如您所知,第26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将于2021年7月21-31日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举行.目前,专场会议的申报已经开始.我们正在协助会员开展申报工作,以便本会能够在本次大会上开设更多的专场会议.

万:我们翘首以待.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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